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慕予稳了稳心神,才抬高视线,掠过那颗鼻尖痣,直视江舟池那双乌沉沉的眼眸,弯了弯唇角,向他提议:“我的签名也很珍贵,不如我给你签吧。”
场务和章宇:“……?”
俩人头一次见这么会反客为主的粉丝。
章宇率先反应过来,果断拒绝:“不……”
“好。”
未说完的拒绝被另一道声音覆盖。
江舟池锋利的眉眼间不见被冒犯的恼意,反而一派懒洋洋,同意了这个无理要求。
章宇惊诧扭头。
下一瞬,赵慕予已经上前抽走了江舟池手里的笔。
她没问签哪儿,直接拔开笔盖,在他最惹眼的脖颈上开始了创作。
江舟池没有躲开,也没有阻止,反而偏了偏头,留出足够的空间方便赵慕予操作,而眼半垂着,看地上交叠的影子。
笔是凉的。
呼吸是温热的。
她身上的香气是柔和的,刺鼻的墨水味也无法磨灭。
一旁的章宇都快看哭了。
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要忍受别人在自己身上乱写乱画。
为了感化极端粉丝,他的老板真的牺牲了太多!
场务也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奇道:“同学,你这是签名还是画符呢,写的什么啊?”
赵慕予正好落下最后一笔。
把笔塞回江舟池手里后,她没再看他一眼,礼貌回了场务一句“问我的偶像吧,他知道”,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老师,t?您知道?”场务半信半疑。
章宇:“听她瞎扯。”
江舟池:“知道。”
章宇:“……”
他翻找湿纸巾的动作马上变成翻镜子。
可江舟池对这个字熟悉到即使不看,也能认出来。
在被两道求知若渴的目光锁定后,他收回空荡荡的视线,眉梢轻挑,低头解答:“——‘滚’。”
场务和章宇:“……???”
过去十年,赵慕予曾对江舟池说过或写过无数个“滚”。
一开始当然是玩笑话,可在某个夜晚过后,她一点点注入真心。
到了后来,这个字包含的厌恶远远超过了她的真实情绪。
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年。
她破天荒地邀请了江舟池,在朋友的见证下,在蜡烛慢慢融化的蛋糕前,双手合十,许下唯一一个生日愿望:“我希望江舟池永远滚出我的世界。”
夏秋接驳的夜晚,蝉鸣闷在月光里。
江舟池的面容在烛火摇曳中模糊如虚幻,唯有一双漆黑清冷的眼真切,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她避开了,低头吹灭蜡烛。
也吹灭了他眼里的光。
那时候,她以为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和他说这个字。
走出器材室,赵慕予紧绷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再次确认,今天确实是心气不顺的一天。
好在下午没工作。
她回到家,花了大半天治愈中午的这十分钟不幸,并且坚信自己之后不会再遇见比“哪儿哪儿都有江舟池,甚至找个饭卡都能撞上江舟池拍摄”更不幸的事了——
晚上睡觉前,赵慕予发自内心地这样想。
直到第二天。
早上八点半。
当她挤在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车厢里,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江舟池新电影宣传广告,听着周围乘客讨论声的时候,她才发现,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蠢到了家。
新的一天,新的不幸。
赵慕予转移视线,戴上耳机,为自己的愚蠢买单。
谁知道这次的愚蠢有点多,等下了地铁,到了学校,她还没买完这笔单。
一踏上办公区走廊,她就听见大一英语组最年轻的丁晓晓老师在大清早开启了深夜话题。
“宝子们,还有一周,我儿子的《虾侦探》就要上映啦,到时候我请你们去看啊!你们说怎么会有人连演喜剧悬疑都这么有张力啊!光是一个预告都能让我嗑到他的骨科!真想冲进去按头亲!”
有男老师调侃她:“丁老师,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名人民教师,怎么能在学校白日宣淫。”
丁晓晓不服气:“人民教师怎么了!人民教师也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人民教师也是人!是吧,赵老师?”
一只脚刚迈进办公室的赵慕予:“?”
