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门问师姐为什么,师姐也一知半解,只是告诉她们?,山海断流、魔门覆灭前?,仙域与魔域的?风俗大不相同,魔门风气酷烈,衣装往往也更冷硬张扬,而上清宗是仙门正朔,理当继承仙门遗风,因此?獬豸堂在制定门规时特?意写下了这一条。
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数千年,自然是有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理解的?老规矩,哪怕斗转星移、浮世变换,宗门长老执事也懒得去?改,让年轻弟子们?常常诟病,着装只不过是其中?一条罢了。
但此?刻,祝灵犀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曲仙君弃魔从仙上千年,却还保留着从前?在魔门的?习惯。
一个人的?道统可以改变、修为可以提升、地位可以变化,甚至性情、脾气,可总有一些东西已刻入骨髓,永远也不会变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岚微疏,再也掩不去?那张瑰丽神容。
祝灵犀蓦然瞪大了眼睛,“您是……”
她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声音,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走出云气的?人。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祝灵犀在陇头梅林外遇见的?那位神秘的?裁夺官!
那场比试后,祝灵犀特?意去?请教了带着上清宗弟子来参加阆风之?会的?那位长老,在这山海域中?,究竟有哪一位元婴修士曾在上清宗有过修行,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中?,叫祝灵犀一声“半个小师妹”?
上清宗是五域如今最古老庞大的?宗门,如今大半个修仙界都和上清宗有拐弯抹角的?关系,长老和祝灵犀把有可能的?人选反复分析了好几?遍,最终也只得出了几?个不确定的?名字,每一个出现在阆风之?会的?可能性都不算高。
祝灵犀把那几?个名字记在心里,时时留意着,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那位神秘的?裁夺官前?辈,居然就是五域中?盛名问鼎、千载不二的?曲砚浓仙君!
曲仙君居然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上。
居然还会对着她叫“半个小师妹”……难道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修行过吗?
以曲仙君的?声望,若在上清宗修行过,绝对足以令如今的?长老们?好好宣传一番,用天下第?一人的?声势,反过来为上清宗的?赫赫传承增光添彩。
可为什么祝灵犀从前?在宗门内,从未听长辈长老们?宣扬?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吗?
祝灵犀皱起眉,陷入思?索。
曲砚浓拨开云气,在中?宫的?浩荡天门下,望向高举着青鹄令的?戚枫。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是檀问枢了,曲砚浓很难从那副急切而青涩的?模样中?联想到檀问枢的?影子。
这反倒显得更蹊跷,她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却成了肯定——她的?魔门第?一好师尊,被她亲手断送生机、焚燃躯体后,又以另一种形式重获生机。
真不公平,她在心里莫名地想,怎么会是檀问枢呢?
如果她能知道檀问枢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卫朝荣呢?
也许她会想试一试。
她会的?。
曲砚浓不作声地打量着戚枫。
檀问枢又玩出了什么把戏?
“你说,你被人控制了神识?”她语气不急不徐,但目光却凝定在戚枫的?身?上,看得很仔细,“当你在周天宝鉴前?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你在阆风之?会的?成绩都将到此?为止,包括你手里的?青鹄令,我?也会收回,因为这不是你得来的?东西。”
戚枫本来神情坚定不移,听她这么一说,反倒露出些迟疑来。
他惨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纠结,可到最后一咬牙,竟直直地把拿着青鹄令的?手伸到曲砚浓的?面前?,“裁夺官前?辈,请你把它收走吧!这不是我?自己拿到的?东西。”
方才曲砚浓重构镇冥关的?时候,戚枫浑身?抽搐,一副神智不怎么清醒的?样子,直到镇冥关恢复原状后才慢慢恢复正常,不像是祝灵犀那样猜到了曲砚浓的?身?份,仍然叫曲砚浓“裁夺官前?辈”。
看起来倒确实像是檀问枢曾附身?过戚枫,又在见到她后放弃了对戚枫的?控制。
可她也没忘记,她的?好师尊曾经也是个能让碧峡老魔君信重的?骗子。
曲砚浓没伸手。
“阆风之?会三十?年一届,到了下一届,你的?年纪就超过了,不管这枚青鹄令是不是你拿到的?,都会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拿到手的?机会。”她定定地望着戚枫的?眼睛,幽黑的?眼瞳里泛起淡淡一层紫,“你真的?确定吗?”
