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风和纱帘,少年垂头跪坐着,身影被遮蔽,看不到外面,但是可以听见很多声音。
他听到她和别人的说话声,听到酒坛碎裂的声音,闻到了浓烈醉人、令人迷眩的酒气,随后就是衣料摩挲的声音。
灼钰一僵。
外面……发生了什么?
少年眼神迷茫,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朝外面看过去,可是他刚刚惹她生气了,她要把他送回去,他不敢再乱动,没有她的允许,他就决定跪在这里等她。
可是……
他听到人被抱起来的声音。
他们在低语,说的什么,他听不太清,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悄抬头侧身,目光隐约看到他们抱在一起,挥发的酒气一阵阵涌入肺里,让少年开始发热发晕。
然而越努力吸气平复,越将酒气吸得多,越是燥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攥紧布料,指骨绷得死紧。
有人在抱她。
她被压着,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很明显挣扎了两下,灼钰觉得她正被欺负,就要忍不住冲出去了,然而她又低语了什么,被男人吻了吻脖颈。
最后她扣住了对方的脖子。
少年彻底混乱了。
他一遍遍吞咽着口水,乌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里,大脑混作一团,又是嫉妒酸楚,又是迷茫无措,想动却怕她生气,可又怕她被欺负……
怎么办……
他想拦住他们……
姜姜凭什么被别人抱,为什么要亲脖子,她喜欢那个人吗……他也想亲姜姜的脖子,也想这样趴在她身上,埋在她怀里……
可是……
他不能动,姜姜没允许。
灼钰感觉身体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事,越发急促地呼吸着,垂下头,迷茫地甩了甩脑袋,掐着自己,伸手想去扶着什么,下意识扶住了一边的落地宫灯。
落地灯被他无意间撞倒,一人高的架子轰然倒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响。
灼钰:“……”
刚抓住对方衣领的姜青姝愣住,身上的人也陡然停了下来。
张瑾瞬间眯起眼睛,像是才想起里头有个人一样,猛地起身,眼睛里满是杀意。
被撞倒的落地烛台引发巨响,随后,烛台上的灯烛燎出些微火光。
灼钰跪在地上,一瞬间脑子里竟是“他闹出了动静,姜姜会不会又生他的气了”,浑身僵硬如木头;与此同时,张瑾发现了他的存在,杀意瞬间冲散了一半情·欲。
不管是谁,亲眼看见他和女帝行云雨之事,张瑾都不会容忍。
何况还是在这样来之不易、令人沉沦的时刻。
好不容易又碰到她。
自诩从无欲望的人,每一寸皮肤都被欲色烧成了绯色,喘息也逐渐变得沉重急促,一反往日的平静如水,某处甚至已经僵硬到发痛,催促他更进一步。
折磨了他数月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甘愿受其裹挟。
让他尝尝这个中滋味,到底有何值得旁人发疯。
他们又是为何而死?
可衣衫才褪一半,就被这一声巨响震回了一半理智。
男人的手握紧成拳,满脸阴沉杀气,目光冰冷如剑,看向了里面的少年身影。
是那个傻子。
然而……
里头的少年呆呆地跪着,好像才回过神来一样,在张瑾动手之前,讷讷地叫了一声,“火……”
着火了。
张瑾脸色骤变。
烛台是那边倒的,但是冬日干燥,暖阁经不起被火点燃,何况这边还泼了酒。
好在,桂花醑只是素酒,浓度并不高,即使在空气中挥发也不至于引发大火。
但火不能蔓延。
额角的青筋狠狠抽动了一下,张瑾攥紧拳头,反应很快地拢住身下少女的衣衫,又穿好自己的衣物,起身掀帘绕过屏风,拿过架子上的大氅。
姜青姝撑手坐起来,蹭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滑落在地上,盘成一小圈,胸口微微起伏。
她看着张瑾抖开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用力裹紧。
又看到了灼钰。
她自己也差点忘了他……
她又没有什么恶趣味,喜欢让别人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云雨,灼钰又不是真的傻,还怪羞耻的……
不过,她没错过张瑾的杀意,便低声说了句“朕方才让他跪在那儿等着,左右这只是个傻子”。
张瑾如何不懂她话里深意,但却没回应,只道:“臣叫人来。”
这一开口,他自己也是一怔。
嗓子太低哑。
不像他平时的清冷沉稳。
神智里的情·欲还没褪去,高涨的欲望还在灼烧魂魄,强行冷静也于事无补,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动情的事实。
这副丑陋窘迫的样子,略显尴尬。
她下意识朝他下面看了一眼。
姜青姝:“……”
张瑾:“……”
她眼里有了一点促狭的笑意,抬眼望着他,像是准备要说什么,男人的大掌却沉沉一握,像是怕她说什么羞辱般的字眼,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
然而这一捂,更暴露了他的慌乱。
张瑾胸口起伏,额头经脉突出,只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他闭了闭眼睛,薄唇用力抿着,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八成。
“来人!”