她没想到一大早就要面临如此严峻的考验,在众人的注视下,脚步未停,回道:“我吃五谷磨房。”
“……”
典型的答非所问。
却有效浇灭了争论的火苗。
大家哈哈一笑,丁晓晓则是朝赵慕予投去赞赏的目光,夸道:“赵老师真有品味!我儿子马上就要官宣五谷磨房的代言了!到时候我送你两箱!”
赵慕予:“……”
和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粉不同,丁晓晓是江舟池实打实的妈粉。
妈到哪种程度呢。
不光支持他的作品,每次买他的代言也毫不手软,而且还会送一份给同事,感染得好几个老师直接从江舟池的路人粉变成事业粉,天天盼着江舟池哪天代言房地产,让他们不劳而获一套房。
这种大手笔的作风赵慕予不是第一次见。
她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名叫尤霓霓,也是江舟池的忠实粉丝,行为比这还夸张。
不过,丁晓晓毕竟不是尤霓霓。
照例婉拒了丁晓晓的好意后,赵慕予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刚坐下,去洗杯子的许可正好回来,一看见她,立马关心道:“木鱼来了啊。你昨天在器材室找到饭卡了吗?”
赵慕予摇头:“下学期再来补办吧。”
“赵老师的饭卡丢啦?”丁晓晓也回到座位,但闲聊没停下,“据说我儿子客串的那部《恶魔》昨天就在咱们学校器材室取景诶,网上还有人说碰见了剧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真假。”
赵慕予没出声儿。
偶遇的事她没告诉任何人。
好在办公室里不缺江舟池的粉丝。
很快就有其他老师回应丁晓晓:“应该是真的吧,我今早还在小红书上刷到了好几个偶遇贴呢,据说拍了一个通宵。”
许可补充细节:“而且你儿子好像还旧伤复发……”
“啊!!!!”
“!!!啊——”
“——啊!!!!”
没等许可把话说完,楼上楼下以及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声尖叫,此起彼伏,不知道的还以为整栋楼的水壶都开了。
被打断的许可好奇地朝走廊张望。
赵慕予也抬起头,寻找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原因,结果耳边猛地响起丁晓晓的开水叫:“啊!!”
赵慕予:“……”
她假借撑头的动作默默捂住耳朵。
许可也想,但手刚拿起来,就被丁晓晓拉着,和其他老师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一转眼,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赵慕予一人。
她的耳根子清净了,又没完全清净,远远地还能听见许可震惊地说了一句“什么?江舟池这会儿正在操场给人签名合照?!”,解开了“猿啼”的谜团。
赵慕予没去凑这份热闹,打开电脑,准备工作。
可等电脑屏幕亮起,她又一整个愣住。
一直以来,不管手机还是电脑,她都永远只用默认桌面,但眼前这张壁纸明显来自网上。
构图很妙。
灯光璀璨处空无一人,沦为虚化背景,清晰的只有右下角的男人,一个人站在角落,背影清傲而挺拔。
赵慕予一眼认了出来。
是第一次得到电影最佳男主角的江舟池。
镜头外,有千万人为他欢呼,镜头里却有一种空旷的寂寥感。在漫天飞舞的金色礼花中,他独自走向领奖台,就像走过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冷眼奚落。
抓拍得很好。
不过,赵慕予就算眼睛瞎了也绝对不可能拿它当桌面,所以只能是昨天下午丁晓晓借用她电脑的时候,顺手给她换上的。
赵慕予可以理解这种类似肌肉记忆的习惯,反正再换回来就行,于是握着鼠标,右击桌面。
刚要选择“显示设置”,一片乌云似乎停泊在了她的窗边。
光线忽地一暗。
而后,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头顶落下,像在阳光下晒了很久的云,嗓音倦懒,说:“没想到你喜欢这张图。”
话音一落,赵慕予滑动鼠标的食指微微僵滞。
很遗憾,她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没能实现。
平时忙得连过年都不一定可以回桐市的江舟池,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大二那年是这样。
现在也是这样。
她不知道江舟池是如何做到对她这般毫无芥蒂,就好像她对他的那些恶言相向从未发生过。
