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女帝,先是有条不紊地处理了马坊和使臣的事,知道他受伤后,故作震惊,派太医令来张府。
前来探望的内官传达天子口信:“朕听闻此事万分心痛,爱卿乃国之肱骨,定要保重身体。”
假惺惺。
张瑾不傻。
申超与裴朔是好友,裴朔是天子宠臣,那日女帝又故意支走了张瑾的暗卫,泼湿了他的衣服。
和她没关系,几乎不可能,就算杀手不是她派的,她也一定知情。
她故意精心打扮引他沉醉其中,却反过来狠狠捅他一刀,要他的命。
张瑾如何不怒?
他又一次,又一次被她利用了。
每一次被她主动拐上床,都是有更大的算计在等着他,第一次是她想灭王氏一族,这一次又是想灭谁?
如果不是那一剑捅得太深,让他失血过多差点昏迷,根本无力再行动,张瑾当日会进宫质问她。
那刺客身份太好查,要么对方自信一定会得手,要么这又是故技重施,故意让刺客假装成别人派来的,好挑起张瑾和赵家的矛盾,实际上真凶另有其人。
但这不重要了。
赵家刺杀他的证据在他手上,要真正查出幕后之人泄愤是一回事,张瑾不会放过这个弹劾赵家的机会。
张瑾亲自写了一封奏疏,弹劾赵家人派人刺杀他,言辞犀利,从京兆府审问刺客的证据、刺客所用佩刀与赵德元麾下士兵所用武器样式一样、以及刺客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等方面,一一举证。
此次为信号,朝中许多文官纷纷上奏,一时之间,奏折堆积如山。
刑部尚书汤桓也一同上疏,言明刺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无论主使是谁,都要严惩,不容宽恕。
赵德元当然不承认。
眼下还差一个刺客的口供,京兆府尹李巡实在是不想揽这个差事,每日急得焦头烂额。
霍元瑶寻到机会,趁着过去递交公文的时机,笑道:“此事下官有个提议,大人不妨听听。”
“哦?”李巡看向她,“你说说看。”
霍元瑶凑近,悄悄说:“大人不想包揽此事,是因为怕惹火上身,但事关一品大臣被刺杀,此事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京兆府监牢哪里比得过刑部稳妥,大人完全可以上奏说超出自己职权,请求把刺客移送到刑部去,刑部尚书汤大人又与张司空走得近,大人此举,既合情合理,又是顺了张司空的意。”
李巡却说:“是张司空把人送到我这儿来……”
霍元瑶笑道:“朝野人人都知道汤尚书唯张司空马首是瞻,张司空当然要避个嫌,免得有人说他构陷联合刑部陷害别人。这一开始就把刺客送刑部,和从京兆府转一圈再去刑部,性质可不一样。说不定司空就在等您送人过去。”
李巡一听,有点道理。
他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上还是按照霍元瑶的提议,写了封折子送进宫,然后直接把人交了。
如此一来,赵德元就完全居于下风了。
霍元瑶敢出谋划策,自然有女帝在背后默许。赵家战功太盛,姜青姝这一次也是要让他们输。
朝中打得不可开交,而刺杀事件真正的主谋到底是谁,众说纷纭。
整个京城,过年过得最舒坦的,当属是平北大将军段骁。
段骁在京中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也就与战友们聚一聚,偶尔兴致来了,便和荀关一起出城走走,看看这十多年来的变化,偶尔去看看先帝。
结果这日,碰到了霍凌。
霍凌自从回京之后去了皇陵,便再也没有去过,只是最近一想到陛下可能又被张司空欺负了,晚上就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好像梦到了从前。
梦到他跪在地上,绝望地望着紧闭的宫门,他大声喊着,让陛下不要去喝酒,不要和那个伶人独处。
可怎么喊,都没有人理他,只有殿下身披狐裘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眼神失望而悲凉。
霍凌从梦中惊醒,闷头往皇陵跑。
满腹心事,无处可说,只有在殿下身边,才能纾解一些。
他很害怕。
他怕自己有愧于殿下,照顾不好陛下。
这小将军一整夜没有睡,天亮时才蔫蔫地骑马回城,不曾路上会碰到段将军,几人皆怔了怔,段骁眯着眼睛打量他须臾,认出了,“是赵家那个小子。”
霍凌不自觉地攥紧缰绳,“将军,末将姓霍……不是赵家的小子。”
段骁盯着他,目光锐利,“你受姓赵的提拔,管你姓李还是姓霍,旁人可只知你姓赵。”
霍凌闭嘴不语。
段骁上下打量他几番,对他的勇猛善战颇有些印象,便问道:“从何处来?”
