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腼腆道:“李典。”
这名字楚瑜听淳德帝提过,闻言颇有些惊讶:“你排行第五?”
少年惜字如金的点了点头。
楚瑜只觉有些好笑,旁人拼命往自己身边凑的时候压根瞧不见眼前这人,现在所有人对自己避之不及生怕惹得淳德帝忌惮,这人倒巴巴凑上来了。她这会也不急着回去了,支着下巴玩味道:“你三哥同我走的太近被陛下发落了,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还敢来?不怕陛下将你也发落了?”
“不怕,三哥他是用心不良,我……”
楚瑜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却磨磨唧唧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等的楚瑜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荷包丢了上去:“你……你吃这个吗?”
是一包剥好的鸡头米。
圆圆润润的莲子一般。
楚瑜捧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也不知他剥了多久。
她收起脸上的玩味,从腰间扯下皮鞭将尾端丢下去:“拉你上来?”
少年摇了摇头,借着不远处一棵树的助力轻而易举的翻墙上去,楚瑜倒是有些意外,身手不错。
二人并排坐在墙檐上,看暮色西沉,一口一个鸡头米吃的清甜。楚瑜惬意的眯起双眼,少年的目光回望过去,在描金的夜幕下扯下一缕说不清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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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内最大的消金窟,一行华衣锦服的人在门外不住的推搡些什么。为首那人众人是认得的,是这些时日风头正盛的按察司都指挥使符津,当年楚逸轩撂挑子走人之后这人便顶了他的位子,行事作风将楚逸轩学了个十成十,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心里有苦也难言。
淳德帝没当皇帝那会,其实是有意裁撤按察司的,无他,这么一个人人喊打的鹰犬机构,留他何用?可当他自己当上皇帝体会到这玩意的顺手之处后,便再没提过裁撤这回事。
皇帝能办的事,这群人可以帮你办的更满意;皇帝不能办的事,这些人也会想方设法办的合乎皇帝心意。自己做了执刀人领会了这把刀的锋利灵活,淳德帝暂时还舍不得废了他。
再说楼上楼下这群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看,往日里笑面虎一般的符津这会殷勤的邀着那紫衣青年往楼里请,那紫衣青年好像不愿,符津的姿态便摆的愈发诚恳。
长见识了,这群朝廷走狗还有夹着尾巴低眉顺眼的时候?要知道这玩意可是除了皇帝谁的面子都不卖的,可当众人看清了紫衣青年那张脸,霎时明白了,楚白珩这张脸的威慑力,哪怕将近十年未曾掌权,也不由得看的人两股颤颤。
如何让一只朝廷走狗收敛锋芒?搬出一只更大的就是!
楚逸轩还是被人生拉硬拽给拖了进去,符津打发那群姑娘好好招待他,楚逸轩浑身长了钉子一般刺挠极了,只寒着脸让她们都退下。符津见状不住的打趣:“还得是我嫂嫂,将哥哥治的服服帖帖,哈哈哈哈哈。”
在坐的都是从前的旧部,开起玩笑来也没个忌讳什么都敢说。眼见他不喜,符津索性将那些姑娘全部打发出去,只留了自己人喝酒。楚逸轩冷着脸道:“你也早成家了,怎么还是这般不正经?满身的脂粉味回家看弟妹不扒了你皮!”
一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闭了嘴。
“她?她才懒得管我,”符津兀自给自己灌了一壶酒,楚逸轩刚要提醒他慢点喝,便听他打着酒嗝道:“哥哥你说我待她还不够好吗?衣食住行哪样不是顶好的供着她?里里外外给足了她面子,整日对我摆着张臭脸我还只道她生性冷淡,想不到啊,在背后赏了我这么大一顶绿帽子,礼义廉耻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他娘的当了那么长时间王八。”
他也不知到底醉了没,抹着脸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往楚逸轩身上蹭:“我把那王八蛋当她面剁碎了喂狗,她彻底失心疯了,对她,我实在下不了手,还在我府上好吃好喝的养着她,神智时好时坏的,大夫都说了,她这是受刺激太大了没得治,娘的,早知道不当她面动手了。”
他喃喃道:“傻了也好,傻了也是我的。”
这些人这么多年没见,不出意外的,全喝高了。
只随舟一个还稍稍清醒些:“差不多了吧?督主这一身酒气,小心郡主不让你进门。”
他口中这个督主自然指的是楚逸轩,只他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听符津道:“你小子懂不懂规矩?我哥哥在家里说一不二,我嫂嫂什么都听我哥哥的,你知道吗?”
