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权臣,她是女帝。
他不会再对她例外分毫。
这样过了十天。
那十天,张瑾清净了,只是有一日路过紫宸殿时,突然听到有两个宫人在说话。
“陛下这几日不是召侍衣,就是召兰君,你觉得陛下更喜欢哪个啊?”
“侍衣只是个傻子,陛下召他时连彤史都不叫,但兰君就不同了……陛下肯定更喜欢兰君。”
“有道理,陛下今日还赏了很多绫罗绸缎给兰君,昨天一整夜都在听兰君吹竹笛呢。”
“对,趁着这几日陛下高兴,我们好好表现,说不定也能讨赏。”
那两个宫人说笑着,拿着扫帚去另一处扫雪了。
张瑾:“……”
他原平静好几日的心情骤然下跌,眼神冰冷下来,因为一口气深吸过猛,肋下的伤口好像又被撕裂,再次渗血。
他的爱情度也骤然下跌到20。
初次心动,最为热烈,也最是不安,越是年长成熟的人,顾虑则越多,稍有风吹草动,则会立刻及时止损。
哪怕心里还在回味。
【司空张瑾回想着和女帝亲密的种种,一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无情,内心便一阵无法说出的酸楚纠结,想逼自己忘掉她。】
从单方面冷战,变成了单方面分手了。
这个游戏的人物爱情度虽然会随着事件发生涨跌,但每个人涨跌的幅度和原因不同,举个例子,当初谢安韫被晾在一边不管,爱情度都会断断续续地涨,因为他没事就会想她,每想一点,就涨一点,非常白给。
且因为这个人很大男子主义等问题,他的爱情度越涨,忠诚度越跌。
张瑜是她稍一主动就能涨爱情度的,赵玉珩是她怎么主动都刷不起来的,可这二人的共同点是,爱情度只要能涨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跌了。
张瑾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他要么完全保持距离,一旦下定决心,爱情度就会一口气飙升个七八十。
可一旦想要抽离,爱情度又立刻猛跌。
只有极端值,没有中间值。
大起大落,反复无常。
可见他有多么矛盾,内心好像有两个灵魂在天人交战,一个逼他继续当冷漠到底,一个逼他怜取眼前人,二者选一,绝不将就。
他要是真能抽离,姜青姝还看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是乙游。
人人都长了颗恋爱脑的乙游。
后宫的人都铆足了劲儿地找女帝,朝堂的人都闻风而动,私底下议论得火热朝天,甚至在讨论哪位侍君的肚子最先有动静。到了春日,结亲的人家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朝中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急着嫁女,婚宴的请柬一封封往张府里送,堆积成了小山,压倒了案牍。
大臣们忙着结亲和公务,女帝忙着操心马政和左拥右抱,漠北的使臣离京复命,平北大将军段骁预备带着部属启程回燕州。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
只有张瑾形单影只。
他坐在书房里,又仰头饮下了一碗避孕药。
苦涩汤汁入喉,味道熟悉又恶心,令他一度想作呕,但他还是紧紧闭着双目,用尽全力咽了下去。
“郎主。”
周管家敲了敲门,隔着门说:“车马已备好,您该去尚书省衙署了。”
“嗯。”
张瑾平静地放下碗,起身换上官服,推门出去。
尚书省内,六部官员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到了新的一年,去年的许多案卷都需要重新整理汇报,兵部忙着战后抚恤将士统计军饷,右仆射郑宽正与工部尚书尹琒谈论屯田司之事,余光瞥见张瑾进来。
郑宽尚未有所反应,尹琒倒是殷勤得很,先一步中断和郑宽的谈话,连忙朝张瑾问候,“司空今日怎的没入宫?您身子最近可还好?”
