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by南十字星2019
南十字星2019  发于:2024年03月25日

关灯
护眼

一曲既终,元好问慨然道:“良佐,这些日子我看你练军很是得法,将来定能重振我大金铁骑的神威,一雪前耻,名震天下!”完颜彝缓缓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征战无论胜败,受苦的终究是无辜百姓,若是可以选,我宁愿四海清平,永无干戈,也好过用万千枯骨来换一将功成。”元好问苦笑道:“只可惜旁人不像你这样想,咱们大金何曾停过干戈?弱肉强食、穷兵黩武,从无止歇。”他叹罢,又侧首向霓旌柔声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你的名字,是从这首《六州歌头》来的吧?”霓旌点头笑道:“是。奴原本叫霓儿,姐姐给奴改的。”元好问怜道:“你也失了家乡么?仙乡何处?”霓旌道:“南阳。”元好问奇道:“南阳犹属金土,何来遗老南望之说?”霓旌有些躲闪,低头笑道:“元相公,奴不懂得这些。”元好问拍了拍脑袋,忙笑道:“不说了,下回问你姐姐去。”话音未落,忽听完颜彝道:“姑娘是汉人?”霓旌点头称是,完颜彝微笑道:“这便是了。南阳原属宋土,令姊是盼着宋军收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才给你改了这个名字。”
此言一出,霓旌面色顿时惨白,手指慌乱地一抖,将琵琶弦擦出突兀的乱响,站起来颤声道:“将军误会了……”又侧首求助:“元相公,奴没有……”元好问深知完颜彝为人,料他必不会为难女子,却又想到他父亲随仆散揆南征时死于宋军之手,一时颇觉尴尬。完颜彝见状,抬手让霓旌回座,不料霓旌以为他抬起手臂便要发难,吓得浑身一颤,怀中琵琶骤然落地,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此时又听砰地一声,隔门从外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着丁香色罗衫的美人走了进来,将霓旌挡在身后。她柳眉冷对,凤目霜凝,缓缓转动白皙修长的脖颈环顾房中,最终直视着完颜彝双目,淡淡地道:“名字是我起的,与她无关,她只会弹琵琶,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彝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站起身对元好问道:“走吧。”元好问回过神,向霓旌柔声道:“放心,没事的。”又向紫衣美人笑道:“姑娘这又何必?”那女郎冷笑道:“何必?莫非人人要学元才子这样,效事金人么?”元好问一噎,待要与她论理,又觉荒谬,便调笑道:“只因元某不能与姑娘一样,假托信事,推避不出。”那女郎恨他轻薄,羞愤交加,大怒道:“好!不必托词装假了,我宁死也不侍奉金军!”完颜彝眼见越闹越凶,回身拽着元好问道:“走吧!”
二人出房门,迎头遇着鸨母带了几个人闻声赶来,完颜彝也不多言,将银两交到她手中便走,鸨母哪敢放他回去,忙一把拉住了,腆着脸赔笑道:“将军息怒,这两个丫头不懂事,我再换好的来伺候。”完颜彝和言道:“没什么事,姑娘弹唱很好,我们是该回去了。”鸨母愈发害怕,死命扯住他衣袖,回头对霓旌二女嚎叫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过来赔礼!”霓旌忙跑出来致歉,完颜彝连道不必,那紫衫美人却静静俏立在推搡拉扯的人群之外,玉容冷淡,身姿细挑,宛如鹤立鸡群。鸨母见她一动不动,急得心火上攻,骂道:“杀千刀黑心肝的东西,你聋了么?!等将军带了兵来烧了我这屋子,你才称心是不是?!”完颜彝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是朝廷官军,又不是土匪,烧你屋子做什么?姑娘不小心碰落了琵琶,闹出些响动,没其他事。”说罢挣脱了就要走。元好问却玩心顿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鸨母笑道:“今后在门外立块牌子:金军免入,岂不省事?”鸨母几乎哭出来,完颜彝回头急喝道:“裕之!”元好问忙笑道:“我说笑的,老妈妈别急,咱们下次还要来的。”完颜彝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径直下楼走出门去。
