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
申少?扬简直想?给她鼓掌了——又是祝灵犀问出了关键问题!
曲砚浓瞥了他们两人一眼。
她没作解释,反倒幽幽哂笑,“人早就?死了,问这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三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淳朴土包子?的申少?扬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飞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咳咳咳咳咳咳!”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的茶杯,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茶杯。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两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两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茶杯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茶杯,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申少?扬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申少?扬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红晕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三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三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第47章 碧峡水(十三)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 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 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 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 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 师父又会反悔, 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 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 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 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 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 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 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卫朝荣明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她针锋相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哑声说,“可以,那你就?一个人厌烦苦恼地?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吧。”
她终于露出一点怔然,旋即又是极度的好笑,“我?又不要你陪我?——谁要你陪我?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吧?
怎么就?说到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这回轮到卫朝荣一怔。
像是陨星骤然划破长夜,他蓦然想明白,原来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门挣扎,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无?趣、勾心斗角的人间世里?,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涩。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脸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你这脾气也?挺了不起的,居然连求活也?不会么?每句话都像是上赶着找死,你回去?以后赶紧学学怎么说好听话吧。”
她说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财物都不搜,走得很潇洒,见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点不像个魔修。
卫朝荣艰难地?从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气覆盖,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离开,倏尔提高?声音,沙哑地?说,“我?叫卫朝荣。”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也?许没有,也?许听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乏善可陈的名字,也?不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脸的人。
可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一段对话,从没和谁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贵秘密,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卫朝荣在沉黯的乾坤冢里?寂然。
若不是因缘际会,借着灵识戒听到了她和小修士们的对话,他永远也?想不到当初那一面后,她竟然会想到这个地?方去?。
这么多年,他们从萍水相逢到巫山云雨,他竟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不行。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
他说不出的憋屈,很难想象在陨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后,居然还能尝到一口来自千年前的窝囊气。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相见,那是他第?一次状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况下,正?式地?见到她。
没有满脸血污,没有一身重伤,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卫朝荣紧紧抿着唇。
其实他那时只是见到她身侧跟随着一个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亲密,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衅后,立刻冷冷地?反击。
他的话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只是看出郝师弟色厉内荏、实力不济,刻意卖弄他自己罢了。
等到后来曲砚浓说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他才蓦然惊觉,原来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话竟然是那个意思。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误会后,他有心解释,可又不知怎么解释,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更何况他身在魔门,非要解释出个清白来,反倒惹人怀疑。
一个戾气深重、性?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该在这种事上解释再三。
于是他当时默然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憋屈地?认了这份轻浮。
可他想不到曲砚浓居然会因为?他的沉默怀疑他不行。
后来他们再相见,她也?还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诱他,他一面惶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乱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续仙门的那一套,那么她很快就?会无?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