“皇陵。”
“为了……先君后?”
少年不语。
段骁一抬下巴,“正好顺路。”
霍凌眉头一皱,想说他已经去过了,张口欲言,便见将军已一扬马鞭,率先骑着马扬长而去了。
他只好跟上。
霍凌想不通段将军来这里干什么,不过他自然不是去君后陵,而是先帝的帝陵,这位名满天下的平北大将军,世人都知他战无不胜、镇守边关十余年,一心报效国家,为了能专心镇守边疆,甚至连娶妻都不曾。
对先帝还是如此忠心耿耿。
先帝驾崩已久,他归京之后竟来帝陵祭拜。
霍凌略有些震撼,心里对这位段将军升起几分敬意,也随他一同拜先帝。
四面寒风萧瑟,卷起一片落叶,段骁带了一坛佳酿席地而坐,望着周围冷清的景象,口气略有感慨自嘲:“明明过了这么多年,却好像还在昨日一样,上次看到她是……十一年前?那次边关告急,我率兵出征,她亲自到城外送我。”
荀关道:“将军还是要往前看,若先帝还在,想必不愿看到将军如此。”
段骁语气怅然,双手之拳头攥得死紧,一边灌酒,一边倾洒杯中美酒,自嘲道:“你说,她年年不许我归京,那一年突然就应允了,是不是猜到自己时间快到了?”
荀关沉默叹气。
先帝是四十五岁生辰不久后突然驾崩的,也就是那一年年关,在边关常年严肃紧绷的段将军,第一次那么高兴,因为可以回京见先帝了。
可惜,正好就是那一年年关,边境又生了点乱子,让他错过了回京的时机。
又要等一年。
偏偏就是那年,皇帝驾崩。
有时候就好像是天意弄人,故意不让他们碰面,活了半生,恰恰应了那句曾民间听过的词,“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同来,不同归。
段骁满眼哀凉,又喃喃道:“明明知道她是天定血脉,她四十五岁生辰将至时,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该回来……”
霍凌动作一顿。
少年微微抬头,从他话中听出什么,不确定道:“末将敢问将军,这四十五岁……与天定血脉有何关系?”
段骁沉默不言,荀关站在一边,压低声音解释道:“此事很少被人明面上拿出来说,当年太祖开国时国师曾预言,历代天定血脉者皆为帝星降世,必为雄主,只是……寿数皆难活过四十五岁,至今四代帝王,皆无一例外。”
霍凌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四十五岁……
天定血脉活不过四十五岁,陛下是天定血脉……
见这小将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似乎承受了什么打击,荀关有些不解,探究地看着他,“怎么了?”
