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也对,苏念卿微一点头:“有劳了。”
他走出两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襟中取出个小玉瓶攥在掌心,活像握着个烫手的芋头,也是为难的紧,苏念卿看他顿步,免不得疑惑:“楚大人还有别的事?”
他定了定心神,也不管人要不要,胡乱将手里的东西塞了过去:“郡主脖子上的伤……”平素在朝堂上同百官辩驳都不落于下乘的人,现下脑袋突然放空了一般,难得打起了结巴:“郡主……收……收着就是。”
等人都走远了,苏念卿还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给自己这个做什么?这可真是个古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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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寻皇帝那会儿,寿宴已然散了,旁人都是三两相随,说上几句客气话登车返程,偏他一个人往内宫走,廊下那小太监眼尖,看见来人伶俐的带笑迎上去:“奴才听说寿宴散了,督主操劳了大半日,不回去歇着怎么跑这来了?是要求见陛下?”
楚逸轩微点了点头。
“呦,那奴才劝您要不改日再来吧,刚咱们襄王殿下不知因何触怒了陛下,”他示意他瞧青砖上跪着那人,压低声音说:“您是不知道,襄王和惠妃轮番挨了陛下训斥,眼下惠妃还在里面没出来呢,您实在没必要这个时候进去触那个霉头。”
这话说的圆滑,李塬因着什么挨训这些在御前当差的不可能不清楚,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中缘由不必道的那么明白,反正自己提点到了,尽了自个儿一番心意也就成了。
他有心卖好,这个人情不承怕是不行了。楚逸轩点头:“知道了,那某先去瞧瞧襄王。”
那人还跪在青石砖上,腰背没那么挺拔,闲出来的那只手不住的捶打着大腿,小表情看起来难受极了。楚逸轩冷嗤一声,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才跪了屁大一会儿这就要受不住了。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能给别人带来多大祸患。
他在他跟前半蹲,那手肘撑着膝盖,倒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了当道:“某听闻殿下有意同镇北王府结亲?”
李塬对这种用不光彩手段爬上来的走狗鹰犬一概没什么好脸色,倔强的把头瞥到一边连个正脸都不屑给:“关你什么事!”
“确实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某受郡主所托过来瞧一眼,不免要多问几句,”他神色如常,继续道:“殿下一心同镇北王府结亲,不知所图为何啊?难不成是看上了王府的兵权,看陛下为这江山社稷所累,忍不住要帮他分担一点了?”
“你胡说八道!”李塬听他这番言论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本王看上的只是她这个人,跟她的兵权、家世一概不相干。”
一句话就把他吓成这样,楚逸轩暗骂了一句怂货。他道:“可她这个人本就不可能同她的家世、兵权割裂开来,殿下头脑一热往这一跪倒是自在,你怎么不想想你那自私且无用的满腔热血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你说谁自私呢?我知道父皇担心什么,他废了我的爵位,便都什么都不必担心了,我都做到这份上了,这份情意也算天地可鉴了吧?”
楚逸轩嗤笑:“某说错了,殿下不但自私,看来还很擅长自我感动。你把自己的自私强加在别人身上,怎么从来都不知道问一句别人想不想要呢?她有求着你让你自请废位娶她过门吗?她有对你透漏过半分情意吗?倒是殿下,明知道她身处风头浪尖,明知道陛下对苏家忌惮至深,偏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把她推进水深火热中,殿下,收了你的满腔热血吧,行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李塬满脸不服:“我娶她过门,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她。”
楚逸轩却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当年苏家灭门,她举目无亲无所依仗的时候殿下在哪里?她为了一丁点军备被兵部那些王八蛋为难的时候殿下在哪里?她数次生死一线同人以命相搏的时候殿下又在哪里?尸山血海中绽放的荆棘不需要殿下虚无缥缈的承诺和保护,殿下若真的爱重她,就请少给她找些麻烦吧。你,配不上她!”
惠妃正从内室退了出来,双目通红,眉目间的疲惫遮都遮不住。楚逸轩瞥了她一眼,起身往内室走去,不妨被人攥了从石头缝中抠挖出的泥土砸了满身,身后那人咆哮:“我不配你配吗?”
