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下意识应激一般,将她支开暗卫的行为联想到刺客身上。
多年来对帝王心术领教得太彻底,所以,他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判断。
可若是错了呢?
张瑾一生从来无错,高傲自负,也自恃有目中无人的能力。
可万一真错了呢?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全部的理直气壮都会崩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第一次为别的男人盛装打扮,跑到集市里去见他,甚至被他牵着手,带去了那么简陋的酒楼。
她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委屈,却愿意强忍着不喜欢,将自己交给他。
就算假装不高兴,那也只是要他哄一哄,她把酒泼到他身上,那也是在与他开玩笑。
哪怕他没有许诺她什么,她也依然没有翻脸就走,喜欢的姑娘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是张瑾连想起来都会受宠若惊的事,要知道从前的小皇帝排斥他,哪怕不小心跌在他怀里,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他却因为刺杀冤枉了她。
如果……如果真的是误会,张瑾单单想想,就会立刻歉疚起来,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自己骨子里的机关算尽,以致于发生什么,都下意识先从利益权利上考虑。
而忽略了真心。
“司空,陛下让您进去。”
邓漪进去通报,很快就出来,知会了他一声。
张瑾踏上台阶,宽松的紫色官袍被夜风吹得鼓起,两侧宫人推开殿门,他抬脚进去。
她没有更衣,穿着寝衣歇在后堂的暖阁里。
张瑾的衣袍上还带着霜露的寒意,来到帷帐外一丈,就停了下来,看到宫女将一碗熬煮好的药汁端进去,珠帘被掀起,发出哗啦啦的撞击声。
她的身影若有若无。
是半靠着坐在床头,乌发披散着,很安静。
姜青姝不穿朝服的样子总是少些威严,多些这个年纪的孱软,越是看到这样的她,张瑾越是不知如何自处。
还是她先开口,“邓漪说,张卿担心朕,现在看到了,可还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她的语调很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
张瑾没有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闭眼养神,嗓音低弱了下去,“没事的话,爱卿就退下吧,朕还要小睡一会。”
她摆了摆手,周围的宫人都要退出去,但张瑾还是迟迟未动。
张瑾看着她半透出来的影子,袖中的手掌捏得很紧,好像在挣扎抵抗什么。
他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左传》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连读过书的小孩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可这对于此生只对先帝低过头的张瑾来说,低头就意味着折辱,就意味着舍弃他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自尊,比要他的命都困难。
他不是个会低头的人,没有谁能让他低头。
可是他又无比清楚,他如果不做些什么,也许她就真的不会再理他了。
张瑾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攥到最紧,紧到发疼,脸色紧紧绷着,心脏好像被滚水煮着,煎熬无比。
沉默许久,他不等自己熬出那句“对不起”,先一步上前,掀开帘子,来到她身边。
她愣了一下抬眼,对上男人黑沉慑人的眸子。
“卿这是干什么?”