张瑾颔首,“尚可,多谢尹尚书关心。”尹琒还想继续套近乎,张瑾目光却没有看这边,径直过去了。
那边,尚书左丞正在捧着文书等候,与他低声交谈起来。
郑宽不动声色。
在尚书省做右仆射以来,郑宽就一直受到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不尊重,同为宰相,有张瑾压他一头,有时候分明该是郑宽职权内的事,那些人都会越过他,主动将案卷条陈送到张瑾那去,以致于张瑾包揽事务占据七成,郑宽就算是女帝钦定,能接触到的也是杂碎小事。
但,这口气只能忍,官场一直如此,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郑宽自是没有直接挑衅张瑾,以前他或许会不安,但这段时间,陛下与召见小儿子灼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小子虽呆蠢,但在陛下跟前却不发疯,甚至异常听话。
昨日郑宽进宫奏事,那小子还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磨蹭。
陛下也没有恼。
还笑着让他出来,耐心教他怎么研墨,郑宽始终盯着眼前的地面,心里却明白,陛下此番行径是有意让他看见。
对于灼钰的身份,君臣之间没有直接戳破,但郑宽却越发胸有成竹,张瑾害他和赵家结怨,无法送儿子入宫又如何?
他终究算漏了。
灼钰,就是这只漏网之鱼。
紫宸殿内,少年还紧紧抱少女的胳膊不放。
“你放不放开?”
少年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故意望着她不动。
“放。”
她曲起手指,弹他脑门。
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眉心有轻微触感,一点也不痛,她果然没有很舍得,灼钰心头滚着一团火,用力抱得她胳膊更紧,“……抱。”
她故作严肃,“朕要生气了。”
少年吓得一下子松开手,睫毛吓得不住地抖动,怕她真的生气,又悄悄扯她衣角,小声笨拙地哄,“不气,不气……”还把脸颊凑过去,在她掌心轻轻蹭,眼睛睁大望着她。
小心又殷勤。
就像只胆小的猫主动帮大猫舔毛。
姜青姝被他弄得直没脾气。
一边的邓漪忍俊不禁,注意到陛下的目光,连忙低头憋着笑。
姜青姝费劲地把胳膊抽出来,在对方又要贴过来之前,先一步后退喝道:“不许动!”他被她吓得一愣,呆呆地看着她,迟疑着不动,就看到少女很无奈地说:“朕要批奏折了,别添乱……”
灼钰:“……哦。”
他耷拉下眼皮,看着她没动。
姜青姝觉得他这样委实可怜,忍着不看他,转身出去。
她批奏折到很晚,烛灯燃尽后,她搁笔起身,走到后堂暖阁,刚一进来,却看到灼钰抱着枕头蜷缩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好像在等她。
她的影子将光遮蔽,从上方投落下来,完全盖住了他。
少年睡得迷迷糊糊,一仰头,看到了上方神色莫测的少女,就像望着执掌他命运的神明,高高在上,好……不可侵犯。他迷迷糊糊地伸出冰凉的手指,鼓起勇气揪住了她的裙摆。
她蹲下来,落地烛台的光才从她的头顶穿过来,丝丝落入他的乌眸深处。
灼钰痴迷地望着她。
她蹲在地上,支着额角端详他,笑容明丽:“你这样睡着,是在等朕?”
他飞快点头。
似乎还急于告诉她,自己真的很想她,“我——”
“可手脚都睡冷了,还怎么给朕暖手。”她突然说。
他笑容愣在脸上,好像才想到这一层,飞快地攥紧手指,发觉自己的手脚真的都是冷冰冰的,好像雪一样……他慌乱地朝后挪了挪,无措地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我……不上床了……”
不能冻着姜姜。
反正他从前,时常跪在石子路上,睡在柴房里、雪地里,甚至睡过马坊狗窝,他什么地方都可以睡,带着这一身耐打抗冻的贱骨头。
这个暖阁这么暖和,就算睡在地上,那也是他睡过最暖和的地方了。
灼钰认真地这样说着,不住地往角落里缩,她愣了一下之后,朝他伸出手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越伸越近,不想碰到她,下意识偏头,却在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指碰到脸颊时猛地一抖。