楚逸轩十指紧握,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到底再没了底气同人反驳。是啊,他不配,自己也不配。
李塬还待起身同人理论,惠妃一个耳刮子便飞了过来,他不服,可触及她含泪的双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你自己作死怎么还敢连累郡主!”
李塬双目震颤:“母妃?”
“你别叫我,”她摆手,眉目间满是倦意:“陛下让你闭府思过,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妃,就回去老实待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向陛下告罪。”
小太监掀帘将楚逸轩引进了内室,地上的奏折茶盏碎了满地,宫人正忙着收拾,宣隆帝闭目养神,眼角怒火未散,显然是气得很了。看见楚逸轩也只是微抬了下眼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原要回府的,听闻陛下生了好大气,担心陛下气坏身子,想着过来看看。”
宣隆帝不无心酸的想,自己的儿子还没一个外人贴心。他拿拇指按揉着太阳穴:“坐下说话。”
地上的狼藉早被人手忙脚乱的收拾干净了,宫人侍奉了新的茶水上来,宣隆帝依旧阖着眼,没甚神采的样子:“朕昨日收着消息,那离林使臣在归途中遭人偷袭,一队人马全没了,你得着信没?”
这事就是他吩咐人做的,他又怎会不清楚。眼见他问起,做出一幅讶然的样子道:“臣的消息不及陛下灵通,可查出来是何人做的?”
“阿纳尔罕来信,说许是流匪偷袭,和谈之约照旧。他都不追究了,就当是流匪偷袭吧,”他叹气:“白珩啊,有人见不得边境安宁,巴不得战火燎原啊。”
“既然和谈照旧,郡主便不必急着回北境了,”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可转而又想起另一桩糟心的事来,把苏念卿摆在北境,他不放心,把人放到眼前,自己的儿子又想方设法的添堵,自请废位都要娶她过门,宣隆帝这回是真的寒心。
二十二,要不是五年前那档子事,苏念卿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哪里由得着李塬今日胡来。若说五年前自己是站在舅舅的立场上真心为她考量的话,那今日就不免要多夹杂些私心了。
“白珩今年二十四了吧?”他像是随口一问。
楚逸轩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应和道:“陛下记的分毫不差。”
“没事,朕随便问问,”他拿手肘撑着脑袋:“朕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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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隆帝恍惚间又忆起那可怖的梦魇,他记得那年的雪像是怎么都下不完一样,地上永远都覆着一层盐霜飞絮,镇北王府挂满了白幡,昔日热闹的王府如今比这天气还要清冷几分,正堂是四口乌漆的棺木,不知是白蜡太晃眼还是香灰的味道太大,总之宣隆帝怎么都不舒服。
那妇人无助的跪坐在蒲团上,眼神空洞麻木的往火苗上添着纸钱。宣隆帝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着,只跨过了门槛站在门框处,那棺木里躺着他年少时的同窗,他们曾一起惹祸,一起受罚,在自己还是皇子那会儿,他是比那些一脉同源的同胞兄弟都更为亲近的存在,他将自己的嫡亲妹妹嫁与他为妻,他从北境千里驰援横刀立马力保他登基,他曾把他视为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最值得依仗的后盾,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了呢?
“陛下来了?”那妇人终于开了口。
他嘴里劝解着节哀顺变,心内却难得的踏实。
“他身上新添了四十七处刀伤,小指和拇指缺失,左臂和头颅是我拿针线一点一点的缝合上去的,陛下,你说他当时该有多疼啊?”
他只得劝:“长卿,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别想那么多。”
“陛下去看看二郎他们夫妻俩吧,半身陷在冰水里,被人拿长矛生生捅穿了五脏六腑,我给他们擦身的时候,轻轻一碰那肉便从白骨上剥离下来;还有挚淳……”
“别说了!”宣隆帝终于听不下去了:“逝者不可追,你节哀吧。”
“陛下不愿意听,那臣妇换个问题,”她拭去眼角泪痕:“臣妇想问问陛下,我苏家是有何处对不住陛下,以致受此灭顶之灾啊!”
“你混说什么?谁跟你乱嚼舌根?”