元好问又好言好语安慰霓旌几句,再瞥向那紫衫美人,见她无论鸨母如何斥骂,依旧微抬着尖尖的下颌静静不置一词,心中倒生出几分佩服,暗忖道:“这姑娘性子真刚硬,倒不像个送往迎来的卖笑之人。”
他这一耽搁,待出门时完颜彝早已去远,只得一路催马追赶,直追出城门才看到他的背影,忙赶上前唤他。完颜彝回头应了一声,略放慢了速度,仍旧默默策马前行。元好问以为他还在生气,笑道:“你放心,青楼老鸨都是人精,方才那样子是做给我们看的,不会为难她店里的花魁。”完颜彝点头道:“那便好。”元好问笑道:“她这样无礼,你不恼?”完颜彝道:“她是汉人,仇恨金军也是人之常情,就譬如我,也一样恨煞了蒙军。”元好问笑道:“你这样通情达理,她却不知道,可惜,可惜!”完颜彝笑道:“何必与她较真,今后不去就是了。”元好问笑道:“仲泽哪里肯,他一直念念不忘,要来领教她的箜篌绝技呢。”完颜彝淡然道:“下回你陪先生去吧,我和大哥不在,或许她会出来。”元好问大笑道:“这小娘子气性大得很,又爱撒谎骗人,我瞧她未必肯。”
完颜彝微微一怔,抬眼极目天边,初夏午后的阳光闪烁着点点浅金,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方道:“许是她另有隐衷。”元好问抬眉笑道:“哦?”他一提缰绳,侧身凑近,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倒很怜惜她,莫非……”完颜彝愕然转顾,旋即失笑道:“元兄真是疯魔了,怎能扯到这上头。”
元好问悠然笑道:“你不觉得么,她的性子有些像你。我初见你的时候,是在丰乐楼前的大街上,你突然挺身而出,挡在戴姑娘身前。今日她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来挡着霓旌,老鸨来了也不怕,像极了你那时在楼上边喝酒边等那些人的模样。”
完颜彝怔了一怔,片刻,才“哦”了一声,元好问见他神色渐黯,疑道:“怎么啦?”完颜彝叹道:“元兄,后来戴姑娘终是如愿嫁给了仆散将军,只是将军沉冤未白,新君登基两年有余,至今未能昭雪……”元好问惊奇道:“啊?那人就是戴姑娘?”他啧啧感叹,转头向不明就里的完颜彝解释道:“前年春夏我在史馆做编修,听人说起过,新官家恩允济国公府的大姑娘祭拜庄献大长公主园寝。我那时好奇,按理说大姑娘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怎么祭祀亡母还要官家允许。后来史馆里的同僚告诉我……”他驱马靠近完颜彝,侧转身子,略压低了声音:“大姑娘是都尉唯一的侧室所出。那妾室好手段,将都尉哄得五迷三道,竟与长主夫妻反目,逼得长主亲自告发谋反之事……后来都尉被杀,长主薨逝,那侧室知道先帝不肯放过,也寻了短见,只留下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如其母,惯使狐媚手段,竟挑动了拥立有功的兖国公主去说情,新官家这才允了她以庶女身份拜祭嫡母。”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听说后也很难过,没想到都尉竟是被结发妻子所害,想来那妾室欺人太甚了,大长公主才不惜玉石俱焚。可你刚才说,嫁了都尉的是戴姑娘……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她会是这样的人。”完颜彝摇头道:“此事定然另有隐情。”说罢,便将母亲重病时求告庄献大长公主之事告诉了元好问,沉声道:“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大长公主更是仁厚和善,哪怕因为戴姑娘生分了些,又何至于反目成仇?”