可他明明敏感又小气,连她玩游戏时无意说的一句“绝对不选江舟池”都会在意很久。
或许这就是影帝的演技。
赵慕予没有回头,鼠标在空白处点了一下,不打算换桌面了,平静回道:“你不知道你的照片可以辟邪吗。”
闻言,江舟池拖腔带调地“哦”了一声:“原来这是我。”
不打自招的赵慕予:“……”
她完全想象得出江舟池此刻的模样。
一定是轻垂着眼,天生冷淡的眉眼用玩味做点缀,好整以暇地看她懊恼。
赵慕予真的很想给江舟池一拳,但又很怕给完这一拳,他会更欠揍地说出一些“下手这么轻是没吃饱还是舍不得”之类的屁话,于是忍住了这股冲动。
更何况她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从办公室跑去操场顶多五分钟。要是大家发现他不在,肯定会马上回来。
最后,赵慕予选择用语言代替拳头,呛道:“你大费周折把所有人支开,就是为了证明你连自己的背影都认不出来吗。”
“是为了来要精神损失费。”
赵慕予:“?”
是来找茬的才对吧。
赵慕予气笑了,倒要看看他的精神到底怎么受损了,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窗外天空依旧乌云堆积。
江舟池站在她的侧后方,肩膀斜抵着墙壁,换下了戏服,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妆也卸了,却没用帽子也没用口罩遮掩,而是将自己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眉眼漂亮,鼻梁挺立,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暂时藏于散漫的唇角,但通宵拍戏的倦意没能躲过毫无生气的白炽灯,勉强和精神受损沾得上边。
可这又不是她造成的。
非要说的话,他全身上下和她有关系的只有……
赵慕予视线往下一滑,落在了江舟池那截修长冷白的脖颈上。
油性的签名要想洗干净,只有大力出奇迹,所以她昨天在上面留下的“滚”字一点儿没掉色,和新的一样,看起来很滑稽,也t?很不搭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然而江舟池似乎并不在意,遮也不遮,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仿佛得了一个新纹身。
尽管如此,赵慕予依然觉得解气。
她转过椅子,和江舟池面对面,仰起头看他,语带嘲讽道:“这不是你同意让签的吗,这么玩不起啊。行,你想要多少损失费。”
江舟池散漫依旧。
只有细看,才能在极淡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晦暗。
眼前姑娘一副施舍的姿态,傲慢地抬着下巴,素净的脸上嫌弃也生动,令人想起曾经。
很久以前,她也这样嫌弃他,说的却是,江舟池,你到底还要抱多久。
江舟池喉结轻滚,在冷静瓦解之前,长腿一伸,抵着赵慕予的椅座,把她又转了回去。
赵慕予:“……?”
她不明所以。
下一瞬,一股清冽空淡的气味裹挟着空调冷气,山雾似的漫过来,从身后将她无形包围。
江舟池一只手越过她的身侧,从桌上的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一边写着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关于损失费金额的问题:“还没想好。”
低沉的声线犹如空气不经意拨动了大提琴琴弦,响在赵慕予的耳畔。
她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其实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偏偏江舟池又离她很近。
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很淡很淡的洗剂味道,没了昨天别人的香水味。
赵慕予试图打破这个近乎拥抱的局面。
可身子刚动,头顶便压下一记闷哼,好像是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肋骨。
赵慕予一听,想起刚才许可说他旧伤复发的事,这下不敢再乱动,却又不想表现出自己的不自在,于是僵直地挺着背,盯着电脑屏幕,不耐烦道:“没想好你写个什么玩意儿。”
簌簌写字声未停。
像雪一下一下拂在人的心上。
江舟池一脸安然,不见丁点旧伤复发该有的痛楚,受着赵慕予的不耐烦,慢慢悠悠地回她:“写个欠条。”
赵慕予:“…………?”