火势不大,外头把守的禁军一听到声音就冲了进去,迅速将之扑灭。
在外人看来,是张司空正与女帝谈论要事,原本该侍寝的侍衣昏昏欲睡,才不小心撞倒了烛台,好在及时发现,并未酿成大祸。
但可事实是如何,稍稍敏锐一点的人,又如何嗅不到那一丝异常的氛围。
比如泼在地上的酒水。
陛下和司空聊着聊着,摔了酒坛子?
明明是侍衣该侍寝的时间,司空又霸着陛下干什么?又不是叛军要攻到皇宫来了,他至于如此么?
梁毫心里是绕了无数个弯子,猜到了什么,但又觉得太荒谬而否决了,梅浩南比他迟钝许多,没看出什么疑点,只关心陛下的安危,只有千牛卫中任职的薛兆心里门儿清,却半点不敢吱声。
最窘迫之人,当属张瑾。
女帝披着宽大的外衫,神色平淡,就算头发全部散开,衣衫松散,也没有人胆敢窥视天颜,她的欲望可以不动声色地压制,然而张瑾若不竭力掩饰,最尴尬之处会被人一览无余。
上一刻的美景,下一刻的地狱。
冷风拍面。
张瑾闭了了闭目,好在官袍比较宽大,不至于让他在被她戏弄地看了一眼后,又被其他人耻笑。
憋胀,恼火,郁闷,失落。
脑子里翻腾的都是杀人泄火,然而始作俑者——那个傻子,还无辜地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眼尾湿红,睫羽挂泪,一副无辜懵懂惹人怜惜的样子,看得他愈发气闷。
张瑾第一次这么想弄死一个人再说。
但是,他再留,率先无地自容的人会是自己。
自顾不暇。
冷静下来一想,方才种种,都太荒唐。
他竟然做了那样的事。
“陛下,既已无事,臣先告退。”
张瑾克制嗓音保持平静,朝姜青姝抬手行了礼。
姜青姝含笑看他,“好啊,爱卿慢走,今夜未讨论完的事,改日朕再和你商讨商讨。”
张瑾:“……”
她也不臊。
明明是他主动,该占据全部主动权,别的姑娘家该羞该恼,但无地自容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张瑾离开了。
【司空张瑾和女帝做亲密的事被打断,只觉得欲望无处发泄,匆匆回家之后,先叫了一盆凉水。】
【司空张瑾回想着和女帝在一起的滋味,整夜睡不着,频繁叫了几次凉水。】
【张府管家周遇对主人张瑾的异常行为感到困惑,第二天收到直接焚烧衣裳的命令,隐约瞥到看到里衣上的痕迹,才明白了什么,立刻处理掉了衣物,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无论怎么掩盖,做过就是做过了。
他没有办法再恢复之前那副淡漠疏离的态度,和她一旦扯上关系,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逃离的。
他只能尽量压抑自己,每走一步,就补一步。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不会让自己去步那些人的后尘。
那天晚上,姜青姝看到张瑾在府中的实时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支着额角看着面前的灼钰。
【侍衣灼钰看到女帝和司空张瑾在做亲密的事,对这件事感到不解和好奇,想去打断他们,一想起女帝没让自己起来,强忍着没敢动。】
虽然傻。
但还怪听话的。
还好他推倒烛台比较早,要不然还得让他看到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既然是个单纯的小朋友,那就不要带坏了。
姜青姝扶了下额头。
少年跪坐着,悄悄抬眼,乌眸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瞟着她。
【侍衣灼钰打断了女帝的事,一边暗暗庆幸讨厌的人终于走了,一边担心女帝更加不喜欢自己,深陷在嫉妒、纠结、和不安中。】
她说:“不必跪着,起来吧。”
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无措地望着她。
“听不懂?朕让你起来。”
少年的眼里逐渐焕发出光彩,好像得到了原谅的信号,飞快地爬起来,还悄悄朝她挪了一步,满是渴望地看着她。
姜青姝却很平静。
如果是之前,她大概还会轻声安抚几句,毕竟糖才给了一半,还没完成驯服这只野犬。
