“小许!小许!上来,别捞了!人不在河里。”他挥舞着手,把还在撑船的小许叫回来。“哥几个别闲着,跟我再去一趟姜家。”
几个人走到姜家小院儿的门口时,有两个穿着泾东电器的工作人员,正从小院里出来。
老秦和龙自鸣对视了一眼,分别都找到了那个关键点。
姜家人买了一台新的冰箱!
那台旧的呢?
小院里,姜海环正看着说明书,没留神三个人走进了小院。
她还以为依旧是泾东电器的人,说了一句:“纸壳我妈要,留着吧。”但看清楚来人,她神情怔了怔,舔了舔嘴唇说,“哦,是几位警察同志啊。”
“家里有喜事啊?”龙自鸣蹲下来,摸了摸一旁姜翎的头。姜翎“啊啊”叫唤了两声,并没有做出什么对抗的举动。
“嗯,是。我嫂子和我哥结婚十几年了,终于有喜了。我妈这几天都在给她做饭,所以我们换了个新冰箱。”姜海环解释得也不算没道理。
“那旧的那个呢?”小秦问。
姜海环眼皮一跳,她用抚摸鬓发的动作顺便压了压眼角:“卖给收废品的了。一早就拖走了。”
小秦和小许听完就分头去追了。只剩下龙自鸣和老秦还在姜家小院儿里,两人神情各异地盯着姜海环,一个依旧带着些同情与不解,一个却是笃定她是共犯。
姜海环往后退了一步,她问:“我们家冰箱,怎么了吗?”
她不是没有劝过母亲去自首,她也明白两桩杀人案背负在母亲身上,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定时炸弹。可这两次杀人,母亲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姜海环即便读了再多的书,懂了再多的法律,也无法让自己摆脱亲情的枷锁,用毫无芥蒂的方式把母亲供出去。
母亲保护了她两次,给了她全新的生命,她不想快70岁的老母亲还要面临被审判和坐牢的命运。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邪恶被消灭,正义却要被冠以罪责?
为什么那些杀害孩子的男人,一个个理所应当?
为什么保护孩子的母亲,却要因“保护”这个举动而付出自由的代价?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第一次见老秦,原本还存着一丝怯弱,然而第二次再见他们,她的面孔里已经藏着一抹和母亲一样的坚毅。
保护是双向的,妈妈,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龙自鸣打开看了一眼新的冰箱,还没通电,里面啥也没有。
厨房里堆放着一些绿叶和根茎蔬菜。
小院的井边青石板上被常年的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张喆失踪了。”
姜海环先是怔了怔,接着便露出了一丝轻快的t?微笑。“这不是很好嘛?我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龙自鸣又说:“我们查了他的手机消失的信号,最后一次出现是7天前,就在黄村。”
姜海环想了想,说了句:“那就对了。”
在龙自鸣和老秦的诧异眼神里,她转身去卧室里找出了一枚手机。手机型号是华为P30,镶嵌着唐琦和两个孩子照片的定制手机壳。她把这个交给了龙自鸣。
“那天我跟大宇哥路过泾水河,看见有人在河里打捞上这个。我瞅了一眼手机壳,这也太明显了,想着是不是张喆丢的,赶紧问他们要了回来。但他丢了手机,我临时也联系不上他,就想着先放这儿,等他买了新手机联系我再说。”
话都让姜海环说尽了,连辨认原因,收藏原因都讲得清清楚楚,即便是老刑侦,也很难从她的话语中找到任何的破绽。
龙自鸣没有接手机,反而拿出了一个证物袋,小心翼翼戴上手套,这才把手机装在了证物袋中。
老秦看了一眼。“泡了水,也不知道能不能复原里面的数据。”
正说着,姜媛媛手里提着塑料食桶,从外面走进来。
她看见院子里有人,认清了是上次来过的老秦和龙自鸣之后,脸色很不好看,一句招呼也没有打,径直把食桶拎到井边,用水清洗。
“大妈,还记得我不?我前几天来过。我来帮您。”老秦倒是不在乎她的冷脸,笑嘻嘻上前帮忙。
“咋回事儿?”姜媛媛问女儿,“赵冬判了?”