戚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我?要是不交出这枚青鹄令,我?又要被说成是纨绔了!”
话刚出口,戚枫就满脸惊诧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了好几?下,又惊又赧地看着曲砚浓,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曲砚浓一愣。
“纨绔?”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听明白了戚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啊,以你们?家的?背景,是会被人称作纨绔的?。”
情理之?中?,她想,虽然戚家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戚长羽也只是历任沧海阁阁主中?的?一个,但对于?五域中?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当然已经是庞然巨擘,足以令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喘不过气来。
可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想。
因为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易如反掌,所以她忘了,她也曾是芸芸众生。
檀问枢难道就会记得吗?
千年前?就已晋升化神,在最不需要同情和道义的?魔门高高在上的?碧峡魔君,会比她更清楚地铭记曾经渺小的?过去?吗?
又或者,在这一千年里,只有她坐困愁城,就连檀问枢也在颠沛流离里重新落入红尘俗世?
曲砚浓垂下眼睑。
她伸出手,从戚枫的?手里接过那枚青鹄令。
那枚青绿如云的?令牌在她指尖剔透映光,戚枫和她一起盯着那枚令牌,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不舍。
“比试中?出现这样的?变故,确实出人意表。”曲砚浓语气疏淡,“公平起见,暂时取消你到这一轮为止的?所有名次,由我?和裁夺官们?一起为你检查神识,本轮比试就此?中?止。”
听到曲砚浓说取消名次、比试中?止,戚枫倒还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啊?”申少扬惊叫一声,又闭嘴,讷讷地看着曲砚浓,“仙君,这一轮比试中?止了?”
祝灵犀不像他那样一惊一乍,但目光也立刻凝在了曲砚浓的?身?上:戚枫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让人好奇,而比试中?止影响的?可是他们?的?成绩。
对于?辛辛苦苦走到这一轮的?应赛者来说,没什么比成绩更重要!
曲砚浓指尖旋着青鹄令,微微一转,握在掌心里,似笑?非笑?,“我?来看看——本轮比试一共有四名应赛者,两?个就在这里,一个自请退出,还有一个……”
“也主动退赛了。”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还剩两?个人,正好,就是进入下一轮比试的?人数。”
申少扬听到这里,心跳漏跳一拍。
——曲仙君会不会直接宣布他和祝灵犀进入下一轮比试?
他虽然脸上没表露出来,但满眼都是期待,紧紧地盯着曲砚浓。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曲砚浓微微一笑?。
申少扬提起的?心又坠下。
他微感失望地耷拉着肩膀,眼巴巴地盯着曲砚浓看。
“除了戚枫之?外,剩下的?三名应赛者里,祝灵犀成绩第?一,富泱第?二,申少扬第?三,按理说应当是祝灵犀和富泱进入下一轮,可富泱偏偏又退赛了。”曲砚浓慢悠悠地说,“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这下祝灵犀和申少扬都眼巴巴地盯着她。
曲砚浓凝眸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那你们?三个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她语气平淡,却有种尘埃落定、不可更改的?笃定,“下一轮比试,我?会亲自来看。”
她说她会亲自来看。
曲砚浓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申少扬听过,祝灵犀听过,淳于?纯和胡天蓼也听过,每一次说起时,她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强烈的?意愿去?兑现。
随心所欲地出尔反尔是大人物的?特?权。
但这一次,当着周天宝鉴的?面,她决定给出一个承诺。
“我?会在阆风苑的?裁夺官座席上,亲自见证新一任阆风使的?诞生。”
在微渺的?云气环绕里,只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传奇存在亲口许下承诺,在周天宝鉴外无数修士的?见证下,递来一份谱写新传奇的?邀约。
申少扬微微屏息。
他克制不住地心驰神往,仿佛也能听见自己滚烫血液在血管中?淌过的?声响。
幽黑的?戒指很微妙地灼烧了一瞬。
申少扬微微一惊。
他从那股幻梦般的?浮想中?如梦初醒,朝手上的?漆黑戒指看了一眼。
“前?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地看了几?步之?遥的?曲砚浓一眼,并没有谨慎地等到离开镇冥关后再行动,反而有点冒失地直接用神识沟通了戒指,问道,“您又回来了?”
