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竟飘起了细雪,红衣白雪,一如当年在梨花树下翩跹动人。他望着怀中人:“郡主,下雪了。”
“嗯。”
盖头相隔,两人谁也瞧不清谁,楚逸轩脚下走的沉稳,只是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以及略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他想说些什么,可又像不知如何开口一般,最后只得悻悻闭了嘴。
符津看他抱人出来,忙招呼人将爆竹点上,苏念卿心头的沉闷被驱散不少,礼部的官员眼瞅着接亲还算顺利,略微松了一口气,抬手道:“都愣着干什么?压轿压轿。”
依制二人应当先去宗庙祭告先祖,而后去宫里叩谢皇帝隆恩,再去见过太后及各位后妃,绕城一周拜过了天地后方算礼成。结果二人刚祭告完先祖,宫里便来了旨意,因着雪天难行,特下了懿旨,不必去往宫中谢恩了。
倒不是皇帝体谅新人辛苦,陈沛陈老将军今日回京,结果刚一回来便将皇帝堵在了书房,宣隆帝真是打心底里怵他。
宣隆帝千算万算,是真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必这把老骨头在路上是没少受颠簸,思来想去,还是吩咐人简化了流程让他们尽快拜完天地,等到大礼一成,这人拿什么借口请自己收回成命?
那人罩雪而来,宣隆帝瞬间困意全消,客套的先同人寒暄道:“陈老身子骨可还硬朗?一路奔波辛苦了,还不赐坐。”
“不必了,臣是为郡主的事来的。”
宣隆帝神情一冷,只听他继续道:“听说近日的劝谏之声陛下皆不予采纳,倘或臣也想撞一撞这南墙呢?”
“朕敬你年事已高,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臣岂敢,”陈沛抬眼与他对视:“历来婚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镇北王和长公主不在了,好歹郡主还管我叫一声老师,臣便自作主张的帮郡主拿一回主意,我家诺诺,不嫁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拿主意,朕是她的亲舅舅!”
陈沛嗤道:“原来陛下还知道您是她的亲舅舅。”
他抬脚便走,气得宣隆帝拿茶盏砸他,却连人的脚后跟都没碰到,他嘱咐人道:“去请王国舅,让王国舅带人跟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雪越飘越大,从星星点点到鹅毛倾覆也不过一瞬,洒落在热闹的迎亲车队上,平添了几分灵跃。直到一阵金戈撞击之声传来,车队驻足不前。
“怎么回事啊?”符津穿过重重人墙,就见一老者领兵列阵正置于车队正前方,他同陈沛没怎么打过交道,可是单凭那通身的气派和阵仗,也猜了个七八分,他敛了戾气,调皮的笑:“前面可是陈老?我嫂嫂叫你一声师父,那我也尊您一句前辈,陈老远道而来,待会儿晚辈可一定要多敬您几杯。”
“呸!哪个是你嫂嫂!婚约未成也敢上来攀亲,”他怒喝:“给我让开,你们这样的乱臣佞幸,多看一眼我都嫌脏。”
符津身后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当即就要上去同他讨个说法,他抬手拦住众人,双唇绷紧冲他一笑:“陈老酒没喝上人倒先醉了,郡主和我哥哥乃蒙圣上赐婚,明黄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如今三书六礼已过,只差拜堂圆房,我叫她一声嫂嫂,有错吗?”
“你个没羞没臊的,哪个要同你圆房!”
“陈老果真是糊涂了,自然不是同我圆房,”符津笑意更甚,可是神色却更冷:“婚事已成,我兄嫂圆房共享敦伦不是人之常情,说不定明年就会有个小娃娃管陈老叫阿爷呢。”
陈沛额角青筋直爆,当真是拿银枪挑了他的心都有了,幸好楚逸轩及时拦住了他,拱手道:“陈老将军。”
“你也不是什么好球!”
符津拿舌尖舔着上颌,顺便活动了下筋骨,身后的众人都在等着他一声令下,陈老身后更是严阵以待,一时间剑拔弩张。礼部的官员们急得嘴角直冒泡,眼瞧着婚事要成了,怎么还有这一出呢?
那礼部官员先去劝符津,被人一脚踢开顺便啐了口唾沫,楚逸轩刚要警告他别犯浑,一道赤红色人影现于众人跟前,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苏念卿边走边掀了盖头,符津收了浑身锋芒,嬉皮笑脸的凑上去:“嫂嫂怎么出来了?”
