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片刻后,余照开口:“我看你家有个照顾孩子的阿姨。”
荀钰原地转了半圈,最终选择了背靠料理台,用手撑着台面,舔了舔下唇含住,似乎是考虑怎么说。
“阿姨是小时工,只在我有事儿的时候帮我看一会儿,但是我家孩子认人,不太好带,她跟我说好几次不想干了。”
他指的有事儿就是在楼下抽烟吧?
余照低头瞧瞧握着她衣服抽绳开始打哈欠的孩子,皮肤白皙,眼皮淡淡的血管都瞧得见,长得如此玉雪可爱,哭起来魔音灌耳,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折磨王。
“你带白天,五点准时下班,晚上我自己带。”
与她的梦境里唯唯诺诺瘦骨嶙峋的男同学截然不同,荀钰身量高挑,清瘦却不羸弱,很有韧劲儿,肩膀挺直舒展的姿态给他添了好几分沉稳。
余照将目光凝在他身后的抽油烟机上,也就是说,按一个月30天计算,她每个月工作26天,每天9小时,那么时薪高达....85块。
荀钰回过神似的,边大步往外走边叮嘱:“有事儿给我发消息。”
“家里只有客厅有监控,你困了就去左边的卧室睡。”话出口他懊恼地用手指蹭了下眉毛,眉间的郁色浓重,“孩子睡着了随便放哪儿就行,不要一直抱着,沉。”
他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攥在手里,关门前环视一圈,最后一眼,是看向她的。都说眼神不会骗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缱绻眷恋的。
门被轻轻合上了。
余照抱着睡熟到脸颊泛红的小女孩,沿着沙发边缘坐下来,将胳膊担在扶手边借力,孩子的发量不多,细软得像是深棕绒线,勉强在两边扎了两个细细的羊角辫。
堪称奇妙的是,她们的呼吸逐渐融为同一频率,仿佛连心跳都同频。
就在她沾沾自喜觉得这份工作很简单时,现实给了她一拳。
她还在开门接外卖,没注意到被放在长条沙发上的孩子悠悠转醒,她努努嘴就翻个身,想自己爬下来,结果因为腿短没能顺利着地,失去平衡栽倒,背朝下砸在了地上。
余照回过身,脑子里白茫一片。
外卖随手扔在餐桌上,连忙扑过去瞧四脚朝天的孩子,她久久没有发声,张着嘴,直到被拢在怀里才拔高音调哭出来,余照简直也想跟着哭,惶恐又笨拙地将小小棉衣掀开瞧瞧,确定没磕碰出来痕迹才焦躁地抱着孩子在客厅绕圈。
这都是自己的失误。
等到孩子平复了点,趴在她肩上抽抽噎噎地啃手指,她才鼓起勇气给荀钰打电话。
“没事。”那边倒是很淡定,背景甚至有点吵,“她不哭了就行。”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怕出什么问题。”
“先不用,身上不是没有伤吗?你下午多观察观察她,不舒服再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用这么说,”那边顿了顿,没什么起伏的声线隔着信道传到她的耳朵里,“是我的疏忽。”
电话挂断,她忐忑的心放下来大半,这个叫甜甜的小女孩醒了就不愿意被抱着,走路还不太稳,踮着后脚跟往前踉跄,她提心吊胆地随时跟着,感觉要摔倒了就扶她一把。
这兵荒马乱的一下午时间过去得飞快,荀钰用指纹解开门锁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下班了,在地垫上姿势未变放松神经。
这人身上浓郁的烟味儿几乎化为实质,人在疲惫又饥饿的状态下,很难维持客套与礼貌,她一点也没掩饰自己对烟味儿的厌恶,拧着眉头别过脸。
荀钰脚步一顿,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才出来看地垫上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的女儿。
他们俩对坐在绘着卡通图案的地垫两边。
她发觉荀钰的笑点很离谱,也不知道此刻有什么好笑的,夏季的白昼漫长,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他的瞳仁都变浅。
“累吗?”
仿佛熟识很久,他们相对着询问近况似的,说不累是假的。
甜甜往后仰栽倒在爸爸的怀里,抱着长颈鹿玩偶咿咿呀呀地给他展示。
荀钰伸手覆住女儿的额头,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头顶,缓慢说:“都是这样的,谁带孩子谁憔悴。”
“以前是你自己带?”
