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澄抬了抬下巴,倨傲道:“你我同侍奉陛下,我想着见你一面,也算认识认识。可你一个小小侍衣倒是不知道礼数,见了我,为何不跪。”
少年傻站着不动。
赵澄眼色微沉,还未趁机发难,少年身后的宫女于露上前,悄悄碰了碰少年的手臂,悄声道:“……侍衣……快,快跪下……”
灼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被宫女半推着,懵懂地跪了下来。
赵澄原本要发作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他俯视着地上的傻子,越发觉得这傻子现在听话,莫不是知道他要挑刺为难他,才故意这样?
赵澄又懒洋洋道:“还算有点规矩,起来吧。”
于露扶着灼钰,让他起来。
赵澄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淡淡道:“我和侍君,同侍衣有话要说,其他人都退下罢。”
于露犹豫着不动,坐在一边的卢永言冷声道:“听不懂话吗,还不出去!”
于露只好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姜青姝正在御花园赏雪。
今日风不大,冷倒是不冷,姜青姝穿着玄金常服,怀里揣着小手炉,外面罩着厚厚的雪领大氅,支着下巴坐在凉亭里,喝新温的酒。
她难得因为战事心情好,还特意让宫人搬来了那坛张瑾送的桂花醑。
前两次喝酒,是她与阿奚一起,快活地谈天说地。
终究落得一个人饮酒。
桂花醑,算是阿奚和她之间的小秘密,张瑾为什么会知道,一定是阿奚告诉他的。
那个傻小子。
怎么什么都告诉他哥。
姜青姝还真是有些想他。
虽是素酒,但酒意依然上头,姜青姝一杯一杯地喝着,喝得全身上下都暖呼呼的,其间,邓漪过来凑在她的身边,悄声说了眙宜宫的事。
“陛下,赵贵君把侍衣带走了。”
哦,这儿还有个小傻子。
灼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皆被她掌控着,新安排的眙宜宫大宫女亦是她让邓漪安插的眼线,以免有任何变数发生。
姜青姝闭着眼睛,抬了抬手,邓漪立刻意会,去着手安排了。
姜青姝有一点醉。
眼前有些模糊。
睁开眼时,恍恍惚惚地看到一抹挺拔修长的身影踏着雪走来,似乎与记忆里明媚活泼的少年重叠。
“阿……”
“陛下。”
来者朝她施礼。
她眨了一下眼睛。
哦,是张瑾。
你们兄弟俩身高差不多,长得也有几分像,喝醉了还真是容易认错,要是再醉点儿,她说不定就冲过去摸摸抱抱了。
张瑾就算了。
他来干什么呢?
想必又是梁毫走漏的消息,说她在御花园饮酒吧,权臣不愧是权臣啊,以公谋私是用得越来越顺溜,皇帝的御花园都敢随便来了。
姜青姝晃着酒杯,托腮歪着脑袋看着张瑾,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声先夺人:“这可是司空送朕的酒,酒放着就是要喝的,朕喝都喝了,肯定不会停下的。”
她还悄悄护着。
像是怕他给夺了一样。
张瑾无奈地看着她。
“臣不是来阻止陛下的。”
他并不是要夺她的酒,他之所以过来,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饮酒,万一酒后上头,又碰到了什么人,被拐到别人宫里就不好了。
别人都对她虎视眈眈。
她就像一块被群狼环伺的鲜肉,每只狼都垂涎三尺,妄图独占她。她当然可以饮酒,但他亲手送的桂花醑,自然只能在他面前喝才放心。
否则他也不会放下手上的公务,过来见她。
自从上次送酒她不抗拒之后,张瑾原本困顿自扰的内心,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原以为她是抗拒自己,所以也不会接受他送的东西,可却意外发现,她也是可以对他笑的。
她可以笑得那么惊喜,就像是阿奚送的酒一样。
正一品官服令张瑾位极人臣,如此煊赫,如此尊贵,生杀予夺令人胆寒,偏偏,他的内心日显孱卑,仅仅因为一个笑容,他就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再有那种被她和阿奚排挤在外的无力感。
她不是对他有偏见,只要他送的东西,是她喜欢的。
讨好人这样的事,张瑾素来不屑,就算在先帝面前,他也只是埋头做事,从没阿谀奉承一句,但他却开始考虑小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小皇帝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颇有点儿借酒浇愁的架势。
她脑袋是越垂越低,最后整个人半趴在了石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右手还捏着酒杯。
张瑾皱眉,淡淡提醒:“陛下,要适量。”
她抬眼望着他,水眸盈光,“你怕朕喝完了吗?”