母女俩的眼神一对视,姜海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龙自鸣手上的证物袋。姜媛媛这才看见她那天晚上半夜爬起来丢弃的张喆手机,竟然被龙自鸣拿在手里。
“没有,张喆失踪了,两位警察同志来问问,我们知不知道他的下落。”姜海环说话很有技巧,看似给母亲讲明来龙去脉,实际传递的消息并不少。
这个手机,姜媛媛不知道女儿居然捡回来放在了家里。她还记得张喆那天来的时候,手里就紧紧握着这手机。
第86章 最后一句话
淑娟在接砚砚骨灰回来的那天,就跟姜媛媛提过一嘴,说张喆吃完晚饭离开前,想问问隔壁廖婶的院儿能不能租给他。他喜欢黄村,喜欢这儿的环境,想要抛开城里的烦恼来这儿过一阵儿。
姜媛媛当即就拒绝了淑娟。
她说:“你看不出来他打的是海环的主意吗?那眼睛都要贴到海环的身上了。”
淑娟低头捏了捏衣摆上的一枚扣子,说:“俺和大宇都对他印象还可以,翎翎出事儿的时候他不是还主动让出房子来给海环借住吗?又来帮咱喂鸡喂猪的,咋了妈?你看不上他?”
“我总觉得这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姜媛媛有过经验,所有家庭里出意外的孩子,只要是女孩,那丈夫都是第一嫌疑人。河水里淹死的黄新燕,刚刚埋下骨灰的砚砚,还有那个不知道姓名的洗衣机女童,背后到底有没有一双黑手推了一把?谁也说不清。
既然没有证据,那就别沾这坨大粪。
更何况,海环现在挺好的,一个人养着翎翎,又有幻音这个流量和广告分成,为什么要还没处理完前一段的情感,再踏入一条看不清底的河流去呢?
没曾想,事情过去还没有多久,张喆亲自找上门来了。
那天姜海环去了城里见唐琦。
姜媛媛照例干活去了。
原本小卖部是黄新宇在张罗,淑娟照顾翎翎。
淑娟那天刚好觉得不舒服,她有孕早期的症状,却自己没啥经验,只觉得浑身软瘫着打不起精神,黄新宇爱惜淑娟,怕翎翎万一有啥不痛快,让淑娟照顾,这不让人更难受嘛,便顶替了淑娟去小院儿。
张喆踏进院子的时候,黄新宇刚好接了个电话——隔壁秦村的人有人定了100斤的水酒,想让他赶紧送货。
100斤水酒大概能收500块钱,加上运费啥的,黄新宇这一单能赚的,肯定比小卖部那三瓜俩枣来得多。
他没想那么多,淑娟和姜媛媛也没有跟他掰扯两人对张喆的印象,热情的黄新宇于是做了个最错误的决定。
他把姜翎拜托给张喆照顾,自己一溜小跑回去小卖部送酒了。
姜翎抬起头看向这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男人。
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锁定了她。
张喆在人前总是一副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
随着前妻唐琦的离开,儿子小宝与自己几个月没见的失落,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会变得癫狂又真实。
他会找一个“替代物”,把自己人生里遭遇的所有不公都归咎在“替代物”上。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多米诺骨牌的崩塌,是从大宝的死开始。
大宝是不是一定要非死不可呢?并不是的。
张喆只是想用大宝出事,来唤醒唐琦重归家庭的念头,他想要唐琦不要好高骛远搞什么直播带货,以前那种家庭直营式的社区团购,不是挺好的吗?他们每天都可以见面,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即便吃外卖他也甘之如饴。
而这个瘫痪的小女孩,张喆甚至理解赵冬的心思。
在一个家庭里,有这样的自闭症患者,治病让两人卖了一套房子,未来可能还要更多。面对这样的近亲结婚的产物,又傻又闹腾的,赵冬只不过用了一种最蠢的方式来处理。但他的出发点,张喆其实是感同身受的。
——只不过就是想过一些更好的家庭生活。
如果他未来的妻子是姜海环的话,他同样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又痴傻又瘫痪的孩子做他们家庭的累赘。
老太太迟早都要死的,而孩子却不一定了。
张喆蹲下身,看着姜翎。
姜翎的童稚的眼神里,居然有一些惧意。她摇动了手里的一个铃铛,发出“啊啊”的叫喊声。
张喆捂住她的嘴,姜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对张喆又掐又打,随后,张喆的手圈在了姜翎的脖颈上。
小女孩的脖颈居然那么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断裂。
她的眼睛已经翻了上去,只看见眼白,小手伸向空中,似乎在向大人求救。
她如果会说话,想表达些什么呢?
