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这专宠说不定是陛下故意给赵家看的,咱们那陛下啊,现在可没那么简单了。”
“那也是连着三天呐!上回陛下跑这么勤还是……先君后在时。”
“你急什么?你还怕你儿子轮不上侍寝?”
“我倒是不担心陛下会多冷落弈儿,就怕这赵家子先怀了……”
“那就看谁肚子更争气喽。”
“……”
这两个老家伙,一人一句,聊得起劲。
张瑾握着玉笏,身形浸在一片黑暗里,神情越来越阴暗莫测。
她到底在干什么?!
谁让她去后宫这么频繁了?她这么宠爱赵澄,过几天又被崔弈截走,好像谁都爱、来者不拒一样,就连上朝时也看不出是在装的,她怎么突然就接受了?她明明……前几天还拉着他不放,想躲的。
她喜欢谁,便亲近谁,她不喜欢谁,绝不会多给一分温柔。以前是这样的。
就像她无意间撞入他怀里时,她并没有来者不拒。
那她现在这样,到底是何意?为什么能让其他人侍寝,还是说她见过赵澄之后,就改成喜欢赵澄了?就算她不念着别人,她也不念着……
……阿奚么?
张瑾的胸腔好似被一股火气填满似的,横冲直撞,无处可言。
眼前,崔弈似乎感觉到了张瑾的冰冷,以为这位张相一贯如此,不曾多想。
他又问:“大人来见陛下,是要商议国政?后宫不得干政,若是如此,我便先行回宫了,这汤用炉火热着,晚些也能带给陛下。”
张瑾冷淡一颔首,崔弈便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守在殿外的邓漪,远远就注意到竹君和张瑾说了几句话,她低咳一声,故意转过身假装没注意,实则暗暗思索道:这崔弈与张司空能说得上话,果然也不是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是全然心思纯净的善类。
那边说完两句话,张瑾朝这边过来,邓漪连忙笑着迎上来,说:“陛下午休刚起,先前有吩咐,司空来了直接进便是。”
张瑾不置一词,负手跨进殿中。
议政的前堂无人,只有四个宫人垂首站在角落,若是从前,张瑾或许就站在这里等候了,但鬼使神差的,张瑾往后堂的方向迈了几步。
宫人见了,也并不阻拦。
似乎也是吩咐过的。
张瑾不紧不慢走到后堂,殿角烧着暖盆,紫金瑞兽吞吐着安神熏香,熏得满屋暖融如炎夏。
白玉地砖上赫然踩着一对白皙小巧的赤足,刚刚睡醒的姜青姝坐在榻上,青丝如瀑,乌黑顺滑,完完全全地披散下来,长至脚踝,盖住瘦削的肩。
她只着单衣,松松披着外袍,眼皮子耷拉着,一手掩着唇,在慢慢打哈欠。
真是刚睡醒。
张瑾很少看见她这副模样,怔了须臾,第一个念头竟是——若现在进来的是崔弈,又会怎么样?
她已经用余光看到他,朝他笑道:“司空来了。”
他敛目,“臣出去等候,陛下先更衣。”
他刚转身,身后就传来悠悠的一句——
“爱卿既然进来了,现在再退避,未免显得很假。”
张瑾顿住。
她双手撑在身后,抬直腿让人给自己穿上鞋袜,又懒洋洋道:“就像爱卿之前明明是逼朕扩充后宫的一员,后来又配合朕拖延时间一样,很假。”
他抿紧薄唇,黑瞳蒙上一层阴翳。
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闭了闭眼,平声道:“天子若不愿踏足后宫,自是可以不去。”
“不去?”