“……”
“朕要是喝完了,你还给朕送不送?”
张瑾是不太想送了,她这副喝醉的样子不成体统,偶尔这么一次不被人看到,已经算是极限。
她却伸手,轻轻拽了下他的官服袖摆。
张瑾垂睫看着她拉着自己的小手。
“还要……要三坛……”
她说的是三坛,摆出来的手势却是个“四”,半歪着头瞅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
“行不行嘛……”
张瑾:“……”
张瑾沉默。
他很想说不行。
但到底还是这短暂的和谐气氛占了上风,他缓缓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握着她的手背,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摁下一根手指。
变成了“三”。
“三坛。”
他压低声音,盯着她的眼睛。
姜青姝又眨了一下眼睛,突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她笑得猝不及防,令张瑾一怔,甚至来不及挪开眼。
她小声说:“爱卿,朕要四坛。”
张瑾:“……”
得寸进尺。
张瑾可以立刻冷然拒绝,按照他的作风,他应该冷冷地训斥她对臣子撒娇(张瑾认为她是在撒娇)的行为是于礼不合,不能这样贪图酒色,要求她去处理朝政。
但是这样,她肯定又要恼他了。
其实自私点想,喝酒没什么不好。
她若不喝酒,也许都不会扯他的衣角,挨他这么近,一口一个黏糊糊的爱卿。
张瑾袖子里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
他冷静克制地扶着她悬在桌边的手臂,让她重新趴回到石桌上,她又看向酒杯,继续喝了起来。
【司空张瑾被装醉的女帝缠着,一度想拒绝女帝的要求,但由于心太乱,还是答应了给女帝再送四坛桂花醑。】
还好阿奚没告诉他,她的酒量呢。
姜青姝仰头,把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邓漪又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景合宫宫人,对方一把跪倒在女帝跟前,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事,要陛下亲自去定夺。
终于来了。
姜青姝起身正要过去,却因为酒意晃了晃脑袋,看向张瑾,“朕要去景合宫,爱卿一起去吗?”
朝臣去后宫,张瑾一般会婉拒,但这喝过酒的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便颔首道:“好。”
后宫发生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侍君们争起宠来,无非就是互相挑刺,逼对方出丑或是犯错,高位的趁机教训低位的,要是再狠点,也可以栽赃嫁祸,直接把人坑入冷宫。
男人狠起来,比前朝后妃争宠的时候还毒辣。
就怕遇到又菜又爱玩还有背景的。
就像赵澄这样。
前来通知女帝的是景合宫的人,只说是“景合宫闹了起来,侍衣突然发狂,伤了贵君和侍君”。
不过,伤得不重。
因为姜青姝早有准备。
【竹君崔弈放出消息,让贵君赵澄怀疑侍衣灼钰装傻,侍君卢永言出谋划策,教赵澄如何试探灼钰。】
这个赵澄,又被人当枪使了。
赵澄针对灼钰,如果赵澄赢,那就顺势铲除了灼钰这个阻碍,如果灼钰赢,灼钰背后的长宁公主很可能会得罪赵氏一族,且这个关键时期,灼钰也会因此失去女帝的“宠爱”。
崔弈很懂怎么借刀杀人。
可惜,姜青姝虽然四处拉偏架,不代表就放任他们可以乱来了,平时他们想怎么互杀都行,前提是她默许。