她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
张瑾缓缓在龙榻边坐下,看着她有些素白的脸,想说些什么。
【司空张瑾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女帝,得知女帝有恙,忍不住去见她,并觉得自己应该向她道歉,却迟迟说不出口。】
他试图以其他言行来替代那句“对不起”,可却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除了权谋算计,别的竟都不会。
他甚至连怎么哄姑娘都不知道。
烛火黯淡,暖阁幽寂。
窗外小雨阑珊,万叶沙沙,暖阁角落的描金炉龛冒出宁神香气,涌入肺腑,让心神停住摇晃。
姜青姝悄悄观察着对方的脸,发现张瑾绷着一张脸,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比平时看起来更紧绷压抑,好像要被逼着干什么似的……
什么啊……
一副要被强奸的表情。
不好意思开口就不说了呗,又要逼自己,又拉不下这个脸,何必呢。
她也不会给他递台阶下的。
绝对不会。
张瑾抿紧了唇,没有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嗓子问:“……他们说……陛下头疼……好些了么。”
“嗯。”
她只回应了这一声。
没有什么多余的态度和反应,也没有主动配合什么。
他就像被架在火上烤,问完了这一句话,却发现火上浇油,没有任何好转。
索性袖子比较宽大,可以让他遮掩捏紧的手掌。
张瑾闭了闭眼。
他又笨拙地放柔声音:“……这几日,是臣不对,不该问也不问就误会了你。”
她淡淡道:“司空说笑了。”
张瑾抬起手掌,想帮她拨开额前散开的碎发,姜青姝下意识偏头躲开,他的手在空中滞了片刻,却还是倾身过去,认认真真地帮她掖好碎发。
他的官服上带着冷香,扑向她的鼻尖。
之前有多冷。
现在就有多温柔。
“臣已经知道,陛下不是要杀臣。”
她铁了心不给他好的处境,就是不回应,张瑾的鼻息变得压抑急促,主动丢开尊严的羞耻感攀上他的耳后,连指尖都变得烫起来。
他低眼看着她,“陛下,这么生臣的气。”
她说:“是。”
张瑾:“……”
张瑾忍了又忍,收回手,坐在她的床榻边,一品的官服衬出清隽挺拔的气质,白玉般的手指端起方才宫人端进来的瓷碗,递到她面前。
“陛下喝药?”
她不理。
张瑾用手指试了试温度,耐着性子说:“不烫。”
“……”
“臣喂陛下?”
“……”
【司空张瑾主动向女帝低头,没有一次得到回应,越发感觉到尴尬,想要退缩,却还强逼着自己哄她。】
姜青姝就是想看,他视为比性命都重要的自尊心,又能被他放到什么地步。
如果她屡次不识好歹呢?他张瑾这么自傲的一个人,会恼羞成怒吗?
眼前的人全身都绷着。
哄她的语气僵硬,喂药的姿势笨拙,连表情都死死绷着,就好像是奔赴刑场一样。
他却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手里的汤匙递到她唇边,她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似的,抬眼看着他,语气半嘲,“朕不喜欢这样。”
张瑾垂眼,“……那陛下喜欢什么。”
“卿自己想。”
张瑾没有碰她,若是情投意合半推半就,他可以像个成年男人一样拥抱她,但这样的情景,他碰她一定会惹她不快。
她还在生气。
其实对于她做什么会开心,张瑾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每每他无所适从、进退无奈时,被她扯着袖子故意惹得情动意乱时,她总是笑得最欢、最狡黠得意。
如果那样……
男人放下手中的药碗,终于抬起漆黑的眼。
“陛下若不那么排斥臣……”他闭了闭目,清冷的面容被烛影照着,半明半暗,黑瞳里情绪翻滚,像是竭力下了什么决心,再次说强忍着羞耻说。
“那不妨,碰碰臣。”
那样羞耻的话,说一次便罢了,她却还要他再说一次。
张瑾不知道自己为何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若他喜欢得义无反顾还好,彻底无情也行,唯独夹在中间最为难。
他深吸一口气,又竭力用一种平稳的嗓音说:“陛下若没有那么厌恶臣,不妨碰碰臣。”
她眼瞳清亮地看着他,直接问:“卿这样说,是觉得朕很喜欢摸你,还是卿只是想要朕碰你?”
张瑾:“……”
这让他怎么答。
这两种回答,任何一个对张瑾来说都拉不下脸,而她,明明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偏偏要问如此直白。
他闭着双眼,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
“陛下觉得是如何,便是如何吧。”
她:“那就是想让朕碰。”
张瑾微微偏过头去,余光看见她撑手坐直了,肩头的乌发顺着滑落下来,一直覆住雪白的手背。
她紧接着又说:“可你又不说要碰哪里。”
张瑾已经快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实在理亏,他是实在是无法忍受被她这样戏弄。
她喜欢碰何处就何处,只要她能因此消气,不再不理他,他都不会反抗分毫,但是她就偏要问,好像他是在求她……亵玩自己一样。
张瑾垂睫沉默,良久才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他的手掌,修长宽大,指节有力。
姜青姝伸出手,在他的食指上悠闲地捏了捏,重重地掐了一下。
他也没动。
只是脸对着另一边,紧皱的眉心轻微地搐了一下。
“卿的手,摸起来没有什么肉,一般般吧。”
她抬头问:“还有吗?”