申少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深知?怀璧其罪, 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灵识戒的秘密,也谨慎地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灵识戒的不凡,谁能想迄今第一次冲动, 居然?就玩得?这么大——以曲砚浓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曲砚浓想要夺走灵识戒, 申少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或许他所期待的本就是曲仙君能发现灵识戒的秘密,他总觉得?前辈和曲仙君有着?时光也抹不去的渊源, 让前辈念念不释、执迷不返。
既然?如此,为什么前辈不去找曲仙君呢?
无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有一千年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放下矛盾, 好好地重聚呢?
申少扬的过去非常简单,他不懂也不打算懂那些复杂的爱恨苦衷,以他朴素的心愿,只愿彼此在意的人能美满和睦、一直在一起。
曲砚浓微微一凝。
她轻轻地挑起眉头?,偏过头?, 朝申少扬望去。
方才?那一瞬,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申少扬调动了神识,凝聚在他指间的那枚漆黑戒指上。
——他这是想做什么?
卫朝荣花了很大精力平复暴动的魔元,烈焰焚身的剧痛慢慢退去,只剩下肌肤表面如烟熏火燎般的淡淡灼痛。
那种如影随形的疼痛, 他在很多年前便已学会了习以为常,也许他该庆幸曾经在魔门蛰伏的那段经历, 如果一个人有过太多次命悬一线、皮开?肉绽, 那么单纯的痛楚对他来说自然?就成了无所谓的忍耐。
只不过, 这种忍耐永无止境,一年又一年, 春来和秋去,既不会有变化,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新凝聚起灵识,追溯到灵识戒的位置,重燃起他留在灵识戒中的灵识之触,借着?灵识戒和申少扬的视角,再次窥视青天下的人世。
灵识之触才?刚重燃,申少扬的探问就已递了过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一向做事谨慎,卫朝荣没太留意周遭,很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
申少扬的疑问立刻像是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前辈,你刚才?为什么会切断灵识?为什么我一睁眼就发现曲仙君站在我面前,还揭开?了我的面具?我闭守神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朝荣被这层出不穷的问题淹没。
他微微地皱眉,只是简略地说,“带你回镇冥关的时候,正好遇见她。”
这回答无可挑剔,申少扬相信每个字都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法从前辈简短的回答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前辈回到镇冥关遇见了曲仙君,然?后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曲仙君摘下他的面具啊?
前辈是不想和他细说,还是觉得?这些经过不值得?细说?
申少扬猜不透,只能在心里苦哈哈地想:前辈当年和曲仙君相处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吧?
——难怪前辈和曲仙君有矛盾,以前辈这种性格,实在是很难没有一点矛盾啊。
申少扬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感觉为前辈和曲仙君操碎了心,他还要再问下去,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姿态如此理?所当然?,“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申少扬心里猛地一跳。
这分明是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一幕,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但当曲砚浓真的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惶。
倒也不是担心小命不保,而是有种在学堂走神开?小差,忽然?被师长抓住的感觉。
“什、什么好东西?”他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这个小魔修也是很离奇,说胆大吧,见了她也十分紧张局促,说胆小吧,他偏又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装傻。
胡天蓼真的看错她了——她在心里想,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坏脾气?,这一千年修身养性下来,她的脾气?怎么能说不好呢?