怎料苏念卿直接无视他,陈老将银枪丢给身后的副将下马快步朝她走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揽在怀里,眉角沧桑难掩热泪盈眶,同以往那般轻声细语的哄道:“师父来晚了,师父带你回家。”
两行热泪自那生寒的铁甲上流连而下,好似要将这些时日的委屈全都倾诉干净,她小声啜泣:“老师。”
布满老茧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陈沛心疼道:“好孩子,师父来接你回家。”
不等二人煽情,王国舅带人匆匆赶来,冷笑道:“陈老这是做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陈老若是来讨喜酒的,咱们都欢迎的紧,您若是要带郡主走,别说我和陛下不答应,恐怕楚督主也不会答应。”
他说罢转向楚逸轩,希望他能给个回应,哪知那人背对着他一声不发,他这才嘀咕过来,想必这桩婚事两厢都不情愿。
楚逸轩发自肺腑的希望陈老能带苏念卿走,四千多个难以入眠的日夜,他设想过无数次二人重逢时的场景,可唯独没有一次是喜结连理,哪怕是梦!他的爱卑微到了骨子里,他宁愿远远的看着自己的神明干干净净,也不希望她同自己这样的佞臣搅在一起清誉尽毁。
陈沛无视众人要带她走,楚逸轩倒是无甚反应,余人反一起炸了锅,王国舅更是率人挡在他跟前:“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陈老定要从中作梗,想必是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来人,就地卸了他的甲,押送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我看谁敢!”几十年如一日的威严犹在,一时间无人敢动,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划过:“我陈沛十五岁提枪入疆场,而今已五十三载,四子一女,皆战死沙场裹尸而还,我妻,被蛮人生擒未免我受制于人当即咬舌自尽,我最小的女儿被蛮人作践从和旋楼一跃而下的时候还不到十一岁,我陈沛不说自己有多大功劳,可是五十余载,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他望着苏念卿满目沧桑:“如今,我只余这么个幺女,我不忍她为人摆布,何错之有!”
在场之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可也皆为之动容,粗糙的手掌包裹住那只细瘦的指骨,陈沛正要带人走,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王国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匆匆跑过去,在场的一干人等齐齐下跪叩首。宣隆帝也不让人起身,径自走到陈沛二人跟前,低声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他复转向苏念卿:“诺诺,你也要让舅舅为难吗?你有个好师父,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你费心操劳,对,还有太后,惠妃,多少人为你奔前忙后的,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要跟你师父走,朕不拦你,北疆总要留人主事的,小满今年得有十四了吧?多合适的人选。”
“不,”陈沛和苏念卿几乎异口同声,她恳求道:“小满他还小,求陛下开恩。”
宣隆帝定定望着她:“北疆总是要有人主事的,成婚之后,朕不可能永远把你留在京师,可你若要跟你师父走,纵然小满在你看来还只是个孩子,可是箭在弦上,怎能不发?你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倘或他出了点什么意外,你说百年之后,你怎么跟你长兄交代?”
陈沛怒瞪着他,可他不为所动,只等着苏念卿的回答,手中一直攥着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脱手,她跪在地上,朝着陈沛诚恳的一拜。
陈沛侧开脸不忍再去看她,而宣隆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
==============
这场对峙最终以苏念卿的妥协而告终,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涌进了按察司府,可是众人心思各异,谁也猜不透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楚逸轩扶着他下轿,提前铺设好的绸缎因着落雪的缘故,表面结了一层浅薄的冰晶,银装素裹中透出漫漫红意,养眼归养眼,却不如从前防滑。
他体谅她看不清前路,生怕人摔了似的,紧紧的攥住人手腕,等到了正厅方才松了一口气。主事的官员早早的便在室内候着了,等新人在堂内站定,便扯高了嗓音喊道:“一拜天地!”
他扶着她缓缓转身,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这就为难了,苏念卿父母双亡,楚逸轩又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那主事的官员本想让陈沛受这一礼,反正半师如父,他也受得起,可是在那主事的官员投来恳求的目光时,陈沛带着肉眼可见的厌恶将脸撇开,明显是不满这个女婿了。
他急得头大如牛,他不愿意受这一礼,在场哪怕沾亲带故的长辈也没人能受得起,身份在那摆着呢。大喜之日总不能摆两个灵位上来吧?这是来拜堂呢还是砸场子呢?