她嗤笑一声:“朕又不能跟你过一辈子。”
“……”
“朕一天不生皇嗣,他们就要催朕一天,爱卿也不能帮朕生吧。”
刚睡醒的人好像没清醒,连说话都直白大胆了不少,她揉着眼睛看向他的背影,口气半是调侃,正在给天子穿靴的宫人却心惊胆战。
她在说胡话,却也是事实,张瑾当然不会给她生孩子,发现自己和她睡过之后,张瑾至少给自己灌了七八碗避孕药。
他不生。
但别人抢着生呢。
她说完就咯咯笑起来,张瑾沉声道:“陛下慎言。”
她抬了抬手,周围服侍的宫女便悉数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
姜青姝说:“什么慎言不慎言的,朕说错话又怎么样,你这就要凶朕吗?阿奚才走了没几天,他要是知道她哥哥趁他不在又开始欺负朕,肯定会——”
张瑾转身,打断她道:“陛下还记得阿奚,又怎会沉迷后宫美色。”
她的眼神清亮坦然,定定地直视他:“如果是阿奚站在这,他不会怪朕,这世上唯一不想让朕勉强的人,大概只有他。”
“……”
张瑾眉心一搐,袖中的手攥得死紧。
他想说不是,他也不想,但又不知该怎么言明,只是目光幽沉地看着她不语。
他忽然有些发觉,她不像亲近阿奚那样亲近自己,实在是因为他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她亲近依赖的事。
这些年来,他习惯于杀戮和算计,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得太冷太漠然,也无怪乎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冷,没有人会扛着那一层冷意来赌他的心是不是热的,因为在靠近的瞬间,已足以被冻得一身伤。
她说完了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要站起身来,披在身上的外袍却被什么勾住,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张瑾见了,过去拾起。
重新掸开,披在她的肩上。
姜青姝顿住。
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力道不重,却稳健有力,无意间触碰到中衣的薄料,体温似乎在一刹那传递到了指腹,引得他指尖轻轻一缩。
他依然站在那。
他急于想冲破冰冷的桎梏,但披完衣衫并没有让他疗愈什么,反而愈觉窒闷与空荡。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要、该不该不要、又何时要。
要了,又会不会作茧自缚?
会不会让他更加处于困窘无奈的境地?
毕竟她是只心思叵测的艳鬼。
姜青姝微微偏头,对上男人墨玉般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多谢爱卿。”一边说着,一边捋着头发的手没停。
那好不容易重新披在肩上的外袍,又因为这样的动作再次下滑,擦过他滞在空中的指尖时,又被他下意识接住。
她看着他。
眼尾弧度上扬,瞳仁裹着一层戏谑的光。
看他还给她披不披。
张瑾握紧衣料,沉默了片刻,又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给她披上外衣,这一次,他按着她的肩膀,一时没有松开。
她晃了好几下,都没有让它掉下来。
这才罢休。
张瑾等她闹腾够了,垂睫淡淡道:“陛下,该更衣了。”
她不喜欢看他这个故作平静的样子,只会更想撕破这外表冰霜内里藏着心思的面具,于是恶劣地刁难:“放肆,谁许你碰朕的?”
“臣斗胆触碰陛下龙体,请陛下恕罪,臣自愿罚俸一年。”
他这回答堵得她一噎,一时没吭声。这传出去倒是好听了,满朝文武听说权倾朝野的张大人因为碰了女帝被罚俸一年,这么荒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新的东西。
似乎感觉到她在瞪他,张瑾不曾抬眼,眼底却有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再次重复一遍:“臣唤宫人进来,给陛下更衣。”
她坐了下来,不答话。
还故意扭头不看他。
张瑾掀了一下眼睫,静静注视着少女沐浴在暖光下的侧颜,她好像对他有些意见,也不太开心,虽然她只是一声不吭,并未直接发泄出来,但个中原因,他又心知肚明。
眼前,少女瘦削的脊背始终挺拔,秀颈晶莹,四肢纤长,好似柔韧的柳枝,无声撑起宽大的帝王龙袍,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然而一想到会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做着全天下男女最亲密无间的事,额角就一阵剧烈抽痛,不自觉地攥紧双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张瑾没有理由畏缩。
让他畏缩的根源早就离开。
他见她不理,又道:“陛下若不想叫人进来,那就请恕臣冒犯之罪,为陛下更衣。”
她还是没说话。
张瑾重新展开她的天子外袍,立在一边等候,她不动,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等她抬起手臂。
她静了片刻,抬起乌黑的眼珠子瞅他一眼。
“你服侍朕?”
“臣服侍陛下。”
“凭什么?”