“嗯,”他猝不及防被玩具打了脸,也只是眯眯眼睛后仰一下,就面色如常继续讲,“所以能到楼下抽烟就是我的解压方式。”
“虽说有解压方式是正常的吧,但抽烟....”
“我知道不好,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好久也没只是出来,余照长出一口气缓解疲惫:“孩子妈妈呢?”
他露出一种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迷茫眼神,余照理解:“节哀。”
“她没死。”荀钰就算是笑起来,笑容也是淡淡的,一直盯着她没有挪开过眼睛,“我们只是分开了,全都怪我。”
她没法继续平和地坐在这双眼睛对面,站起身来,甜甜立刻扔掉玩具,抱着她的腿不松手,哭闹着发脾气,急得直跺脚,差点就要开口说话了。
荀钰平静地掰开她的胳膊,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与余照告别,好像听不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似的。
余照拎起一口没动的外卖,看哭得脸色爆红的甜甜,忍不住苛责:“她哭得好厉害,你是不是弄疼她了?”
“没有,她只是不习惯,习惯就好了。”
这话真的很古怪,余照走到门前,听到荀钰充满希冀的声音。
“明天你会来吧?”
“大概率会。”
承诺很像天气预报,偶尔会有不可抗力出现的恶劣天气,她伸手抹掉甜甜脸上的泪珠,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转身出门。
“明天绝对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意外情况了,我保证。”
余照第二天站在荀钰家的客厅,才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又雇了一个阿姨,专门买菜做午饭,其余的白天时间带孩子。
“那我?”
“你监督她吧,我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别人。”
她一个邻居又靠谱在哪里?
“所以你是说,我在你家,拿着你两万块工资,帮你看着家政阿姨照顾孩子,是吗?”
不符合常理就是有鬼,她不得不怀疑这人有别的企图。
他因为太用力咬下唇,在唇瓣上留下淡淡的牙印,眼神闪烁几秒:“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每天回家的时间不固定,得麻烦你等我回来了再走。”
“你什么工作?”
“程序员。”
“那你回得了家吗?”
荀钰难得地鼓起脸颊,露出点我委屈的表情。
“如果我很晚没回,你可以睡在左边卧室,或者把孩子带回你家去,总之让她在你身边待着。”
【荀钰:忘了跟你说,先考察隋阿姨几天,不合适就换一个。】
【荀钰:想吃什么就直接跟阿姨说,让她多做点,把我的那份带出来,晚上我热一下吃,别放花生,我过敏。】
隋阿姨给甜甜洗澡,她倚在门边瞧着,帮着递了个毛巾。
隋阿姨做午饭,她看着甜甜一点点摞积木,堆积的大厦轰然倒塌时一块碎石砸了建筑师的脚,把建筑师砸得哇的一声就哭了。
隋阿姨给甜甜喂辅食,她也拿着自己的勺子吃松仁玉米。
有了阿姨后,她开始无所事事,直到甜甜蹬蹬蹬跑过来,伏在她膝盖上蹭脸,看她无动于衷不满意地直哼哼。
“孩子困了,想让你哄着睡觉呢。”隋阿姨见状提醒。
推开左边卧室门,除了通天衣柜就只有一张双人木床。
孩子紧紧攥着她的衣领,像是誓死守护自己的领域,一碰手就惊醒,余照只能举手投降,抱着她一起陷在柔软的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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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照觉得梦想与现实是有必然联系的,对现实的认知越深刻,梦想就越实际。
比如幼儿园的时候,她的梦想是做宇航员遨游太空;小学的时候想做心理医生,治愈全世界;到了初中,她睡前幻想自己能做家喻户晓的偶像,但会诚实地在同学录里一板一眼写上“历史老师”。
此时,这将真心掩住一层的臭毛病还是没改,她筷子戳戳不锈钢餐盘里的米粒,慢吞吞讲:“想做银行柜员,每天都在玻璃里数钱。”
“多危险呢,”王梓托腮,“最近几年老能看见抢银行的新闻。”
余照耸肩:“那也没办法,真遇到抢劫的,我就跪在地上,求求您了,饶小的一命吧。”
随时随地角色扮演将对面的王梓和顾江帆逗得哈哈大笑,余照夹鸡块慢条斯理塞在嘴里,等他们笑够了,才将视线投在食堂窗边,看来来往往的同学。
话出口前,蓄足了气,生怕自己显得心虚。
“王梓,你怎么不跟你同桌一起吃饭?”
