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烟雨落金陵—— by扶盏
扶盏  发于:2024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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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吐露青烟,君臣无声对峙,侍候的一干人等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盏中香茶早已凉透,那小太监去而又回,硬着头皮奉上了新的点心热茶,那双手险些抖成了筛糠。
宣隆帝打量那白玉瓷盘中的藕粉桂花糖糕,往事不免涌上心头。一碟子点心罢了,本没什么稀罕的,可对于幼时出身低微,受尽排挤冷眼的七皇子来说,却是难得的珍馐。有个傻丫头,就为了那么一碟子点心,因着病中哥哥的一句朦胧呓语,受尽了膳房那些刁奴的欺凌。
“长卿,你是公主啊!”十一岁的七皇子委屈难平的控诉这世道不公,他们身上都流着先皇的血,为何自己的长兄幼弟呼奴唤婢作威作福,自己和妹妹却由着那些刁奴欺压,连那么一盘平平无奇的点心都成了难得的奢望,就因为自己的外家是罪臣,所以自己同母妃幼妹就处处低人一等吗!
他捻起一块糖糕,却并不急于品尝,眸中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时运,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昔日最不受宠的皇子在苏景之的运作下悄不作声的走进先皇的视线,又在军权的拥趸下石破天惊般登上权力的顶峰。
登基那日,他曾长舒一口气,他发誓绝不让妹妹再受半分欺凌,可是最后伤她最深的,竟然是自己。
半晌,他紧抿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人将藕粉桂花糖糕递给苏念卿,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旁人听:“尝尝,你母亲幼时最喜欢的,就因为朕说了一句想吃,她……”
“陛下!求陛下允臣所请!”
“朕没说不答应啊,你先尝尝,长卿,好吃吗?”说罢,又像是豁然反应过来一般喃喃:“朕糊涂了,你恬静的样子,像极了你母亲。”
“起来吧,朕允你所请就是了,”他无力的摆手;“回去吧,朕是你的亲舅舅,你乖乖的,朕总归不会坑害了你。”
“不过,你兄长总该操持完你的婚事再走,等你成亲后,朕亲自挑选几个得用的,送你哥哥出京。”
“陛下!”她还待争取,宣隆帝耷拉着松弛的眼皮,权当没听见,明显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那小太监瞧她还跪着,作势扶她起来,压低声音道:“郡主,陛下肯妥协已是天大的让步了,见好就收吧。”
她推开那太监自顾自的往外走,楚逸轩瞧着那踉跄的步伐只余心疼,她在他近前顿步,楚逸轩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她坦然道:“去准备婚事吧。”
“你答应他了?”楚逸轩忽地攥住她衣袖,察觉自己失态又忙松开,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并不理会,只强调道:“要快。”
皇帝这多疑敏感的性情,苏念卿赌不起,她只能赶在皇帝变卦之前,尽早送兄长出京。
“督主,郡主已经走远了,”小太监提醒道:“您不是来求见陛下的吗?陛下吩咐过,督主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通传。”
楚逸轩转身便走,那小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这一个两个的,着实奇了怪了。
殿内,宣隆帝无声叹了口气:“去瞧瞧国舅得闲不,让他过来陪朕说说话。”
刘勉几经犹豫,直觉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听那位国舅爷添油加醋的好,他道:“老奴瞧着陛下今日疲惫的紧,要不老奴先侍奉您歇下?”
宣隆帝眉头紧锁,明显的不悦,刘勉也不敢再劝。王国舅像是算好了皇帝会宣他入宫一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脚步匆忙的入宫请见。
“陛下今日脸色不佳,可是昨晚没歇息好?臣这个时候进宫,倒是扰了陛下好梦。”
“你来的正好,”他单手撑着脑袋,王国舅跪坐着等他继续说。他没来由道:“朕是不是挺对不住这孩子的?”
幸好王国舅入宫之前多长了个心眼听人陈述了前情,否则这没头没尾的还真不好接话。他道:“陛下怎会这样想,督主和郡主年岁相当,站一块金童玉女似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陛下精心为郡主盘算,郡主该体谅您的一番好心才是。”
这马屁拍的,宣隆帝自己都要笑了,郡主的样貌家世,想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没有,自己却偏给她指了楚逸轩,其间用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眼瞧着王国舅睁眼说瞎话,宣隆帝只是笑,并不搭话。
眼瞧着气氛尴尬,王国舅只得出言活络气氛:“郡主既已应允,不知这婚期可曾定下了?”