“北境战况惨烈,臣妇一个内宅妇人不知内情,太子不知道吗?陛下也不清楚吗?今日就臣妇同陛下二人,陛下就看在我苏家数百年为大邺江山鞠躬尽瘁的份上,回答臣妇一句,太子行事是不是出自陛下授意。”
她问到这份上,必然是已经知晓内情了,谁告诉她的?苏长君?还是那个叫仲羽的副将?抑或是还有其他的知情者?他踌躇许久,终是摇了摇头:“不是。”
虽然不是,可这结果阴差阳错,倒也颇合乎他的心意。北境兵败一事他不肯深查,一则为保太子,二则也是因为时刻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噩梦终于散去了。
“长卿,你是公主,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你掂量清楚,这件事不是出自朕授意,可朕的确对不住你,你告诉朕,是从哪听来的混话,把他处置了,你仍旧是我大邺最尊贵的长公主,朕以后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她是这大邺的长公主,可她也是苏景之的妻子,是她惨死的孩子的母亲啊!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把丧夫丧子之痛强加在她一人身上,最后却要告诉她,公主有公主的使命和职责,公主当以国事为重。她笑的凄凉,无助的给宣隆帝施了个全礼:“祝陛下江山永固,子弃亲离!”
眼瞧着她疯疯颠颠,宣隆帝也没了在这待下去的兴致,况且他做了亏心事,总觉得这灵堂阴飕飕的,他脚步飞快回了内宫,岂料当晚就听小太监匆匆来报:长公主殁了。
他怒斥那太监胡说,将殿内的一应摆设砸了个干净,最终颓丧的坐在地上不住的捶着脑袋,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三天两夜水米未进,那些宫人挨了训斥轻易不敢来惹他,他从殿内出来的时候好似一夜衰老了十岁,他麻木的问那宫人:“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长公主说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提起,求陛下念及往日情分,善待她稚子幼女。”
宣隆帝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惊雷震醒的,刘勉忙递了帕子上去帮他拭汗:“陛下又做噩梦了?要不您再睡会儿,这冬日惊雷倒真是少见。”
“长卿,你怎么不唤朕皇兄了?”他显然还没分清梦境与现实,刘勉在他眼前挥手:“陛下又梦见长公主了?”
宫人奉了茶水上来,他吃了茶,神智才稍稍回笼,不觉双手竟有些发抖:“她让朕善待长君和念卿。”
刘勉没接话,他接连做这样的梦自然是因为心虚,善待?不求善待,少几分猜忌便是谢天谢地了。宣隆帝命人拿纸笔来,一个个的添上人的名字,又一个个的划去,最终只剩下师铭爨和楚逸轩。
襄王求娶苏念卿倒是给宣隆帝提了个醒,这北境兵权谁人不眼红,与其这样,倒不如想办法握在自己手里,他想,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了,也不差这一桩,只要她肯交权,日后自己留她一命,九泉之下,对自己妹妹也算有个交代了。
“陛下写这些个人名是做什么?”
“郡主不小了,朕只顾着替李塬考量,倒是忽略了她的婚事,”他指着仅剩的两个名字问刘勉:“你觉得谁同郡主更为相配?”
“老奴哪里懂这个,”若说是哪个更为相配,自己必然是更为属意师铭爨,最起码学识渊博,家风清正,又是当年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作配郡主也算是门当户对;至于楚逸轩,说的好听点是当朝新贵,说的难听点就是帝王鹰犬,旦夕祸福皆在皇帝一念之间,且他行事乖张狠辣,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人,真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郡主跟着他也算受累。他打马虎眼道:“不过老奴依稀记得当年陛下有意撮合郡主和咱们状元郎来着。”
听完他的话,宣隆帝把最后一个名字划去,只余楚逸轩。
若说师铭爨,宣隆帝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能说他行事太过规矩守礼,重情重义,这样的人容易为情所累,这些年他同郡主流言不断,又未娶妻,谁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想头,若他真有那个意思,宣隆帝这一纸诏书下去反倒成全了他,利人不利己,自己要的是一柄磨骨刀,可不是什么多情种。
楚逸轩则完全相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就知道他同自己合该是同一路人,无情,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谋略,有手腕,不受外物所累,就说上次他差点联合离林使臣陷害苏念卿,就知这二人之间没什么纠葛,这样的人,自己用着放心。
他命人研磨,挥笔而书,最终将那加盖了玉印的旨意传个侍立的太监:“去传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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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的天气很不好,灰蒙蒙的雾气遮天盖日的笼罩下来,远远的看个人都瞧不真切,小雨夹杂着细雪,莫名扰的人心烦意乱。宣旨太监就是这个时候到的,跟这天气一样,很不招人待见。
苏长君对着御前的人是一贯没甚好脸色的,皇帝把他说成了疯子,谁还能平白揪着个疯子不放同他过不去么?倒是檀氏熟络的从中斡旋,那太监对她还算客气,谦和道:“世子妃,不知郡主何在?”