元好问苦笑叹息:“良佐,你不明白这世上的男女情爱,问世间情是何物,除了生死相许之外,还有许多人痴心错付、因爱成恨、求而不得,从中生出种种忧怖嗔怨来。”完颜彝闻言,默默思索片刻,终是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虽不懂情爱,可人自有品性,岂能轻易更改,我不信将军会厌弃糟糠,更不信大长公主会谋害亲夫。”元好问不料他竟这样坚定,细想了想,也颇觉有理,不由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也不信戴姑娘那样柔弱的女子会恃宠生骄、逼凌主母,此事定有内情。”
他顿了一顿,又侧首看向完颜彝,笑道:“良佐洞悉人心,那依你之见,方才那美人会不会回心转意?”完颜彝不料他说了半天又回到这事,扶额道:“回什么转什么,时候不早,咱们快些回转去吧!”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立刻放开四蹄,向前方军营疾奔而去。
到了五月,中原连日大雨,宋军兴兵攻打寿州,完颜鼎闻讯后便长吁短叹,坐立难安。未几,寿州失守的消息传来,完颜鼎更是叹息良久,王渥与元好问皆劝道:“商帅经略寿州是多年前的事了,此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必过于忧心自责了。”完颜鼎喟然道:“去年官家与西夏议和,两国息战交盟、各称兄弟,可南朝却始终不肯善罢甘休,官家再三示好,他们仍旧无动于衷……”正大二年九月,夏国遣使来聘,奉国书称弟,以兄事金。其后,皇帝晓谕各司,欲与南宋化解干戈,若宋人犯边,只以轻骑袭之,但求惩创通好,以息军民;而南宋并不领情,依旧时不时地搞突袭,让皇帝很是头疼。
王渥轻抚长须,缓缓道:“金夏本属友邦,只因先时不肯救援,才被蒙古挑唆着互相残杀,重修旧好并不难。而南朝与我们有靖康世仇,泰和、兴定年间又两度血战,宋人早已恨入骨髓。”元好问亦附和道:“仲泽所言极是。先帝当年为充实国库,无端出师、南开宋衅,距今不过五年,宋人记恨也属常情。”
完颜鼎亦知金宣宗南征之误遗毒甚深,只是不便出言指责,完颜彝见状便道:“前番之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补救。停战时日一长,宋人也会明白过来,当今之世便如同战国,唯有合纵抗蒙方能保全自身,若还执着于旧仇,鹬蚌相争,那就只剩死路一条。”元好问叹道:“谈何容易!莫说南朝的宋人,就是咱们这方城,兴定元年时汉人也揭竿而反,移剌将军费了好大劲才压制住了……”
王渥见完颜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问使了个眼色,劝道:“商帅,咱们尽人事,安天命。从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间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会慢慢明白的。”元好问奇道:“哪个文忠公?欧阳修?”王渥微微一笑:“是。”
原来完颜鼎初到商州时曾亲自率兵往山野之处搜索隐伏之敌,没想到竟在大竹林深处搜到数百名宋人。完颜鼎温言安抚,询问他们为何躲藏在此。为首之人自陈是欧阳修后人,因不胜金军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泽之中。完颜鼎闻言,立刻派兵收拢欧阳氏族人三千余众,妥善保护安置,王渥亦帮助他们一同整理欧阳修文稿。此事传开后,商州百姓人人归心,完颜鼎贤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问听罢亦肃然起敬,拱手道:“商帅贤明仁爱,实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颜鼎叹息着摆摆手,忽听元好问又笑道:“仲泽,良佐,你们怎不早些告诉我!若早知此事,咱们上次便能一饱耳福了!”