“且不急,”宣隆帝揉捏着眉心:“这桩婚事终归是委屈了这孩子,排场上总不能亏待了她,朕要命人拟个单子,仔细添妆,务必要把这婚事办的风风光光的,再加上这三书六礼走下来,怎么算也得到年后了吧?”
“陛下,再过段时日四境将领就要入京述职了,”王国舅不紧不慢的出声提醒:“陈老和裴都督是看着郡主长大的,他们若不赞同这姻缘,陛下您说,这婚事是成还是不成呢?”
“放肆!朕意已决,谁敢不臣?”话虽这么讲,可是明显的中气不足,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激的。
王国舅却只是笑:“陛下,陈老在南境、在庙堂江湖皆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裴都督在东海更是一呼百应谁人不服?差点忘了咱们故去的镇北王,东海、南境、北疆,陛下忘了被兵权所扰夜不能寐的滋味了?今镇北王虽已故去,可是这东海、南境,不知是否让陛下头疼啊?”
“你大胆!”宣隆帝抄起镇纸便砸:“给朕闭嘴!”
东海、南境、北疆,单拿出来一个都曾是让宣隆帝头疼不已的存在。南境统帅陈沛,是镇北王苏景之八拜之交的过命兄弟,又是苏念卿的老师;东海大都督裴佑安,他的嫡亲妹子正是苏念卿的二嫂,这几个人无论哪个都曾让宣隆帝彻夜难寐!
五年前北境兵败虽让大邺元气大伤,可是镇北王并两子先后战死,苏三郎筋脉受损,裴家小妹血染白沙湾,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宣隆帝都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王国舅这么一提醒,让宣隆帝刚升起的亏欠和怜悯荡然无存。
“陛下息怒,”王国舅躬身微微勾起嘴角:“微臣旧事重提只是想告诉陛下,这桩婚事郡主既已答应了,那么赶早不敢迟,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啊陛下。”
“可这也太着急了些,寻常百姓嫁娶还要问卦算卜寻个良辰吉日,郡主千金之躯……”
“陛下,臣私以为,十二月二十二,乃是大吉。”
“冬至?”
刘勉在一旁听的揪心,将婚期定在十二月二十二,你还不如直接逼她造反。他刚要劝谏,王国舅快刀斩乱麻哦的堵住了他的嘴:“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郡主若真的忠心不二,那就该欣然受之叩谢天恩,若是推脱不受,臣很是怀疑整个镇北王府的忠心呐。”
刘勉神色焦急:“陛下三思啊陛下!”
“哟,大监今日倒是难得开了尊口,”王国舅一脸坏笑:“大监身为陛下的臣子不思为君分忧,反倒处处为镇北王府考量,不知郡主许了您什么好处?”
“你……”
“都给朕闭嘴,聒噪的朕头疼。”
王国舅道:“陛下,您瞧这婚期?”
宣隆帝闭目养神,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干涸的唇角终于些微颤动:“让礼部去拟旨吧。”
王国舅仰视刘勉,满眼的挑衅,得意的躬身告退。殿外侍候良久的随从贴心的帮他系好大氅:“公爷,奴才在门外听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您把婚期定在十二月二十二,那苏家怎么肯乖乖接旨?”
王国舅难得心情好,对待底下人也和善了许多:“她抗旨倒好了,苏家不是有血性吗?我倒想瞧瞧一只被折断羽翼的笼中雀,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哼着不知哪个秦楼楚馆中传唱的小调,心情甚好的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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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听说了没?”符津脚步匆匆的往府里赶,登上雕花石阶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他不耐烦的推开挡路的众人:“边儿去,督主呢?”
他走的急,一个没留神跟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对仰,刚要开口骂人看到那人身上的官服式样,生生忍住了,他留了个心眼多问了一句:“诸位大人这是?”
“给符大人道喜,”为首那人拱手含笑:“咱们是为督主和郡主的喜事而来,这不传完了旨意,正要回去复命呢。”
楚逸轩缓步在几人身后站定,轻咪眼眸:“做事毛毛躁躁的,还不给几位大人赔礼。”
假如符津身后有条尾巴的话,那这会儿铁定已经翘天上去了。这么大的喜事给这几个老东西赔个礼算个毛,给他们磕几个都行。他眉目含笑,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来:“对不住对不住,您看我这走的急也没看道,没撞疼吧?您看咱们找个酒馆喝两杯,晚辈给您赔罪?”