否则,谁都别想坏她的事。
【贵君赵澄故意拿坏掉的食物试探侍衣灼钰,想测试他会不会吃,灼钰津津有味地吃完了,还打了个饱嗝。】
【贵君赵澄故意在礼节上挑灼钰的刺,要治他不敬自己的罪,灼钰被人按住时突然剧烈反抗,混乱间不小心推倒了卢永言。】
【侍君卢永言故意撞到了脑袋,企图栽赃侍衣灼钰。】
【贵君赵澄命人拿下侍衣灼钰,灼钰对赵澄动了杀心。】
最后一句话是重点。
千牛卫警跸,女帝大步流星,身后的宫人脚步匆匆。
实时还在不断地刷新。
【侍衣灼钰发狂,扑向贵君赵澄,却被景合宫侍卫孔津阻拦,孔津立刻反制住了灼钰,灼钰动弹不得。】
【贵君赵澄下令,要把发狂的侍衣灼钰拖出去杖责。】
【侍卫孔津想起女帝的密令,没有允许其他人靠近侍衣灼钰,劝贵君赵澄等女帝来了再处置。】
姜青姝虽然有上帝视角,但还是要防止意外,对于后宫中的每一个人,她都做出了一些针对性的安排。
比如赵澄,背后站着拥兵自重的赵家,是最不能死的。
——那就给他安排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
早在崔弈散播谣言时,姜青姝就让邓漪去提醒那个侍卫了,让他寸步不离地看着点儿赵澄,然后她亲自抱着酒坛来了御花园,开始在离景合宫最近的亭子里喝酒。
梁毫要通知张瑾,那就通知吧,到时候她料理赵澄的事,稍微偏颇一点就能甩锅在张瑾身上,赵家也只会觉得是张瑾针对他们,跟她可没什么关系。
张瑾看她醉了,八成是不会拒绝同行的。
多么完美的安排。
至于那小傻子……
【侍衣灼钰被按住,一听到他们要请女帝,就奋力挣扎起来,看起来像再次不清醒地发了狂。】
景合宫内,那少年正被按着跪倒在地上。
他挣扎的力道实在是不容小觑,按着他的侍卫孔津都感觉有些吃力,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看似瘦弱的少年居然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少年垂着头,挣扎间散开的乌发盖住大半精致透冷的脸颊,露出来的那双乌黑眼睛,涣散却又惊恐,眼尾泛着血红,像是一只应激的猛兽,充满着攻击性。
他们说去请陛下来。
少年挣扎了许久,突然垂下了头,好像平静了。
然而那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越发戾气横生。
孔津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不敢贸然放开他。
就像方才,这少年冲向赵澄的样子,连出身将门、会些武艺的赵澄看了都吓得腿软。
这是个疯子。
不是傻子,是疯子。
精神不正常的人,突然发狂也无可厚非,卢永言撞到头只为了陷害灼钰,可他不知道,灼钰是真的想要了赵澄的命。
并且,他会栽赃给卢永言。
就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灼钰有机会碰到赵澄,那么,赵澄就一定会死。
因为灼钰的手上,有毒药。
很久之前,长宁公主送灼钰入宫的前一夜,便将一个装有药粉的空心玉佩交给了他。
“此去宫中,必有尔虞我诈。”
她低声说:“玉佩里的粉末为二种毒药,上层毒发极快,但并非必死剧毒,若太医救得及时,也能将人救回来,你可以用此毒应对尔虞我诈、栽赃嫁祸。下层毒发需要一个时辰,但此毒必死无疑,神仙难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
长宁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不是装傻,她也只是在赌,赌他是个聪明人,否则怎么能在郑家活到今日?