“于公,臣下该为主君分忧;于私,阿奚不在,臣该代他照顾好陛下。”
她触及到他的双目,他却没有看她。
【司空张瑾与女帝独处,禁不住情动意乱,想要迈出这一步,却选择先为她更衣。】
实时里的男人,情动意乱;眼前的张瑾,平静冷峻。
真虚伪。
怎么看怎么道貌岸然,是个衣冠禽兽。
还是打着弟弟的幌子,趁着弟弟不在妄图染指弟弟的女人的衣冠禽兽。
姜青姝觉得有点意思,他想迈出这一步,所以以更衣来试探她的态度?还是说,他在用更衣这样的事,给自己的靠近找一个虚伪的借口?
男人果然喜欢这样,一开始明明在气势汹汹地质疑她为什么去后宫,在她稍稍示弱、表现被逼无奈后,他们就会突然双标地改变态度,继而萌生一些心思。
她心里不屑,表面上神色淡淡,抬起手臂。
张瑾亲自服侍她穿上外袍,又一一拿过九环腰带、六合靴等。
冰冷修长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划过象征最尊贵的十二章纹,他心无旁骛,半跪下来帮她整理裤腿时,背脊半弯,头垂着,明明是卑微的姿态,却依然带着从容的冷意。
但这一分冷意,已被周围的暖炉消融很多。
他在尽量克制。
“臣去唤人进来,为陛下梳发。”
张瑾做好了这一切,起身时对上她莹润的眼睛,好像在从他脸上探寻什么,他顿了一下,复又转身出去,片刻后,宫人鱼贯而入,为天子整理发冠。
她自小留的这一头青丝太长,挽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张瑾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殿外站了片刻。
今日放晴,广场上的宫人都在扫着厚厚的积雪,巡逻了一圈的梁毫跺去靴上的雪沫,过来施了一礼,“末将见过司空。”
张瑾问:“这几日陛下见侍君的时间可长?”
梁毫回忆了一下,答道:“只有贵君和竹君二位,毕竟也只有这二位被陛下翻过牌子,竹君每回都是送些羹汤之类,约莫进去一炷香的时辰便离开,不过赵贵君一来……就至少要待上一个时辰,才会离开。”
张瑾拢着袖子,眉宇间一片料峭,回身道:“陛下白日操劳国事,不沉湎享乐,无论是谁,无诏都不得擅自打扰陛下。”
梁毫一凛,立即应了。
“末将下次定会拦住他们。”
张瑾静静阖眸,又在心里回忆了一番后宫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略微有了计较,又吩咐道:“近日天气严寒,夜里宫道路滑,为陛下龙体安危着想,着人去吩咐彤史,凡受陛下召幸者,皆来紫宸殿侍寝,不得例外。”
皇帝是想亲自过去探望后宫侍君们,还是让他们自己洗刷干净了被内侍们抬到帝王寝宫,这个本来只看女帝自己的爱好。
张瑾直接以雪天路滑为名,不许女帝去。
虽然想不通张大人怎么突然过问内闱之事,但梁毫觉得,张大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深意,说不定表面上是干涉侍寝之事,实际上又是在无形中拨弄朝局,其中大有文章,非他所能揣测。
却不知,张瑾只是在吃醋而已。
御花园里连着几日都热闹,有人还巴望着能在此偶遇陛下,譬如兰君燕荀,每日就在这里吹吹竹笛,再赏赏雪景。
此外,还有侍君郭修元等人,也时不时出来溜达。
“那傻子这又是在干什么?”