还真好意思要她的损失费啊。
赵慕予怀疑江舟池是在没事找事,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捏着打印纸的下边缘,使劲儿往下一扯,再迅速揉成一团,手动终止了一张非法欠条的产生。
空气安静了半瞬。
看着干净的桌面,江舟池扯唇哼笑了一声,也没再另写一张,很干脆地松了笔,直起身,往后一退,重新倚墙,懒低着眼眸看她。
赵慕予还在揉纸团,隐约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也不紧张,冷冰冰地通知某个还赖着不走人:“有人回来了。”
江舟池事不关己地“嗯”了一声。
既没有要走,也不见可能被人发现的慌张,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乐于以身犯险的从容。
赵慕予:“……”
高二以后,她对江舟池的态度就人前人后一个样:一般不搭理,除非被逼急了。
而江舟池呢,视心情而定。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昨天那样,拿出耐心,配合她在外人面前演互不认识的戏码。心情不好的话,什么混蛋事都做得出来。
当然了,无论心情好坏,只要和她单独相处,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眼见着楼下声音越来越近,赵慕予率先沉不住气。
她收回刚才的不紧张,动作麻利地从包里翻出口罩和棒球帽,粗暴地扣在江舟池的头上后,一把拽着他往外跑去。
目标明确——办公楼最偏僻的楼梯间。
幸运的是,他们赶在大部队上来之前及时抵达。
不幸的是,她刚把江舟池推进去,关了半扇门,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丁晓晓的声音,大声地和她打招呼:“哈喽赵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和丁晓晓一起回来的还有许可。
赵慕予一看,赶紧调整好呼吸,假装自己刚上楼的样子,转身镇定回道:“下楼买了点东西。”
话音刚落,门后微不可察地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大约是在嘲笑她蹩脚的谎话。
赵慕予懒得搭理,只踢了踢那半扇紧闭的门,警告里面的人安静呆着别出声,而后朝丁晓晓和许可走去。
可迈开步伐的瞬间,一股来自腕间的力道将她牵制。
赵慕予表情一僵。
阴天的楼梯间光线不算明朗。
在走廊灯光给予的一线光亮里,她看不见门后的江舟池,只看得见他抬起的右手,虎口处刺了一枚纹身,正好圈住她的手腕。
赵慕予没工夫问他又在发什么疯,连忙用力转动手腕,挣开他的束缚。
可惜,除了盛夏气息不断在彼此肌肤间升温,再无其他效果。
另一头的丁晓晓和许可距离她已不足五十米。
赵慕予被迫改变战略。
她后退半步,一边用另一只手反手握着门把,尽可能地掩上门,一边开启新话题,转移俩人的注意力,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最后一个字飘得有些走调。
赵慕予紧抿着嘴唇,来抵抗突然在四肢流窜的又酥又麻的痒意。
江舟池呆在楼梯间,好像有点无聊,微凉的指尖从她的手背一路蜻蜓点水地游移到手腕,最后拇指贴着腕间内侧的肌肤,轻轻摩挲,肆无忌惮。
其实没什么关联性,可也许是受限的视觉丰富了想象力,赵慕予无端想起了江舟池曾演过的病态杀人犯。
每次杀人之前,他就会这样像现在这样,极尽耐心地细细把玩一枚金属打火机。
赵慕予觉得自己快被江舟池玩死了。
好在许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听出什么不对劲,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回道:“哎,别提了。群里消息有误,江舟池没来。”
“不过我儿子有请大家喝咖啡吃早餐哦!”丁晓晓一脸自豪,晃了晃手里满满两纸袋的食物,“为了感谢大家共同维护剧组拍摄秩序,没有一窝蜂跑去围观,我儿子特意派了两辆餐车来呢。我还帮赵老师你领了一份!”
“……谢谢。”
这一回,赵慕予没能再游刃有余地拒绝丁晓晓的好意,因为对方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过她们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
直到走远了,许可才注意到赵慕予没有跟上,回头问她:“木鱼,你还不走吗?”