是叫妈妈?还是叫救命?还是会唤一句张喆很久也没有听见的“爸爸?”
他看着姜翎,仿佛看见了大宝活着时候叫自己爸爸的样子。
手上的力道骤然卸去,张喆跌坐在地上,喘着气。
他好像着魔了,他不是来这里问租赁隔壁小院的事情吗?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吞了口唾沫,想要去井边喝口水,没留神姜媛媛拿着一大袋挖好的红薯回来。
见到张喆,又看了看正在闹腾的姜翎,她直接说:“淑娟跟我说了,你想租隔壁廖娟的院子。那院子很久没人住了,钥匙在我这儿,我领你先去看看?”
张喆没想到今天老太太这么好说话,愣了愣,点头同意了。
姜媛媛又说:“那井水没烧开,少喝,有寄生虫。家里有烧好的凉白开,我给你倒一碗,等着。”
说完她就去厨房了,不一会儿,姜媛媛拿了个瓷碗出来。张喆没有细看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姜媛媛拿了钥匙,又看了一眼尚在哭闹不止的翎翎,硬着心肠说:“走吧。”
张喆意外地发现,老太太跟之前表现得不太一样。
今天特别好说话,特别通情达理,甚至慈祥到让他领略到久违的“母亲的关怀”。
他的母亲,从来都只会关心哥哥,而不太管他。
没想到之前那个不赞成自己接近姜海环的老太太,今天居然愿意亲自领着他去看房子。
他没有注意到,姜媛媛的手上,除了有一串钥匙之外,还有一块浸了水的白布。
蓝色的大门被打开了,院子里有一股很久没有人住的尘霾,冲着两人扑面而来。
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停在角落里,座椅上都是灰,车斗里装着一些农户们经常用的家伙事儿。张喆目光瞥见了一枚电锯,他没想到之后自己的头颅就会在这枚电锯下,一点点与身体分家。
“之前一直没答复你,是因为这儿我还没收拾呢。这主人家很多东西都堆在里面,偶尔也回来住。我几天前跟他们商量了一下,他们说要出租也不是不行,只是可能要把东西都搬去西边那间屋子,把东边这间匀出来给你。你看行不?”姜媛媛把廖娟家的房门一一打开。
这个院子里的格局和姜家有点像,就是镜面式的,东西跨院是两间屋子,中间是个大厅,可以在里面吃饭或者待客。再往后是厨房。
“这小院角落里有马桶,需要定时把马桶挑去村里的旱厕。其实挺不方便的。”姜媛媛指出了问题所在。
但姜媛媛家是另外劈了个角落做了蹲坑,没有自来水,就用桶接了一桶水,随时冲下去。
廖娟家里进城比较早,他们就压根t?没修这个。
张喆四处看看,居然还挺满意。
他留意到,这家人和姜家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家没有枣树。只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长在院墙的外面。
张喆掏出了手机,对姜媛媛说。
“阿姨,我那天录了点东西,想让你看看。”
姜媛媛看看时间,都二十分钟了,怎么还不起效?