都是楚逸轩的旧部,谁还不知道他们两口子那点旧事,楚逸轩当年更是被人调侃为苏楚氏,放着京中的大好前途不要,巴巴的就跟着郡主跑了,对于符津这话,众人嗤之以鼻。符津则梗着脖子道:“哥哥,他们不信,你倒是说句话啊!”
楚逸轩也上头了,他迷迷糊糊的分辨符津让自己说什么,可巧府中的管事来请自己回去,他便壮着胆子道:“男人在外面喝口酒,催催催催什么催,事多。”
管事的好像头一天认识楚逸轩,面露诧异的打量着他,符津等人则跟着起哄,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自己男人在外面喝多了她不知道亲自来接就打发你来?懂不懂规矩啊?你回去告诉她,我今个就在这等着她,你让她亲自来接我,不接我就不回,还有,告诉她穿漂亮点。”
管事的一边琢磨那黄花梨木的搓衣板今晚可能又要派上用场了,一边颠颠的跑去给苏念卿传话。
他实话实说,苏念卿闻言先是微皱了下眉,而后淡淡的吩咐人去准备马车了。
她坐在马车里,等着管事的下去清了场才不紧不慢的踩着马凳下车,再往里间走,这一群人不出意外的果然喝多了。
楚逸轩看见她的头一眼便汗毛直立,瞬间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还真……真来了?”他颇有些心虚,眼睛胡乱的往她身上瞟,见她并未生气这才稍稍安了心。
“听说你喝多了,不放心就过来看看,”苏念卿抱着他的腰将人扶起来,他下巴支在她肩膀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啧,我喝多了是不认路还是怎么着?巴巴的跑来接我,穿这么少,冷么?”
他下意识的拽下自个的披风将人包裹起来,只苏念卿嫌上面酒味冲怎么都不肯穿,她打量屋内这一群醉鬼,吩咐管事的道:“安排人手照应着,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再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管事的应是,苏念卿则小心的扶着他往外走,他一身的酒气,光是摆弄他就废了不少力气,不能放他自己去洗澡,便只能拧了帕子一点一点的帮他擦,偏这醉鬼还动手动脚的不老实,没甚力气的捏着苏念卿的下巴道:“哪里来的小美人?”
想起他今日去了什么地方苏念卿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将帕子往他脸上一砸:“美人叫谁呢?看上哪个了?”
“嗯,夫人,”他攀着她玉臂去够她脖子:“抱抱,让我亲一个。”
苏念卿将人往里面推了推,扯下床帐自个儿先睡了,里面那人折腾了一会,不多时醉意上头便老实了,而后迷迷糊糊的跌入了一个荒唐的梦境。
他看见自己一身喜服,被符津等人簇拥着往新房里推:“督主快去揭盖头啊,嫂嫂该等着急了。”
他一时摸不清头脑,满院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自己又娶亲了?
开什么玩笑,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揭什么盖头?
纵使万般不愿,还是被人连拖带拽的送进了新房,符津等人识趣的将一应侍者都打发出去,而后……躲在门外听墙角。
他手脚发软的往四周看了看,是自己的内寝没错,郡主呢?床上这个又是谁?
“姑娘,不瞒你说,我已经娶亲了,而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虽然我不知道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但是除了我家诺诺,我谁都不会要的,你看这样行不?你家是哪的?我让人送你回去,再补贴你一份嫁妆,你另外找个人嫁了成不?”
床上那人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哭的还是气的。他正手足无措之际,床上那人主动揭了盖头,露出了一张他熟悉无比却稚嫩了许多的脸。
“郡主!”
“鬼叫什么?”苏念卿下榻给他倒了碗凉茶来:“还没醒酒?大半夜不睡觉连踢了我好几脚,我都要被你挤掉床了。”
楚逸轩神智终于归笼,含混道:“没……没事,睡吧。”
“到底怎么了?”