霍凌唇瓣抖了抖,只是摇头,垂在身边的双拳猛地攥紧。
第172章 巡察使1
张府之中一片寂静冷清,周围下人都在垂首打扫,周管家手里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进了郎主的卧房。
卧房内没有点灯。
青色帷帐后,男人静静坐在坐榻上,外袍松松罩着身子,平日束起的发散开,身上缠着绷带,隐隐渗血,裸露出来的肌肤十分苍白。
天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挺拔俊美的侧颜上,竟有几分修罗似的寒意,一片蔼影落在地上,隐约可以看到地上零落的一些纸张。
周管家看到了,不禁说:“郎主怎么不好好躺着养伤,大夫说这伤虽未及内脏,但万一撕裂,也容易恶化。”
“不过剑伤。”
张瑾眉睫不抬,冷声说:“若因此便体虚无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受人照料,才当是可笑。”
周管家看郎主侧颜透着戾气,不敢多说,只叹了一声。
他家郎主一直如此,当年受更严重的刑责,也至多不过休养一两天,没人能让他荒废正事,他也不屑于展现虚弱的姿态,哪怕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也是靠着这份意志与狠劲,郎主才能走到今日。
周管家把药放在他面前,又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纸张,见到卧房里面挂着衣物,也下意识去收。
身后却传来冷不丁的一声,“不用。”
周管家迟疑道:“这是郎主遇刺那日穿的常服……奴拿下去洗洗……”
“我让你别碰。”
周管家觉得奇怪,却也收回手,收拾了一下其他物品,便打算退出去,临走时又问:“方才汤尚书派人传消息来,说刺客已经移交刑部,问大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张瑾原本闭目静静冥想,闻言睁开了眼睛。
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光线昏暗,周管家总觉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慑人的冷光。
他说:“拿一件常服来,我更衣后就过去。”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带着一股子血气,这里曾羁押过无数风光一时的大人物,而一旦进了这里,便只有胜者和败者两种。
胜者站在牢门外冷漠观赏,而败者身披枷锁坐在里面,等待着凄惨的下场。
张瑾厌恶此地。
因为他曾经也因为一桩案子被关在这里,整整一个月,受尽虐待折磨,咬死也不松口,因为他知道,一旦松口就会沦为弃子。
终于,他拼着一口气挺到了最后。
没有人能从里面爬出来还活成个人样,但是张瑾可以,甚至,当初对他动过刑的汤桓,后来万分感激他不计较以前的仇怨,反而成了他的心腹。
为了让伤口渗出来的血迹不显眼,张瑾这日穿着身玄袍,几乎与地牢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监牢里审了一半的刺客。
汤桓跟在他身后,低声道:“这人嘴巴硬,该用的刑已经用过了,审不出幕后是谁,也不肯招认画押。”
张瑾淡淡道:“审不出来,那就不审了。”
汤桓怔了一下,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陛下那边这么快应允让刑部受理此事,你可知其中之意?”
“难道……陛下是在顺着大人?”
张瑾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边上的狱卒,那狱卒连忙打开牢门,张瑾缓步进去。
他端详了一下那刺客的脸,又问:“至今有几人见过他。”
汤桓道:“刑部除了下官和看守审问的狱卒,暂时还没让人见过。京兆府那边……李巡刚递了折子就告病在家待着,估计也是怕得罪您,这回只怕是铁了心要装哑巴了。”
张瑾回过身来,走向其中一个佩刀的狱卒,那人看着司空朝自己走来,吓得屏息垂头,只觉得“叮”的一声清响,腰侧的长刀被抽了出来。
“啊!”
一声惨叫。
张瑾握紧刀柄,缓缓将刀从那刺客体内抽出来,哐当一声掷在了地上。
一边的汤桓已经目瞪口呆,望着男人冷漠的背影,结巴道:“这、这这……您就这么杀了……”
“我杀了么?”
张瑾一边抽出帕子擦拭血迹,一边冷漠道:“李巡交过来的人便长这样,你汤尚书亲眼见过,谁说他不是刺客?若不是,该问李巡要人才对。”
汤桓登时反应过来,反正人在他手里,又没人见过这些此刻的连,这个不愿意认罪,那就找个愿意说出幕后真凶的人顶包,能达成目的就行了。
谁会知道人换了?
给李巡十个胆子也不敢说,除了他,就只有派刺客的人知道,可谁会愿意自爆?