被冲撞的几人忙道不敢,借口着急复命便起身告辞了。开玩笑,谁不知道楚逸轩座下副使笑里藏刀心黑手毒,之前御史台有位大人,弹劾楚逸轩及其党羽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时候这小混球也这么笑的,没过两天出言弹劾的那位大人便被按察司安了个侵占良田的罪名锒铛入狱,在按察司暗牢中没扛过一个时辰便咬舌自尽了,这姓符的在御前摊手表示遗憾,两颗小虎牙看的人不寒而栗:“呃,陛下,臣真的什么都没做。”
宣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史台那位大人被安了个畏罪自尽的由头就这么草草结案了。
“我跟你说他一笑我就害怕,”那几位大人压低声音快步往外走:“就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不至于过后找咱们麻烦吧?”
“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啊,还跟咱们笑呢?”
“你当值才两个月懂什么?他杀人的时候也这么笑。”
旁人的议论符津自然听不到,不过他这会儿心情确实很不错,绕着楚逸轩窜上跳下的活像一只邀宠的小狗:“哥,我在外面就听他们议论,正想跟你说呢,婚期定了吗?嫂嫂什么时候过门?咱们府里还没操办过喜事呢,我这也没经验,您看您怎么安排,咱们哥几个怎么做就是了。”
倚在梨树上小憩的流光终于忍不住了:“津哥,好歹把您那欢脱的小尾巴收一收,知道的是咱督主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婚呢。”
符津脱了靴子瞅准了人便砸:“我说我这梨树不长个呢感情全是被你压的,那是我哥给我嫂子种的,耽误它开花小心我削你!”
流光将怀里的鞋子撂下去顺势拍拍衣襟上的尘土干脆的从树上一跃而下,看着光溜溜的枝干打趣道:“津哥,数九寒天,我就算不压它能开花吗?”
“皮痒痒了是吧?”符津作势要打,那人灵活的躲开:“也不是没可能哈,说不定咱们督主对郡主真情感动上苍,老天显灵,令这满院梨花凌寒绽放……哥,我编不出来了。”
符津还待追上去,被楚逸轩提溜着衣襟提了回来:“跟我进去,有事找你。”
“知道了,你先松……松开,满院子人看着呢,我不要脸的吗?”符津衬正了被抓皱的衣襟,抬腿跟了上去,顺势踢上门:“哥,有事您吩咐,是不是谁惹您不痛快了,把人名告诉我,要不要留全尸您说了算。”
“你他娘的怎么不干脆去当土匪啊!”楚逸轩本要斥责他,后知后觉的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就是土匪,那些人微言轻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日子过去了,现在谁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嘴角噙笑指着他道:“把你身上的匪气收一收,尤其是在郡主跟前,注意着些。”
“呦呦呦,你看啊哥,要说你不在意吧,没过门呢就护上了;要说你在意吧,人都要过门了还在这郡主郡主的叫,多生分啊。”
楚逸轩没理会他的揶揄,从案牍上翻出一本折子递给他:“看看还缺什么?”
“这什么东西?”符津草草扫了两眼,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聘礼啊?”
楚逸轩点头:“是不是少了点?我也觉得少。”
“别别别,哥,”符津人都要被吓结巴了:“哥,咱是下聘,不是搬家,好歹留些家底,以后还要过日子呢,嫂嫂嫁进门跟咱们喝西北风啊。”
“这才哪跟哪,”楚逸轩满脸不屑。
“哥,咱们这些年是攒下些家底,但你听我跟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哈,”符津一本正经的跟他合计:“哥,您知道当年太子大婚的聘礼才多少吗?一百二十六抬,您是要拿这么些聘礼去打皇家的脸面吗?还有啊,您现在一年的俸禄是一千三百五十六两白银并小米七百三十二担,你这聘礼单砸出去是想告诉他们咱这家底来路不正吗?”