楚逸轩有些不好意思:“我梦到我又娶了你一次。”
“做梦娶媳妇呢?想得倒美,”话虽这么说,苏念卿还是往他怀里凑了凑,枕着他的胳膊道:“睡觉。”
不知是不是受他影响,后半夜的时候,苏念卿也做了个梦。
梦中自己父兄尚在,自己不过十五六岁,正是闯了天大的祸都有三个哥哥帮忙兜底,无忧无虑的年纪。
想起后来的北疆兵败案,她果断的提醒了自己父兄一番,好在几个哥哥没把她的话当作胡言乱语,互换了眼色下去安排了。她又想起楚逸轩来,算算时间,这个时候的楚逸轩还不是后来鬼怕神惧的按察司都指挥使,正是被赶出王府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摸爬滚打呢,金陵城这么大,自己该从哪下手找呢?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头乱逛,听着众人议论黄督主最近几个案子办的漂亮,不知道上面又要怎么封赏,但是也有人反驳,明面上姓黄的办事是漂亮,可是怎么听说这几个案子都是内里有行家出谋划策,听说那人姓楚,小小年纪,以后怕是还不可限量,说不定也是个天怒人怨的人物。
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在这猫着呢。苏念卿改道都指挥府,要说这群朝廷走狗不敢惹的人物,苏念卿绝对算一个,无他,他那三个哥哥帮亲不帮理,眼前这位,他们这些人还真就招惹不起。
几个门将毕恭毕敬的将她请进了衙门,姓黄的正摆着张臭脸训斥眼前低眉垂首的少年:“怎么着?没让你在陛下面前露脸你还不乐意了?敢跟我甩脸色?你别忘了,主意是你出的,可事是本督亲自带人去办的,安分点好好跟着我做事,有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那默不作声的少年不是楚逸轩又是谁?他双手紧握,满身的戾气已经竭力在忍耐了。
苏念卿驻足轻咳了声,姓黄的你是真的勇,怪不得后来被楚逸轩抽筋拨皮呢,都是有前迹可循的。
这姓黄的算是楚逸轩的前辈,二人都曾坐在这个位子上,只行事作风大有不同,若说楚逸轩是无惧无畏谁的面子都不卖,姓黄的便多了几分迂回和谄媚。
这不,瞧见苏念卿立在远处立马就换上了副笑意忙慌迎了上来:“哟,什么风把郡主您给吹来了?”
苏念卿眼神略过他去瞧他身后的少年:“我找他。”
楚逸轩有些吃惊的回望过来,姓黄的则有几分戾气和惶恐:“这臭小子可是有何处得罪了郡主?您想怎么出气?我把他交给您处置。”
他说罢对着楚逸轩提脚就踹,气的苏念卿拿着鞭子对着姓黄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在姓黄的疑惑的目光中留下一句:“打的就是你,医药费记镇北王府帐上,等着你去要!”
楚逸轩都看呆了,那小郡主则收了马鞭温温柔柔的朝他走来,轻声道:“你,跟我来。”
他不解,但还是垂着脑袋跟在她身后。苏念卿将他带到城郊的一处小池塘,低垂的柳枝遮刚好挡住灼目的日光。
苏念卿将全身上下的银两、首饰、挂件都拿出来,虽然不多,可凑在一起换个百十两银子总不成问题。她将这些东西尽数塞到他手里:“那姓黄的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那指挥使的位子虽尊贵的紧,可也是人人唾骂的,这些东西总能够你两个月过活,我不管你是走科举也好,武举也罢,好好的给我走正经路子。”
不等他拒绝,她又补充道:“有条件的,等你出人头地,来镇北王府提亲。”
这字他是都认得的,怎么连在一起楚逸轩有些听不明白呢?
“郡主别开玩笑了,你我天差地别,我娶你?这根本不可能的,这话我今天当没听过,郡主也切莫再说与旁人,传出去平白毁损郡主清誉。”
“我开玩笑?你放着正经路子不走跑去同姓黄的周旋不就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为我遮风挡雨吗?”苏念卿扯他衣襟,吓得他连连后退,她只得作罢:“你贴身放的荷包里收着我的发带,你可别告诉我你没肖想过我?”
被人戳中了心事,楚逸轩颇有些窘迫,想替她遮风挡雨是真的,可是娶她过门?自己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
“郡主莫要胡言,传出去有损郡主清誉。”
“榆木脑袋,你是不是只记得这一句?”对着点不透的人苏念卿颇有些郁闷:“我告诉你,日后你不但娶了我,我们还有了两个孩子。你睡我同我有了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损我清誉了呢?”