但今晚,灼钰惹到张瑾了。
张瑾是无暇自顾匆匆走了,等他缓过来,以他不留后患的作风,大概不会放过灼钰。
她说:“传朕令,侍衣灼钰打翻出台,罚禁足半月,闭宫思过。”
少年愣住。
姜青姝深深地看他。
眙宜宫殿门紧闭,四周皆是她的人,任张瑾如何想动手,都不会找到下手的时机。
先让他保命过这段时间。
待到赵德元班师回朝,张瑾自无暇在意灼钰分毫。
没过太久,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和平北大将军段骁班师回朝。
日子卡得很巧,恰逢年关,宫宴可以和庆功宴一起大办,罪人曹裕被押送入京,与之一道的,还有漠北而来的使臣。
【平北大将军段骁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段骁影响力+500,声望+10】
【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赵德元影响力+500,声望+5】
【粮草副都尉霍凌骑马入城,少年将军马上的风姿引人注目,许多京中女子对其一见倾心。】
关于战事的一些消息,有时也会传到百姓的耳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在故意造势,有关霍凌立下战功的事迹,在百姓之中传得很开。
昔日天子身边的亲卫,如今立下战功的小将军,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自然也有不少人筹谋着亲事。
也不乏有胆大的女子故意丢了手帕在小将军的战马下,以此引起他的注意,然而霍凌长枪一挑,连腰都没弯一下,就不解风情地把帕子还给了人家。
“阿凌,你怎么了?”
赵弘方一扬马鞭,追上他,压低声音问他。
这少年一直绷着脸,似是想着心事。
霍凌回神,握紧手里的缰绳,淡淡摇头。
“我没事。”
【粮草副都尉霍凌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看着周围热闹繁华的景象,一想起君后已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过充斥在心里。】
【粮草副都尉霍凌回到家中换了常服,连妹妹霍元瑶都来得及没见,骑着马出城去了皇陵,宫中前来宣召的内官正好扑了个空。】
【粮草副都尉霍凌在皇陵外默默地站了一天,一想到自己此生最敬重的人埋葬在里面,便不禁潸然泪下。】
霍凌就站在那,一动不动。
谁也劝不走。
姜青姝原本是想直接召霍凌进宫,邓漪回禀说没找到人,一看实时才知道他去了皇陵,一时也沉默了。
她将拟好的封赏圣旨交给裴朔,“待下到尚书省,宣旨的事由你去走一趟罢,他若不回家,你便去皇陵那边找他宣旨。”
她要封霍凌为宣威将军。
同样的品秩,当初千牛卫只是侍卫,没有实权,身份贵重只在于是天子亲信,而宣威将军则是真正的武将衔。
裴朔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内官递过来的圣旨,却摇头道:“臣以为,陛下不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他会来见陛下的。”
霍凌,是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谁都可能不进宫见她,唯独他不会。
因为当初,他的表兄私下里教导他时,总是温柔地教他要好好听陛下的话,要好好保护她。
霍凌默默地站在皇陵外,任由雪落了满身,染白了眉睫。
那些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曾经的少年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陛下与表兄坐在一起说笑、七夕时一起晒书、抚琴、钓鱼,只觉得不管外面如何尔虞我诈,凤宁宫内永远都会这样岁月静好。
至少,结束得不会这样突然。
现在表兄不在了。
只剩下……
皇陵外有一片梅林,嫣红花瓣纷纷落了一地,被风吹到了少年脚下,他怔然抬头,忽然想起了陛下。
陛下那般喜欢表兄,她一定也很难过……