“这么认真干什么,朕逗你的。”
她玩味般地挑起少年的下巴,端详着这张漂亮似水妖的脸,秾艳得好像胭脂着色,却不显女气,乌黑水润的眼珠子藏在睫毛后,在烛火下波光潋滟。
他瞳仁里倒映着的女帝,华服秀美,笑意明丽,好像蒙着一层春水。
“朕今天带了手炉,可以反过来暖你。”她摸了摸他的脸,手感真好,笑着说:“好了,快起来,别装可怜。”
她把怀里的手炉扔给他,拍拍手起身。
灼钰抱着这手炉,好像捧着一团烫手的火,全身都快被烧起来,耳根和脖颈酥麻发烫,眼尾如薄暮洇红。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小声开口。
“……没有……装可怜。”
每次都是在故意装,就是想要姜姜多可怜他一点,但睡地上,是真心这么打算。
他最怕的就是让她不舒服。
姜青姝背对着他,脚步一顿。
她没有回头,笑着说:“知道了,朕让向昌带你去洗澡,不洗热乎不许回来。”
“……嗯。”
灼钰抱紧怀里的手炉,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垂睫跟着旁人出去。
踏出暖阁,寒风覆满全身。
可怀里好暖和。
少年缩着脖子,拼尽全力地抱紧手炉,他活了整整十七年,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开心。
真希望一直和姜姜这样下去。
没有任何人打扰。
……也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灼钰在姜青姝身边的那段时日,是他觉得最安谧的日子。
他每日只需要认真地看书,等她下朝,有时候他等她等得无聊,去御花园采了一堆花来放在她的殿中,紫宸殿的宫人见了齐齐变色,但她看见了却没有斥责。
灼钰就很开心。
邓漪捂着额头叹气:“侍衣这样不合规矩,陛下不说你,是因为之前有个人也……算了,侍衣如果真想哄陛下高兴,不妨和臣学着沏茶吧。”
灼钰:“好。”
少年又开始主动学着煮茶,他本来什么都不会,在她身边以来,却学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从前低贱如泥的人,本该跪在雪地里无人理睬,如今却穿着华服在宫殿里行走,甚至被允许在她忙碌时给她奉茶。
她见了,颇有些意外。
她赞赏地朝他笑笑,灼钰就很开心。
眼前的少年是一副驯服顺从的样子,越是一张白纸,越是容易被捏成适合宫廷的样子,而不是那样格格不入、锋芒毕露,周围的人也不会说提什么反对的意见。
姜青姝有时看着他,会想起阿奚。
当初阿奚陪她的时候,所惹的非议极多,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秋月向昌都不太喜欢他,邓漪也说他太会招惹麻烦,有他在,宫人天天都战战兢兢,就怕他又带她干什么坏事。
灼钰很合他们心意。
因为灼钰受过不公,姿态卑微。
如果,阿奚长久留在宫中选择妥协,当他不再受到指责,就成了现在的灼钰。
同样的喜欢,阿奚的眼睛里还有江河湖海、自由和侠义,灼钰的眼睛里却只有她。
姜青姝喝完了他奉的茶,说:“很好喝。”
灼钰一愣,随后兴奋地抱着托盘,咧开嘴朝她笑起来,唇红齿白,明澈鲜活,还透着一股天真的憨意。
“我……再去……倒一杯。”
少年飞快地跑没了影。
他听话,温顺,像一只乖乖依附于她的金丝雀、菟丝花。
而且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喜欢当姜姜身边的菟丝花。
姜青姝批奏折,逐渐允许他在一边倒茶研墨,并没有像提防其他侍君那样提防他。
从前总是在她身边的那两个大臣,好像突然也不出现了,灼钰听到她和其他臣子提及,有一个似乎是被派到地方去了。
“裴朔此番去山南东道巡察,如果事情有变,则可能关乎到……兰君的父亲。”郑宽这样说。
垂睫研墨的灼钰一顿,悄悄抬头,看到女帝神色未变,只是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她边写边道:“燕博易是个能臣,但若经不起查,该换人时朕也只会秉公执法。但朕派裴朔去,势必引起他们警惕提防,朕这几日召幸燕荀,也是让他打消疑虑。”