郭修元身披狐裘立在雪中,隔着一簇花枝,远远地看着蹲下一棵树下的少年。
少年明明已经换上了符合宫中规制的锦衣华服,也已经成了贵人,然而他的披风已经散落在雪里,袖子和裤脚也因为过于好动半卷了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红。
他好像没有知觉一般,在树下捡着花瓣,津津有味地瞧着。
枝头的积雪“啪”的一声砸落下来,正好砸中少年的脑袋顶,他呆滞片刻,甩甩脑袋,雪沫顺着脸颊滑落,衬得那张不常见阳光的脸越发白皙剔透,唇却红得灼艳。
郭修元刚为这少年的漂亮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少年一把抓起地上的雪,熟练地往嘴里塞。
雪里裹了花瓣与泥,一下子把少年的腮帮子撑得鼓起。
跟在少年身后的一干宫人见了,纷纷叫了起来,赶忙劝着哄着让他吐出来,少年却捂着嘴戒备地望着他们,飞快地把嘴里的雪咽了下去。
“真是傻得可笑。”郭修元不禁嘲讽地笑了起来:“就这种蠢货……也配入宫?到时候在陛下跟前做出这副蠢样,可就有意思了。”
郭修元身后的侍从笑道:“只怕陛下见了他都要嫌他脏,也就皮相生得好点,但那又如何,连侍君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郭修元受了这恭维的话,有些轻蔑得意。
这傻子最近可不消停,不过他越闹腾,旁人越是把他当个乐子看。
听说这傻子进宫的第一日,就弄坏了眙宜宫里原本栽种的花花草草,还在雪地里滚来滚地玩儿,宫人想要阻止,好不容易拿好吃的哄得消停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找了一圈,发现他跑到偏僻的小厨房里,蹲在那玩柴火。
夜里,守夜的宫人半睡半醒,又听得“咚”的一声,定睛一看,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小傻子不见了,整个眙宜宫的宫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全部出动,大半宿提着灯笼在那找人。
因为宫中夜间禁军巡逻森严,这事自然也惊动了禁卫,若是好端端一个侍衣在宫中走失,那可真成了所有人都担不起的大事。
好在,最后在眙宜宫角落里的花丛里,发现躺在里面睡得流口水的小傻子。
所有宫女侍卫:“……”
经此一役,这傻子自然就出了名,眙宜宫的人都成了全后宫都同情的对象——他们宁可去伺候老太妃,也不想伺候这种完全没法沟通的傻子,就怕哪天他把自己折腾死了,宫人们还得跟着陪葬。
但这还没完。
还有更离谱的。
有了之前的教训,宫人们开始轮流守着这个“傻子侍衣”,但一群正常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傻子精力充沛,总有人打个盹儿的功夫,上一秒还在呼呼大睡的小傻子又不见了。
灼钰去了何处?
他四处可劲儿地溜达,一会儿跑到御花园,一会蹿到冷宫,还循着香味摸到过御膳房,皇宫这么大,一干人抹着汗追在后头,时不时捡起小侍衣遗落的一只鞋。
这种傻子,无人正眼看他,郭修元忽然来了几分兴致,走到少年跟前,周围的眙宜宫宫人纷纷向他行礼。
郭修元端详这个傻子,嘲讽道:“按理说,我是侍君,他只是侍衣,灼钰侍衣见到我不行礼,怕是不合宫规。”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上前按着少年的肩,要逼他行礼,少年受惊般地挣扎起来,奈何拗不过他们的力道。
直到他被强行摁着跪在了郭修元跟前,郭修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心情不愉快,拿个傻子撒气也好。
不过几日后,同样的地方,却出了事——郭修元的玉佩遗落在了御花园里,夜里正提着灯四处寻找,身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整个人跌进了冰湖。
好在郭修元的宫人并未走远,听到呼喊声就连忙去救人,这才抢回一条命。
好巧不巧,那夜侍君苏倡的宫人形迹可疑,被禁军抓了。
内府局常有内官出入宫廷,侍君苏倡原是派亲信给内府局的人悄悄塞点银子,上下打点一二,送些书信出宫,不曾想竟被发现了。
郭修元从冰湖里捞出来,奄奄一息地指着苏倡,说他指使别人谋杀自己。
事关人命,这事惊动到了紫宸殿。
“陛下!臣冤枉……臣与郭侍君无冤无仇,怎会对他起杀心……”郭修元的寝宫内,苏倡伏跪在地上,不停地否认。
郭修元全身被冻得发抖,全凭一口气吊着,整个人虚弱得咳嗽不已,指着他声嘶力竭道:“少一个我,自然少一个阻碍!否则……咳咳……否则你的人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御花园!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私相授受乃是大罪,苏倡脸色苍白,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宫人为何在御花园里形迹可疑。