“哥,那什么一孕傻三年……不是,就你可能被这婚事冲昏了头……也不对,”符津急得抓耳挠腮:“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就您看要不要先冷静冷静,这属实太多了点哈。”
“我拟了两份聘礼单子,这份是给别人看的,”他又抽出另外一份来:“这个才是私下给郡主的。”
符津扫了一眼,直拿大拇指掐人中:“督主,别合计了,您这聘礼下的,不说寻常人家,就说这些在朝的官员几辈子也攒不起来,”他将头一份聘礼单子从十分之一处折断,指着少的那部分道:“您听我一句劝,就这么些刚好,既不至于打了皇家的脸面,又给了郡主体面。知道您疼嫂子,等她过了门,你的不都是她的。”
楚逸轩眉心紧缩,明显是不甚满意,符津说的口干舌燥的自个儿沏了杯茶来润口:“不过话说回来,宣旨的大人刚走,您这聘礼单子都拟好了,你早知道郡主会松口?”
他神色略显落寞:“郡主接旨那日,我就在殿外,我不知道她都妥协了什么,也不明白皇帝做了多少让步,不过这桩婚事,的确委屈了她。”
符津直抽自己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错开话头:“督主,您还没说这婚期是什么时候呢?咱们兄弟们也好提前准备。”
“冬至。”
“婚期是什么时间?你敢再说一遍!”苏长君情绪失控,苏念卿等几人险些劝不住他,宣旨的几人更是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在战场上被明枪暗箭捅了不知多少个窟窿都没叫一声疼的人,现下不觉泪流满面:“你说皇帝恩准我去宫外的温泉山庄疗养,会请人为我重塑筋脉,我还只当皇帝转了性子,这就是你答应他的条件?我苏长君就算再不济,也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去换自己的前程,这桩婚事就此作罢,皇帝要杀要剐,我一人领受。”
苏念卿给铁衣使了个眼色,让他推苏长君下去。眼见人走远,宣旨的一干人等方才尴尬的笑了笑:“郡主,您看这?”
“给我吧,”苏念卿伸手,礼部的官员像终于能丢掉烫手山芋般将手中圣旨不迭递了上去,想了想还是多嘴道:“微臣也不知当不当言,若是有言语失当之处,郡主就权当臣什么都没说。”
苏念卿抬眸瞥他,他方才叹气道:“郡主也不要怪咱们陛下,陛下他是您的亲舅舅,怎么会不疼您呢,微臣听说,这桩婚事陛下原本是打算等到年后风光大办,是王国舅……总之,臣不多说您也明白,这婚期就稀里糊涂的改到腊月二十二了。”
“大人说笑了,”苏念卿冷眼嗤笑:“陛下九五之尊,臣岂敢怪罪。”
“是是是,是臣下失言了,臣等这便告退。”
檀氏忧心忡忡:“这怎么就突然下旨,你先别慌,我前日给父亲兄长去了信件,说不定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圣旨已下,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苏念卿哂笑:“更何况,这桩婚事是我亲口应下的,未及禀明兄长和嫂嫂,是我之过。”
“你怎么就……”这些事上的弯弯绕绕檀氏不懂,她只是发自心底的为苏家鸣不平:“那也不该定在腊月二十二啊,那是什么日子!”
“嫂嫂这些时日为我这些事操劳也累了,来人,送嫂嫂回去休息,”说罢不等她回绝便又道:“我去看看兄长。”
“那是什么日子,你就让他这么作践你!”
她竭力扯出一个释然的笑来,没人注意到那紧握明黄圣旨的指骨正在微微颤抖,如果那力道能化为实质的话,想必手中之物早就化为筛粉。
腊月二十二,她怎会不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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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浸在人脸上生寒,被冻得通红的手掌上还存着刚刚被攥出的指痕,弯弯的月牙一般。苏念卿深吸了几口气,终是走上前去,在苏长君膝前半蹲下来,竭力弯起僵硬的嘴角:“哥,还生气呢?”