楚逸轩感觉指尖微痒,灯笼衣袖下,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给他指了个方向。
北,楚逸轩心领神会,他引着她面朝北方,对着镇北王夫妇,对着为国捐躯的苏氏先烈郑重一礼。
“好,”那主事的官员又道:“夫妻对拜。”
符津这群毛手毛脚的跟着使坏,两人的脑袋实实的撞在一处,接着不等那主事官员出声,便急哄哄的喊道:“礼成礼成,送入洞房。”
楚逸轩本想送她回房,岂料刚一转身便被人拽住了衣袖:“督主干嘛去?今日是您跟嫂嫂大喜之日,兄弟们都等着敬您一杯呢。”
他走不开,只好嘱咐喜嬷嬷好生送她回房,喜嬷嬷不敢怠慢,引着人小心的往内房走,她是专为京中的贵人操持喜事的,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还是被喜房内的布置给惊到了。
别的不说,就单说那张拔步床,上好的黄花梨木雕磨打刻,从外观上打量八门十六扇,上雕飞禽走兽花鸟山石,瞧上去富丽堂皇栩栩如生,谁知内里更是另有乾坤,睡铺、梳妆台、小橱、首饰箱、衣帽箱甚至点心柜都应有尽有,这哪里是床啊,说是在房子里面再起了一间屋子她都敢信。
里面整整齐齐的站了十来个安安分分的姑娘,手里捧着红枣、莲子等各色物什并擦洗之物,大红的喜字和成双的红烛更是衬得室内敞亮,瞧见来人,众人也只是低眉颔首,恭恭敬敬的唤了句‘夫人’。
两个喜嬷嬷扶她在睡铺上落座,略站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活动着筋骨打着盹,不忘低声闲话:“我怎么瞧她从坐下开始就没动过呢?这么端着不累吗?”
“也是个可怜人,若是镇北王夫妇还在的话,哪里会有这么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句不好听的,楚督主瞧着风光无限,可是细论起来又是什么出身?里面坐着的那位,那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
“要不怎么说可惜呢,”这人同样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也不知道那位楚督主房事上如何,要是也跟那些腌臜牲口一般磋磨祸害房里人,那真是……”
听到不远处沉重的脚步声,二人慌忙噤声立稳,楚逸轩携了个食盒进来,随手放在梨花木小案上,不动如山的丫头们终于有了动静,端着铜盆并巾帕上来道:“请督主净手。”
八成也是婚俗的一部分,他神情略显不耐,但还是配合的略微沾了下水再擦干。又见几个丫头一同上前,异口同声道:“请督主撒帐。”
撒帐也就是将托盘中的红枣、莲子、桂皮等物撒在床榻之上,求一个早生贵子的彩头,楚逸轩嫌麻烦,这玩意撒上去明早之前还不能捡出来,别早生贵子了,晚上能安稳睡个觉都谢天谢地,是以他只是每样都挑那么一点,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那小丫头终于递上了秤杆,楚逸轩的耐性也被磨到了尽头,他无视那丫头,双手小心翼翼的揭了那罩面之物,一滴晶莹的泪光悄然滑落,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可怜又旖旎,他心内颤动,无措却又心疼得紧。
“哎呦夫人,这可不兴哭啊,多不吉利,快收回去收回去。”
“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滚出去!”那喜嬷嬷本是好意提醒,可在楚逸轩听来却实在逆耳的紧,那二人差事本就办的差不多了,听了这话也不白在这讨人厌弃,他又朝那些丫头摆了摆手:“都下去。”
站在最末的一个丫头端着合卺酒进退两难,她脸色憋的通红,还是壮着胆子道:“督主,这酒?”
楚逸轩起身,这两杯酒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也分不清楚,是以向那丫头投去疑问,小丫头指了指右边那杯,楚逸轩便顺势将右边那杯酒递给了苏念卿,二人手臂交缠,楚逸轩却并不着急,他瞧着眼前人唇瓣被打湿,露出一丝惊异,继而对他道了声‘多谢’,方才畅快的挽着人的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丫头将杯盏接了过去,室内顷刻退了个干净。楚逸轩半蹲在脚踏上,想伸手揩去她眼角泪痕,又怕弄脏了她,想了想还是从袖口寻出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轻轻的顺着那道泪痕蹭了蹭:“臣知道郡主心里委屈,想哭就哭吧,憋在心里,伤身。”
“我师父他……还好吗?”
