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轩神色淡淡,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王国舅一家之言,如何取信于人?”
“臣自知臣之所言诸位定然不尽信,”他望向上首,拱手告礼道:“臣回京途中,侥幸从夷相铁蹄下救下一白姓书生,臣之言不可信,西陵之事,不若就由他说给诸位听?”
想起之前那史官所言,苏念卿功绩斐然,当青史有名,忽而就想看看王国舅要怎么把这屎盆子往她身上扣。他挥手道:“宣。”
白姓书生在殿内站定,在他告礼的时候,数道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他只当没看见。王国舅在其身侧出声:“西陵之事,你只管据实报给陛下。”
白姓书生拱手又是一礼:“臣自西陵而来,苏郡主确实夺了西陵军中的指挥权,筑阳城也确实一战未打拱手让人,方才王国舅所言确是实情。”
楚逸轩将指骨捏的咔嚓作响,王国舅满面得意,正要摆手让这书生退下,不妨他继续出言:“只郡主是在筑阳城失守王国舅怯战连连的情况下不得已而夺权,之后王国舅便带着一半的兵力一路奔逃入京,恕臣直言,倘若不是郡主临危夺权,据城而守,荆城现下怕也早已失守,毕竟王国舅草包之名,西陵人所共知。”
王国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斥责他退下,但这么一来岂非默认他说的是真的,只能慌张望向上首:“陛下莫要听他胡说八道。”
师铭爨却不肯放过他:“是国舅爷说一家之言不可信,怎么,人说了国舅不想听的,你还要堵了人嘴不成?”
两厢争执之下,李塬从百官中站了出来:“儿臣当日赴西陵迎陈老棺椁入京安葬,儿臣可以作证,这白姓书生所言句句属实。”
王国舅没想到这个一贯闷不做声的富贵王爷今日忽而改了性情,宣隆帝也皱紧眉头,明显是不欲他多言,可李塬并不看他,长身玉立,不卑不亢道:“儿臣当日同郡主一起入的西陵,当时筑阳城已沦落敌手,王国舅命人紧闭荆城大门,无视城外百姓哀求以及夷相铁蹄践踏尸骨如山,据不开门,郡主同亲卫血战多时,幸得池程将军开城相助,否则莫说是夷相百姓,怕是就连儿臣和郡主都要殒命荆城。”
“若非王国舅拒不开门,荆城之外绝不会是一片炼狱,进城之后,郡主见王国舅实在无用,迫不得已这才夺下军中指挥之权,至于郡主一心要取国舅性命,更是无稽之谈,她若真有此心,又岂会在荆城人员不足的情况下看着你带半数人手回京倒打一耙?”
楚逸轩面色铁青,在听到王国舅将苏念卿挡在城外拒不开门的时候,更是强压下心头的戾气忍住撕烂他的心境。他知道苏念卿不易,却原来这么苦吗?倘或不是自己恰好去西陵走了一遭,她就算不死在夷相人手里,也要被这些混蛋算计死。
“殿下慎言!”王国舅突然出声:“我紧闭城门那是以免夷相细作混入城内里应外合。”
师铭爨轻笑了声:“国舅这是默认殿下所述都是真的了?”
“你……陛下莫要被他们蒙蔽。苏念卿在西陵弄权,池程等人当即俯首听命,臣九死一生来京中据实相告,就连襄王殿下和向来不涉党争的师大人都对她百般维护,可怜臣一片忠心,奈何他们交相维护,臣欲辩而无力,是臣错了!既生谏不成,臣愿撞柱死谏,惟愿陛下莫要被奸佞蒙蔽啊!”
距离玉柱最近的几个官员不着痕迹的往旁边靠了靠,那意思很明显了,撞吧。
他要是真有撞柱死谏的气魄,也不至于在西陵战局之上一退再退,被众人的唾沫星子喷的抬不起头。眼下自己豪言都放出去了,这般骑虎难下也是为难,自己要撞柱死谏,这帮朝臣,他们都不知道拦一拦的吗?
不过他的为难也未纠结太久,那白姓书生又站了出来。
“王国舅何错之有,是郡主错了!”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王国舅以为要有反转,也顾不得纠结,殷切的朝他望过去。
“郡主自六年前就错了,她一介女子,又是镇北王和长公主的金枝玉叶,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她错就错在不该离经叛道的进了军营,她不该将这江山社稷扛在肩上,不该将四境安危系在心底。六年前山河破碎,她何必整军死守,就该由着六部铁骑一路南下!西陵战局与她何干,她就不该多管闲事,索性便由着夷相人夺筑阳破荆城铁甲寒兵直取京师。这就是郡主之错!”