麻痹对方,让对方觉得皇帝是偏向自己的。
不过她这一番宠幸燕荀的行为,委实让有些看不透局势的人着急起来,听说赵澄最近有些针对燕荀,也多亏有个更惹眼的燕荀做靶子,倒是没什么人先针对灼钰。
郑宽笑道:“陛下圣明,臣最近让户部倪侍郎查了山南东道那边上报京城的条目,的确看不出什么纰漏,甚至过于完美,如若这其中真有猫腻,陛下不处置则后患不小。”
郑宽这样说着,还看了灼钰一眼。
灼钰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墨条。
姜姜也不喜欢燕荀,那他至少是比燕荀强的吧。
灼钰的政略飞快增长。
【当前灼钰政略:70】
可惜,这样毫无打扰的日子,在皇宫里终究不会太长久。
平北大将军段骁在京中停留了半个月,终于要启程离京了。
但他还有顾虑。
朝中张瑾坐大,而张瑾实在狠,连自己的伤都毫不在乎,刺杀之事对他造成的影响被收到最低,段骁虽因此和女帝化解了嫌隙,但也影响到了女帝和张瑾之间的信任。
段骁临行前私见了一下女帝。
“臣决定全力辅佐陛下,只是臣以为此事暂不可为人知晓,以免让他们生出提防之心。”
刺杀事件上,虽然找了个替死鬼,实际上大家都清楚,这个锅是姜青姝背了。
她支开了张瑾的暗卫,所以她最可疑。
“张瑾此人睚眦必报,如果他认定是陛杀他,日后陛下势必会更加艰难。”
段骁深思熟虑道:“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陛下来替臣承担后果,此事不妨就让他知道真相,臣马上要启程回边关,中间相隔千万里,张瑾就算此事知道是臣想杀他,他的手也伸不到燕州来。”
段骁很感激小皇帝这样体恤他。
但只有臣为君承担罪责,岂有君王主动为臣子背锅的?她要在京城和张瑾长期博弈,段骁一走了之,手里有兵马,根本不怕张瑾。
段骁无妻无子,所爱离世,眼前的少女,他是真心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他要为她打算。
“就让臣在临走之前,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吧,不然怎么放心。”段骁伸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常年从军的粗糙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触感,就像父亲在慈爱地抚摸着女儿。
他和先帝的女儿。
姜青姝扬起脸,神色动容,“将军……”
段骁一扯薄唇,爽朗地笑笑,“陛下,以后要好好保重,朝中之人不可偏信,尤其是要小心那些虚伪傲慢的文臣,被欺负了尽管跟臣说,哪日要是需要臣,臣就带兵去宰了他们,为陛下出气。”
她也笑了起来,眸底晶莹,段骁这样慈爱温柔,让她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父亲了。
她后退一步,抬起双臂,以晚辈之礼向他行礼,段骁知道她的心意,想拦又作罢。
“朕也希望将军日后在千里之外,万万保重。”
她认真地说。
后来,朝中就传出了一件大事。
——听说段大将军在离京之前,在紫宸殿内顶撞了女帝,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女帝想将其拖出去杖责,但行刑的千牛卫无人敢动。
甚至连千牛卫大将军梁毫,都跪下来求情。
当时还有一些门下省和中书省的臣子在殿外等传召,一看这架势,也吓得纷纷进殿,跪求女帝收回成命。
这可是镇守边疆的段骁,当年先帝登基都靠他辅佐。
赫赫战功,又是老臣。
这可轻易打不得。
打了边疆将士不服,生出乱子来可怎么办?
据说最后女帝被那些人逼迫着,只好收回成命,只说让他罚俸一年,让他出宫了。
这件事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原因无人知晓,女帝好端端的怎么和段骁闹成这样?有人想在御前打听,但当时殿内侍奉的宫人皆噤若寒蝉,不透露一个字。
张瑾也听说了此事。
“冲动鲁莽,不像她会做的事。”他一边整理案卷,一边说。
梁毫摸着脑袋嘀咕:“谁说不是,下官也觉得蹊跷,本来好端端的,怎么陛下就发那么大火,连手里的笔都扔了出去。”
“段骁呢?”