第30章 短衣匹马(四)殴讼
时至六月,天气炎热,完颜鼎渐感身体不适,饮食减退,精神也大有不济,便将军中事务一应交于完颜彝处理。完颜彝日日与士卒们一同操练,本自熟悉亲厚,且弓马超群、人品端方,又随兄多年深谙治军之道,自接手军务起,营中一概平静,无人不服。
六月辛卯,半夜里突然天降大雨,夹杂冰雹,睡梦中的完颜鼎被雨雹声惊醒,而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他在黑暗中卧听风雨,只觉窗外雨声激促,雹如飞矢,打在屋檐窗扃上发出急促的震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恍惚中似又回到了噩梦般的贞祐年间。
蒙军铁骑呼啸而来,踏碎了丰州温厚广袤的大地。父亲修筑的戍防营栅被付之一炬,年少的弟弟中途失散生死不明,他来不及悲痛,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搀着母亲,怀里仅揣着武肃公相赠的匕首,在马蹄、刀锋和流矢追击中仓皇躲避。
三人藏进宣教寺高墙内,裴满氏握了握他的手,平静地道:“孩子,你快带锦书走吧,我去找陈和尚。”
“母亲不可!”他与妻子双双惊叫,“小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他定是躲起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母亲微笑,抬头望着寺内高耸入云的万部华严经塔,“他小时候,最喜欢爬这座白塔,你爹爹说,这孩子就叫陈和尚吧,佛祖会庇佑他的。”她说到此处,神色十分温柔,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低道:“好孩子,斜烈就交给你啦。”语毕,决然站起身来,却冷不防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他焦急地抱起母亲,慌乱中,忽听到墙外马蹄声紧逼而来,接着,哭叫声、咒骂声、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本能地抱紧母亲左奔右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从小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婶母。
他一口气逃到药师阁巷,喘息着回头一顾,却悚然惊觉妻子已不在身后。他肝胆俱裂,抱着母亲发疯般地寻找妻子,酪巷、染巷、太师殿巷、北禅院巷、裴公裕巷、张德安巷……那些熟悉的巷陌,是他们曾携手走过的岁月静好,可今天,哪里都没有她。他的心不断往下沉,沉入丰州城暗无天日的血光里,最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街上。
“斜烈!斜烈!”醒时夜色已深,凄凉的冷月无力地照了他一脸,裴满氏焦急地摇着他的手,“锦书呢?锦书哪去了?”
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压下目中酸热,勉力爬起来,咬牙道:“我去寻她!”定睛四顾,街陌上尸山血海,暗夜中如同鬼域,想来蒙军将昏死街边的母亲和自己当成了死尸,这才侥幸捡回性命。
安葬妻子的时候,他肝肠寸断,恨不能随她一同入土,回首见衰弱伶仃的老母哭得哀哀欲绝,又只得强打精神,与她相依为命。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年余,皇帝迁都汴梁,将黄河以北大片国土弃之不顾,更遑论收复丰州。幸存的丰州百姓们日益绝望,他也终于理解了金国汉人南望王师、泪浸胡尘的悲哀,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再仇恨宋人了,哪怕父亲战死在阶州嘉陵江边。
许是否极泰来,有一天,失踪一年多的弟弟突然回到家中,不但平安无恙,还长高了许多,年轻的脸庞稚气大减,出落得与亡父更加相像。劫后重逢的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弟弟回过神,四下打量,疑惑地问他:“嫂嫂呢?”
他一怔,旋即有滚烫的液滴,不受控制地自目中落下来。
天边慢慢透出清晖,枕畔空余一片冰凉,完颜鼎沉默地枯卧榻上,任记忆与现实时空交错,似幻似真,以至于看到弟弟端着药盏走来时,他犹自沉浸在旧时光里,含笑道:“陈和尚,你嫂嫂说,她家小妹与你年貌相当,还很聪慧呢。”
完颜彝一愣,上前担忧地试了试他的额温,“大哥,你怎么啦?”
完颜鼎被这动作骤然拉回现实,回过神微笑道:“没事,我刚做梦,梦到锦书了……”
完颜彝心下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开解,只关切地握住兄长一条臂膀,却听他又继续道:“还梦见了父亲、母亲……父亲升作承信校尉,带我一同拜见武肃公,公爷拉我起来,笑着说:‘乞哥,这孩子真好,我见了他便想起我家阿海,你家还有一个小子是不是?也带来给我瞧瞧!’……回到家,母亲做了许多菜,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她看,你跑过来‘哥哥,哥哥’地叫……”他微笑着看向完颜彝,见小弟的脸上也渐染风霜,不复从前稚嫩的模样,感叹道:“一眨眼,你都三十了……父亲、母亲、锦书,他们都不在了……”
完颜彝心里渐感不祥,紧紧握住他手臂,沉声道:“大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病着,不要多思。”
完颜鼎点点头,接过药盏,爱怜地拍了拍弟弟肩头,笑道:“你不得闲暇,这些事让其他人去做吧。”
完颜彝笑道:“先生教我煮粥焚须……”说到半截,突然想起李勣“虽欲数进粥,尚几何”的话语甚是不吉,忙截住了话头。
他二人正说话,外头亲兵来报,昨夜雨雹砸坏了城中土墼民居,县丞差人来求援。完颜彝闻讯,立即起身去见来使,过了一刻,又回来禀兄长,欲带王渥与元好问同去城中查看,待探明情况后再带兵入城,完颜鼎自无不允。
三人一路疾驰至城下,只见城墙尚属完好,只有箭楼被砸坏少许,镇防军士卒已前来修补。再入城一看,民居畜棚损者过半,县学檐瓦窗牗亦被砸破,县尉正带了衙吏四处查勘。完颜彝查看清楚后,请王渥与元好问去县衙接洽,自己则出城点兵,离营之前,先与士卒约法三章:一不许取受财物,二不许滋扰妇女,三不许喧哗吵闹,违令者军法处置。军队入城后,果然风纪肃清,人人循规蹈矩,举动有程,不闻一点嬉笑咒骂之声。