无甚血色的指节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抚过,带来丝丝凉意,他沉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半晌方道:“哥哥对不起你。”
“做什么说这个,”苏念卿思量着开口:“我知哥哥一心为我打算,宫门叩首的法子您也用过了,该寻的人脉哥哥也都央求了个遍,那哥哥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苏念卿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启唇:“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这桩婚事是我应下的。”
“北疆的冬衣迟迟不发,皇帝耗得起,咱们等不起。皇帝的目的无非就是削权,不是联姻也会是其它的法子,不是楚逸轩也会是其他人,这事总归是咱们左右不了的,那么这个人选是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尚平荆扣着北疆的冬衣迟迟不发,我这边刚一妥协,成批的冬衣便顺利的发下去了,哥哥你看,皇帝想要你妥协,有无数的法子,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咱们却不能罔顾人命,这场对弈,咱们从一开始便必输无疑。”
“皇帝借这桩婚事将我困在京中,可咱们兄妹不能皆受制于人,所以我便顺势请皇帝恩准哥哥出宫休养,有哥哥在外为我周全,这京中的风浪总不至于将我吞没,哥哥,等这桩婚事了结,我送你出京,好不好?”
“眼下既然没有更好的法子,哥哥就听我一回,好不好?”
门外的管事欲言又止,苏念卿不动声色的朝他摆手,起身理了理衣襟道:“哥哥,你瞧我这段时日都要饿瘦了,午膳我要吃松鼠鳜鱼,你吩咐他们做好不好?”
苏长君显然还未从刚刚的矛盾中转折出来,不知如何是好似的:“你这……”
苏念卿作势扯他衣袖:“哥哥,好不好嘛。”
“你今年几岁呀还扯衣袖?”苏长君被他这么一打岔满脑的愁绪消散不少:“去挑条鲜活的鳜鱼,算了,我亲自去。”
铁衣推着他往后厨去了,管事的这才在阶下缓缓告了个礼:“郡主。”
“什么事?”苏念卿在门扉边负手而立。
“楚大人府上着人来下聘,您看这?”
“你看着安排,”苏念卿神情明显不耐,她刚要走,管事的慌张拦住了她:“郡主,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小的不敢拿主意。”
苏念卿一边腹诽这都拿不了主意,什么芝麻豆子的事都拿来请示,一边大步往外走,穿过那木制回廊,又接连跨过三道角门,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雪色衣襟衬得整个人都更温和了些,只那银丝盘绣的玄鹰似正张牙舞爪的诉说着主人身上的戾气。他缓缓回头,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五步,他来之前明明打好了满腹的草稿,可在瞧见来人的那一刻那些提前想好的言语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像个楞头小子般无措的站在原地,眼眸微阖,半晌也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不进去?”苏念卿率先开了口。
“就……就凉快。”
苏念卿瞧着这阴云密布雨雪交加的天气,着实有些不能理解:“你还挺热?”
符津猫在一边捂着额头简直没眼看,奶奶个腿的,丢死人算了。
“下个聘罢了,你打发人走一遭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她错开了路:“楚大人,别在门外站着了,进来喝杯茶吧。”
“原应请家中长辈来的,可我无父无母,也没人为我操持,这嫁娶的规矩我不太熟络,只盼郡主不嫌弃。聘礼都在这了,臣还有公务在身,茶便不喝了。”
那聘礼皆拿绸缎包了,红彤彤的摆满了两侧街道,一眼竟望不到头,苏念卿忽而就明白管事的为什么说不敢拿主意了。她背着手,噙着些许笑意朝楚逸轩移动:“督主是公务繁忙呢?还是我镇北王府的茶水入不得您的口呢?”
“不是,”楚逸轩连忙否认。
苏念卿在他身前站定,踮脚凑近他耳畔,楚逸轩止不住的后退,她却只是笑,清脆的声音映入耳畔:“有事求你,进来说话。”
“这身衣裳很衬你,”二人一前一后的往茶室走,远远看过去,楚逸轩总要高出她大半个头去,他被这寻常的问话扰的心神不宁:“臣……”
“楚大人,”她转身同他平视:“我不是在审你。”
他被这突然而来的小插曲弄得更紧张了:“我不怎么穿这个颜色,日常的衣裳都是他们搭配好的,今日要见郡主,那些个颜色总显得暮气沉沉的,总要选个鲜亮的颜色。”
“精心打扮过的呀?”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我还只当督主公务繁忙呢。”
谎言不攻自破。
她请他随便坐,自挑了那陶瓷笑樱壶,用沸水将青玉杯盏挨个烫了一遍,复又选了雪山芽尖进去,待茶水再次煮沸,只将嫩绿的茶汤浇于茶宠之上,再选净水入壶,待再沸,轻挑了置于青玉盏,这方是吃的。
她轻捻青玉盏,遥遥递给他:“楚大人?”