她的头凑过去,看见张喆手机上录的那段视频。
是枣树下的白骨,定格放大在她面前。
张喆说:“叔叔是不是,就埋在里面啊?”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喆说完,整个人感觉到头晕目眩。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朝着他袭来,他四肢无力地摊倒在了原地。
他看见姜媛媛手里拿着一块湿布,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
原本他以为这是农村老太太随手擦手用的东西,待他被这样一块厚实的湿布捂住口鼻的时候,他才明白了这块布的作用。
那是隔断他念想的凶器;是教他重新做人的刑具;更是属于一个母亲的反击。
姜媛媛一把跨坐在他的腰上,就像当年杀黄得树的姿势一样。
她粗壮的手指重重施力,布的两端被拉得笔直,印出一个人张口呼吸的轮廓。
张喆拼命挣扎着,他起初还能有一些和姜媛媛抗衡的力量,可随着安眠药的药效加重,张喆发现身上流失的不仅仅是力气,还有生还的希望。
呼吸……不过来了……
越来越沉重的眼皮,阻止了他双腿的蹬踢。
这老太太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大到他的反抗与丑陋的心思,在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他听见姜媛媛用凶狠的,威胁的话语在他耳畔说:“刚才我在门口都看见了。你是不是想杀我们翎翎?”
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了。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姜翎能跟赵砚一起去死,是对姜海环最好的解脱。但大宝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用酒窝甜甜冲着他笑的时候,他第一次心生了“亲情”这个概念,他竟然该死地松了手。
早知如此,还不如先杀了小的,再杀老的。
张喆的否认并没有让姜媛媛有松手的意思。
她轻哼了一声:“一直是男的。只要家里有孩子死,尤其是女孩,一定就是男的下的手。你以为警察找不到证据放了你,你就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天理吗?黄得树当年杀了燕子的时候,也跟你一模一样。你怎么对待海环,他就怎么对的我。这些卑劣的讨好,我看了三十多年了,我眼熟得很。”
张喆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反抗声,姜媛媛继续往布上浇了一勺水,布把脸贴得更紧,水润湿了张喆的脸和头部,他的手在姜媛媛单手压布的时候有了一个剧烈的反抗,但老太太已经迅速俯下身,用手肘压住他的上半身,和他贴得极近,继续喃喃说道:“要不是你今天送上门来对翎翎动手,我不会对你起杀心。毕竟你那孩子,跟我们家无关。只要你看得懂眼色,离海环远一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一次又一次想要贴上来。你的嫖娼公告我也看到了,多讽刺啊,一边惦念着追求一个良家妇女,一边又管不住你的下半身,男人这点小心思,又低贱又拙劣。”
张喆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声如蚊蝇,几不可闻。双腿蹬地的幅度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姜媛媛又压了几分钟,确定他咽气了,这才说了最后一句。
“阿姨送你上路,你去陪陪你的女儿,下辈子别再做人家爸爸了。因为你不配。”
今天是黄村赶小集的日子,很多村民都去村口摆摊了。
这里的一点小动静,自然无人知晓。
姜媛媛把布从张喆的脸上揭开,他满脸被湿气浸润,眼睛瞪大,脸上是惊恐又不屈的模样。
黄得树那张死了三十多年的面孔和张喆的脸重叠在一块,姜媛媛认真盯了盯,都一样自私,恶毒,内心阴暗。
接着她又把张喆的手机关机,塞进口袋里。
门外传来有人跟姜海环打招呼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家里做糕点的媳妇。
姜媛媛从张喆身上起来,有一瞬间她身上的力气似乎被刚才的杀人举动耗尽,连站都站不稳了。
终究是老了啊。姜媛媛想。
上一次杀人,她有多么利索啊。
隔壁的门口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翻找钥匙的声响,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是否沾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确认了两遍之后,这才走了出去。
这几天天气很好,黄村的地面都是水泥路面,鞋底的脚印很少能印在路面上。除非是刚从菜园的田梗中经过,那才会留下清晰的印痕。
姜媛媛低头确定张喆走进廖娟家没有任何痕迹,这才跟着女儿走进家门,先洗了个手,再去做饭。