汤桓唇角微微露出笑意,连连点头道:“司空英明,那其他人全调换,还是再审……”
毕竟他们想让真凶是谁一回事,事实上到底是谁想杀张瑾,又是一回事。
张瑾垂睫正擦拭着手上的血迹,闻言动作一顿,似是有些出神。
会审出谁?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对他半推半就,故意让他放下戒心,明明知道有多么危险,还是愿意在危险中尝试了,结果就是一刀狠狠地扎了进来。
张瑾攥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捏紧,眸底逐渐蒙上一层寒冽的冷意。
他说:“不必审了。”
他不需要知道是谁。
反正此后,没有人再有机会杀死他。
张瑾手中的帕子飘然落地,他猛一甩袖,靴底踩着手帕离开,头也不回。
刑部写好的状纸呈到御前后,姜青姝仔细过目,和心里猜得八九不离十。
刺客供出的人是赵家一脉的武将。
——忠武将军麻健。
赵德元是先君后之父,如果是他,她会很难处理此事,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裆,逼赵德元认这个罪,极有可能把对方逼得狗急跳墙。
张瑾和她的想法一致,这个麻健已经算是赵德元的得力助手了,也统率一部分兵马,之前长期率兵驻扎淮南道,较为重要,这一次参加讨伐曹裕之战立了功,刚兼任了江南东路节度使。
如此一来,又要贬回去,甚至还不如之前。
姜青姝又看了一下实时。
【辅国大将军赵德元得知刑部审问结果,在家中气愤不已,认为天子这一次是故意纵容司空张瑾陷害他人,想进宫与女帝对峙。】
【金吾卫将军赵玉息见父亲赵德元要冲动入宫,连忙拦住了他,让他千万不要去当面质问天子。】
“父亲万万不可冲动!”
赵府门口,赵玉息连忙拦住他的去路,恳切道:“此事不管陛下怎么处置,我们都得认,孩儿觉得父亲非但不该去质问陛下,反而应该主动进宫请罪!”
赵德元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父亲何不想想,为何陛下要这样做。”赵玉息道:“此番我们赵家立功不少,本就风头太过,若三郎还在便也罢了,现在没了三郎从中调和,张司空又日日在陛下身侧,说不定也时常挑拨陛下和我们的君臣关系,父亲还要因为此事去质问陛下,只会让陛下认为父亲不识好歹,以后对父亲更加忌惮。”
赵德元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迟疑起来,赵玉息又道:“父亲何不以退为进,陛下看似是在敲打麻将军,又何尝不是在测试父亲您?您若主动进宫请罪,卸去刚刚加封的辅国大将军,或许就可以向陛下表明忠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臣子没有错,那也要服从。
如今因为这么点事就一定要争个明白,那就自寻死路,以后等着赵家的只会是天子更加迅猛的打压,这也是张瑾那些人愿意看到的。
赵德元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胀痛不已。
他冷静下来,叹道:“你说的对,还好有你提醒,如今三郎不在,时过境迁,我们与陛下之间的联系也大不如从前。”
就算送了个赵澄入宫,赵澄看似宠爱还可以,实际上也没那个能力干预政务,吹女帝的枕边风。
虽然,后宫之中,目前也没看到有谁占了好处。
一个个都是看到了当初君后在女帝身边的好处,才铆足了劲把儿子送进宫来,指望着他们能成为下一个赵玉珩,随便在女帝跟前说句话就能让她重用家族,实际上,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赵玉珩一个人可以做到,其他人想再模仿都难了。
赵玉息说:“父亲也不必太过担忧,您毕竟是三郎的父亲,陛下不会真的对您如何。”
赵德元没有说话,重新走回了府邸里,提笔写了一封奏折。
【辅国大将军赵德元上表,言明自己德不配位,主动卸去辅国大将军称号,再交出手中都畿道一部分防务事。】
【女帝无奈应允赵德元的请求,重新降其为镇军大将军,赵德元影响力—1500】
虽然收获不算特别大,但姜青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虽然因为这件事,赵家很多人的忠诚就降了,赵玉珩在的时候,她陆陆续续把他们的忠诚度都刷到九十左右了,现在也就七十多的样子,但她不介意,再低的忠诚,只要有制衡他的那个人,就不会引起乱子。
反正她还要再削赵家的。