她好像来了一些兴趣。
张瑾缓慢地呼吸着,胸腔里被灌入四周沉沉的香气,他希望自己能神志不清一些,偏偏意识却越来越清明。
“手臂呢。”
“嗯……”
她转着眼珠子思考,“好。”
张瑾又抬起手臂,她的手掌沿着他的手背探了过去,隔着他宽松柔软的官袍料子攥住他的手臂,捏到起伏的肌肉曲线。
张瑾的脊背绷得很紧,忍不住偏头,看到她双手并用,好奇地来回捏他。
丝绸易出褶皱,上等的官服衣料,更禁不起她这样。
张瑾喉咙动了动,想出声让她收敛点,终究顾忌什么,还是耐着性子忍耐。
她一边肆意地捏着,一边嘀咕道:“怪不得爱卿平时力气那么大,看起来挺斯文一人,手臂上的肌肉却还不少。”
说完她就在他的袖子里掏了掏,把整个袖子往上推,直到完全撸起他的袖子,露出全部的手臂。
张瑾皱眉,“……陛下。”
她跪坐在他跟前,闻言仰头看着他,“你不愿意了?”
“……不是。”
张瑾又转过头,闭上眼睛,然而下一刻,他的下巴却被她用力捏住,整张俊脸又被扭了过来。
他惊愕地抬眼,对上她不满的目光。
“你都不看着朕,就你现在这副表情,不知道的以为是朕在强—奸你。”
张瑾额头的青筋一跳:“……陛下慎言。”
这哪是一个皇帝该说的话,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却冷笑着,“那换个词,朕是在逼良为娼,还是在强抢民男?上次朕给你碰,这次你给朕玩又怎么了?明明是在求着朕碰你,你还要装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张瑾被她这话刺激得下颌绷紧,黑眸沉沉地盯着她,她却毫不畏惧地回视,一脸“你有什么意见”的表情。
张瑾又闭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输了,从踏进这里就输了。
他重新睁开眼睛,双眼清明,低头看着她,“这样呢。”
“凑合。”
她继续捏他的胳膊,把手不安分地从袖口钻进去,往他胸前探,张瑾下意识想隔着官服按住她乱动的手,忍了又忍,还是默默捏紧拳头忍住了,她凑近观察他的脸,说:“爱卿喜欢朕碰这里吗?”
……她真的够了。
劫难也莫过于此,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近乎绝望,她的手在里头不安分地乱动,隔着柔软的官服,可以看到手隆起的轮廓。
张瑾艰难地忍耐着。
“你说话呀,喜欢吗?”
“……喜……欢。”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头微微低着,俊挺的侧颜被烛火照亮,额头反射着晶莹的水光。
【司空张瑾在紫宸殿内被女帝动手动脚,不能反抗,他强行忽略异样的触感,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
就算他是无情无欲的神仙,也受不起女妖如此挑衅,要么斩灭邪祟重新证道,要么被她拖下地狱。
他斩不了。
他看到自己在堕落,却无力阻止。
身边少女的手指突然碰到了什么,张瑾浑身一僵,因为太突然,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哼。
低哑急促。
因为那声音太狼狈,他很快就憋住了气息。
他喉—结滚动,双手握拳,许久,才低声说:“陛下……别闹……”
“朕没有闹。”
她跪坐在龙榻上,往前挪了挪,半靠着他的臂膀,可是他全身的注意力都已经汇聚在她的指尖,每一捻都如此清晰。
张瑾感到屈辱。
这更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酷刑。
就算可以憋气,也憋不住了,她看着他吐息渐重,白皙的肌肤渐渐被染上粉色。
她凑在他耳边说:“谁叫你欺负我,又冤枉我,如果是阿奚——”
张瑾听到那两个字便应激般地浑身一抖,猛然抬起左手,隔着衣料死死攥住她的手。
她被攥得不能动,偏头看着他的脸,看到他的侧颜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带着一股难言的痛苦。
“别提他。”
“你吃醋了?”