到了傍晚,城中碎砖瓦已被清理干净,棚户檐牗也基本修缮妥当,完颜彝三人再次检查城中情形。路过桃源里时,忽听头上吱呀一声,元好问抬头一看,只见霓旌从窗后露出半张小脸,冲自己甜甜一笑,在她身侧的窗扇暗影里,模糊有个细挑人影,待要辨看却又看不真切。元好问一喜,轻轻拉了拉完颜彝衣袖,示意他往上瞧,岂料完颜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前行,元好问老大没趣,自向霓旌点头示意。
三人走到街口,又见前头小巷里围着一堆兵士,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喝,百姓们倚在门前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完颜彝面色一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众士卒闻声立刻散开,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两人来。
只见他二人俱着军服,正扭缠在一处拳打脚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黄,身材粗短,年约四十余岁,另一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板略显单薄,还未完全长成。二人面上皆挂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见完颜彝满脸肃杀地峙立在旁,均是一惊,不约而同收手分开。
完颜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谁,所任何职,为何殴斗,在此与我讲明了。”那中年军汉气喘吁吁地恨声道:“小畜生……”王渥一声断喝:“住嘴!将军面前,岂容你出言无状!”完颜彝面沉如水,侧首对那少年道:“你先说。”
少年脸上有恨色与惧色一闪而过,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凶态,高声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驻军,没有职阶。葛宜翁欺我年少,将自己的活计全推给我……”话未说完,那唤作葛宜翁的军士已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帮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给你了?!”完颜彝肃然道:“你方才言语无状,王经历已提醒过,现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胆敢再犯,我便一并依军法处置。”说罢,又示意李太和继续。少年声气略平静了些,故作老成地皱眉道:“我原本不认得他,今日他说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楼,他来帮我运砖石,谁知我修好箭楼他又翻脸不认人,反说我诓人。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去运,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窑子里探头探脑。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动起手来。”此言一出,葛宜翁脸上顿时挂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颜彝气势所慑,只得用一双三白眼死死瞪着李少和。
完颜彝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又让葛宜翁陈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述事情经过。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镇防军中人。今日才认得这小……东西,他说帮我修箭楼,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谁知是诓我去运砖石的。将军,这小东西鬼得很,您万不可信他!”
完颜彝听罢,问:“你们都说完了?可还有什么补充?”葛李二人俱摇头。完颜彝便命士卒速去领今日修箭楼的镇防军士兵来此,眼见那士卒飞一般跑去了,又对葛李及围观众人正色道:“今日在场之人,连我在内,都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军,为国家奋勇杀敌是本分,为百姓分忧分劳也是本分,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们将来上了战场,刀山血海里也这样推诿殴斗,岂不是要连累三军?”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如今蒙古步步紧逼,国家山河破碎,百姓们典儿卖女供着偌大的军费开销,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国,荡寇杀敌,却为这区区份内小事与同袍手足相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说出来,就不觉得羞愧吗?”他本就甚有威望,这番话又入情入理,听得众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葛宜翁垂目不语,李太和也低头沉默。
此时,修缮箭楼镇防军士兵也被带到,完颜彝指着葛李二人问:“今日修箭楼的是谁?”那几个士兵为他素日声威所慑,不敢撒谎,均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颔首,又问围观众兵士:“运砖石的是谁?”众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又向元好问道:“有劳元相公去桃源里问一问,今日可有人纠缠窥视?”元好问领命而去,未几,回来道:“问了鸨母,今日并无军中人去过。”葛宜翁神色顿时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脚,大叫道:“怎么没有?她撒谎!”完颜彝与王渥对视一眼,王渥低声悄道:“这老鸨不愿惹事,也是给咱们留脸面……”完颜彝点点头,神色却十分坚毅:“今日之事,须得查问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纵容。有劳元相公,再去问问其他人。”元好问见他不肯息事宁人,只得再回桃源里询问。