不削到她满意的程度,她都不会停,不过暂时,她会先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要让他们知道这招以退为进是有用的。
姜青姝提拔了原本是左武侯参军的赵家二郎赵玉凛,并让人送了很多赏赐去景合宫,当夜还召了赵澄侍寝。
几日后,漠北使臣那边眼见着女帝这雷厉风行的手段的,也给出了答复,说愿意同意她的条件,再供给一些战马来。
大量开启贸易,引进好的马匹,自然需要马政辅助,因为太仆寺卿失职,姜青姝直接将人罢免,并重新任命了一个人。
——原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董青身为一个负责管饭的小官,实在是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圣旨来到他家时,他全家老小都一起懵了。
别人可能不会记得他,但是姜青姝记性好,一直记得。
来来来,让我们回顾一下。
起初,是因为张瑾被她骗去后宫,干涉了赵澄的事,引起朝中一些文臣的不满,他们上奏弹劾张司空身为外臣不能进后宫,姜青姝就罚他俸意思了一下,顺便从实时里发现两个之前没注意的小官。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这两人是好朋友,官小胆子大,也一起弹劾张瑾。
她就让秋月去调查身家背景了,现在结果出来了,他们很清白。
并且这个董青,苦读几年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却因为过于一根筋、从不阿谀奉承,一直被其他人排挤,这几年干的都是杂活,之前甚至还被派去做了管理皇家马场的马盐官。
懂养马,有过几年从业经验。
很好,就他了,朕的新任太仆寺卿。
第173章 巡察使2
董青上任后,立刻将全京城的马坊全部查了个底朝天,从马匹配种、治疗、饲料,到售卖价格、买家身份,一一记录在册,全部清闲的太仆寺上下瞬间就忙碌了起来,而且前所未有的高压工作。
太仆寺只撤换个品秩最高的卿,自然是不够的,底下的官员松散惯了也需要敲打,姜青姝让董青不用跟他们客气,再让吏部在一边协作,按照这些年的政绩去评估他们。
这样一来,一下子就揪出四个不干活的。
少卿撤了一位,丞撤了两位,主簿也撤了一位。
董青这人,是真的一根筋,换别人至少也要折中一下,他偏不,他把大半个太仆寺的官员说了一遍,觉得他们都不合格。
姜青姝便问他:“那爱卿想要什么样的下属?”
董青沉吟片刻,抬手倾身一拜,不卑不亢道:“臣的确是有合适的人选,只是此人也不过一圉人,学识不高,但胜在能干,臣希望陛下能让他来臣手下做事,哪怕从录事做起也无妨。”
姜青姝却直接说:“那就让他做从七品主簿吧。”
主簿,比录事还高一等。
董青不想陛下连见都不见那人,就这样爽快地依了自己,不由得一怔,又有些因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重用而感到惊喜和惶恐。
他连忙跪下,拜道:“陛下英明!臣代他向陛下谢恩!”
随后,趁着全京城大多数官员都还在放假,董青却不顾着在家中歇息,带着一干人四处奔波忙碌,赶在春节后的第一个朝会前交出了一份初步答卷。
那几天,姜青姝每天都有收到系统提示。
【太仆寺廉洁度+10%】
【太仆寺效率+12%】
【民心+1】
【民心+1】
【……】
太仆寺司掌全国马政,这直接跟军队战力挂钩,女帝的这一番动作并不引起朝中文臣在意,然而常年骑马打仗的武将却非常明白,对天子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平北大将军段骁与人饮酒时,听旁人谈论起此事,倒是很惊讶,“小皇帝会主动注意这方面,说明她的确是花过心思。”
旁人道:“现在说什么都还早,这事还要看长期,话又说来,我们在马上吃的亏实在太多,往年都要劫掠边境抢些好马过来,这要是每个人都有一匹好战马,那不杀得漠北哭爹喊娘!”
这话一出来,周围喝酒的武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骁淡笑不语,倒是对这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至少她也不是完全无能,虽然和张瑾走得太近这一点,让他颇为不满。
没有人知道,张司空遇刺案的幕后主使,就是段骁。
他亲眼目睹,张瑾遇刺那日,他牵着女帝的手进了客栈。
他恨铁不成钢。
先帝曾费尽心思地为这个女儿铺路,段骁此生无妻无子,又如何不把小皇帝也视如己出?
皇帝风流一点无妨,可这傻丫头与谁亲近不好,居然和张瑾在一块?
她知不知道张瑾是什么人?