是,他吃醋了。
张瑾以前不敢认,所以反复告诫自己,自己只是身为兄长的责任心作祟,可次数多了,他一次比一次厌烦,再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两个字。
他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事事都要给弟弟最好的。
可他也有自私心。
不是什么,都愿意与别人共享。
张瑾紧紧攥着她的手,双眼沉沉地看着她,“臣和陛下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
她挑眉,手动了动,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指甲无意间剐蹭到微微突出的地方,令他再次一窒,喉间溢出一声低哼。
有些人啊,就是这样,撂狠话的时候很牛逼,什么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不许提别人,结果她随便碰一碰就是这个样子。
每次都气势汹汹,上次拉她去客栈也是。
结果呢?
她都不想提了。
要不是姜青姝今天真的头晕,没力气去玩什么大的,她绝对比现在还过分。
他平时不是很高傲吗?
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张瑾的判断没错,刺杀事件如果没有她插手,他也不会中那一刀,但姜青姝就是想报复他。
睡一觉换中一刀,就算是她亲自捅的又怎么样。
她还觉得她亏了呢。
她不再笑闹,从他衣衫里抽出手来。
然后,抬手,拔下发钗。
松松半挽的发,彻底全部散落了下来。
钗尾尖利,她对准他身上的官服,猛地往下一滑。
“刺啦”一声裂帛声。
撕开了。
中间的仙鹤绣纹被一劈两半,紫色官服内,是雪白的中衣,也就是方才她肆意作乱的地方,她伸手扒开中衣领口,目光有意无意从他胸口扫过,忍不住盯着那里充血的地方看起来。
张瑾:“……”
张瑾彻底凌乱了起来,慌乱地伸手想拉住她,她的眼尾却朝他腿根一扫,“这里也——”
“够了!”
他倍觉狼狈。
忍得过于艰辛,以致于冷峻的脸染上了薄红,她扯着他的衣衫,看着男人情动失控的样子,心情终于舒畅了些。
她就喜欢看他狼狈。
什么桀骜、高傲、自尊、底线,都在她面前被抛得无影无踪。
她仰头望着他,嗓音很轻,“你是来和朕和好的……可不要……忍不住呀……”
张瑾冷冷盯着她。
他的眼睑有些泛红,十指指骨攥得泛青。
张瑾的身材无疑不错。
宽肩长臂,腰身精窄。
绫罗绸缎堆叠在腰间,下半身完好,两条修长的腿撑着长裤,没法保持正人君子的冷静了,可是他好像还是不肯服输,几番闭眸,都在强行寻求清明。
她不允许他就这么得逞,就突然往他怀里一坐,直接压在他腿上。
他又是一颤,猛地捏紧她手臂,额头渗汗,“你——”
她仰头看着他。
眼神无辜。
张瑾的手指都被捏得咯咯响,“……你还要做什么。”
“你说呢?”
“……”
姜青姝无畏地看着他,完全不怕他对自己动手,完全拨开中衣,将掌心贴向他受伤包扎的地方。
“都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啊。”
当然是没好。
本来已经结痂,却反复撕裂,去刑部大牢撕裂了一次,上朝撕裂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大夫的叮嘱下快好了,却又因为那两个宫人的谈话又撕裂了一次。
他不在意这点疼,甚至把这个当成对自己动心的惩罚。
放在伤口上的那只手温热柔软,看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力道忽然放轻了,好似心疼般,轻轻地碰。
“还很疼吗?”