他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她就算没死在异族刀剑之中,也早晚死在佞幸口舌之下!”
殿内不少人唏嘘,果然是读书人啊,好厉害的一张嘴。
苏念卿品行如何,镇北王府如何,他们这些人这些年都是有目共睹,此刻听那书生出言,不少人眼角湿润,苏念卿在军中弄权弃城而逃甚至意欲不轨,他们是半个字也不信的。说句大不敬的,镇北王府若真有心夺权,又何必等到今日,那把龙椅早就换人坐了,又何必落得个阖府为国捐躯她一介孤女还要被这佞幸如此颠倒黑白的下场!
“陛下,”朝臣中有人站了出来,一句话将王国舅打入万劫不复:“王国舅弃筑阳拒荆城,胆小怯战,以致国土沦陷,荆城之外现下白骨犹存血迹未干,不杀不足以告慰亡魂!”
眼下事实清晰,请求严惩王国舅的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王国舅惶恐之下拿先皇后出来说恩:“陛下,臣自知有罪,就请陛下看在长姐的面子上饶臣一命。”
他顿地叩首,这会是真的怕了。
若非看在先皇后的面上,又岂会留他到今日?群臣激昂,他总要给朝臣百姓一个交代的,他也没想到事情会照这个趋势发展,无奈的闭了闭眼:“就依众臣所请,杀之以告慰西陵亡魂。”
早有金吾卫上前压着他的肩膀往外走,楚逸轩忽而开了口:“且慢。”
数道目光同时朝他望来,不知这朝廷鹰犬又想做什么。
“陛下,弃城而逃颠倒黑白,杀了是不是太简单了,臣觉得非凌迟不足以赎其罪。”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本朝还从未有一位官员被施以凌迟之刑的。
眼前的这个楚逸轩,宣隆帝突然觉得他陌生的厉害。楚逸轩不紧不慢,继续道:“王国舅姻亲、儿女、朋党、座师……”他一个一个的点出来:“臣觉得他们并不无辜。”
株连!凡同王氏一族有沾染者皆杀!
其实无论宣隆帝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些人,楚逸轩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可宣隆帝被那淬了寒毒的目光看的心虚,他不想在这些事上多做纠结只想早些退朝,反正说来说去不都是死吗?那怎么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缓缓松了口:“就依楚督主所言,退朝。”
王国舅彻底绝望了。
宣隆帝未及起身,楚逸轩冷声道:“臣还有要事要禀!”
宣隆帝心底的那股不安更甚,他撑着龙椅起不来,刘勉那个没眼色的却不知道上来扶他。他都依楚逸轩所说发落了王国舅了,他却不知收敛没完没了,宣隆帝语间不免带了些火气:“改日再说。”
“是关于内子身殒一事的详情,陛下不妨听听吧。”
这么一句话,宣隆帝顿时如坠冰窟,原来那些没来由的不安,不是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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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苏念卿的事,西陵那边只是报了个失踪上来,后来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众人就默认她已然身殒,这也是王国舅敢堂而皇之的给她泼脏水的缘故,听楚逸轩说话的意思,他竟知道内情不成?
“朕累了,改日再说。”
他在回避,可是楚逸轩没有给他机会:“前些时日臣走了趟西陵,可巧碰到有人截杀郡主。”
“她还活着吗?”李塬攥住他手腕,神色焦急。宣隆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气的几欲吐血。
六年不曾出门见人的苏长君忽而现身朝堂,侍立一侧的刘勉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宣隆帝确实精神不济,可这个时候不能让他倒,刘勉取了枚人参安养丸来,合着茶水给他喂下去。
楚逸轩没理会李塬,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供人传看:“郡主同夷相人血战力竭之际,又遇暗卫截杀,这令牌是从刺客身上拽下来的,只臣对这令牌不甚熟悉,众位大人可看看,是否能判断出这刺客出身何处?”
他复望向上首:“陛下不妨也看看?”
人手是他派出去的,这东西他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会众臣窃窃私语他却无法制止。
有确实不认识这东西的,有认识也不愿意冒天子忌讳直言的,只一味打着哈哈,李塬从众人手中劈手夺过令牌:“这是骠鸰卫的令牌!”他望向宣隆帝满目的震惊与失望,骠鸰卫只受天子一人调遣,答案明明已经很清晰了,他却忽而逃避起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父皇,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宣隆帝望着他一脸天真的模样,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自然是为了给你扫除障碍,让你不必受武将掣肘!