若真是聪明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发现他在装傻,那是欺君之罪,连长宁都脱不了干系。
是她保进宫的人,她当然不会让他任人宰割。
长宁公主亲手把玉佩系在少年的腰间,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不想继续过从前被打骂的苦日子,那就好好抓住这个机会,让陛下喜欢你。”
让她,喜欢他。
那时的小傻子,一听到这两个字,心跳就骤然加快,有些无法想象那个明亮得如太阳的少女,会有喜欢自己的一天。
“你还要记着,如果陛下不喜欢你,你就终将被厌恶、被抛弃,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长宁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就离开了。
灼钰记住了公主的话,起初,他以为让女帝喜欢就只是在她跟前撒撒娇,可是……他被她忽视了,晾在一边,孤单冷清。
她不是很在意他,他只能傻傻地垂着头,听她和别人说笑。
这不够。
远远不够。
也许他此生注定就要活在这样的厮杀中,费尽心机,踩着鲜血,才能来到她的面前,得到她怜悯的一眼。
他们之间的阻碍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赵澄。
他好想杀了赵澄。
这个赵澄,像极了打骂他的郑澍,真该去死啊……如果赵澄死了,别人也只会怀疑卢永言,因为灼钰撞倒卢永言的时候,故意在他的袖口撒上了毒药药粉。
这只尚未被驯服过野狼崽子,阴毒残忍,只知厮杀,却在快要得手时,被女帝安插的侍卫直接摁住了。
杀不动了。
他跪在地上,垂着头,反抗不得。
他们说要去叫姜姜,要告诉姜姜,他是一个会发狂会伤人的疯子,这样他就会被丢去冷宫,再也见不到姜姜。
一道呼喊声远远响起。
“陛下驾到——”
灼钰僵住。
她来了。
少年眸底的愤怒与扭曲瞬间消弭,化为一片迷茫。
浩浩荡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站在台阶上方的赵澄一看到御驾出现,连忙从灼钰身侧奔过去,跪倒在女帝跟前,“陛下,您终于来了——”
赵澄开始率先诉苦。
他故作委屈,恶人先告状,说他好意找灼钰叙旧,都是灼钰发狂要伤他。
赵澄还说,这种疯子应该被关进冷宫。
灼钰跪在雪地里。
脑袋越垂越低,没人看得到他的神情。
“灼钰,抬起头来。”女帝的声音响起。
少年狠狠闭目。
他突然咬破了齿间藏的毒,只是须臾,血沿着他的嘴角缓缓涌出,沿着下巴滴落。
一滴,一滴,溅落在雪中。
触目惊心。
周围的侍卫俱是一惊,梁毫连忙上前抬起少年的下巴,乌发向后散开,露出一张漂亮无害的脸。
鲜血染红苍白的唇,整张脸好似秾艳的妖精。
周围的人皆是一惊。
是血……
卢永言看着他,突然浑身发冷。
遭了……
怎么会这样。
卢永言没有那么大胆子公然下毒杀人,他只是让赵澄故意刁难灼钰,如果灼钰是装傻,势必忍受不了那些屈辱,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他们就可以趁机告发他。
谁会真的下毒啊?!
【侍衣灼钰早就预料到此去景合宫会被刁难,特意藏了毒药在牙齿与指缝里,在进食时悄悄洒在了贵君赵澄送来的食物上。】
灼钰本想直接杀掉赵澄,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用别的办法。
可是他失败了。
——那就对自己下毒吧。
少年的唇角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按着他的侍卫看到他吐出的血,惊得下意识放松力道,毕竟这也是个主子,
灼钰趁着这瞬间猛地挣脱开来,拼尽全力地朝着她爬去。
“陛下小心!”
梁毫下意识挡在女帝身前,想让她后退。
“不必。”
身后,女帝平静的嗓音缓缓响起,携着这刺骨的冬风,令人遍体生寒,“速速去传戚容过来。”
邓漪惊疑不定地应了一声,立刻快步奔着去了。
姜青姝再次看向灼钰。
带血的手指想抓她干净的衣摆,但似乎被这刺目的血色所惊,他又停了下来,改成抓着她的面前的泥土。
他虚弱地喃喃,“疼……”
他是真的有些疼了。
【侍衣灼钰因为毒药万分痛苦,但还在挣扎着想看女帝的表情,想看她会不会心疼自己。】
姜青姝发现他真的很聪明。
以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落水,后来又满宫装傻乱跑,看似行为混乱,实则是在探寻地形、打探消息,很有章法。
她一直暗中观察,不作声响,就是想知道这个小傻子到底想干什么,又能有多大本事。
结果令她意外。
但凡她少留一手,这小傻子真能给她捅出个窟窿。
姜青姝不讨厌聪明人。
她曾经找不到合适的继后时,一脸苦恼地对秋月说:“朕想要一个聪明得能在后宫活下去、能为朕分忧,又最好还有些笨,能听朕话的人。”
秋月那时笑道:“陛下糊涂了,这世上哪有又聪明又笨的人。”
是没有啊。
只有聪明人心甘情愿地变笨,愿意被她利用。
就像赵玉珩,他够聪明,可是有些事上他甘愿装作不知。