真要是脾气?不好的时候,她早就一巴掌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魔修从镇冥关打落进冥渊去了。
曲砚浓伸出手,没怎么见她动作,轻飘飘就抓住了申少扬的左手。
“什么好东西?我问你,你还要问我?”她似笑非笑地将申少扬的左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怕我抢走你的宝贝?”
这还是申少扬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母亲之外的异性握住手。
申少扬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给给,给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火烧屁股一样跳着?脚,自个儿?把左手上的漆黑戒指一把捋了下来,塞到曲砚浓面前,“您随便看!”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全靠面具遮着?,可眼神乱飞,从中宫的浩荡天门飞到戚枫、祝灵犀的鞋尖,唯独就是不敢看曲砚浓。
曲砚浓微怔。
她古怪地望着?申少扬通红的耳垂。
申少扬这副模样,倒似乎有点像是当年仙魔对立时,仙门修士的姿态——总是那么信守清规戒律,灭绝人欲,别说像魔修那样追逐欲望、露水欢愉了,就连和异性牵个手都要惊慌失措。
卫朝荣是她见过最大的例外。
他是她见过最奇怪,也最特?别的仙修。
曲砚浓微微蹙眉,有些迷惑:方才?在艮宫裂口边,她伸手拉申少扬上来的时候,后者好像并没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反倒把她握得?很紧。
刚才?不害羞,现在又害羞起来了?
她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却理?不出头?绪,瞥了申少扬一眼,把他递过来的灵识戒握在了手中。
卫朝荣怎么也没想到,申少扬居然?就当着?曲砚浓的面沟通了灵识戒,又在被曲砚浓发现后,想也没想就把灵识戒递到了曲砚浓的手里。
——这小子倒戈也太快了吧?
可申少扬只怕是不知?道,就算把灵识戒给了她,也是没有用的。
她听不到的。
卫朝荣在昏暗的荒冢中涩然?一笑。
况且,世事无常,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呢?
借着?灵识戒的视角,他望见她光艳绝伦的脸。
他把剩下的一切都忘记了。
如影随形的灼痛、漫长不减的孤独,他都不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凝望她的面颊,贪得?无厌地用目光描摹她瑰丽细腻的眉眼,仿佛便也能跨越千山万水一遍又一遍深吻无尽。
假如有一天,他能离开?冥渊……
这念头?才?划过脑海,便像是惊雷般在他心头?落下,磅礴的魔元刹那震荡,强烈的灼痛从脊骨遍布全身,妄诞不灭的魔剧烈震颤着?,却不顾痛楚侵蚀,茫茫中惶遽:
原来欲望无穷,他竟已生妄念。
曲砚浓拈着?那枚漆黑如墨的戒指,随意地旋了一旋,她没见过这样材质的戒指,非金非木非石,不是五域已知?的任何?一种灵材,唯一能通过经验判断出来的是特?性。
这种材质应当很适合容纳、传递神识,或许可以拿来制作传音的法器。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漆黑戒指,明明没怎么上心,却又莫名?不放手,总觉得?握住的好似不是一只平平无奇的戒指,而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奇怪,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宝物?算得?上重要?
曲砚浓微微蹙起眉,神识分出一缕,探入那漆黑的戒指。
细腻强大的神识涌入灵识戒。
在空寂浩荡的疆界中,她倏忽触碰到一缕幽寂的魔气?。
神识边角与?灵识之触轻轻触碰。
千万里外的荒冢中,卫朝荣微不可察地一颤。
“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追问,“你能……听见我吗?”