他辩无可辩,一把扑倒在女帝跟前,仰着头哀求道:“陛下!臣实在冤枉,都是郭侍君冤枉臣……那宫人瞒着臣自己偷偷去了御花园,臣根本不知情,臣什么都不知道……”
姜青姝:“……”
姜青姝面色阴郁地看着他们。
这是她做皇帝以来,第一次大半夜被吵醒。
还是因为后宫这种破事。
她整个人精神状态都很差。
有人大半夜被推下水,说是另一个人干的,这事她用实时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看不看都一样。
不管是游戏第几周目,姜青姝处理后宫的方式都一样简单粗暴。
——先包庇立绘好看的,再包庇背景特殊的,剩下的人一律拉偏架,能冤枉的绝对不还一个清白。
经验而论,这种宫斗水平太低的,这次不死下次也会被针对,还不如早挂早省事。此外,如果是无辜者被冤枉、或是受害者无人做主,他们大概率会黑化或对陷害他的人怀恨在心,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宫斗事件中,早日帮她淘汰更多人。
这样一来,后宫人口不就越来越少了嘛。
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处理。
昏君模式,启动。
姜青姝冷淡道:“传朕令,侍君苏倡先回宫禁足,着令宫正司对那宫人严加审问,究竟真相如何,审了便知。”
几日后,那宫人咬死不说真相,竟生生熬不住酷刑,在宫正司咬舌自尽。
虽没有证据,但此事的确只有苏倡最有嫌疑,姜青姝便罚了他一个管教宫人不严之罪,禁足三月、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侍君郭修元没想到谋杀自己的苏倡竟然只被治了管教不严之罪,一时委屈又愤怒,对苏倡更加怀恨在心,发誓一定要报复他。】
【侍君苏倡折损了一个亲信,还被郭修元指认谋杀惊动陛下,害得他被禁足不得出,心里对郭修元怀恨在心。】
梁子这就结下了。
很快,腊月已至。
这期间,加上张瑾的暗自阻碍,女帝翻牌子倒是日渐不积极,约莫每十天半个月才进后宫两三次,若非要在其间挑个最受宠的,依然是竹君崔弈和贵君赵澄。
直到腊月初九。
女帝终于翻了一个特别的牌子——眙宜宫侍衣,灼钰。
这次,又是经过秋月提醒才想起来,他是阿姊与郑宽一起安插进来的人,起初晾一晾他,只是为了不惹人怀疑,谁知晾着晾着就忘了。
她已经忘了他两次。
因是个傻子,姜青姝的态度很是随意,丝毫不曾当一回事。
她在寒冬的夜里,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翻看奏折,那少年被洗得浑身干净又香喷喷,在宫人的牵引下,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长长的宫道,最终踏入这最为辉煌威严的帝王寝宫。
雕金神兽悬在梁上,冷冷俯瞰着他。
殿中烟雾袅袅,一室沉香。
彤史女官这次异常紧张,唯恐灼钰侍衣心智不全,御前失仪,一路小心领着他,悄悄教了他许多遍,让他乖乖坐在龙床边,不许说话,也不许乱动。
少年便安静地坐下了。
他今夜异常乖巧。
帝王的影子就落在远远的缥缈纱帘后,倒流香沿着金貔貅往下落,形成一片云雾似的障,遮蔽了他幽深如渊的目光。
烛火边,只有奏章哗啦啦翻过的声音、笔尖摩挲的声响。
少年微微阖目,长睫成了一片薄薄的蝉影,在灯烛下颤动。
“哒,哒,哒。”
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他睫羽蓦地一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玄金色帝王常服一晃而过,与此同时,一只温暖纤细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微微睁大眼睛,只觉一股酥麻烫意攀上脊背,身体如灼痛般地一抖。
“别怕,朕又不吃人。”
少女微挑着眼尾,戏谑般地睥他,端详着这张漂亮的脸。
她也就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平静却锐利,好像能穿透灵魂,直击深处。
推人下水的罪魁祸首。
她唇角挑着,露出抹松散慵懒的笑来。
“长得真好看,朕记得……你叫灼钰?”她擒着他的下巴,对着灯烛的方向转过他的脸,看得更清晰些。
小傻子平时是听不懂话的,可他却讷讷地点头了,眼巴巴地望着她。
清澈的乌眸一片莹润,好似打磨透亮的黑曜石。
她又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发顶。
少年散开的发一下子被拨得凌乱无比,她故作恶劣地逆着毛薅,小傻子还恍若未觉,几缕碎发落在了眼前,又呆又乖地望着她。
“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闹腾,这不是很听话吗。”她轻轻喃喃了一句。
说完,她就俯身吹熄了烛。