他心思足够纯善,可是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余下的人自不敢多说,只是还是不免为苏家心寒,为了大邺疆土数年鞠躬尽瘁血染疆场,最后换来的却是帝王的猜疑。那白姓书生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没死在异族的刀剑下,可却死在了皇帝和佞臣的猜忌之下。
自然也有人质疑,你楚逸轩在朝堂上是什么名声自己还没点数吗?谁知道这令牌是什么来路?你说是从刺杀郡主的暗卫身上拽下来的难道就是了?谁知道你姓楚的是不是故意给皇帝泼脏水?
可是这么一来也说不通,哪个臣子不要命了敢给皇帝泼脏水?
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想听什么,自己又能从这整件事中得到什么好处。眼瞧着按察司被皇帝重兵封控,楚逸轩这指挥使的位子怕是要坐到头了,这个时候要能想办法得了皇帝心意,焉知自己日后的仕途不会顺风顺水青云直上?毕竟当初他姓楚的不是也这么爬上来的吗?
楚逸轩说的多半是实情,但谁也不敢多话,谁敢这么公然的同皇帝站在对立面上去?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反而致力于在这搅混水。
“陛下!”门外的小太监忙慌的跑进来,因为太过害怕短短的一段路连摔了好几下:“中原军统帅凌老将军,将大军带到了凯旋门外,凌老已经往这边来了!”
“谁准他入京的!”宣隆帝惊的从龙椅上弹跳起来:“京畿大营呢?巡防营呢?去告诉林释,中原军无诏入京,敢有胆敢闯宫者,就地处斩!”
小太监惶恐叩首:“林统帅和谭将军,早就联系不上了!”
宣隆帝是真的慌了,他扫向阶下的一张张面孔,最终定格在楚逸轩身上,那唇边的笑意看的自己胆寒。
先前太子谋逆,太子妃以人制人,楚逸轩活学活用,这一招确实好用,把他们阖家老小的性命握在手里,果然老实了不少。
殿外传来一阵铁甲撞击之声,凌老阔步而来,老将两鬓早已斑白,比之苏景之、陈沛也年轻不了几岁,他在苏长君跟前站定:“少将军信中所言都是真的?”
那信是楚逸轩写的,不过加盖了苏长君印信罢了,当年北疆兵败案的缘由,他连苏念卿都未告知,他也不知他从何而来的本领将当年之事探查的那么清楚。这会凌老发问他自轮椅起身,朝他恭敬一礼。
别说凌老懵了,百官都懵了,宣隆帝更是神色讶然,他不是筋脉尽毁吗?他站起来了?
且不论他能不能站起来,凌老突然将中原军带进了京师,信中所言又是怎么回事?众人一头雾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苏长君面向百官:“当年北疆兵败一事倒是许久不曾有人提起了,今日,我说给诸位听。”
“闭嘴!”宣隆帝抄起茶盏砸向他,只是失了准头,连茶带盏碎了一地,宣隆帝望向左右:“金吾卫呢?梁霄呢?把这疯子给朕带下去,他早就疯了,他说的话如何能信!”
无人应声。
楚逸轩望向上首,以手击掌:“梁统领。”
乌泱泱的金吾卫看的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宣隆帝更是久久难以平复:“你们……你……”
今日值守的金吾卫早被楚逸轩不着痕迹的掉了包,眼下殿外值守的都是自己人,梁霄跟在队伍末尾入内:“陛下不妨听听苏三公子所言吧。”
“疯子的话如何能信!”
梁霄毫无征兆的一笑,只那笑意不带半分感情,看的人莫名心慌:“三公子疯没疯,别人不清楚,陛下也不明白吗?臣也是当年从北疆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陛下不愿听他说,不若臣来说?”
“你……”自己千挑万选,居然选了这么个阎王随侍身侧?
刚刚那些个搅混水的人这会也发觉形势不对了,不约而同的装起了哑巴。楚逸轩一步一步踏上宝座,宣隆帝起身的瞬间顺手将他按了回去,他只觉肩膀上的力道大的出奇,眼底的寒潭更是盯得人汗毛直立,他说:“陛下听听吧,不会耽搁陛下太多时间的!”