这双手多么灵巧啊。粗糙,厚实,宽大,能劈柴做饭,能喂猪赚钱,能种地浇菜,能养育儿孙,能保护家人,还能杀人。
姜媛媛把柴火填进灶膛,坐在灶台的小杌子上看着锅里的食物,火光忽明忽暗地印在她的脸庞上,仿佛给了她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打光效果。
“哥还没回来啊。”姜海环问。
“嗯。”姜媛媛随口答了,有些意兴阑珊。
她想,后半夜,得把手机丢河里去。明天,再找个理由把兄妹俩哄去城里,她好处理尸体。
枣树属于他们姜家人,这个人,可不配埋在这儿。
姜媛媛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订阅了一些农业新闻,科学喂猪之类的咨询。有个专家说,适当给家养的猪喂一些骨粉,可以增强猪的骨骼发育,增肌增重。
“鸡骨头就没有,人骨架倒是有一副。”她已经有了个好主意。
晚上,大家都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姜媛媛闹了个铃,沉沉睡了过去。杀人真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她真的太累了。
梦里,姜媛媛梦见一个小女孩,走在一个黑暗的通道里。通道的尽头有光,她原本一直是一个人单独走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突然有个大人,那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也朝着尽头走过去。等到两人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小女孩回头冲着姜媛媛甜甜一笑,姜媛媛看见她有两个酒窝,声音听不见,但嘴型在说的是“谢谢奶奶”。
谢谢你帮我找到爸爸。
我一直在捉迷藏,我躲在这里很久了。
弟弟找不到我,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我终于等到爸爸来找我了。
姜媛媛被这个梦惊醒,手机的震动刚好响起,她看了一眼,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她悄悄披衣起身,主卧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均匀呼吸声。
开门的时候,姜媛媛不知道为何手抖了一下,铁门发出了一点声响,她又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响声,她这才快步朝着泾水河的方向走过去。
从黄村走到泾水河,来回需要一小时左右。
晚上无人,姜媛媛用手机照明。
偶尔有一两只在田里偷吃的田鼠,还有奔跑的黄鼠狼出现在视野里。
她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河边的时候,姜媛媛特意选了当初捡起姜海环的那个地点,那里有一大片的芦苇丛。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枚绣花针,插进手机里,拔出sim卡,把卡和手机一起丢进了泾水河。
河里冤魂良多,不缺这一个。
作罢,姜媛媛紧了紧衣服,加快脚步回程。
回程的路上,姜媛媛想,即便杀人的事情被暴露了,她也不后悔。
她快70岁了,还能有几年好活?
儿子有了孩子,女儿也从渣男身边离开,她即便是去坐牢,也很放得下这一颗心。
杀了该死的人,保护了该保护的人,她的良心不会痛,她不怕噩梦来袭,即便让她死,她也能笑对最坏的结局。
第88章 认罪
老秦给姜媛媛摇了井水洗了手,笑嘻嘻地说:“大妈,能带我们去你们家的猪圈看看吗?”
姜海环的眼神闪烁,咬了咬嘴唇,看着母亲。
龙自鸣站在一边,把母女俩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和老秦作为毕业十年的老刑侦,要是再看不出来她们有问题,那就别做这一行了。
“咋啦?你们想买猪?”姜媛媛慢条斯理用一块白布擦干净手,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前两天就有人把猪都订好了,我刚才就是去帮他们装车。可惜啊,还不到年底,价钱还不是最高的。”姜媛媛语气略带遗憾。
先是换冰箱,再是卖猪,这不是销毁证据吗?不过老秦一点都不灰心,他想看看猪食槽,他就不信一点生物检材都找不到!
“还是领我们去看看吧。”老秦脸上堆着笑:“我丈母娘也想养猪,打听过了,这十里八乡,就您家养得最好。我来偷师学艺。”
姜媛媛还想说什么,姜海环t?拦住了她。
“妈,您歇着。我带两位去吧。”
姜媛媛看着姜海环苍白却坚毅的表情,突然意识到女儿的更深层次的想法。她想的是,能瞒就瞒,不能瞒,她会替自己顶罪。
“不用。”在目光交汇了一瞬之后,姜媛媛说:“你照顾翎翎,樟木箱里有我给你留的东西,一会儿记得看。”
姜海环还想说什么,姜媛媛已经径直领着两人走出了小院儿。
龙自鸣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是骤然通透的神情。
他,他一定知道了!