“下官就看了一眼,段将军当时神色也很难看,还说什么曾为先帝鞍前马后,陛下凭何杖责功臣,下官当时听到那番话,也被吓了一跳。”
梁毫说到这里,还不忘邀功地补了句:“还好下官当时悄悄让人拖延,慢些去取廷杖来,拖到陛下肯妥协为止,才没让这事失控……下官看,这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
但张瑾不信。
张瑾不信她会这么冲动鲁莽,她一贯能忍,哪怕段骁对她不敬,按照她事后翻脸笑里藏刀的作风,若不能直接将对方一击毙命,都不会打草惊蛇。
只怕是一场作秀。
演给满朝文武看的吧。
那一剑,如火烧正烈时的一盆冷水,张瑾深深记得她的无情,不管她再闹出什么,他都不会那么轻信了。
就当……放过他自己。
他照例上朝,照例议政,不多说一句话就要告退。
这日,他正要走,看见了进来奉茶的灼钰。
那个小傻子神态乖巧,过来时还小声唤她一声,站在议政的前堂冲着她笑的样子,让张瑾微微晃神,竟好像看到了阿奚。
阿奚在的时候,张瑾也是这样站着,疏离克制。
但那时,是他想靠近,却碍于弟弟而无法言明。
张瑾离开时,神色莫名发冷,梁毫猜测他是见到灼钰了,一边小跑着追上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大人先前让下官不许陛下去后宫,也不许这些侍君来求见陛下,本来陛下这儿很清净的。但这几日,大人不是没管着嘛,下官也不好私自拦着了,就让侍衣趁虚而入……”
张瑾脚步猛地一顿,回身冷冷看着他。
“你说什么?”
梁毫一阵发懵,不知是哪句话失言,就看到张大人近乎生怒般地冷笑了一下,“趁虚而入?”
“是、是下官失言……这怎么能叫趁虚而入,这最多叫他白捡了便宜,大人这么安排定是有大人的道理……”
张瑾用力握掌,黑眸沉浮,抿唇不言。
趁虚而入。
又何尝不是。
不过,是灼钰趁虚而入他,而他,在今日想起阿奚的刹那,惊觉自己也是趁虚而入。
趁着弟弟不在,就用了些手段趁虚而入,得到了弟弟喜欢的人。
得不到时,日日都想要。
看到弟弟和她恩爱,他何其嫉妒,于是逐步靠近,送了坛酒而不被讨厌,就让他高兴许久。
可那坛酒,都是阿奚提醒他送的。
他占的也是阿奚的。
现在自以为得到了被辜负,却被梁毫这句话震得惊醒,想起一开始,她并不属于自己。
张瑾忽然沉默。
“大人……您怎么了……”梁毫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总觉得司空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
张瑾迅速转过身,“没事。”
他能趁虚而入,那自然别人也能。
与其说是她假意迎合却翻脸杀他,也许仅仅只是……他的趁虚而入并没有得逞,没有让她喜欢他。
就是如此。
她根本没有喜欢他。
是他自作多情。
真荒唐。
一个天生的孤寂之人,妄图与他人一样拥有情爱,去抢,去争,以为得到了,还未沾沾自喜,却被捅一刀。
张瑾回到府中,坐在卧房里试图冷静,看到那件衣服还挂在衣架上,上面的酒渍已经干了。
那日客栈他穿的衣服。
那天,她就伏在他怀里颤抖,忍着他笨拙的侵—犯,没有任何反抗。
张瑾那一刻何其高兴,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与人有肌肤之亲,学会了疼惜一个女子,哪怕过程不满意,手段不光彩,地点也见不得人,他也还是得到了,把阿奚的阴影彻底摘掉,让她只属于自己。
他抱着她,就像普通男人抱着心爱的妻子,想起掌柜说他们是夫妻,沉溺在幻想出的温柔乡里。
伤口可真疼。
前车之鉴无数,却依然要靠受伤来清醒。
深夜,有人急急敲响张府大门,周管家连忙过来叫郎主,本以为他该睡了,却发现男人衣衫完整地坐在黑暗中,也没有点灯。
周管家不禁愣住,“郎主……您这是……”
“什么事?”
男人抬起冷冰冰的双眼。
周管家忙道:“是之前您被行刺的幕后真凶,调查有了进展。”
突破口是一个可疑的铁匠。
据说那铁匠过城门时,包裹不小心散开,露出许多银两,太过可疑,就被城门郎扣留了。
那刺客刀剑上的标记是刑部指认赵氏一脉武将的证据,但张瑾知道,那标记应该是刻意为之,就是为了栽赃。
同时要对付赵家和张瑾的人,希望他们能互斗起来的,小皇帝嫌疑最大。
张瑾亲自来到那铁匠铺子跟前。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刀剑,仔细放在手中端详,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铁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惶恐道:“官爷明察……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那天,有人拿着一个图纸过来,让我去给一批刀剑上打造那样的计划,那人给的银子很多,小的也没想那么多……就照办了……就是事后让小的远离京城……”
“图纸呢?”张瑾问。
一边连忙有人递上,张瑾仔细审视,冷声问:“什么时间。”
那铁匠战战兢兢道:“就是……除夕那晚……”
“让你打多少把刀?”