“你说盛寻?他走读生。”
“余照也走读,不也在食堂吃午饭?”顾江帆将餐盘里的辣椒细心挑出去,揶揄王梓,“我发现咱们班的学号是按照入学成绩排的,哈哈,你跟你同桌一个39一个40,绝配。”
“哥这成绩吧,不是说差,那叫有进步的空间,非常大,三室一厅不在话下。”
话题被岔走,余照将微微失落的心绪咽下去,适时在需要捧场时应和两句。
北方的秋天很短,短到一眨眼就会略过,捂上厚厚的冬装,然后漫长的冬季无穷尽,仿佛春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这个短暂的秋天,学校摒弃传统,改为在活泼可爱的背景音乐里蹦蹦跳跳的新课间操,中途还包括左右两列换队形、面对面歪头掐腰侧踢腿以及拍着对方的手交错横跳,使得班级队伍里,顾江帆对面的位置含金量疯狂上涨。
余照瞧瞧与自己平行的同学,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桌高山海。
他们的关系实在不能说好,刚开学就小摩擦不断,想到每天大课间都要跟这个人对着笑嘻嘻,她就想翻白眼,少女小说都是骗人的,大帅哥同桌现实里根本没有。
开学这几个星期,自诩帅哥的高山海已经独自把余照的嫌弃万分、不愿开口认为是害羞了。
今年170的大帅哥高山海后面,是微微圆润的王梓,紧接着就是盛寻,占据了黄金绝佳位置——顾江帆的身边,他的小腿肚被身后人踢了一脚,错愕地回头,下一秒就乖顺跟沾沾自喜的男生换了位置,连自己的裤腿都没拍一下。
余照将视线收回来,满脑子都是吕凡那一脚,心口像是哽着什么,一个踢人扬起笑脸,一个被踢毫无反应,这是男生间的正常打闹吗?
开始学新课间操前,徐老师一身丝绒运动装,头发利落盘起,不知道从什么角落幽幽冒出来,她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吕凡,换回来,下次再偷偷换位置你就给我滚最后边站着,站我面前跳。”
余照咬了咬嘴唇内侧的软肉,铿锵玫瑰好样的,规则守护者。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班的两个女生居然被选去了领操,她眼睁睁看着左边一列往前移填补空位,她身边的人换成了盛寻。
余照下意识拽袖子遮住了手腕。
她难以形容那种微微的窒息感,明明与他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但空气都稀薄起来,忍不住侧头调整呼吸,好在课间时间有限,只学了四个八拍,她回到班级后疯狂灌水,离家出走的神魂才被追回来一点。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勇气抬眼跟盛寻对视,于是每天都把目光凝在他的鞋上,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板鞋,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小问题。
他的鞋侧边有一道浅浅裂纹。
他们在需要拍手横跳时默契选择了隔空击掌,好似都对对方有顾虑,而这道裂纹随着时间逐渐扩大,就在她以为这双鞋到了该消失的时候,裂纹被一层胶水结结实实糊住了。
他的贫穷肉眼可见。
随着天气愈冷,学校不再强制要求穿校服,瘦骨嶙峋的盛寻穿搭就很感人了,要么肥大,要么老气,再配上总是缩着的肩膀,低垂的头颅,完完全全的灾难,远远看去就是个未老先衰的老头,看向他的目光少了很多。
全身上下唯一能证明他还年轻的,就是白得恍若透明的纯净皮肤,细腻到一点毛孔也没有,余照偷偷对比过自己的肤色,她也不黑,但她的白掺了一抔黄土,调匀后一眼看去就是略暗一些。
她扪心自问,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偷瞄盛寻,想来想去,也只能定义为轻微的好感,不足以让她想去跟对方接触,只是偶尔,瞧上那么一眼。
直到室外的最后一节体育课,珍惜树枝尚未挂满雪,珍惜操场上还没落满厚厚积雪,体育老师决定用羽毛球来结尾,随意组成了四人一组。
余照在队友顾江帆的火力输出下频频走神,在操场上寻找盛寻的影子,每次看,他都是弯着腰在捡球,要不就是抱着球拍在捡球的路上,一次蹦跳的样子都没有。
又惨又窝囊,球捡回来更是直接递给吕凡。
“余照!”