张瑾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他偏过头去。
忍了又忍,才近乎从鼻腔里溢出两个字。
“还好。”
那两个字很轻,似乎根本没打算让她听见。
示弱,于他也是很困难的事。
她看着他片刻,忽然从他身上起来,赤着脚下床,走到一边,打开匣子,拿出一个药瓶。
她自嘲:“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太好了,被你欺负成这样,竟然还为你考虑。”
她再次靠近,张瑾还未反应过来,她就看到他顿下来,细白的手指已经抚上染血布条,慢慢拆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你不是感觉不到疼,是疼习惯了吧。”她说。
张瑾低眼看着她,沉默。
他的确已经疼习惯。
从小就是挨打长大的,疼痛是最不值得一提的,这世上,比疼痛可怕的事多得多。
而那些可怕的事,大多数来源于眼前人的身份。
——帝王。
是帝王赐予他痛苦,是权力将他困住,所以他最厌恶戒备的人就是帝王。
可她,和她母亲不一样。
她的母亲提拔他,却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人看过,只把他当成一只会咬人的狗,一把刀,一柄杀人的利器。
他突然低声问:“陛下和段将军发生争执,是因为臣么?”
她有些意外地抬眼。
“朕直接问他,是不是他派人杀你,他却说朕偏信权臣,影射朕昏庸。”她说。
张瑾皱眉。
竟是这样……
“那陛下既知真凶,为何不告诉臣。”
为何要独自背锅。
她却没有看他,撒药的手猛地一重,在他吃痛皱眉时反问:“朕说了,你会信么?在你心里,就是朕算计了你。”
张瑾被她这话戳到了心底。
他没有信她。
因为他们是彼此间最大的威胁,小皇帝如果够聪明,就应该时时算计他才对,这是他本人都无法说服自己的事。
他不信她对自己的感情胜过了权力,诚如他自己也不敢交出全部的心。
张瑾低眼看着她,忽然说:“以后……臣不会了。”
“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没有说。
【张瑾爱情+70】
【当前张瑾爱情度:90】
天色蒙蒙亮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停歇,原本这个时辰该是下朝的时候,按照这几日的惯例,灼钰也早早地过来见女帝。
这少年昨晚知道她喝了酒,所以很早就缠着宫人准备了醒酒汤,亲自给她送过来。
他眼眸明亮鲜活,一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姜姜,就很是开心。
这段时间,姜姜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活了十七岁,至今没有如此开心过,每天也从未这样期待着见到她。
谁知走到紫宸殿外时,就听到宫人在跟邓漪低声说话。
“司空还在里头,眼下这个时辰,奴婢要不要进去……”那宫人是新来的,正期期艾艾地问邓漪。
邓漪压低声音打断她:“陛下与司空独处,这个时候不能打搅。”
陛下和司空……
独处……
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灼钰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手中提着的食盒砰然坠地,发出一声响。
邓漪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他时神色微变。
“侍衣……”
有那么一瞬间,灼钰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森。
但是在邓漪转过来时,他已经重新变得天真无害,急急地蹲下身去收拾散落的食盒,指尖不小心碰到碎瓷,割出了一道血痕。
少年吃痛地缩回手。
“侍衣小心,让臣来。”
邓漪连忙蹲下来帮他收拾,一边暗暗观察少年的神情。
没有任何不对。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邓漪若有所思,吩咐站在一边的宫人扶他起来,带他去包扎。
东暖阁里,张瑾刚喂姜青姝喝完了药。
姜青姝躺了下来,静静闭上眼睛,张瑾帮她理好头发,掖紧被角,动作很轻柔。
“头还晕么?”
“有点。”
“那就好好歇息,午后也不必处理政务,臣会帮陛下料理好。”
“嗯。”
“那酒……陛下已经让他们扔了?”
“……扔了。”
“还想要吗?臣再带一些来?”
“要……”
二人低声絮语,她嗓音渐小,因为药效已经有了困意,张瑾也好似生怕惊扰她,微微压低嗓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尽管他自己还有些狼狈。
浑身上下都被她欺负了一遍,连官服都撕了,没法穿了,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条缝,有了冷风吹面,才让身上余热渐消。
但可算让她消气了。
面对她,张瑾终于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心意,不再那么仓皇局促。
搭在被褥外的白皙手指忽然动了动,扯了一下他的袖口。
“怎么了?”