“郡主带人去给家翁家婆进香,现下还未归,”既提到了苏念卿,那这旨意便是冲着她来的,檀氏不免多问了一句:“可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
宣旨太监说是喜事一桩,告诫她宽心,随和道:“既然郡主不在,便劳烦世子妃并三公子代她领受这旨意吧。”
檀氏忙道不敢,率人跪着领受,苏长君坐在轮椅上不为所动,那太监倒也不纠结他是否恭敬,简短的叙明了旨意,岂料不等他念完,苏长君便突然变了脸色:“陛下将郡主指给了谁?”
“按察司督查使楚逸轩楚大人,”那太监如实回话,这旨意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高攀,但放在苏念卿身上说是实实在在的折辱也不为过,楚逸轩官阶不低,正二品的大员,可是说白了不过一个出身寒微的泥腿子,帮着皇帝大兴昭狱铲除异己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在朝野上几乎是人人唾弃痛恨可又畏惧不敢招惹的人物;苏念卿呢?正儿八经的王府千金皇室血脉,就算是苏家现在饱受排挤打压大不如前,那也不是这等佞臣可以随意攀附的,二人可谓是云泥之别,若不是这道破天荒的旨意,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小太监何尝不为苏念卿委屈,实打实的金枝玉叶,前面那十几年也算是万事顺遂,若不是老王爷和长公主接连出事,王府元气大伤,何至于小小年纪去北境吃那风霜雨雪,男人想要在军中立足尚且不易,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内里心酸恐怕是谁尝谁知道。现下好了,离林六部认了怂,她这把刀没了用武之地,皇帝便迫不及待的要鸟尽弓藏了。
不过上面的旨意不容置喙,这太监客气的说着吉祥话,触及苏长君越发阴沉的脸色,便自觉寻了个由头另往楚逸轩处宣旨。
他今日不当值,天气不好人便愈发懒怠了,随意披了身墨色澜袍借着窗边透过的熹微光线雕琢手里的一块沉香木。眼见那宣旨太监,虽不知皇帝又琢磨了什么损招,但是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只是刚跪下去便被那太监客气的搀扶起来,乐呵呵道:“陛下为督主指了桩婚事,天冷,咱们就长话短说,都是自己人,督主不必多礼。”
“雨路湿滑,公公喝杯茶再走,”有眼力见的早奉了茶水上来,楚逸轩趁机说起了闲话:“某无意成婚,不知陛下那边是什么打算,这桩婚事直接推掉的可能性有多大,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那太监顾左右而言他:“督主就不好奇这成婚对象是谁?”
楚逸轩顺势接过了另一杯茶水,并不接他话茬,总归是谁自个都不感兴趣,宣旨太监自讨个没趣,自顾自的道:“陛下为督主拟定了郡主成婚,督主您瞧瞧,多好的姻缘啊,何妨推掉惹陛下生气呢?”
手上一时失稳,那茶盏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清冽的茶色附着在白瓷碎片上,悠来荡去,正如人内心吃不准主意。
“茶太烫了,”楚逸轩为自己寻了个借口,想着不会真有那么巧,不死心般追问:“哪个郡主?”
“哎呦,还能有哪个郡主,是咱们苏郡主,前些日子大朝会督主曾见过的,”这太监想不明白,苏家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便也罢了,怎么瞧着这边也不怎么乐意呢,他诚恳道:“陛下下这道旨意必然是深思熟虑了的,督主何苦在这个时候去寻不快。”
话里话外,皇帝都是已然打定了主意的。符津匆匆跑了进来,见那宣旨太监还没走,一时顿住了脚步,二人只消对视一眼即刻了然。楚逸轩递了个眼神,左右忙奉了金叶子上来拢进那宣旨太监袖中,他还要推脱,楚逸轩冷硬道:“多谢公公提点,一点小心意,公公拿着喝茶。”
这便是逐客了,他收了金叶子也不在这碍眼,符津见他走方从屏风后大步跨了进来,难掩眉目间喜色:“哥哥,好事啊。”
他并不理会他的欢欣,只问:“郡主那边也收着消息了?她……怎么说?”