懊恼这次看太久了,余照握紧球拍回过头,猝不及防被羽毛球砸在脑门上,吓得差点没仰面倒下去。
“哈哈哈你怎么走神啦?”
“我...”她脱口而出,“我渴了,好想喝水。”
“那我跟你去超市买水吧。”顾江帆将两个人的球拍交到对面的同学手里,走过来搭住了她的臂弯,边走边研究,“学校室内的体育馆修着呢,你说咱们还能上体育课了吗?”
“能吧?”余照也不确定,“我们初中老师就会占体育课,不知道高中会不会。”
食堂一共三层,超市就在家常小炒的窗口对面,两个人将水放在收银柜台上才被告知刷饭卡的机器坏了。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顾江帆开口问。
“不知道。”柜台里的人眼睛都没从电视剧里移开,两个人瞧见这态度,对视一眼干脆不买了。
顾江帆气呼呼:“体育课谁把钱包带出来啊?”
经过眼前的红砖小路就能再次走回操场,余照颠颠朋友柔软的手,撑开自己的衣兜示意她把手伸进自己的毛绒外套里暖手。
“哎,那不是咱们班的吗?问问他带没带钱。”
余照抬起头,看小路对面与他们相对而行的盛寻,苦瓜脸:“他就算了吧。”
“问问怎么啦?你刚才不是说想喝吗?再说回教室就还他。”
顾江帆拉起余照的手,快步拦住盛寻去路的同时,余照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选择让朋友去跟他讲话。
没想到盛寻也退了一步,迅速抿抿嘴。
“盛寻,能不能借我们俩五块钱?学校食堂的刷饭卡机器不好用。”
“哎你是不是也要去买水啊?”
“我....”他犹犹豫豫将手伸进衣服兜里,余照注意到他白皙皮肤下冻出来的红,下意识别开了目光,看小路边的枯黄草根。
她总是这样,将真话隐藏在假话下,将在意隐藏在余光里。
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对方的目光飞速从顾江帆的灿烂笑脸挪到她的脸颊上,顺带着瞧瞧头顶微微炸毛的丸子头才又低垂了下去。
不习惯似的,她听到盛寻清嗓子:“不用还了,你们去买吧。”
余照立刻怒瞪过去,好呀,你也这样。
后半段余照走几步就狠狠跺地砖,开学几个月,大家对同学的家境都有大概的了解,夏天再热也没见过他买冷饮,更别提什么教辅材料都不定,经常在老师提问的时候答不上来被哄笑。
这样不舍得花钱的人,也能在班花借钱的时候来上一句不用还了。
想到这,余照眼眶酸了一下,不免垂头丧气。
晚上睡不着,她披头散发坐在客厅里生闷气,下定决心,偷偷再给盛寻一次机会。
如果确认他对自己没什么特别的,也喜欢江帆的话,那就把他从眼睛里扔出去。
六点起床的日子好可怕,她真的很爱睡觉,那种长睡眠人士。余照深吸一口气,将清晨微冷的空气吸进肺腑,搂了搂肩上的书包慢吞吞往教学楼走。
真的很羡慕早自习路上还有精力玩闹的同学,进了教学楼,空气流通缓慢,她就泛起困倦来,干脆伸出手扶着栏杆,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有人在她旁边一步三个台阶地跨了上去。
余照呆愣地瞧一眼那人的黑色书包,盛寻已经走到中央的缓台处了,看到有人盯着自己,就下意识地看了还在下面的余照。
他的衣领整整齐齐卡在锁骨附近,露出了白皙的脖颈,鼻尖微微泛着红,立刻抬起眼睛去看自己要迈的台阶,快步走了上去。
目光一点都没有为她停留。
余照恼怒地捶了下扶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低气压地走到靠墙这排,面对同桌贱嗖嗖不给她让路进座位,余照没好气地狠狠踢了下凳子,被同桌阴阳怪气今天吃枪药了。
他不看她,很好,她也不会关注盛寻的。
从书包夹层里把自己买的漂亮笔袋拿出来,上面还印着一只白色的小猫,当初是觉得它很像某个人才买的。
这小猫现在很刺眼,余照伸手啪地把它翻个面,
没想到另一面还是它的头像,调皮地伸着舌头。
放弃,认输。
不管笔袋了,她将早读要用的英语教材拎出来提前温习。
站在讲台上的视角一览无余,余照扶着讲台桌子借力。
“exchange.”