“我……”
赵慕予走不了,开始编新理由。
谁知刚说一个字,覆在腕间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突然得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终于重获自由,她也顾不上确认江舟池离没离开,改口说了句“马上来”,便快步追了上去。
许可没多想。
丁晓晓也只注意到她的右手,好奇道:“咦,赵老师,你是去楼下买糖了啊?”
“嗯?”
赵慕予不解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多出一个小盒子。
她摊开手掌看了看。
不得不说,江舟池人还怪好的。
担心她两手空空,下楼买东西的谎话一秒就会被拆穿,于是特意塞了一个道具给她。
问题是。
他塞给她的。
是一!包!!烟!!!
赵慕予:“………………”
丁晓晓也没想到居然是烟而不是糖,惊讶之余,表示理解道:“看来赵老师最近压力很大啊。”
许可一看,也拍了拍赵慕予的肩膀,为自己刚才催她走感到抱歉,早知道应该让她在楼梯间再单独待待。
赵慕予想解释,又无从解释,最后只能默默攥紧摊开的五指,把烟盒捏得变了形。
她压力是挺大的。
急需砍死一个姓江的来解压。
万幸的是,没人起疑心。
回到办公室,大家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忘记了这段小插曲。
赵慕予也快忘了。
如果中午同事没有路过她的身后,笑着提醒她:“赵老师,你和谁扔纸团玩呢,脚边还有一个,记得看啊。”
正要起身的赵慕予顿住。
同事说的是被她揉成一团又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那张欠条。
赵慕予低着头,看了许久才弯腰捡起来,在扔进垃圾桶和彻底粉碎之间,选择了展开纸团。
由于她的及时制止,白纸上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欠条。
第二行:赵慕予。
同样字迹的三个字曾出现在她的课本上。
那时候,每学期发了新教材,她都会强制性要求江舟池帮她写名字,一写就是十几二十本。
或许,最有资格找她要精神损失费的,是十年前的江舟池。
“木鱼,去吃饭啦!”许可上厕所归来,在门外招呼道。
赵慕予应了声“好”,把皱巴巴的A4纸对折再对折,夹进本子里,而后拿上伞,走了出去。
积攒了好几天乌云的云城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在一帘雨雾中,一辆黑色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机场的路上。
章宇坐在副驾驶座,本来正忙着处理今晚电影首映礼的事,结果无意间瞄到后视镜里的男人,顿时愁得没了工作的心情。
自打昨天中午黑粉出现,他的老板就变得有些奇怪。
先是没头没尾让他安排两辆餐车,请云城大学在校师生吃早餐,接着通t?宵拍完戏,回酒店也不睡觉,洗了个澡又出了门,说是去喂鱼。
剧组酒店还有鱼喂呢?
章宇怎么听都像是忽悠,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试探道:“舟哥,你今早真去喂鱼了?”
车内昏暗渐涨,漫上江舟池的眉眼。
他懒懒地窝在后排座椅,单手撑着头,听着窗外的雨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七月鲜少有这样的绵绵细雨,拍打着车窗,发出沙沙声响,像极了今天早上楼梯间外的樟树婆娑。
不同的是,前者少了一道人声。
一道故作镇定的,漏洞百出撒谎的人声。
章宇听出江舟池的敷衍,不死心,继续试探:“喂的什么鱼啊?锦鲤?金鱼?”
“木鱼。”
“…………”
这是连忽悠都懒得忽悠他了!
章宇一阵心寒,想到还挂在热搜上的绯闻,以及那些虎视眈眈的狗仔,不禁忧从中来,忍不住又想教老板做事了。
可教了也没用。
因为江舟池压根儿就没听章宇说话,全程都盯着那张在他左手指间翻来转去的卡片。
那是他昨天在片场捡到的校园卡,装在一个丑青蛙卡套里。
这事儿章宇知道,但不理解,注意力被转移,问道:“那你手里那校园卡又有什么好看的啊,值得你从昨天看到今天。”
话音一落,卡片也忽地停下。
江舟池轻掀眼帘,终于分了一点注意力给章宇。
他用食指撑住卡片一角,将印有个人信息的那一面转向章宇,声线平缓地反问:“不好看吗。”
语气很理智,但又能隐约听出一丝不容别人质疑心爱之物的专.制。
这下章宇更好奇了,迫切想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是怎么迷住他那清心寡欲的老板的,立马回过头,眯眼凑近一看。
一眼抓住人眼球的是校园卡右上角的证件照。
照片里的女生穿着一件休闲的白衬衣当外套,长发别在耳后,皮肤白皙,五官清丽,浅笑着看向镜头,整个人自带柔光效果。
别说,还真挺好看。
但这是重点吗!