过了片刻,他匆匆带回两人,为首之人莲步姗姗、纤腰如束,一袭雪青色纱衫更衬得身姿细挑,正是从前那出言不逊的美人;在她身后,鸨母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皱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完颜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唤道:“将军。”

第31章 短衣匹马(五)桑槐
完颜彝亦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姑娘认一认,在场之人今日可曾去过贵地?”那美人缓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渐次扫过众士卒,扫到葛宜翁时,葛宜翁立刻扭头垂眼,不愿与她对视。美人红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头转顾完颜彝,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讽之意,完颜彝却视若不见,追问道:“有没有?”美人似带挑衅地注视他,微笑道:“有。”鸨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说什么!”完颜彝不理会她,继续道:“请姑娘指认。”鸨母见那美人轻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顾不得许多,扬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变生仓猝,完颜彝也吃了一惊,未及思索,人已挡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问她,你打她做甚?!”鸨母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教训个丫头,叫将军见笑了。这小贱人向来不老实,您别信她的话。”说罢就要去拉云舟。完颜彝忙挡开她的手,回头看云舟时,见她白玉似的左颊上已然浮起四道红痕,一时倒踌躇起来,没有再穷根究底地追问。
云舟却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视完颜彝双目,见他神色犹豫,心下顿时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来过我家,说是奉命来修缮屋檐窗户,我妈妈已说了不必,他却执意要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还拉着我妹妹不肯放。适才元相公来询问,我妈妈怕他记恨报复,更怕有损将军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实言相告。”
完颜彝目露敬色,颔首道:“好。”转身向鸨母及众人道:“今后若有方城军中人寻衅滋事,只管来找我、找王经历,只要查问明白了,无论是谁,一律依军法处置,决不轻饶。”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治军之名,若这名声是靠隐瞒遮掩得来的,要它何用?”鸨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附和奉承了几句,完颜彝并不理会,向众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属实。请问王经历,葛宜翁阵前推诿、衅事斗殴、滋扰百姓,该当何罪?”王渥轻捻长髯,沉吟道:“阵前推诿本是死罪,只是今日毕竟不是沙场征战,不能以临阵脱逃论罪……加上衅事斗殴、滋扰百姓,数罪并罚,该当四十棍。”话音未落,葛宜翁跳起来大叫道:“岂有此理!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妇女,这也算是滋扰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扰’她,她岂不要饿死?!”完颜彝听这话语不堪,下意识地看了云舟一眼,见她玉容惨淡,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发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带了银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诿差使,又借着办差的名头去纠缠窥视,那便是滋扰。”说罢,便传令士卒就地正法。
葛宜翁眼见真要挨打,顿时凶相毕露,挣扎着嚎叫道:“完颜陈和尚,你自己就不正,凭什么打我?!”完颜彝冷道:“我有什么言行不正,你只管说出来,该打该罚我自同你一样领受。”葛宜翁挣开两旁士兵,冷笑道:“你是这方城军总领么?有什么资格判打判罚?这方城是天子的还是你们兄弟的?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渥见状,低声道:“良佐,此人怕是不好对付,咱们回去禀过了商帅再打他,名正言顺,不会留人口实。”完颜彝却不为所动,朗声道:“总领病重,早将一军事务悉数托付于我,全军人人皆知。今日之事是非对错已然分明,又不涉及人命,何必劳动总领病中费神?”王渥待要再劝,元好问拉了他一把,悄声道:“良佐要给美人儿出气,你劝什么?!”王渥哭笑不得,摇头不语,完颜彝气得横了元好问一眼,更不多言,即刻命士卒行罚。
那军棍一下下落在葛宜翁背臀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葛宜翁两只三白眼似欲喷出火来,恼恨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缠在完颜彝身上。李太和一直默默注视着完颜彝,此时无声无息地暗叹了一声,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开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