楚逸轩小心抬头去打量她的神色,郡主这是疯了吗?
自己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她说自己娶了她还同她有了两个孩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且不说镇北王会不会同意,她三个哥哥都要活劈了自己。
“我答应郡主走正经路子。”他保证般道。
“那你什么时候来提亲?”
他躲躲闪闪,苏念卿想也知道他又在同自己较什么劲,她索性揪住他衣领,干净利落的封了他唇:“肖想了我十二年,贴身藏着我发带,哦不,按现在这个时间推断才七年,现在咱们两个有关系了,说吧,什么时候负责?”
楚逸轩从耳尖到脖颈红成一片,他指尖点在自己唇上,郡主对着自己又拽衣裳又……还让自己对她负责?他脚步轻飘飘的险些站立不住,满满的不真实感。
苏念卿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楚逸轩见状只能叫醒了她,她红着眼看见自己火气更大,抓住他一只胳膊用力咬了上去,然后将自己裹成个粽子转过身不搭理他。
楚逸轩望着自己胳膊上的咬痕耐着性子将人翻转过来,温声道:“做噩梦了?”
苏念卿只得将梦中的事讲给他听,楚逸轩捧腹大笑,她则道:“我让你上门提亲,你死活不答应。估计心里还抱怨,这什么郡主,这么放|荡,青天白日的轻薄人家。”
楚逸轩想了想,确实像是那个年龄段的自己能干出的事,如果不是自己肖想她十二年的事刚好被她撞破的话,这事说不定自己能瞒一辈子,从前的他根本就不敢想象苏念卿也会这么喜欢自己。不过……
楚逸轩醋味上头:“你居然主动亲他?他那么不识好歹你还亲他?”
“一个梦罢了,”苏念卿无声翻白眼:“再说梦里那个不还是你吗?你吃个什么味啊?”
“那不一样,我不管,我得亲回来。”
苏念卿一边躲闪一边逗他:“你还别说,十七八岁的楚督主,真嫩啊。”
楚逸轩气道:“你嫌我老了?”
“老不老的可不是嘴上说了算。”
当晚,被人嫌弃的楚逸轩身体力行的表现了一番,然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人赶出了房门,抱着枕头站在门外同早起练武的楚锦大眼瞪小眼。
在楚锦的印象中,爹爹极少有起的这么早的时候,他疑惑道:“爹爹惹娘亲生气被赶出来了?”
楚逸轩将枕头往身后藏了藏:“你娘亲喜欢我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赶我。小孩子家家的,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楚锦‘哦’了一声,假装没看到他身后藏的枕头以及背后楚逸轩刻意压低的叫门声:“开门啊诺诺,让这小崽子看见指不定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房门当然还是开了,楚逸轩抱着她美美补了个回笼觉,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后来旁敲侧击:“你那个梦里,我后来上门提亲了吗?”
“不知道。”
楚逸轩歪着脑袋看她,苏念卿拿着剪刀将墨菊多余的枝叶剪去:“我让你提亲你又不答应,气得我恨不能锤你一顿,再然后就被你叫醒了。”
楚逸轩上前将人圈在怀里只是笑:“还是捶一顿吧,那小子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他要是不答应,你就打到他上门提亲为止。”
“我是土|匪啊?”她将唇凑上去,哝哝道:“眼前这个娶我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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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一群人明火执仗的冲进了府中,阖家获罪。郑泠鸢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人,看到双眼惨白的头颅朝自己飞过来的那一瞬,头皮发麻到整个人都忘了反应。
忠心的老嬷嬷将她护在身下,又被那些身穿甲胄的人强行分开。一个个重枷套在这些人的脖子上,如遇反抗者当场格杀,血水、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处,震耳欲聋的雷声掩不去院落内这些人绝望的哭喊。
混乱中,郑泠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只听人说自己的祖父因着北疆兵败案在朝堂上仗义执言开罪了人,可是御史的职责不就是拨乱反正监察百官吗?什么时候正直敢言也成了重罪一桩了呢?