所以赵玉珩才愿意为她服毒自尽。
也许是因为对自己下毒这样的事,让她想到了三郎,姜青姝的心被轻微地触动了一下,终于第一次,查看了这小傻子的数值。
【姓名:灼钰,身份:侍衣,尚书右仆射郑宽之子】
【年龄:17】
【武力:40】
【政略:28】
【军事:2】
【野心:90】
【声望:—10】
【影响力:101】
【忠诚:100】
【爱情:100】
【特质:美貌,聪慧,专情】
在聪慧tag下,角色只要得到合适的培养环境,政略就会飞速猛涨。
政略不高,或许是因为他从小没有了解朝政的机会。
姜青姝慢慢扫过面板,目光停留下在爱情和忠诚上,终于明白,这小傻子为什么老在自己跟前这么拼命。
早在她不记得自己救过这么一个人时,他就已经悄悄地把爱情涨到了满值。
这是只没有驯化过的野狼崽子。
只知道不分对象地乱咬,还没有人教过他,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
她默许的,他可以随便杀;她不许杀的,他就绝不能杀。
阿姊敢送这样危险的人入宫,实在是太放肆大胆了点,还好她能制住,并有兴趣重新教教他,到底应该听谁的话。
姜青姝叹了口气。
她掏出随身的手帕,递给他。
少年仰头,艰难地望着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艰难地伸手去够这一方锦帕,就像去捞头顶洒落的阳光。
然而另一道漆黑的影子沉沉笼罩下来,挡住了他。
也挡住了所有的光。
一只修长冰冷、稳健有力的手,突然拦住了女帝伸过去的手。
张瑾说:“陛下,让臣来。”
随后,张瑾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灼钰。
灼钰眼底的光彻底暗淡下去。
少年麻木地仰着头,看着那只不属于她的手帕,被悬在他的眼前,犹如施舍一只卑微的可怜虫。
拿着手帕的男人,气质清傲,神态冷淡,如高山之雪令人敬而远之。
他站在女帝身边,俯视着灼钰。
又是这种锐利冰冷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让伪装的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侍衣。”
男人手指下挪,那帕子从少年面上拂过,落在他撑着地面的手背上。
灼钰猩红充血的眼尾,微不可见地搐了一下。
这个人。
他凭什么……
尖锐的愤怒与杀意在少年胸口横冲直撞,几乎要立刻撕裂了他,好在下一瞬的剧痛如电流蹿过五脏六腑,让少年痛得整个人狠狠地砸在地上,呜咽一声,嘴角继续涌出大股鲜血。
“痛……”
他的手抠入血和雪混进的泥土里,青筋节节爆出,身子不自然地痉挛。
俨然一副要毒发身亡的样子。
一边的赵澄和卢永言在一边看着他吐血,简直当场被吓懵了,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姜青姝先镇定地开口:“来人,快把他扶起来,抬进去。”
说完,她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喝了热酒又吹了冷风,还真是有点晕乎了。
站在一边的张瑾注意到她的异常,下意识伸手,想托住她的手臂,以防她跌倒。但她身边的宫女显然在这方面更敏锐,先一步伸手扶住了她。
“陛下小心。”
张瑾的手便尴尬地悬在了那。
好在很快,他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表情与姿态毫无变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没有人捕捉到他那一瞬间颤动的心神。
姜青姝复又睁开眼睛,被宫女扶着,缓慢地朝宫室内走去。
张瑾跟上。
他在寒风中微微拢袖,走之前还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正慢慢起身的赵澄和卢永言,又淡淡收回目光。
赵卢两家的子弟。
赵澄,赵德成那个莽夫的幺子,和他爹一样没什么脑子,容易被利用。
卢永言,范阳卢氏子弟,卢氏如今没落,前几年还妄图依附于他,如今一看,养出的儿子倒是一股小门小户之气。
这样的人,放在朝堂之中,是张瑾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人。
唯时局裹挟,不得不促成今日的结果,他欲触碰却百般犹豫之人,不是被棋逢对手之人正当攫取,而是像赵澄这样,侍寝多次,轻易到可笑。
张瑾抿紧了唇。
很快,戚容就被邓漪叫来了。
戚容师承神医娄平,如今已在太医署晋升成了女医监,若非因为年纪太轻阅历太浅,她在太医署的官位绝不仅是医监。
戚容刚匆匆赶到,便迅速把脉施针。
“启禀陛下,侍衣这是中毒了。”戚容神色凝重:“好在毒发时辰不长,此毒也并非无药可解,臣可以保证侍衣性命无碍。”
“好。”姜青姝说:“给朕救活他。”
“臣遵命。”
姜青姝又扫向一边惊疑不定的赵澄和卢永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面上隐隐透着怒意,猛地一拍桌面,“毒又是谁下的!”