是否存在一些渺小的可能,即使渺小如尘埃,能否也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希望?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能察觉到那股幽寂的魔气?微微波动着?,好似在对她作出什么呼应,可是那波动太无序,她解不出规律,也猜不到因由。
魔修的修为越高深,炼化的魔气?就越纯正。
漆黑戒指中的这股魔气?阴冷冰玄,纯正到极致,当初曲砚浓还是魔修的时候,也没有炼出这样幽邃的魔气?,她可以轻易地判断出魔气?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强大的魔修,比她当初毁去魔骨时的修为更高。
可是这一缕魔气?实在太微弱了,她很难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不是化神魔君,又或者只是一个元婴巅峰的魔修。
这世上魔门已断绝,也不可能再出现化神魔修,最多也只是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难以重见天日,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还没有见到她的面,只是觑见她出面的可能,便龟缩蛰伏,再也不敢露头?。
漆黑戒指里的这缕魔气?,大约也只是某位上古魔修所留下的传承,遗留者本?人早已陨落,又恰巧被申少扬捡到了。
曲砚浓这么推断着?,明明什么都合情合理?,好似已经尘埃落定?,可不知?怎么的,在意兴阑珊之中,她仍冥冥间不甘心似的,攥着?那枚戒指,怎么也没松手。
申少扬紧张地盯着?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希望曲仙君能发现戒指里的玄机,还是害怕曲仙君发现,只是一个劲地滚动着?喉结,喉咙发干。
卫朝荣越过灵识戒的束缚凝望着?她,沉默了下来。
她听不见。
当然?是听不见的,他早就知?道。
仙修的神识和魔修的灵识本?质上是两种力量,就如灵气?和魔气?水火不容。灵识戒容纳了他的灵识之触,以一缕魔元包裹,只有身具魔气?的人才?能听见灵识之触的余音。
申少扬以为只要把灵识戒递给问鼎天下的曲仙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没什么是深不可测的化神修士所不能实现的,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只是因为当初卫朝荣救下他一命,给他塑造了一副魔骨。
这个心怀美好憧憬的筑基小剑修所见过的悲欢离合还太少,难以想象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是注定?了徒劳无功和无能为力。
卫朝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有时觉得?曲砚浓也许同?等地明白着?他,因为他们的人生从命运的起点就重合,那么相似。
他宁愿用一次粉身碎骨,去换取她人生中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去体验一次事在人为,因为他自己已很明白那种名?叫徒劳的遗憾有多么砭人肌骨。
可就在这一刻,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不甘如山崩地裂,将他淹没。
“曲砚浓。”
他叫她,“曲砚浓。”
一遍又一遍,“曲砚浓。”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撼地摇天、飞蛾扑火地灌注灵识,不知?疲倦也不懂适可而止,用尽全力,无序地喧啸着?她的名?字。
晦暗的荒冢重复着?同?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凑成诡乱的杂音,一重又一重地递向远方,化作永不停歇的呢喃。
曲砚浓攥着?漆黑戒指看了好一会儿?。
她什么也没能从中发现,只猜测那是一个陌生魔修留给后人的传承。
“还你。”她伸出手,按捺内心莫名?的遗憾和酸涩,伸出手,将戒指递给申少扬,语气?疏淡,“还挺少见的,保管好吧。”
荒冢中的喧啸不知?何?时停歇了。
她听不见的。
妄诞不灭的魔怔怔地僵立在原地,像是最后的魂魄也化作余烬。
是啊,他知?道,她不会听见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她永远不会听见。
因为,她在千年前毁去了魔骨,走上了仙途。
她已经是个仙修了。
幽晦荒冢里,虚幻妄诞的身影呆呆地伫立,有幽风南北不尽飞,可他过了很久很久也没动弹。
申少扬坐在石凳上发呆。
镇冥关的比试中止后?, 曲仙君带着他们三个应赛者回到了阆风苑,按照历年来阆风之会的规则,进入前六十四名的应赛者在淘汰前都能住在阆风苑里。
早在参加不冻海的那一场比试前, 申少扬就已经兴冲冲地搬进了阆风苑,即使他来得晚, 只分到了最偏僻的一间,也没能打消他对阆风苑的热情。
因为?, 阆风苑是当今五域最奢靡豪华的庭院。
这座占地?极为?广阔的仙山琼阁,为?每一个入住其中的应赛者都配备了一间修行静室,将阆风苑地?面下的地?脉巧妙地?接入每个静室, 令应赛者在其中享受到最浓厚的灵气。
无论?应赛者是擅长炼丹、画符、炼器, 阆风苑都会供应对应的灵材,任应赛者自己动?手,倘若应赛者都不擅长,阆风苑也会提供一笔不菲的资金,供应赛者购置所需。
申少扬入住阆风苑后?, 曾多次请常驻阆风苑的炼器大师为?他保养灵剑,在这里住得乐不思蜀,恨不得年年都有阆风之会可以参加。
可这回从镇冥关回来,他却?没急着去请炼器大师,反倒是恹恹地?坐在院里, 耷拉着脑袋。
“前辈,为?什么曲仙君没有发现你?”他真心迷惑地?问, “你不会一句话也没对曲仙君说吧?”