“六年前,我父意欲对离林用兵,兵分两路,六部像是早知我军动向一般,我二哥在白沙湾被六部合围身死,我同父亲本打算对蝎尾部用兵,而蝎尾部提前设伏,我父身殒,从那一战活着出来的,总不超过七人。”
“我想问问陛下,我二哥请太子鸣金收兵,太子因何无视我二哥的请求擂鼓助阵?”
“我二哥得知情况不对,命斥候告知我父整军撤退,他派出去的斥候是被谁截杀的?以致我父孤军深入,合围未成,我军几近全军覆没?”
“王国舅勾结离林出卖我军行军路线,皆查有实据呈递陛下,陛下因何扣下未发,对他百般维护?”
自然也有宣隆帝的纯臣站出来维护帝王威严:“我听苏三公子说话这意思,此事多赖王国舅贼胆包天勾结离林所致,先太子毕竟也是初入战场尚不知事,且王国舅已然凌迟,先太子之前也已自尽,三公子何必对陛下如此咄咄相逼?此事莫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苏长君盯着那纯臣双目赤红:“我大哥得知噩耗南下整军途中遭人拦杀,都道我大哥是死在离林人手中,可自他心口上取出的那枚致命利器刻着骠鸰卫的印记!我母亲得知真相曾质问陛下,可陛下是怎么做的呢?您让我母亲将此事知情者一律处死来粉饰太平,她当时刚经丧夫丧子之痛,你是怎么逼着她抉择?又是怎么活生生逼死了她?我全身筋脉是怎么毁的?我妹妹在西陵又是伤于何人之手,陛下当真不清楚吗!”
在场的众人算是听明白了,就算当年王国舅勾结离林太子糊涂妄为的时候这位陛下并不知情,可在北疆兵败之后,不思为忠臣平冤反而一心为太子和王国舅遮掩。宣隆帝在这整桩事中绝不无辜,甚至王国舅和先太子当年这个歪打正着估计颇合宣隆帝心意,当年北疆势大,宣隆帝如何能睡的安稳?
他将镇北王府打压至此,到现在还猜忌作祟不肯放过苏念卿这个王府孤女!
凌老听罢已是眼眶湿润,当年北疆兵败后,他们这些旧部被编入各地各军各营,虽不是太过闲散的职位,但也早已远离权力中央,想探知当年实情着实不易。若非自己本事过硬入了上任中原军统帅的眼,得他作保一路的提拔上来,现在不知还坐在哪个阴潮的库里管军械呢。
他收到信件已是情绪激动,这才马不停蹄的带兵直抵京师,一心为旧主求个公道,此刻乍知实情,率先上前一步,姿态虽恭敬却不复往日谦卑:“臣当年得镇北王赏识曾在其军中供职,也算是北疆军旧部,偶知当年真相,心伤不已,求陛下还北疆军,还镇北王府一个公道!”
还北疆军一个公道?那就是逼着皇帝在认错,皇帝是不可能错的,最起码他在位的时候是绝不肯认错的。除了少数几个直臣站出来附和之外,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天子数年威压摆在那,自己不敢也没必要站出来同皇帝唱反调,楚逸轩苏长君虽联合凌老封控皇城,但他们只是要皇帝一个态度,总不能将百官都杀了吧?
想通了这点,这些个人默不作声的装起了哑巴。
自然也有师铭爨尹撷芳之流站出来直言进谏的,众人在心里为他们竖起大拇指,但是举止依旧不为所动,谁知道今日站出来宣隆帝会不会秋后算账?这时候站出来以后自己还想不想在朝堂上立足了?
宣隆帝面色胀紫,强打着精神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掠过,自己委以重任的师铭爨尹撷芳,打算帮他扫清障碍将江山交付的李塬,还有立在自己身侧直到今日才看透了他的楚逸轩!
楚逸轩啊!自己对他百般信重将他从一个无名后生提拔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一柄向来用的得心应手的刀忽而反手将刀刃对准了执刀人,宣隆帝一口气没提上来,躯体不受控制的朝一旁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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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隆帝悠悠转醒的时候,室内只余楚逸轩一人,他现下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刚要闭眼楚逸轩却扯着他的臂膀将他一直拖到了书案前,宣隆帝无力道:“朕只是命人暂围按察司,并未说要发落你,你又何必与苏家搅作一团如此逼迫于朕?”