卢永言先禁不住吓,率先跪倒了下来,“陛下,臣不知啊……”
赵澄还表情迷茫地站在那儿,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一见陛下发怒,只解释道:“陛下,臣没有给他下毒,臣也不知道侍衣是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没有人比姜青姝更清楚。
赵澄当然无辜,但这件事的责任若完全归灼钰,以赵家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势必要上奏请求她把灼钰打入冷宫。
若赵澄自身理亏,便更好各退一步,她不计较便已是谢天谢地,他们更不会死抓着这事不放了。
这件事,是崔弈暗中挑起。
想一石二鸟,就这么坐收渔翁之利,可没这么容易。
她冷声道:“查。”
邓漪招呼周围的宫人,迅速开始了搜查,一一检查灼钰碰过的东西。
戚容抬头道:“陛下,这食盘里有毒。”
赵澄大惊,腾地起身,“不可能!”
戚容恍若未闻,仔细检查那毒,片刻后,她再次看向姜青姝,抬手回禀道:“陛下,经过臣的查验,此毒与侍衣体内的毒是同一种。”
赵澄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明明没有给那个傻子下毒,哪有人明目张胆地在自己宫里谋杀别人的……
他再狂妄,也不敢这样害人啊。
赵澄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情急之下,整个人跪下来拉着女帝的衣摆,慌乱道:“陛下……陛下,一定是有人要害臣,臣真的是冤枉的……求陛下明察……”
自古宫斗大戏,大概都是一样的套路,被陷害的人左右无非那几句喊冤的话,陷害他们的人哪会给他辩驳的机会呢?
姜青姝甚至觉得,再过一会儿,赵澄都要喊出“求您看在死去的表兄的面子上了”。
他无辜。
可他先挑事。
他若不主动欺负人,不那么容易被煽动,也不至于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姜青姝抬眼,看向一直站在那儿的张瑾,突然微笑道:“朕邀司空一道,不想让司空看了笑话,司空是局外之人,不若说说此事真相如何。”
这句话,如石落湖面,引得一边一直静立不语、宛若玉雕的男人抬眼看过来。
对上她平静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
原来,此局关窍在此。
张瑾何其聪明,倒是瞬间明晰了,顿时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无奈。
她故意让他来,并非是真的想要他陪,是因为他与赵家不睦,问他怎么看待赵澄的事,也就是将难题踢给了他。
他若说赵澄无辜,那须得有凭有据,可堂堂张司空帮一个赵家子弟伸冤才是可笑。
他若说真相就是赵澄下毒,那事后赵家就得记恨上他了,那群武夫的弹劾奏折一多起来,又平添点儿麻烦。
张瑾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嗓音清淡道:“宫廷内闱之事,臣身为外臣,不便插手,还请陛下换个人问。”
他拒绝回答。
姜青姝看着他,心道,你说不回答就不回答吗,朕挖好了坑给你跳,今天就算是死皮赖脸也得把你的话套出来不可。她又继续亲切地微笑道:“无妨,朕恕司空无罪,司空尽管畅所欲言,直接说自己的看法即可。”
“臣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
“于礼不合。”
“朕让司空说,司空难道要违抗朕吗?”
“……”
空气安静了一瞬。
站在女帝身后的邓漪低咳一声,低头悄悄控制表情,心想:陛下这表现得简直再明显不过,按照张司空以往的脾气,只怕低叱一声“胡闹”就会拂袖而去了,陛下也不怕他真不给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