那是摆了临终前的先帝一道的人。
段骁觉得张瑾必然是背叛了先帝,才能走到如今的权势顶峰,他提前安排好了死士,让死士身上携带了指认赵家的线索,并在张瑾进入客栈之后就动手。
但因为小皇帝也在,他怕误伤,就让刺客再等等。
等她出来后,段骁才一声令下,让他们动手。
事后,皇帝把锅甩在了别人身上,还轻飘飘地敲打了赵德元,从女帝事后果断干脆的举措看,她那日去民间是冲着整顿马政去的,对刺杀也有所准备,并不是单纯的被人拐到客栈占了便宜。
还没那么蠢。
段骁这才心里好受些。
他与战友们喝了喝酒,夜里骑马回府时,就看到将军府外已有宫中打扮的女官那等候。
“段大将军。”
她朝着段骁施了一礼,“陛下有请将军,入宫一叙。”
段骁高踞马上,猛地一眯眸子,认出此人,“你是……当年先帝身边伺候的那个丫头。”
秋月微微一笑,“大将军好记性,正是下官,当年我蒙受先帝栽培,如今为报先帝恩情,遵从先帝遗嘱,继续服侍当今天子。”
段骁眉峰不动,冷声说:“上回我进宫,没看见你,以为你已经被新帝撤换。”
新登基的皇帝为了立威,新旧势力更替是常有的事,也无怪乎段骁这样想。
秋月现在已经被罚出宫了,只是作为先帝身边的旧人,她最后一次作为御前少监过来请段骁,和其他人来请他性质不同。
秋月微微摇头,不卑不亢答道:“当今陛下是位圣明之君,秋月备受重用,不胜感激。只是近日陛下对我有别的安排,所以不在御前侍奉。”
段骁不置可否,翻身下了马,回府整理了一下衣冠,这就随着秋月入宫了。
姜青姝准备了晚膳,等候他来。
段骁大步入内,看到坐在长桌后的女帝,她只着常服,含笑望着他行礼,眉眼脱去稚气,一日比一日长开,也便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她抿唇笑:“将军不必拘礼,朕之前是以君王身份召见将军,如今既是私人时间,那将军便将朕当作晚辈就好。”
“陛下这话让臣惶恐了。”
段骁站起身来,刚毅的五官冷静沉稳,毫无波澜。
姜青姝托腮望着他,嗓音里带小女儿家对长辈的亲近,笑道:“朕还记得,朕小的时候总是黏着母皇,将军那时还抱过朕。”
——这往事,是她让秋月找到那些宫里的老人,打听出来的。
为了让他支持这个女儿,先帝曾经还对他说:“时局所迫,朕与你没有孩子,若是有,想必也和七娘一样可爱。”
说着,先帝还看了看一边熟睡的女儿,又说:“她生得不像她父亲,倒是随了朕。”
段骁握紧她的手,望着女子明丽的脸,黑眸里满是动容,低声道:“如果臣和陛下有孩子,臣也希望她长得像陛下,那臣就算终其一生,也护她无恙。”
先帝说:“你可以把七娘当成你的孩子。”
段骁因为小皇帝的话,稍稍走神了片刻,直到女帝叫宫女布菜,他才回过神来。
姜青姝让他坐下,主动为他夹菜,笑容里毫无心机:“从前,母皇就时常向朕提及远在边关的将军,让朕日后哪怕登基,也一定要将将军当作长辈一样敬重,相信将军对大昭的忠诚,朕至今都记得母皇的话。”
段骁微微一震,垂眼,“她……先帝……真这样说?”
“嗯。”
姜青姝柔声说:“所以前些日子,朕一见到将军,便觉得将军十分亲切,母皇若还在世,想必也会很思念将军。”
“陛下……”
段骁放下了筷子,欲言又止。
“将军吃菜。”
天子屈尊降贵,亲自起身为他布菜,又坐下来认真道:“朝政艰难,朕备受掣肘,好在如今武将之中还有像将军这样刚正大义、不为权势动摇的人。”
“陛下是高看了臣。”
“朕句句真心。”她笑:“所以,哪怕将军要刺杀司空,朕也帮将军掩盖住了。”
此话犹如惊雷炸开。
段骁瞬间觉得一股血气逆涌,猛一抬眼,双眸如火起,对上小皇帝清澈剔透的双眸,看似天真又无害的笑容,好像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段骁呼吸加重,心跳骤快。
他竭力冷静,桌下手掌攥紧,沉声问:“臣想知道,陛下是何时知道的?”
这要说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大概除夕宫宴那天,她就知道了,段骁那时候就因为她在宫宴上故意捧着张瑾的行为,对张瑾产生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