“谁告诉陛下我今日这般行事是这个缘故?”楚逸轩望着他讶然的目光没来由的愉悦:“臣的夫人受了委屈,臣,来替她讨个公道!”
干树皮一般的五指聚拢又松开,宣隆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嚅嗫道:“所以骠鸰卫查获上来的信件都是真的?京中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你们……你……”
他捂着心口,不知是被惊的还是被气的。
“好上了,”楚逸轩杀人诛心:“说来还要谢过陛下赐婚,陛下为臣选的夫人,臣很满意。”
“妖女误你!”当时赐婚的时候,他们二人分明那般的不情愿。不消他多说,楚逸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眼角含笑:“是臣先动的心,陛下可不要恨错了人。”
“什么时候的事?”
楚逸轩倒是没想到他会对这档子事感兴趣,竟真做出一副认真思索地模样,屈指支着下巴:“那可早了,总得有十几年了,陛下可能不知,臣少时曾在镇北王府受人驱使,郡主只消往那一站,臣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啪的一声,一尊巧夺天工的琉璃盏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今日苦果,竟是自己亲手酿成,偏这二人赐婚之时还做出一派不情不愿的模样,恶心,只怪当时自己眼瞎,看不出这二人情意。
楚逸轩在他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他眨眨眼皮就知道他又在想什么:“赐婚之时,臣确实是不愿的。她太干净,臣一身骂名,恐污了郡主清誉。当日拒婚不是作假,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气急。”
宣隆帝白他一眼,狐狸藏不住尾巴,搁这装什么情圣呢?
楚逸轩耽搁许久也不再废话,他帮他研墨:“苏家旧事,陛下总要给苏家,给万民一个交代的,罪己诏,陛下想清楚了就动笔吧。”
宣隆帝将脑袋歪到一边不去看他,梗着脖子呼哧呼哧的往外喘气:“朕若是不写呢?你敢弑君吗!”
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皇帝会承认自己做错的,宣隆帝也不例外。
楚逸轩不紧不慢的提起衣摆坐在他对面,从衣袖中取出一叠密报甩给了他:“之前臣命人拦截京中来往信件,有几封是边境急报,臣略看了两眼,西陵荆城朝不保夕,已经四次向京中求援;东海临州岛告急,数次向京中催要军械物资,哦,看岔了,临州岛已经失守,不知道这物资裴都督还要不要;北疆战局现下虽还算可控,但是主帅不在,你猜他们还能撑守多长时间?陛下早拟罪己诏,早日将边境布防安排下去啊,不然疆土沦陷,陛下这个昏聩之君,不知道要被后世多少人戳脊梁骨?”
“苏念卿死守国门,你就眼睁睁看着疆土沦陷?”
“她倒是为大邺江山殚精竭虑来回奔波了,可最后又落得个什么好?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疆土也是陛下的疆土,哪怕他们打到京师呢?与我何干?”楚逸轩话音一转:“从前镇北王、陈沛尚在之时,离林、夷相哪个敢像今时今日这般窥视我疆土?如今虎狼在外,蓄势待发,疆土沦陷,你难辞其咎!陛下您说说,是谁亲手折断了我大邺的脊梁啊!”
他说的是实情,可是宣隆帝不愿听:“你够狠,你今日做的事,苏念卿做不出来。”
楚逸轩扯了扯唇:“她清正守雅不染尘埃自然不会做,可臣是什么人,陛下不是一早便清楚吗?”
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个什么玩意,他可不是清清楚楚吗。
“陛下要么就老老实实写罪己诏,还苏家一个公道。您也可以不写,疆土沦陷您无所谓的话,您怕不怕大邺后继无人呢?陛下亲子尚存七人,用不了一旬就能杀个干净,襄王殿下现在就在殿外,不然,臣先拿他开刀?”
“你敢!”
楚逸轩揪着他的衣襟将人攥过来,咬牙切齿道:“凭你对郡主做的那点事,你说我敢不敢!”
喉头涌出一股温热的血液,楚逸轩将他丢回去,瞧他茫然的趴在桌案上挣扎,半晌,终于无奈的停止了顽抗。
“当年之事,是朕之过,朕愿下罪己诏,”他艰难的提笔,手上好似重若万钧,踌躇了许久,终于不情不愿的下笔,金黄的布帛被墨色晕染开,楚逸轩行至窗边,背对着他,等他终于撂了笔,方缓缓转身,他道:“任谁坐到朕这个位置上,他都会这么做的,当年苏家何其势大,裴佑安是他的姻亲,陈沛是她苏念卿的老师,你知道吗?朕从来不怕他苏家造反,朕怕的是他想反随时都能反。”
他语调有些哽咽:“朕怕啊,你知道朕有多少长夜不敢入眠,朕真的怕啊!”