表兄若还在,一定最舍不得看见她难过。
这小将军忽然如梦初醒,突然转身,翻身上马,口中轻喝一声“驾!”,便飞快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蹄踏雪。
扑面寒风如刀子,切割着脸颊。
霍凌胸腔内憋着一股滚烫的热气,脸颊上的泪珠结了霜,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把守宫门的左右监门卫大将军看到他,似乎早有准备,并未阻拦。
霍凌一路飞奔到紫宸殿外,正好看到紧闭的殿门微微打开,女帝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目光。
她望见了他。
少年看到她的瞬间,唇瓣便猛地抖了一下,终于遏制不住飞奔上长长的御阶,离她越来越近。
“陛下——”
少年猛地在她跟前单膝跪地,咬着牙关,眼角泛红。
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臣回来了。”
臣回来了。
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少年心中憋着的那股气终于泄了出来,他用力闭了闭双目,终于有个人,让他可以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表兄已经听不到了。
可陛下还在。
这座华美肃穆、冰冷压抑的皇宫里,至少还有她,只要有一个人,那么他千里迢迢去了又回,也不算白去。
霍凌仰起头。
当年稚嫩的少年只知道跟在她身后保护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如今的他经过沙场磨砺,终于有了勇气抬头。
她没有变。
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淡漠与威严,少了一丝柔软,这大半年的时间,又好像变了什么。
他在看姜青姝,她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霍凌变了。
比从前多了刚硬凛冽,少了丝青涩懵懂,几缕碎发落在眼睫前,剑眉微压,满身战场特有的硝尘血气,目光也带着行军人特有的坚毅沉着。
未开刃的剑终究不算剑,只有染过血、杀过人、踏过万人尸骨,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利器。
他长大了。
可是望着她的眼神,还是有些湿漉漉的。
就像无根之人在思念着故乡。
“陛下……”
“朕明白。”
姜青姝抬起手,拍了拍霍凌的肩,轻声道:“回来便好,朕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少年心口微震。
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只此一句,又让少年眼角微热,唇紧紧抿着,唯恐失态。
殿中,穿着绯色官服的裴朔也慢慢跟了出来,在一边静静地拢袖看着,但笑不语。
霍凌也看到了他。
裴大人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没有离开过。
至少殿下不在后,她身边还有人陪着,而不是一个人被留下,孤独地面对这一切。
他心底稍稍放松了些,复又低头,压抑起伏的情绪,感受到手臂被托动的力道,便顺势起身。
“瞧你身上都是雪,来得很匆忙吧,这外面冷,先跟朕进去。”姜青姝吩咐了一边的邓漪,“去倒杯热茶来,给他暖暖身子。”
邓漪转身去了。
霍凌抿紧唇,跟着女帝进了殿。
殿角的熏笼冒着薄烟,一室叠香,异常暖和。
宫人搬来椅子,霍凌僵硬地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掌心逐渐回暖,因为血液开始流动,掌心便生理性地发痒。
他垂睫,望着茶水中的倒影。
他眸光微动,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可又问不出口,最终只低声道:“……这段时间,陛下还好吗?”