“交流,交换。”
很快她就不再只是埋头读,而是边读边还有闲心观察大家。
高山海读着读着就打了个哈欠,顾江帆在边读边偷偷吃饼干,还分了同桌刘艳艳一块,然后转身要给齐士一块被婉拒。
大部分女生都在认真读,至少视线都是在书上的,男生就奇奇怪怪了,还有边撑着自己眼皮边读的,把余照看笑了。
盛寻正后背贴着椅背,眼睛虽看着书,精神早就飘去大西洋了,旁边王梓更是直接就用一把透明尺子撑着脸犯困。
“impression.”
眼见着盛寻的嘴型就是敷衍了事,根本跟这个单词毫无关系,余照下意识地重新放缓节奏复述:“im-pression.”
然后盛寻回过神来,抬头望讲台,似乎没搞懂她为什么读过了还要再读一遍。
余照立刻抬起书挡住自己的脸。
心想,看什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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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供暖,蒸人犯困。
余照在靠墙倒数第三排,两个铁片暖气之间连接的水管会路过她的位置,偶尔能听到热水汩汩的流动音。
天气冷的时候,将冻僵的手指搭在水管上取暖刚刚好。
所以她不可避免的,眼睛越来越黏,脸对着教材打瞌睡。
身后有人用笔狠狠戳了她,余照猛地坐直,头上的丸子头都跟着激灵了一下。
正好接收到了语文老师哀怨的眼神,她连忙找老师讲到哪一行,尴尬地伸手翻了页,瞪大眼睛去看教材。
没一会儿,她的脑袋再次变沉,身体里涌上来一股毛孔都舒展开的温暖,逐渐屈服于睡意。
“同学们中午一定要午睡呀,午睡的作用很大的,我看咱们班有同学困得翻白眼。”
余照羞愧地决定洗把脸。
下一秒,她就在后门与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下巴磕在了对方肩膀上,本来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一脸痛苦地捂着下巴往后仰头,差点没站住。
一双手稳稳隔毛衣托着她的胳膊肘,等她站稳。
发现是盛寻,余照没好气地将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看他睫毛扑闪似乎想说什么,一脸纠结,她却没有耐心等待,继续前行。
就那样与他擦肩而过了,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一种注定的结局,她想。
喜欢外表美丽的人,是人之常情,何况江帆活泼元气,那样的朝气蓬勃,连她同为女生也很喜欢。
尴尬的是捧起冷水使劲扑脸后,她才发现原本揣在衣服兜里的纸巾掉出去了,只能囫囵用袖子擦擦,顶着一脸的水渍回教室。
而那包包装精美,印着憨厚可爱小熊的面巾纸回到了她的一摞书上。
余照回过头,看趴在座位上补觉的盛寻,她妈常说,发质跟人的性格有关系,她的头发从小就浓密,泛着柔韧的黑,所以性格像倔驴。
盛寻的黑发细软,相比开学时长了些,刘海就随意耷拉在额前,看起来特别软,将好欺负写在了脸上,也使他的尊严得不到重视。
不合群的班级生活就是这样,男生玩什么都不带他,经常在他座位后面的空地打闹,偶尔误伤到他,连句道歉也听不到。
有人的地方就有歧视链。
你阳光开朗但家境不好,会吸引嘻嘻哈哈的玩伴;你学习成绩好,但家境不好,背地里会被评价上一句好学生,可惜盛寻两边都不沾,他唯唯诺诺的同时,成绩垫底,受欺负也一声不吭,一步步走到现在。
最开始无视他的人是一个,很快变成了三五个,接着这种氛围传染了全班。
对盛寻隐形的排斥,导致了大家不会对他热情,仿佛跟他玩掉价似的,生怕自己被划分成跟他一类,能用正常的语气与他说话都难得,这样的氛围使余照如鲠在喉。
最喜欢欺负盛寻的,就是长着三角眼的吕凡,他沾沾自喜地自述,他跟盛寻初中同校,家都住在昌平街,也被称为纺织厂一条街。
“他初中就那死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长得倒是水灵灵的,但你说,”吕凡一脚踏在凳子上,笑得不怀好意,“光脸好看有什么用?以后在家绣花?”