“不大好,气得不轻,你我拜完堂就走了。”
“刚刚那酒?”
“郡主沾不得酒,臣让她们换了茶来。”
半晌无言,明明是新婚之夜,二人一坐一蹲,气氛说不出的尴尬。灯火晃的人眼睛疼,楚逸轩率先开口:“郡主不哭了?”
她鲜少有掉泪的时候,今日也是被皇帝气得狠了,又不平在楚逸轩这里失了面子,当即毫不示弱的还击回去:“蹲着腿还没麻吗?”
不麻,才怪。
他起身,一瘸一拐的将那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安置在案上,一碟瞧不出什么馅的饺子、一盅羊肉汤、一碟桂花鱼条并几样开胃小菜,皆还冒着热气,他转身招呼新妇:“郡主折腾了一天想必饿了,趁热用一些吧。”
苏念卿在小案旁落座,瞧见那捏的小巧精致的饺子一愣,却并不急于动筷。楚逸轩看出她的迟疑:“是这些菜色不合胃口吗?臣让他们撤了重做。”
“不用,就是好长时间没吃过饺子了,”今儿是冬至,他嘱人捏了这些饺子来想必也是费了心了,只是……苏念卿叹了口气:“五年前,我父兄出兵北境,我就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二哥拍着胸脯跟我保证,冬至之前肯定回来,他还等着吃我娘包的饺子呢。冬至那天,我娘,我嫂嫂包了好多好多的饺子,却迟迟不见我父兄回来,直到那天傍晚,我兄长身边的副将狼狈的带回了北境的噩耗。”
楚逸轩麻利的将那碟饺子收了起来,苏念卿掀眼瞥他,干净的眼眸直达心底:“做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慌张道:“我……臣让人做别的来。”
他一时被喜事冲昏了头脑,竟把这日子给忘了。宣隆帝为了提醒苏念卿安守本分,特意选了他父兄的祭日做二人的良辰吉日,狠狠的往苏念卿心窝子上戳了一刀;而自己一时不查,好心办了坏事,紧跟着皇帝又补了一刀……
他蹙眉,这都什么事啊?
“不必麻烦了,”她一小口一小口的舀那羊肉汤喝,瞧上去赏心悦目极了,楚逸轩一边帮他布菜一边解释道:“前边的宾客还没散,臣稍后还要出去支应一二,郡主用完膳传人进来梳洗只管安歇便是,书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臣晚上就在那边歇下了。”
苏念卿吃惊的同时不免松了一口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主我是客,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客房在哪?”
“郡主,这个就不要同我争了吧,”他将鱼条放在她跟前的青玉小碟里:“郡主尝尝。”
光影交梭,衬得一对儿新人如璧,称得上娴静美好,只可惜这份娴静没能持续住半刻,门外传来急匆匆的敲门声,楚逸轩眉头紧皱,正要训斥这些人越发没规矩了,明知道郡主在还敢闹出这么大动静,就听门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督主,夫人,快去前厅看看吧,符大人带人跟北疆军的人打起来了!”
--------------------
明天端午节双更~宝子们晚安~
==============
其实事情的缘由倒也简单,左不过符津一行人喝多了酒,巴巴的跑去给人北疆近卫套近乎。一个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群走狗鹰犬,一个趾高气昂惯了,好容易主动示个好,不承想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习惯了被人吹捧的日子,还有人敢给自己摆脸色,符津酒虫上脑,稀里糊涂的就把那套近乎的酒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他这一摔不要紧,坐着的那群人紧跟着就掀了桌,而后两群人就莫名其妙扭打在了一起,再然后,陈老和裴佑安带来贺喜的那些练家子不知怎么也掺和进来,符津双拳难敌四手,紧跟着就动了刀,可那些军营里出来的只会比他更不客气,好好的一场喜宴,就这么给搅的乌烟瘴气。
二人到前厅,一众朝廷官员倚在不远处窃窃私语,瞧见来人又慌忙噤声,中间那帮缠斗的人马还噬待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楚逸轩大步上前缴了符津手里的刀,他喝的醉醺醺的,被人阻拦满脸的不耐,正要破口大骂又生生憋了回去,弱弱唤了句:“哥,哥你不去洞房怎么跑这来了?你等我教训完这帮小兔崽子的!”