她同一应女眷被关押在一处暗牢,从最初的互相安慰到后来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她没等来赦免的消息,却等来了自己祖父撞柱死谏,阖家被牵连,男满十六者秋后处斩,年岁不足者流两千里,女眷尽数充入教坊司。
她记得临行前那一晚,狱卒拿着烧红的银针对自己道:“姑娘,按理说既然充入教坊司,面上是不刺字的,只是郑大人得罪了人,上面有吩咐,我就是一个听命办事的,你不要怨恨我。”
郑泠鸢目光呆滞,都走到这步绝地了,谈什么怨恨不怨恨呢?
许是这张脸太过精致无可挑剔,狱卒都有些不落忍。烧红的银针刺破了前额的皮肉,一股烧焦的味道充斥着人的鼻腔,可郑泠鸢不知疼一般呆愣愣的一动不动,那狱卒动作干净利落,也好让她少受些苦楚:“刺在前额,姑娘可以拿碎发遮一遮,旁人看不到的。”
她如一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半月后,被送入了筑阳城教坊司。
管事的嬷嬷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嫣红色衣裙却不显轻浮,她扭动着腰肢迎她下轿,身侧的小厮跟着解释:“这是郑御史的孙女,叫郑泠鸢,也算是无端受累,嬷嬷多看顾些。”
那妇人一挑眉:“家都没了,留名何用,打今儿起,你就叫十六月了。”
那小厮受人所托,将身上仅剩的盘缠殷切的塞给这妇人。她却只是一笑,并不看进眼里;“用不着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过?就是家里没出事前我比着她也是只尊不卑,进了楼的姑娘都是一样的,其余的甭白费力气。”
妇人握住她手引她入楼,虽遭了难,这双手甫一沾触便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暗自道了句造化弄人,拨弄着她的刘碎发将醒目的刺字掩了掩。吩咐道:“带她下去休息吧,好生将养两日,免得水土不服。”
郑泠鸢从起初的抗拒到后来的麻木,枝头寒梅跌落尘埃,直到后来,楼里来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人曾是家里的马奴,祖父瞧他根骨不凡脱了他奴籍送他去军营,看他那满身的装束打扮,这些年过的应该还不错。
郑泠鸢以为他也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毕竟短短数月,人情冷暖,自己可谓尝了个透彻。她苦笑一声,认命的去拔头上的珠钗,这人快步上前制止了她进一步动作,脸色总比自己还要红上几分,他结巴道:“大……大小姐,我就是来看看你。”
她微抬下巴:“来看我笑话?”
“不……不是,人这辈子不止一条路可走,不过是换个活法,大小姐勿要自轻自贱,”他从怀中取出荷包,里面是沉甸甸的份量:“大小姐拿着应急,我先走了。”
他来去匆匆,以致于郑泠鸢都未反应过来。
他来的不算频繁,只是每隔一两个月总会抽空过来瞧瞧她,每次都是略坐那么一盏茶的工夫,然后将随身携带的银钱留下。郑泠鸢算算他的俸禄,应该根本就没给自个儿留下闲钱。
他话不多,跟个哑巴似的,可她盼着他来,就像是他乡遇故人,哪怕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又这么过了几个月,那道无形的隔阂好像削减不少,郑泠鸢看他留下的荷包打趣道:“客人才会给钱,你每次来都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慌忙解释:“姑娘家总要拿些银钱傍身,手里富裕姑娘做事也有底气,这些钱不多,大小姐拿着应个急就是。”
后来,司礼应该是得了旁人的点拨,在送钱之余也会送些别的,有时候是两件精致的首饰,有时候只是一盒时兴的胭脂,再或者,只是一碟冒着热气的点心。
郑泠鸢咬着绵软的点心逗他:“钱都给我了,你自己要用钱的时候怎么办?”
“我用不上,”他饮着热茶含混道:“我吃住都在军营,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自己拿着也是累赘。”
没有要用钱的地方?郑泠鸢只是笑:“没想过攒些银钱,等以后置个宅子,再聘房夫人?”