“外面早传开了,”符津喝了口热茶,只觉全身筋络都活过来了一般:“郡主今日不在府中,只有世子妃并三公子得着了消息,”符津斟酌着语气:“据说……不怎么高兴。”
也难怪,自己这样的出身,楚逸轩自嘲般一笑:“去把我官服拿来。”
符津反问:“今日不当值,你要官服做什么?”
“去求陛下收回成命,”楚逸轩催促道:“我衣裳呢?”
符津张开双臂拦他:“哥哥你吃错药了?咱们九死一生爬到这个位置上图什么?你怕平白给她添乱不肯主动招惹她,我认;你道她出身金贵不敢沾染半分,我也认。可眼下是皇帝下旨赐婚,咱们凭什么推出去!你痴心守护这么多年,眼下就当老天开恩,理所当然的领旨谢恩不好吗?”
“可是她不高兴!”楚逸轩失了神一般,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得知赐婚对象是自己苦苦相思了十二年的人时,他不欢喜吗?自然是欢喜的,可那欣悦也只存续了刹那,她是皎皎天上月,自己是埃埃尘里泥,天差地悬,王府千金,何至于沦落到跟自己这样的朝廷鹰犬搅合到一块,她不委屈吗?自然是委屈的,他不能顺势下坡认下这门婚事吗?倘或自私一点,自然是能的,可是她一委屈,他便狠不下心了。
“她不高兴,必然会请皇帝收回成命,苏家在风口浪尖上,她抗旨不遵只会平白招惹皇帝猜忌,她不能出这个头。我不一样,我抗旨不过一顿训斥,再不济罚我几个月俸禄,咱们又不指望俸禄吃饭,我去请陛下收回成命,”楚逸轩急道:“看我做什么?快去拿衣裳啊!”
“不去!”符津头一次跟他对着干:“哥哥说过,咱们爬到这个位置上可不是为了成全别人委屈自己的,别人开心了,我不开心,我就不高兴。”
“郡主……不一样,”楚逸轩推开他,自己去寻官服,符津拦不住,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脚步后面。二人踩着细雪进宫的时候,苏长君已然命人抱着苏氏先祖的牌位,跪在了宫门前。
“元康二十三年,蟒山春猎,庸王遭宵小引诱身陷狼群,无人敢救,是我父王只身前往,救下了被狼群包围的庸王,如今的陛下。庸王无恙,可我父王被群狼撕咬,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能下地。”
“元康三十一年,璭王叛乱,金陵城烽火连天,是我父王率兵,自北境千里奔袭,救下了当时尚是皇子的今上,力保今上登基。”
“宣隆五年,北疆、东海、西陵相继叛乱,我父王先平北境再荡西陵后稳东海,历时三年有余,终得四海安定,陛下皇权归一。”
“宣隆二十七年,离林六部之乱,我二哥出兵白沙湾,不敌而身陨,历月余,冰面血迹未散;我父王苦等援兵不至,数万英魂不能得归故里……”
“二百七十二尊牌位,二百七十二条命,就请陛下看在我苏家为了大邺浴血守疆,没有一人是活着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份上,收回成命,苏家上下定然感激涕零。”
“还跪着呢?”宣隆帝眼眸微阖,撑着脑袋没甚精神的样子,回忆般自顾自的道:“景之他是朕的同窗伴读,朕小时候开蒙晚,远不得三哥九弟讨父皇欢心,外家又都是任些不起眼的官职,在朝堂上毫无助力可言,母后又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只想守着朕和皇妹过安稳日子,朕虽然出身天家,可那时候实在是委屈的紧啊。”
“苏家自武行皇帝始便是炙手可热,武行皇帝只奕阳公主一个女儿,肯将她下嫁苏家,可见二者亲厚。父皇那时候也颇为宠信苏家,景之随众皇子一同听学那会,三哥九弟都想拉拢他,当时那些宫人讹传,能得苏氏帮扶,储君的位子便十拿九稳了,朕的那些兄弟争相示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可是景之他一个也不理,反而对角落里不起眼的朕伸出了手。”
宣隆帝记得,那个男孩子的个头要比自己略高些,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站在日光中温暖又干净,笑起来颊边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带着光一般暖人,他向自己伸手:“我叫景之,苏景之,小殿下叫什么呀?”