小傻子什么都不懂,连吃药都不需要,连最基本的防备都不需要有。
灼钰躺在了龙榻上,女帝就躺在另一边。
四周陷入黑暗。
是漫长无边的夜。
短暂地闭眼后,少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幽深阴晦的目光穿透黑暗,定定地落在身边人轮廓上,眼神逐渐变得灼热无比。
她睡着了。
呼吸清浅。
少年宽大的手掌撑着身下的褥子,一点一点,以极轻极缓慢的速度缓慢蠕动,一丝丝靠近,蚕食她的气息。
心跳随着更漏,滴答滴答,慢慢流逝,鼻息间隐约回荡着帝王的气息,令他呼吸越发贪婪急促,像小狗嗅闻着触不可及的肉香。
好像回到了温柔的故乡。
他心里最温柔的故乡,就是初遇她的那一刻,是快渴死之人求到了一滴水,是地狱里挣扎的厉鬼窥见了一缕炽亮的微光。
不愿再放开。
黑暗中,少年的笑容越来越扭曲而疯狂,他在心里阴狠地想:等着吧,等我弄死他们所有人,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那一夜,灼钰不曾合眼。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让他可以放肆地露出真面目,就像凶狠的野兽露出獠牙,用犬齿一遍遍抚弄着它的猎物。
她真好看。
身上这么香。
又这么干净,这么高贵,就像雪一样……不像在阴沟里长大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不被允许。
少年小心翼翼地窥伺着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既抑制不住胸腔内激荡的兴奋,又怕惊扰到她。
而天亮快亮时,她醒来了。
享受片刻自由的野兽缓慢地退回到黑暗里,他闭上眼睛,熟练地装出一副还在熟睡的样子,白皙无暇的容颜漂亮又无害,睫毛覆下一片阴影。
他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她的气息一下子离远了。
宫人在伺候她更衣。
“陛下,侍衣他……”
有人开口,随后被女帝轻声打断:“让他再睡一会罢,等他醒了,便送他回去,昨夜他伺候得很好,赐他一些……”许是考虑到他是个小傻子,她沉默片刻,笑道:“送他些好吃的罢。”
“是。”
她真好。
对他好温柔。
灼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似快要渴死的流浪者,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放在软褥上的手指用力攥紧,心里在疯狂嘶吼叫嚣。
别走……
再留下来一会,就一小会儿,他好想在她身边呆着。
可是她换好朝服,便离开了。
下一次见她,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早在前一天晚上,张瑾已收到消息,女帝昨夜翻的是眙宜宫的侍衣。
那个傻子。
上朝之前,梁毫悄悄过来,低声道:“大人,昨夜紫宸殿内并无动静。”
“好。”
张瑾颔首。
这一月来,自从天子改成在紫宸殿内召幸后宫之后,张瑾便能以国事紧急的由头打断,甚至有时分明人都已经在后堂等着,女帝却还在前堂议事。
原本被洗干净送来的人,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也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张相也在。
只手遮天,莫过于此。
然而,得知昨夜侍寝的是个傻子之后,张瑾倒是反应淡淡,随她去,即便彤史记录在册,她也不会真对一个傻子做什么。
除了明面上的党羽,张瑾的耳目遍布暗处,后宫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比如侍君郭修元被推下水事件,最让他安心的是女帝的处理方式——以她的能力,如果真要查出害郭修元的真凶,绝不仅仅让宫正司拷问宫人,还一不小心让人死了。
很明显,她就是在纵容后宫争斗。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
张瑾一边觉得可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若有谁对这样的女帝托付真心,也迟早会被她所害,一边又满意于她对那些人的无情。
他也深知,他和那些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权力。无论是谁,他的政敌、依附于他的下属,只要被他永远压制,就算有怨气也只能乖乖听话,而一旦他们翻身,下属只会想着怎么顶替他,政敌只会想着怎么杀了他。
她也是一样。
等她崛起的那一刻,他在她眼里,就和后宫那些人再无区别。
张瑾极为清醒。
情爱是一回事,他不可能退,只要活着,就永远居于一人之下的位置,她的无情便永远对他隐藏。
直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