他果断摇头,郑泠鸢刚想骂他呆子,就听他一本正经的继续道:“我托人打听过了,郑御史当年应是得罪了太子,大小姐想脱了奴籍,只怕得要上面那位开口特赦,我现在人微言轻,等以后我一定想办法向上面请旨,帮大小姐脱了奴籍,好去过自在日子。”
人情冷暖见的太多,听到这质朴的言论说不动容是假的。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起身道:“膳房里热了吃食,你若是不急,吃完再回军营吧。”
她在想,如果不是自己落了奴籍又流落到这种地方就好了。
司礼在想,倘或自己不是马奴出身就好了。
那样的话,就算最后被拒绝,好歹也给对方一个知道彼此情意的机会。
日子就这么平淡简单的继续往下过。
再后来,筑阳城沦陷在即,司礼听命带骑兵出城的时候,想起自己已有两月未曾见她,原想将这段时日攒下的银钱还有那支自己挑了好久的胭脂送她,只是到底没寻着机会。
他临死都惦念着要向上面请旨特赦,只是当时全营的兵马全军覆没,心中所想注定没办法直达京师。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殉国,郑泠鸢便点了那绣了数月的嫁衣,纵身跃入火海同那些异族之人同归于尽了。
老人们常说,只要不喝孟婆汤,这辈子的记忆就不会被抹去。
他想,他不喝那汤了,总得记住她的样子好去寻她。
上辈子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总要有一个达成圆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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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君和曲若冉的婚事,是长公主还在世时亲自让人订下的。
苏家二郎娶了裴佑安的妹妹,皇帝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到底是兄妹连心,长公主心里门清,这种情况下,苏家三郎的婚事就值得自己好好考量一番了。
武将世家不必多想自然被排除在外,门第太高的文臣、贵族、宗亲也不合适。曲若冉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长公主的视线。
与其说是闯入,不如说是苏长君刻意安排。
正是混不吝的年纪,他巴巴的跑去翻人姑娘的墙头,气的曲老直拿竹竿打他,且不说曲老几次三番让人来自己这边告状,单凭他带着人姑娘整日在金陵街头斗鸡走马胡作非为,长公主想不知道都难。
人没出阁的姑娘被自己家臭小子就这么拐带了,长公主理亏,带着歉意让人回复曲老,说会好好管教,当晚就将苏长君留在了正房。
苏长君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你父亲哥哥不在,你是要上天不成?你无法无天没人敢说三道四,人家姑娘呢?你让她日后如何嫁人?”
苏长君理不直气也壮:“旁人怎么出嫁她就怎么出嫁呗,正要跟娘说呢,你什么时候安排人去他们家提亲啊?”
长公主顿了顿,这小子在这等着呢,怕是就等着自己找他来训话。
只是略微一想,这桩婚事简直再合适不过,曲若冉的祖父在豫章书院授课,未曾入仕刚好免得皇帝忌惮;曲家家风清正,曲老更是桃李遍天下,他教导出来的孙女自然也不会差,自己家这臭小子,他若是不喜欢自然也不会去招惹,就看人家姑娘和曲老的意思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自己这边自然尽心撮合。
苏长君见她闭目深思便知她听进心里了,喋喋不休道:“二哥娶二嫂可是用了十六抬的花轿,还抽调了北疆军和东海驻军,我们若冉过门的排场绝对不能比二嫂差事。”
长公主白他一眼:“你安排的好妥当啊。”
他抱着臂膀端的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大哥二哥都成家了,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我都跟若冉商量好了,你就找人算好了时日去曲家提亲嘛?”
自个给自个安排婚事?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脸没皮的混账。长公主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但到底还是安排人礼数周全的去问曲家的意思,不出意外的,那边应的也很果断,两家互换了婚书,这桩婚事就这么订了下来。
当时六礼已经过了五礼,只待上门亲迎,北疆一行老王爷本没打算让苏长君去的,可是这犟种死活都要去立个军功,好替曲若冉讨个诰命,也好风风光光的迎她过门。
十六抬的花轿不难,二哥能抽调北疆军自己也能,只是东海驻军好歹是二嫂的娘家人,裴佑安能抽调东海驻军给自己妹妹撑脸面,这东西自己求不来,他又担心婚礼的排场不如二哥新娘子心里委屈,讨个诰命体面又排场,正正好。
可是就像苏念卿没等来那顿团圆的家宴,曲若冉也没等到苏长君娶她过门。
北疆兵败了。
老王爷和二子先后殉国,北疆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苏长君侥幸捡回一条命,又被宫中那碗汤药毁损了全身筋脉,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自此与废人无异。她没等到苏家的花轿,却等到了苏长君的退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