他低眼看过去,俯身凑近。
她在他耳畔轻声说:“紫宸殿内有备着新的男子衣物,你换上再走。”
张瑾听到她这话,心底一动。
下意识觉得她是为自己而准备,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是他临时起意,她如何会提前知道,也许那男子衣物,只是为那些侍寝的侍君常备着的。
一想到她前段时日频繁召幸后宫,张瑾的眼底泛起凌冽的光。
先前故意置气,才不曾去管那些人,如今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再让了。
张瑾等姜青姝睡着,就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暖阁,天亮不久,殿外把守的千牛卫刚换了班次,再远一点,便是邓漪在阶下与谁说话。
那人举止有礼,态度谦和,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梁毫注意到司空的目光,上前压低声音,“那位便是兰君。”
燕博易的那个儿子。
张瑾负手而立,深深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冷声说:“陛下龙体有恙,正需要休息,若此时有人明知如此还要求见,简直其心可诛。”
梁毫听着司空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余光悄悄瞟着那兰君的身影,忙应和道:“您说的是,陛下召他,下官也会劝谏拦着。”
张瑾冷漠地转身,拂袖离去。
那边,邓漪还在与燕荀说话。
“兰君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邓漪觉得奇怪,兰君不像侍衣那么黏着陛下,平时若没有陛下宣召,他倒是安分守己不会主动求见。
怎么侍衣那边刚走了没多久,兰君却过来了?
“我听闻陛下身体不适,今早没有上朝,实在担心,这才备了一些滋补的汤药过来求见陛下。”燕荀温润地笑着,想起今天方才无意间听到的消息,本来这样的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随意打扰天子,但听说其他侍君都在争着过来表达关切,自己若不如此,只怕会被有心人说不够关心天子。
只是他一路过来,却没看见别人,反而只有邓大人站在那儿。
燕荀试探道:“不知陛下此刻……”
邓漪笑容疏离客气,淡淡回绝了他:“陛下此刻正在休息,兰君的心意,臣会代为向陛下转达。若要求见陛下的话,便未时以后再来吧。”
燕荀有些失落,却对这样的情况有一丝心理准备——虽然在别人眼里,他近来备受盛宠,连贵君都因此有些针对他,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与皇帝独处时,他总有一种惶惶不安、心里不踏实的感觉。
他总觉得还没看透帝王心。
赏赐有,宠幸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想写家书的事,至今都不敢直接提出,哪怕身边的亲信都建议他尽早向陛下言明,以陛下最近对他的宠爱,这种小事一定会答应他的。
但燕荀就是迟迟无法开口,听了邓漪的话,他就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不久,听闻女帝有恙的霍凌也早早入了宫,只是这少年有分寸,一看到邓漪,就问:“陛下现在还好吗?”不等邓漪回答,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挠头道:“我……我要不晚些再来……”
虽然霍凌已经是宣威将军,但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并没有被削去,这给他进宫也提供了很多便利。
这小将军似乎来得很急。
自从听说了“天定血脉活不过四十五岁”以后,他就好像陷入了一种艰难的困境,开始怀疑当初从军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是像段将军一样为先帝开疆拓土四处征战、一生却只能见得寥寥几面。
还是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她身边,珍惜每一刻,以免再有殿下那样的遗憾,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他还没有想清楚。
经历过君后离世后,霍凌最怕的事就是生死离别,一听说女帝染恙罢朝的消息,几乎都要吓得应激了,脑袋一热就进了宫,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一别于方才对燕荀的冷淡态度,邓漪一看见霍凌,便笑着说:“小将军莫急,陛下只是喝多了酒没睡好,睡醒了就没事了。”
霍凌:“哦,好,那我还是等着吧。”
少年将军想了想,反正今日无事,干脆走到内禁军那边,和他们一起守着殿门。
他仰头望着皇城上方的天空。
天朗气清,一碧如洗。
这样四四方方的天空,他曾站在这里仰头看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