楚逸轩从他手里一点一点的拽出罪己诏,他却不肯撒手:“郡主……她是真的死了?”
楚逸轩拽出诏书,一句话将他所有的希冀湮灭:“陛下该庆幸她还活着,不然臣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轻轻松松的放过陛下。”
宣隆帝下罪己诏,一时间在朝臣和百姓中掀起轩然大波,淹没了许久的真相终于重见天光,朝野之间议论纷纷,有不怕死的直言那镇北王一家不是被今上害死的吗?不等他再多舌,便被家中心思细腻的夫人媳妇揪着耳朵拽离人群,看看就得了,什么要命的话都敢往外说。
楚逸轩陪着苏长君祭告宗庙,符津匆匆的跑过来,又想起自家督主曾在这活剐过太子,一时腹内翻涌,再不肯上前一步。
“什么事?”楚逸轩起身。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陛下自知德不配位,已传位于襄王,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三省,经尚书省盖章下发了,想来,襄王不日便要即位了。”
楚逸轩点头表示知道了:“按察司那边你再去瞧瞧,我这段时日顾不上,你多多上心。”
符津拍胸脯保证:“哥哥只管照看好嫂嫂就是,剩下的包在我身上。”
楚逸轩没在京中多做耽搁,抑或是京中的事他根本不上心,毕竟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还在玄赤山庄呢。
苏念卿已经醒了,不过因着骨伤的缘故,活动总不是那么自在,檀氏陪着她解闷,顺着苏念卿的眸光回头,这大冷的天楚逸轩居然跑出了满头的汗,她笑着起身:“厨房里还熬着药膳,我去看看,你们小两口慢慢聊。”
她略微动了动,疼的倒抽凉气,楚逸轩赶忙上前将她按了回去:“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了,还不老实。”
“那你吃亏了呀,”苏念卿见到他着实欣喜,玩笑道:“我以后要真的动不了了,还得劳你忙前忙后的伺候我,你说你多亏啊。”
“呸呸呸,”楚逸轩急得舌头打弯:“姑奶奶,我就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他自如的在榻边坐下,解下她手上的绷带帮她换药,苏念卿疼的慌也没怎么作妖:“我中间醒过一次好像看到你了,但你这几日又一直都没露面,你去哪了?”
他抬眸瞧她一眼,反正她早晚也要知道的,老实道:“王国舅死了,处以凌迟,姻亲朋党砍头或者流放,东城口的菜市场应该还没砍完呢。”
王国舅死的不冤。苏念卿这段时日动不了,也有时间想通了之前的一些事,他总不可能是主动认的罪,楚逸轩在这里面应当没少使力,但无论如何,王国舅并不无辜。
“陛下退位了,”楚逸轩跟着解释:“当年北疆兵败,先太子、王国舅、陛下,他们都不无辜,我把旧事翻出来,逼着陛下写了罪己诏,处置了王国舅。”
当年北境兵败一事,楚逸轩不知道她都了解多少,他怕惹她心伤,并不愿意同他解释那么多,反正当年涉及的这些人,眼下自己也都处理完了。他正想怎么把这茬绕过去,垂眸却见苏念卿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自己,楚逸轩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
“过来。”
他将脑袋凑过去,苏念卿尽力仰头也只够得上在他下巴上亲了亲,只需一个对视,尽在不言中。
“你都知道了?”他问。
“被那群暗卫刺杀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从我大哥心口取出的那枚暗器,又用在了我身上,除了皇帝,不做他想。北境兵败我三哥什么都清楚,只他不让我多问,刚开始我还好奇缘由,从西陵走了一遭,什么都明白了。”她顿了顿道:“夫君处置的很好,你回来之前我还在想,接下来该怎么面对皇帝,是像我三哥一般隐忍下去,还是……夫君帮我把难题解决了。”
“过去的事,不想那么多了,”损伤的肌理长出新肉,楚逸轩将药膏化开,温热的手掌触上半截手臂,麻麻痒痒的。他帮她缠好了绷带,见她泛着水光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他不免失笑:“看不够?”
苏念卿小幅度的点头:“这几日一直在想你,晚上疼的睡不着的时候尤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