不远处刚被苏念卿劝住的众人闻听这话又险些一拥而上,楚逸轩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过来:“喝了多少?这是什么日子你们真能给我长脸!”
什么日子来着?他明显是酒劲儿上头,实在想不起来了,他甩了甩脑袋,瞧见不远处跟楚逸轩穿着成套衣衫的苏念卿,咧嘴笑迎了上去,不想脚下没踩稳栽了个实打实的跟头:“嫂嫂,今日是你跟我哥大喜的日子,弟弟必须跟你喝一杯,敬你一杯。”
“还不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带下去,”不消他吩咐,早有管事的上前将人给扶了回去,苏念卿低声问了那几人些什么,瞧见楚逸轩往自个儿这边走,她眉梢微挑:“楚督主,这事怎么算啊?”
楚逸轩颇显为难,一个是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兄弟,另一个是自己苦恋多年终于修成正果的新婚妻子,这事私下怎么商量都好,这么放在明面上来,他也为难的紧。好在她也不是非要分个是非对错出来,若真细论起来,谁也占不到理。她让人给自己端了碗茶来,举至自己胸前,略带歉意道:“驭下不严,让诸位大人见笑了,以茶代酒,敬诸位,我让人另备席面,招待不周,各位见谅。”
众人连道不敢,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又不知多少人被那顺着脖颈隐没衣襟的点滴茶水勾的心里痒痒。官运亨通一人之下,如花美眷惹人艳羡,怕是不少人默默腹诽,这狗屎运怎么全让他一个人踩了。
他走近同苏念卿低语几句,让人带她休息,自己则留下来作陪。这些人畏他惧他,哪怕这样的日子也鲜少有人来灌他酒,他正无聊,上方传来一道温润的声线:“我敬楚督主一杯。”
楚逸轩闻声望去,颇有些意外,自个儿同师铭爨没什么交集,他怎么来了?皇帝给苏念卿指婚的时候,待定的人选中有师铭爨自己是知道的,虽然他们俩没成,可这并不妨碍自己吃这口飞醋。他故作讶然:“哟,什么风把师大人吹来了?”
他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讥讽,只是举杯一饮而尽:“先干为敬,楚督主随意。”
他愈是洒脱淡然,他便愈是嫉妒愤恨,出身世家,新科得意,深受皇帝器重,自己不愿意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自己更适合苏念卿,试问谁不想一身功名傍身骄傲的现于人前,自己终归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他嫉妒的发狂。
假如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假如自己也是干净的,他是不是最起码可以对苏念卿说一句,我思慕你,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哪像现在,对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对着自己日思夜想十几年的人,却连一句爱慕都不敢诉诸于口。
烈酒入喉,也咽下满口酸涩。
师铭爨似告诫又似恳求:“这桩婚事毕竟是陛下亲赐,我不知皇帝是如何考量,也不知督主是如何打算,郡主她身上淌着皇族的血,楚督主就算不喜欢她,也请您看在她是长公主和镇北王为数不多的血脉的份上,莫要薄待了她。”
“呵,”杯酒倾尽,楚逸轩眼神迷离,攥着他的手臂摇晃着起身,力道之重险些生生将人的血肉拽下来,眼中是掩不去的煞气和敌意,语气冰冷不含丝毫温度:“不劳师大人费心。”
喜宴直至后半夜方散,宾客陆续离席,楚逸轩是常在御前走动的人,生平最是忌酒,鲜少有像今日这般喝的酩酊大醉的时候,侍候的人扶着他往新房走,他在醉梦中呓语:“不……不去后院,回书房。”
侍候的人不知该不该多嘴,末了还是大着胆子提醒道:“督主,夫人还在新房等着呢,好歹是新夫人过门的头一晚,总不能太过怠慢啊。”
“去……去书房,”他喝的大醉,却固执的紧,侍奉的人见拗不过只得扶他去了书房,一应床套被褥都是新的,同新房别无二致,他醉成这样,洗漱不大现实,这些人只能帮着简单擦洗了一番,就算安置下了。
“郡主,楚督主在书房歇下了,您也早些安置吧,”说话这丫头是檀氏特意挑出来跟着苏念卿随行照料的,她帮她卸下沉甸甸的凤冠,繁重的嫁衣,再往里,是与新房格格不入的纯白色孝服。