看清照片的章宇眼珠子都快吓掉了,结巴道:“这、这这不是昨天那黑粉吗!”
他后知后觉:“我当时说可以把卡交给学校负责人,你没听,该不会就是在琢磨怎么解决她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老板!”
章宇还算了解江舟池。
进圈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明星,也没兴趣当别人的偶像,在处理极端粉丝这件事上更是没心软过。
好比上个月被一群未成年粉丝追车,换作其他人可能会下车劝说,他是直接把车开去警察局,主打一个“你不下地狱我送你下”,引发热议。
章宇很怕又发生这么硬核的事,赶紧劝道:“老板,我知道,她昨天在你身上签名,让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但除了打击报复她,咱们还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啊!”
江舟池难得听劝,也难得征求一次章宇的建议:“比如。”
“比如……比如你可以把卡还给她啊!以德报怨,向她充分展现你的人格魅力,让她痛改前非,对你黑转粉,岂不美哉!俗话说……”
章宇一顿激情发言。
江舟池也没打断,只不过没听两句就垂眸点亮了手机屏幕。
章宇说到一半才发现,怀疑自己又被无视了,马上问道:“老板,你又在干嘛!”
卡片重新在江舟池指间转动起来。
听见章宇的质问,他也没抬眼,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打着字,过于随意地回了一句:“充分展现我的人格魅力。”
章宇:“?”
原来有在听他说话啊。
不过,这和玩手机有什么关系。
章宇没懂,直到看见丑青蛙卡套的正面印了一个微信二维码,旁边还有两行异常醒目的配文,写着——捡到卡扫码归还,你就是中国活雷锋!
…………
反应过来的章宇两眼一黑:“我说的还卡不是让你亲自加黑粉的微信还啊我的老板!!”
他绝望抱头,就算现在抢手机也来不及了。
好友申请已经发了出去。
只不过等赵慕予看见的时候,这一天都快过完了。
睡前,她统一回复积压的微信,发现“通讯录”旁有一个红色的“1”,心存疑惑地点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微信名叫“GKK”,头像是一只白色小狗狂奔的潦草背影。
而验证信息只写了五个字——
中国活雷锋。
赵慕予:“?”
赵慕予不记得自己这段时间有认识什么中国活雷锋。
但本着宁愿错加不漏加的原则,她还是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
不过活雷锋同志好像很忙。
等她回复完其他人,依然没收到他的消息。
唯一可供她参考的信息只有全部可见的朋友圈。
发的频率不算高,但时间线很长,像个无底洞,怎么往下滑都滑不到尽头。
至于内容,大多记录的是一些平淡却有趣的日常。
难吃但窗外风景很好的餐馆,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的幸运,一个人的新年。
看起来有在好好生活。
赵慕予大致浏览了一下,初步得出“性别男,工作不明,非云城大学教职工”的结论后,见雷锋同志还是安静如鸡,她果断放下手机,关灯睡觉。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晚上,江舟池都在她的梦里兴风作浪。
最后一个场景是她用尽全力奔跑,似乎想阻止某件事。
可还是晚了一步。
当她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江舟池正在看那张被她夹在本子里的欠条,唇角弧度隐现,是嘲讽,也是玩味,大约是觉得她妥帖存放的秘密特别可笑。
梦里情绪翻涌。
在决堤的前一刻,赵慕予醒了。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赵慕予望着天花板,一颗心仍被梦里的难堪酸涩不断拖着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