“景之?”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细品了两遍。
他点头:“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他牵住了那人的手,二人一同听学,一同习武,只是自己根基差,远不得景之聪慧。他曾把他当最好的兄弟,曾把自己最亲厚的妹妹嫁与他为妻,曾因他为自己南征北讨,力稳山河而安心,也曾因他军权持重夜不能寐……眼下却又因为苏长君宫门请命,回忆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
“陛下不见见他吗?”王国舅适时奉上了茶盏。
“什么时候过来的?”宣隆帝缓缓掀开眼皮,接过茶水尝了一口提神。
“过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瞧陛下睡着便没敢打扰,”王国舅道:“三公子旧疾在身,这雨雪交加的天气跪一会儿怕是不得了,眼下不明情理的百姓说什么的都有,陛下不妨将人请进宫中问话,三公子也是,陛下是他亲舅舅,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这么行事倒显得陛下不通情理。”
宣隆帝将指骨攥的咔嚓作响,蛋清般松弛的皮肉紧绷起来。王国舅瞧他神色变化,冲不远处的小太监微掀下巴,小太监会意,缓步上前道:“陛下,太后娘娘着人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太后久居深宫不问琐事,眼下突然请自己过去,宣隆帝冷哼一声:“她也来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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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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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身影可怜、无助,在这凄风苦雨里显得悲戗极了,这境遇很难让人将眼前这人同那位孤身单挑十三将,日不移影大破敌军一战扬名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楚逸轩撑伞倚在朱漆宫墙下,他很想将人扶起来,很想厉声质问都被人逼到如此境地了,何不颠了这社稷朝纲?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不是说苏家三郎神智失常了吗?”符津疑惑道:“我看他说话做事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哪里像个疯子了?”
楚逸轩没接话,苏长君是当年北境兵败案的亲历者,也是为数不多还活着的知晓内情的人,是疯是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若要留他,必要让他所出之言不能取信于人,疯子,正合适。
宣隆帝啊,明明已经做了那个操刀的刽子手了,却不知从哪又生出了些吝啬的慈悲来,不合时宜的残忍,不合时宜的温情,正如他本人一般矛盾。
他药损了他周身经脉,让他再无提刀立马统管三军的能力,他一句话坐实他疯子的流言,让他受尽了委屈苦楚所听所述却无人肯信,可他这一念慈悲又确实保住了苏家这最后一点血脉,真不知该说他是恶鬼还是佛陀。
“楚督主这是要入宫谢恩?”小黄门引着王国舅出来,瞧见楚逸轩揶揄般打趣道:“还未及恭喜楚督主,天家赐婚,当真是好福气啊。”
“哪里比得上国舅爷,听闻府上小公子首战告捷,加官进爵想来是不在话下,”楚逸轩客气的说着场面话:“英雄出少年,颇有国舅爷当年的风范啊。”
王国舅嘴上说着谬赞,心里早乐开了花,谁不喜欢听漂亮话,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这鬼天气,不耽搁楚督主入宫谢恩了,”他客气的拱手:“改明儿我设宴,楚督主可一定要赏脸来喝一杯。”
楚逸轩笑意未歇:“一定。”
二人错身而过,唇角笑意顷刻被寒霜所覆,楚逸轩冷冷道:“他什么时候入的宫?都说了什么?”
“左不过就是半个时辰前的事,”那小黄门也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至于说了什么咱们这些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国舅爷出来后陛下发了好大的火,现下正怒气冲冲的往太后宫中去呢。”
楚逸轩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老混球,别指望他能憋好屁,怕是还惦念着五年前的断臂之仇,存心在这落井下石呢。皇帝的心思,若单只是一个人对这门婚事别有看法,兴许还会思量自己做的是不是真的不妥,若是一个两个的都跳出来反对,那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也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