“有热水吗?”她松了口气,也卸下一身重担:“我要洗澡。”
新婚之夜,热水是一整晚都备着的,知盏去房外唤人备热水来,守夜的丫头婆子睡的死沉,听她吩咐还是迷瞪着眼起身去提了热水来,瞧见一身孝服的新夫人,嘴上虽不多说什么,心里总归是不大乐意的。
“大婚的日子穿成这样是给谁戴孝呢?怪不得督主头一日就不在房里歇。”
走在前面的小声腹诽,后面的婆子拿胳膊肘撞她让她少说话,这也是个热心肠的,走到屏风处又刻意绕回来,好心提醒道:“夫人是顶尊贵的人,可是既然成了亲,日后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处好生过日子的,府里拜高踩低的不在少数,大家都是看督主的脸色过日子的人,夫人就算是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也总要把督主哄转回来。”
苏念卿没接话,她生来就不需要刻意迎合任何人,本就是被一道旨意硬绑在一处的,你不情我不愿,分房处事倒也各得自在。
苏念卿揉了揉眉心不欲多话,那嬷嬷自讨了个没趣,躬身退下了。知盏侍候她洗漱,她原以为换了环境自己会睡不着,可出乎意料的,这一觉睡的格外踏实,不知是白日里累坏了,还是那香炉中的梨香太过于安神。
次日依着俗礼是该给公婆敬茶的,可是两个人凑不出一对儿父母,敬茶省了,回门免了,就连入宫谢恩,皇帝也早早打了招呼,不必了,也算是白捡了三天的自在。
昨晚下了一宿的雪,厚厚的一层总要没过人的脚踝,早起的仆从摸黑打扫出一条细窄的过道来,青石白雪,别有一番意境。
符津早早的便在门外候着了,他昨夜喝多了,酒醒之后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自己哥哥千叮万嘱的不要跟北疆军的人起了冲突,哪知自己酒劲上头,把哥哥嫂嫂的脸面赔了个干净,清醒之后自是悔恨不已,一大早就惦念着要给兄嫂赔个不是。
那人立在青石松砖上,一身淡蓝色裙装素雅干净,细碎的狐裘绒毛掩不去人半分芳华,白净的脖颈上蓝紫色的细瘦血管看的人浮想联翩,他这个角度刚好仰望着她,只觉眼前这人高贵至极,又不由感叹,自己哥哥眼光毒辣。
睡意未消,突然跟一个不大熟络的人打了照面,苏念卿明显有些诧异,那人却热络的紧,满脸堆着笑意:“嫂嫂醒了,我是符津,您叫我小符就成,嫂嫂有事尽管吩咐,保证给您办的漂漂亮亮的。”
苏念卿还不太适应这人的热络,只微微颔首,那人便继续道:“昨日喝多了,酒席上失了分寸,我来给嫂嫂赔个不是,嫂嫂别往心里去。”
不等人回答,他又问:“我家督主呢?我办了这么没分寸的事,他不收拾我一顿,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不在,”苏念卿轻飘飘的一句,这回轮到符津诧异了:“我哥哥没同嫂嫂宿在一处?”
这话明显僭越了,苏念卿眉头微蹙。他直来直往惯了,似乎还没意识到这话是否不妥,只是根据她的表情推测人家可能不太高兴,他笑的更放肆,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琢磨不透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他轻哼一声:“督主不在,我便不打扰嫂嫂了,您好好休息。”
他转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
端午安康,晚上还有一更~
==============
他周身冷冽,好似凝结着一层寒霜,周边的人都不大敢去触他的晦气,他随手揪住一人:“我哥哥呢?”
那人吓得支支吾吾:“督主他昨夜喝多了宿在书房。”
“放屁!我哥哥从来就没醉过!”醉酒是他们这些人的大忌,因为知道太多宫闱秘事,酒桌上稍不留神透漏出去一两句都能惊起轩然大波,能不能喝酒,喝多少这些人心里都有分寸,昨夜也正是因为在自己府里符津才敢稍稍放纵那么一回,至于楚逸轩,符津从来就没见过他喝醉是什么模样!
不远处吵吵嚷嚷的,符津本就心烦,被人闹腾的又是火大:“前面怎么回事?”
“督主吩咐让遣散府中姬妾,莫去新夫人面前现眼。寻常的倒都好说,这里面闹腾的是皇帝赏的,自命高人一等不肯走,眼下没个拿主意的,咱们也没办法呀。”这人答的唯唯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