不应该啊。
据申少扬的推断, 虽然前辈总是在有关曲仙君的问题上避而不答, 但前辈绝对是极其在意曲仙君的,只要给前辈一个机会, 前辈立刻就会抛下一切去找曲仙君。
前辈怎么会毫无动?静,任曲仙君把戒指还给他呢?
灵识戒沉寂了许多天。
自从镇冥关徒劳呼喊后?,申少扬询问了很多次,可灵识戒中一直没有应答。
“前辈,你倒是说句话啊?”申少扬嘴上没把门地?信口猜测,“不会是你叫了曲仙君,结果曲仙君不想?理你,直接把戒指还给我?了吧?”
这一次,灵识戒中终于有了动?静。
“她听不见我?。”卫朝荣语气漠然,以那寒峭沉冽的嗓音,仿佛很平静地?说,“她是仙修。”
这短短的两句话,直接把申少扬打蒙了。
他瞬间想?起在镇冥关里,骨髓中冒出来的那股黑色力量,还有曲仙君那一番好似不着边际的话。
“呃,我?……那我?是?”申少扬讷讷地?问,“曲仙君说我?是个魔修。”
卫朝荣冷淡地?说,“你不是魔修。”
“你只是身怀魔骨。”他言简意赅地?说,“当初你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成了个肉饼,只是经?脉不曾断绝,还有一口气,我?用?魔元重塑了你的脊骨。”
这个迟来的真相来得太?震撼了。
“那,那我?脸上的纹路?”申少扬呆滞地?问。
“那是魔修塑成魔骨时自然产生的魔纹,当魔修能完全掌控魔骨的力量后?就会消失,你是个仙修,当然一直消不掉。等到你金丹期以后?,灵气完全压过魔气,魔纹就能消除了。”
申少扬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那我?现在是个身怀魔骨的仙修?”他语调古怪地?问,“还能这样仙魔同修吗?”
卫朝荣反问:“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
很多年前,在他启程前往魔域前,还是元婴修士的夏枕玉长老亲自主持仪式,为?他洗去一身灵气,将捉来的金丹魔修的魔气灌入他经?脉。
夏长老站在繁乱的阵法前,间或有那么一瞬不忍。
她说:从此往后?,你身怀仙骨,满怀魔气,这条路痛楚常伴奔闻由南几声五群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正理、步步荆棘,不会有任何人与你为?伴,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其实没怎么去想?。
师父将他带回牧山宗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他不负所期,带着牧山宗回到上清宗的麾下,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什么可想?的,唯一应走的路,就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想?好了。”牧山宗年轻仙修徊光说,“无论?未来如何,我?都接受。”
无论?未来是生关死劫,无论?是否注定形单影只,他都接受。
从踏上前往魔域的路途起,他便已是茕茕一人。
卫朝荣默然很久。
“在你元婴前,不必担心魔骨阻碍修行。”他简短地?说,“等你要晋升元婴前,设法毁去魔骨,重塑仙骨就行了。”
申少扬瞠目结舌,“毁、毁去魔骨?和曲仙君当年一样?”
不是吧?五域修士谁不知道,当初曲仙君已经?是元婴魔修,却?毅然毁去了一身魔骨,从凡人之躯重新开?始修行,其中的艰难和大毅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肃然起敬。
申少扬怎么想?都觉得他没那个勇气放弃如今的修为?,从头开?始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