周围一片笑声,就连高山海都跟着捡了笑,余照板着脸扭回头,深吸一口气。
一周两节的体育课改为了在会议室连看两节电影,大家纷纷举手支持,热情爆棚,所以余照跟顾江帆手挽手推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一片喧闹里根本没注意到吕凡和盛寻。
直到她选了倒数第二排落座,才看到向吕凡伸手的盛寻,隔着一排桌子,两个人争抢着什么。
“这么见外?我帮你看看小姑娘给你写什么了?”
“还我。”
“啧,你抢什么。”吕凡一把将盛寻的手拍掉,看他绕过桌子,立刻捏着那封粉色的信飞奔起来,边跑边哈哈大笑,“了不得了,有人喜欢你哎。”
“还我。”
“哈哈,别急啊,你没看呢吧,我帮你念念。”
两个人在会议室窄小的过道追逐起来,吕凡大声的嚷嚷吸引了大家的视线,随着他不留情面地往外大声念,盛寻满眼的焦急逐渐变成了难堪,老土笨重的面包鞋缓缓停在原地。
“每次在走廊里见到你,我的心就怦怦乱跳!”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不厚道的揶揄笑声,余照双臂在胸前交叠,越过美滋滋的吕凡去看盛寻,他脸上的潮红泛到耳际,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无力对抗的绝望。
“好想能跟你有个未来....哈哈,你说她知道未来跟着你得捡破烂吗?从早捡到晚说不定买不起一双袜子。”
余照的拳头捏紧了一点。
她没有处在尊严被践踏的风暴正中心里,可她的心也被台风席卷过境,除了愤怒,什么都不剩。
那个瞬间,她很确定的是,盛寻红着眼眶快速将会议室看了个遍,忽略或同情或嘲笑的表情,搜寻到她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她,祈求般微微摇头。
“希望你能给我回信,我是....我擦!”
吕凡摔倒的过程里想扶住手边的桌子,但会议室的桌子都是长条连体,他手掌一滑,桌子纹丝未动,而吕凡双膝着地,跪在了通往上一层的台阶上。
余照慢吞吞将腿收回来:“没事儿吧?没注意。”
吕凡干脆原地一坐,将手里捏着的信纸往旁边一扔,撸起裤腿看发红的膝盖,鼻孔都张大了,瞪着三角眼想要骂余照,但顾及她身边看热闹的顾江帆,吕凡又恨恨将脏话咽回去,呸了一声就抬屁股走了。
上课铃适时响起。
余照弯腰捡起那封蹭了灰的情书。
学校的放映设备不清晰,想看电影的同学自然都是往前坐的,所以来拿情书的盛寻顺势坐在了空荡无人的最后一排,就在余照的斜后方。
她头都不回,将手里的信纸微微卷起扔到后桌。
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拉上窗帘模糊昏暗的教室很适合补觉。
余照将耳机戴上,瞄一眼身旁的朋友,她对电影也没兴趣,正捧着一本厚厚的纸质小说看,边看还边傻笑,沉浸在想象力构建的霸道总裁与灰姑娘相爱的世界里。
视力真不错,这么暗都能看清,余照低头看桌子底下的MP3小小一横条荧幕,选择了下一曲。
她的右侧胳膊被轻轻点了点,余照摘掉一边耳机回头看。
指如葱根的手小心捏着一张白格子纸,应该是从某个作业本后面撕下来的。
【谢谢。】
盛寻双手握拳交叠,将脸压在上面,眼神闪烁得厉害,快速眨好几次眼睛才敢瞧她一眼,余照在对视的那一刻就败下阵来,边找笔边平复自己的呼吸。
【你刚才向我摇头是什么意思?】
盛寻柔软的唇抿起来,脸颊鼓出一块圆润的弧度。
【希望你别听。】
眼泪是猝不及防涌出来的,她连忙摆正身体看荧幕里正敲锣打鼓的电影,左边被缠缠绵绵的情歌环绕,右边是仿佛能感受到的,盛寻温热的呼吸。
在鼓点般的血液奔涌里,在火焰燃尽每一寸皮肤前,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在意盛寻。
他对她也不是无意,想到这,余照偷偷用手背抹掉了眼泪,将摘掉的耳机带好。
电影放到一半,盛寻一只胳膊伸直,趴在桌子上,这个角度也看不到他是不是在睡觉。
余照注意到,心跳漏了一拍。
盛寻的胳膊就轻轻搭在桌子边沿,细长白净的手自然垂在她的身边,划分出了一块属于她的安全区域,离她很近,如同隔着空气在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