“朕还好。”
“那臣便放心了。”
霍凌又不再说话。
他不是话多之人,想问的越多,越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然而,姜青姝比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看了裴朔一眼,裴朔意会,抬手告退,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姜青姝才缓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
霍凌沉默,突然又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跪什么?”
“臣想问的话……可能会有失臣子礼节,臣跪着问……才心安……”
少年垂着头道。
姜青姝有些无奈,却也只是笑了笑。
“臣想知道,殿下他……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谢安韫在朕秋猎之时造反,朕提前谋划许久,什么都算好了,唯独算漏了他打算牺牲自己为朕抢得先机,你妹妹元瑶当时便在场,此事细节,你可以再问她。”
“那皇嗣……”
“没有了。”
“臣听说……陛下当时很伤心。”
“嗯。”
“可您如今……又纳了很多新人……”
他问了这么冒犯的话,她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朕是天子,肩上还有一国重担,当初罢朝几日,在旁人眼里已是极不懂事。若依旧沉湎于过去,他便白为朕牺牲了这么多,所以,朕只能朝前看。”
霍凌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许久,才愧疚道:“对不起……臣没有怪陛下的意思,其实,陛下才是最难过的人……”
可她也是最不能难过的人。
霍凌不知道如何形容心里的滋味,他忽然有些心疼陛下,就如同心疼那个刚得知噩耗的自己,他当时恨不得抛下一切,骑着马赶回京城,却困于军规而不得离开。
只是,他可以用打仗来发泄情绪,用血来麻痹自己,可是陛下却不可以。
赵弘方告诉他,赵澄进宫做了贵君,女帝对他也不错。
可是霍凌对赵澄的印象并不深,他并不是很在乎赵家其他子弟受宠与否,因为那是赵家的,那不是殿下的,更与他没有关系。
只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太多了,利益与算计交杂,赵家军中的种种揣测、君臣关系的疏远、女帝纳新人的流言,让霍凌渐渐也开始动摇怀疑。
可是见了她,那些话都不攻自破。
他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他信陛下。
殿下信她,他就信她,旁人不管怎么肆意揣测,霍凌只信自己看到的,只信自己的心,如果连亲眼目睹过陛下和君后之间真心的他,也只信人心易变,不信帝王有情,那么他才辜负了殿下一直以来的教导。
当日,霍凌又重新踏入了凤宁宫。
这座宫殿已经空了下来,当初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他来,都能看到许屏站在那儿,笑着跟他说:“小将军来啦,殿下在里面,快进去吧。”
这次,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冷清得如一座冷宫。
霍凌站在这破败的庭院里,脑海中回闪过一些画面,还记得那时,女帝总是偷偷在紫宸殿熬夜,那可苦了来回报信的霍凌,殿下总是披着衣裳站在屋外,无奈地问他:“陛下还没睡么?”
陛下不许他告诉殿下她熬夜的事,殿下又偏要问他陛下熬夜了没。
耿直的少年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实在不知道该听谁的。
霍凌不擅长撒谎,往往一句话都还没来及说,殿下就猜到了答案,殿下每次知道她熬夜之后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觉得她胡闹,又不忍心说她,只好每次都亲自跑过去强迫人睡觉。
最让霍凌受到惊吓的一次,就是殿下一知道她在熬夜批奏折,就三更半夜亲自起身去了紫宸殿,还用一碗避孕药羞辱了张相。
往日种种,还历历在目。
霍凌至今想起来,也忍不住想笑,他回过神来,推开宫室的门,抬脚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灰尘扑面而来,呛人得很,霍凌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面陈设一如既往,除了一些容易潮湿腐蚀的藏书、殿下从前的古琴不见了,其他东西都还在,能看出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霍凌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
他怔住。
落了灰的砚台下……似乎压着什么。
他伸手拿起砚台,看到这是一封已经落了灰的信,封存完好,且似乎放了很久,上面写着……阿凌亲启?
给他的?