“十把。”
“来者是何身形装束,口音如何?”
“那人……长得很高大魁梧,面色黝黑,眼睛比较狭长,眉骨那有个刀疤,腰上悬着个铁牌,看着像个将军,口音……不是京城口音,有些像北方来的……”
“铁牌上纹样,可还记得?”
那铁匠犹豫了一下,迟疑道:“……依、依稀记得……”
“给他拿纸笔,画出来。”
张瑾在一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描纹路,很快就将图纸递过来。
张瑾只扫了一眼,便猛地闭目。
对上了。
这是平北军军牌。
按此人描述,那个前来送图纸的人,应该段骁身边副将荀关。
张瑾捏着图纸的手不断地收紧,心潮乱涌,好似被滚水烫过,手背上青筋绷起。
是段骁,不是她?
是他误会了她?
张瑾猛地起身,冷声道:“把他关起来,等我下朝再来处置。”说完,甩袖出去。
审完那铁匠已临到寅时,天完全未亮,百官已在宫门外等早朝,张瑾静静站在一侧,反复想着此事。
如果是她想杀他,她为何要委屈自己和他在客栈做,如果不是,又为何不跟他说,任凭他误会?
倒不如亲自问她。
问个清楚。
正这样想着,却见到几个内官快步过来,为首的女官扬声道:“陛下今日有恙,罢朝一日,各位大人请回吧。”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受了凉?
百官都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张瑾却站在原地,任凭凌晨的冷风拂动衣袂,身形寒峭,迟迟未动。
邓漪远远瞥见,快步过来笑道:“司空一直不走,可是还有什么事?”
张瑾问:“陛下何处有恙?”
邓漪低声答:“陛下昨晚饮酒有些过量,又吹了风,所以今早有些头痛,司空不必担心,已经叫太医令来瞧过,太医说没有大碍,喝喝药再歇息一日便好。”
她又喝了酒。
张瑾不悦沉眉,冷声道:“陛下饮酒,你们侍奉左右,不会劝着些?”
邓漪一愣,被指责得颇有些紧张,迟疑着道:“陛下心情不好,执意如此……下官便是有心劝谏也不得法……”
“因为段将军?”
邓漪一愣,却抿紧唇不说,眼神有些躲闪,张瑾又冷声道:“陛下年纪尚轻,冲动亦是常事,既是如此,尔等更不该送酒到御前。”
邓漪见他有发难的架势,委实觉得冤,忙解释道:“便是陛下亲自吩咐,下官也不敢冒着风险如此,陛下饮的酒是暖阁里存放的那坛,司空难道忘了,那酒……是您送的。”
张瑾微怔,瞬间陷入沉默。
是他送她的桂花酒醑,她搬出来喝了。
张瑾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竟有些乱了,沉默许久,才姑且又问了一句:
“那么多……陛下都喝了?”
邓漪摇头,观察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敢说。
“说!”
“陛下说……她以后都不想喝了,喝不完的让宫人们都拿出去倒了……”
“……”
张瑾又无声捏紧手掌。
邓漪等了一刻,见他不再问询什么,便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冷平静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漠,却轻得出奇,像是竭力在克制什么。
“你去通禀,臣担忧陛下龙体,求见陛下。”
邓漪一惊回头,想说既然天子有恙,此刻朝臣哪里方便求见,他过两个时辰再来也好,但一想到这张司空和女帝之间……邓漪犹豫了一番,只好低头行了一礼:“大人稍等,下官这便去向陛下通禀。”
在邓漪去通报的时间里,张瑾站在殿外,望着眼前巍峨肃穆的宫殿,有些出神。
先前被戏弄的阴影太深,加上下场凄惨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以致于他一边想要,一边又忌惮警惕,唯恐在极致的欢愉之中被火烧身,将杀自己的刀递到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