姜媛媛走得很慢,但很稳,就像一个毅然决然知道结局的女战士。她杀了人,做了违法的事,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可她一点都不惧怕。
在法律层面上,她是个坏人——她杀了丈夫,杀了个陌生男子。
在道德层面上,谁也无法开口去指责一个保护女儿的母亲。
姜海环看着母亲的背影走出小院,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走出这个院子了。
“妈——!”她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句。
这声呐喊中包含了诸多情绪,痛苦,不舍,感恩与劝说。
姜媛媛慢慢扭过头,她听懂了女儿这声呼唤中的深意,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噙了微笑,对着姜海环挥挥手:“照顾好翎翎。我去去就回了,对了,院子里的花,记得帮我浇水。”
她说的是院子里种的花,雪白如玉,香气幽幽。听说是山上采的野姜花,一点点水就能活很久,栽在院落里茂盛地发了一大片,好像蓬勃的生命。
姜海环问过母亲,为什么要把这个花带回家种。
姜媛媛拿出手机,打开了幻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呢其实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个女同桌,我们用一本小本子写了各种各样的花语。那时候我们没有别的消遣,就看些这样有的没有的东西打发时间。我知道玫瑰是代表爱情,但我从没见过。后来见过梅花,说代表坚韧,我养过,可不是被赵冬踩坏了嘛。后来那个同桌还没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说是去嫁人了。她走的时候就送了我一束这个野姜花,我问她,这个花的花语是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姜媛媛熟练地在幻音里点出一个视频里写——野姜花的花语,是永远将记忆留在夏天。”
“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是5月,就是夏天。”
“燕子走的时候也是夏天。”
“我捡到你的时候,同样是夏天。”
姜媛媛笑笑,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我喜欢夏天。”
即使太阳那么炽热,即使天气让人透不过气,可那道光,能驱散心底的黑暗,给人以无穷的力量。
用自己的方式执行正义,也是另一种力量。
姜媛媛的眼神再一次扫过小院。
这么多年了,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已经成为了记忆里最永恒的细节,织就了一副叫做“家”的画卷。画卷里,有女儿,有外孙女,有儿子和儿媳,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宝宝。这就是幸福的家。
她闭了闭眼睛,够了。
即便不能再回来,她已无憾。
老秦和龙自鸣一左一右,像两个狱卒一样,押送着姜媛媛离开。
姜海环跌坐在院子里,手脚冰凉。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再一次保护了自己。
母亲一直赶自己和黄新宇进城,是为了一个人承担分尸的后果。
不让自己碰尸体只让她去灶上生火,是为了让自己不会被案件牵扯。
不让姜海环在警察面前隐藏罪行,是怕她会因包庇罪被起诉。
所有的一切,母亲坦荡做完,她杀了本该伏法却意外脱罪的人,杀了两个把女儿害死的父亲,三十多年前的心结,她没有保护自己亲生的女儿,却愿意为了养女和外孙女再度选择一条悲壮的前路。
她的爱那么无私,那么厚重,那么令人敬佩,却依旧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姜海环痛哭起来,她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显得那么渺小。
而母亲的能力,把这个渺小的自己,呵护得那么密不透风。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母亲,会有多少孩子死于各种看不见说不明的“意外”?
六岁的黄新燕,两个月大的自己,洗衣机里的张子欣,埋在枣树下的砚砚和尚在复健的姜翎。
人生已经何其艰难,长大的路上又何其多坎坷!
她抱着翎翎,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她哭的是命运,是这个社会的不公,是所有隐形而不作为的父亲。河边的脏手,泾水里的冤魂,洗衣机中的亡灵,楼下的房客,所有的这些舆论都不能唤醒那些心底无爱的男人。
半年后,赵冬和宋苗苗背叛死刑,他们不服一审判决,纷纷上诉。二审时,维持原判。两人依旧上诉到最高检。终审判决,两人死刑,在2024年的农历年前执行。
姜媛媛被判杀人罪行成立,有自首情节,加上认罪态度良好,所杀张喆被认定与洗衣机女童案有关,姜媛媛为保护外孙女杀人,被判无期。姜媛媛被审判时,淑娟和黄新宇的儿子也出生了。夫妻俩抱着孩子去旁听,姜媛媛当庭认罪,并决定不上诉。
枣树又长高了。又结果了。
黄新宇抱着孩子在枣树前,认真教育孩子,而后眼神时不时看一眼枣树下方,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