这怎么可能……
霍凌怔了一下,飞快地打开信,熟悉的字迹落入眼中。
君后赵玉珩写得一手能流传于世的好字,其字形运笔极具个人风格,世人能仿出三分神韵风骨,却难以以假乱真。
真是殿下的信。
【宣威将军霍凌来到凤宁宫怀念君后赵玉珩,看到了赵玉珩给自己留的信。】
与此同时,姜青姝看到了这条实时。
邓漪奉茶过来,在一边问:“霍将军会看到那封信吗?也不知道殿下在里面写了什么……”
姜青姝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
因为她已经看过了那封信。
三郎在竹屋里写信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坐着,亲眼看着他执笔写好,把信递给她。
她疑惑:“三郎写给霍凌的,给我瞧什么?”
赵玉珩微微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反问:“不好奇么?”
“不好奇,反正你也不会写我的坏话。”
“真的?”
好吧,还是有点好奇。
这也瞒不过他。
她眼珠子转了转,瞥那信纸一眼,拉长声音道:“不过……说不定写了我的好话,让我检查检查。”说着一把接过,好奇地看了起来。
这算是一封事后补上的“遗书”。
信里,除了身为表兄对霍凌的叮嘱,还有一些有关今后如何立足朝廷、如何为国效力的嘱托,让霍凌不必反复沉湎于过去,也不必为他惋惜。
因为他的结局,他自己甘之如饴。
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告诉了霍凌自己为何如此选择,让这少年看清局势,让这少年不必困于他一人之事上,更不必因为他而被赵家裹挟,最重要的是……替他照顾好女帝。
姜青姝看到后面,目光定在纸面上,迟迟挪不开。
赵玉珩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里,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嗓音闷闷的:“霍凌对你而言,也同你亲弟弟一样,你就不怕我真的毫不留情地利用他,让他为朕白白卖命,最终再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他淡哂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七娘若真的这样狠心,我倒是不必这样操心了。”
她不会的。
秋猎时她阻止他服毒,可见她外刚内柔、遇事喜欢自己抗,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人人都说她太无情,只有赵玉珩嫌她心软。
不交代好,他不放心。
因为外界流言纷杂,再心思纯粹的人,都容易被影响。
姜青姝闻言,仰头望着他,目光清润明亮。
“三郎。”
“嗯?”
“你会一直看着我吗?”
“我永远都在。”
至于那封信,就早早地被放去了凤宁宫,等着霍凌征战归来,重新开启它的一日。
姜青姝静静等了一会儿。
【霍凌忠诚+10】
【当前霍凌忠诚度:100】
第165章 梧桐半死1
罪人曹裕被押解入京,关入刑部大牢,没过几日,按谋反罪斩其首、夷其三族的旨意便下了。
行刑速度也极快,才过了三日便由汤桓监斩,将其枭首,杀得毫不拖泥带水。
漠北而来的使臣由鸿胪寺安排了住处,虽此番是战败请和,但他们早已打听过,如今的大昭天子刚登基不满三年,登基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看着不难对付。
再加上漠北王庭皆是以天生力量感较强的男性为尊,女子称帝也仅此一国,尽管前几任女帝皆不可小觑,但男女偏见在漠北使臣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也就并没有很警惕这个大昭天子。
倒是天子身边那位张司空,独揽大权,看着才是个狠角色。
使臣们事先也打听过天子登基以来的全部事件,有自作聪明者,分析了一番获利最大者,便将镇压谢族谋反等事件,全部归咎于是张司空一个人的手笔,认为这是大昭内部的党争夺利,小皇帝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
此番议和谈判,他们便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了张司空身上。
他们想先主动结交一番张瑾,为这一次议和提前夺得筹码,最好张瑾还是个什么卖国求荣的大奸臣,操纵朝政在两国谈判上多放开些好处和条件,私底下收点好处什么的,和漠北使臣打好关系,以后再求合作。
算盘打得挺响的。
对此,姜青姝的评价是:“区区宵小,还想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看来是没把他们打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