他看人泡茶,不觉竟看的痴了,待人轻唤出声,方腾出手去接,岂料指尖甫一相触,他便烫手似的忙缩回来,似又察觉此举不妥,恭敬的双手接了,方道:“谢过郡主。”
“大人不尝尝吗?”
他摆出喝酒的架势当即便要往下灌,惊得苏念卿忙抬手拦他:“沸水。”
她二指置于他手腕内侧,楚逸轩只觉指尖相触之处竟比沸水更要滚烫几分,从脸颊至颈侧当即烧成一片,他自觉失态,偏苏念卿不肯放过他,调笑道:“大人脸好红啊。”
这盏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进退维谷,只想尽快结束这失控的局面:“郡主有话还请明示。”
“说了有事相求,督主这么紧张,想是不肯帮我这个忙?”
“不是!”
“那就是愿意了?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他就算再愚钝,也看出来苏念卿这会儿是刻意逗弄他了,他道:“郡主吩咐便是,职责之内,绝不推辞。”
“好说,”苏念卿拿指尖挑着那青玉杯盏玩,一下一下的像是叩在楚逸轩心口一般,他忙错开眼不敢再看,只听她丹唇轻启:“陛下恩准你我婚后容我兄长出宫修养,未免不便,特遣了随从护送照料。”
“陛下遣的人手我等插手不得,”楚逸轩呷了口茶,这雪山芽尖分明是自己惯喝的,这会儿却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不等苏念卿露出失望的神情,他便接道:“不过让他们乖乖听话,臣还是能担保的。”
苏念卿这便笑了,要的就是这样,被人不错眼的盯着一举一动都报到皇帝跟前,那可真真是活受罪,她举杯敬他:“那便有劳楚督主多多费心了。”
“你的终身大事,就同皇帝提了这么一个条件?”他明显为她不值。
她却不愿多说:“楚大人,世事易变,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是了,倘若镇北王还在,这么一尊皎皎明月,恐怕也轮不到自己来采撷。她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又如何谈其它呢?
“茶凉了,督主再续一杯?”
“叨扰郡主良久,臣也该告辞了,”他起身,行至门畔,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琢磨了许久只道出一句:“郡主过了门,我一定待郡主好。”
苏念卿笑了笑,没应。若不是这一纸婚书,两人八竿子都打不着,萍水相逢,人家凭什么待你好,日久生情?谁又算的清楚明白呢?
待他走远,苏念卿冲着屏风后道:“嫂嫂。”
“我听说你要见他,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檀氏腾挪出来,神色颇显尴尬:“你让他帮你处理皇帝布置的人手,他若转头就去皇帝跟前把你卖了,这可怎么是好?”
“本也不是真心求他,皇帝布置的人手,无论他是否出手,我都是要把人处理掉的,”她道:“若他转头就向皇帝告状,那日后同处一屋檐下,务必要敬而远之了。”
“你是想试探他?那他若如你所愿呢?”
“不知道,”苏念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此一举是做什么,她暗自出神:“不过他好像和坊间传闻不太一样。”
苏念卿无聊的看人搬着朱漆红绸在院里来回忙碌,管事的笑冲她打趣:“我瞧这聘礼下的,有咱们王爷娶王妃那架势了,单是这聘礼单子,都看的老奴头昏眼花。”
“那是,咱们王爷当年尚公主,那多大的排场啊,不过小的看今日这情况,也差不离了。”众人跟着七嘴八舌的议论。
自个父王娶母妃的光景,苏念卿是无缘得见了,他们是年少青梅,情分自然比旁人亲厚些,只是常听府中老人说,成婚后王爷常年驻守北境,体谅王妃体弱未能随行,便时常在京中北境两地奔波,马鞍都不知磨坏了多少,当时下面人还打趣,王爷真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个分身来。
“郡主,”阶前不知何时伫立了一道白色人影,苏念卿闻声回神:“怎么又回来了?”
楚逸轩闷不做声,从怀中小心取了方手帕出来,珍而重之的塞到她手里,又匆匆的转身而去。苏念卿望着凭空多出来的手帕,猜想着什么东西还要这么小心的交给她,房契?地契?银票?
她将手帕打开,竟是一瓣瓣早已干涸的梨花,细嗅还有梨香浅驻。
这人得对梨花有多深的执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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