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仇恨的事,她不干。
现在也不是大换血的好时机。
她只是要让他们查,而且不是刑部查,是御史台查,以宋覃、房陈为首的专业文官喷子团队,就算不实质性的给你贬点官,多少也能喷你个狗血淋头。
最好骂到他们怀疑人生。
这个时候大家的忠诚就算掉,也不会掉很多,因为只是挨骂而已。
但是心灵的折磨也是折磨,大家依然会担心女帝是否真的发难,不仅上班的时候自然不敢摸鱼,会夹着尾巴认真点。
然后她再轻飘飘地揭过去,温柔地表示“那天朕只是在气头上,其实朕还是很看重你们的”。
这个时候就会涨忠诚了!
御史台和赵家唱黑脸,她唱白脸,多好啊。
这几天朝堂上简直是跟闹剧似的,几个老臣置身事外,隐隐看出小皇帝不过虚晃一招,不是真的要开刀,倒也都安静地做个旁观者。
下了朝,沐阳郡公杜如衾同张瑾一道出宫。
杜如衾如今年过七十,本是上上任女帝在位时通过选拔的御前女官,后来因为聪颖能干调出内侍省,进入前朝之时才三十余岁,而后屡屡立功,在上任女帝在位时已官封郡公,也嫁入了崔家,如今是崔家最有影响力的老臣之一。
提及朝堂上的事,她笑道:“陛下往日畏首畏尾,连在朝堂上大声说话都不敢,最近的行事作风,却是越发令人看不懂了。”
张瑾:“看似小打小闹,实则隔空敲打,收买人心。”
杜如衾叹息:“这回总算是稳重了些,陛下是几位皇女中最小的,能力也着实差距甚远,可惜那血脉……不过好在,今日看来,陛下已经有了点长进……小瑾,你也不管管,真不怕陛下无法收场?”
张瑾:“郡公说笑了,为人臣者,怎么好管国君?”他一副冷淡正直的样子,倒真像是公正无私的一国宰辅,杜如衾欲言又止,见他走远了,又看见自己的儿子户部尚书崔令之出来,对他叮嘱道:“陛下年幼,但你千万不要学谢家大郎,不可轻视怠慢。”
崔令之敷衍道:“母亲,你都说过多少回了,孩儿自有分寸。”说着就行了一礼,转身去追张相的车驾去了。
杜如衾无奈地看着,此时谢太傅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俱叹了一口气。
比起杜如衾,太傅谢临才是最头疼的。
他那不孝子又去紫宸殿了。
华美空旷的宫室里,女帝将坚硬的奏折抵上男人的胸膛,对上对方含笑的桃花眼,她低声念道:“无君无父,为禽兽也,有君有父仍不敬从,禽兽不如也。”
——这是宋覃在奏折里骂人的话。
宋覃文采绝顶,连骂人都引经据典、擘肌分理,洋洋洒洒数千字,朝堂里找不出第二个敢跟他一样直接骂谢安韫的人来了。
谢安韫被奏折坚硬的边角抵着,轻笑,“陛下还要当面骂臣禽兽不如?”
“谢卿不是吗?”
她把奏折拍在他胸口,好像美人柔荑轻轻打了他一下似的,谢安韫也不恼,看着她继续翻奏折。
她又骂:“谢尚书藐视君威,其心可诛……”
另一个奏折拍到胸口。
他接住。
“流连花楼,秽乱荒淫,掩袖工谗,党同伐异……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又是一个奏折。
她一边骂一边拍,谢安韫被她用半是打量半是轻蔑的目光看着,只觉心底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回来了。
滚烫灼热,像是要喷涌出来。
他完全没仔细听她到底在念什么。
他就是被骂着长大的,也不在乎世人怎么骂他,况且别人骂他,和喜欢的美人骂不一样。
她笑起来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骂骂也就无妨了。
他不计较。
谢安韫听过不少烟花柳巷里的淫词艳曲,此刻用来形容女帝太过孟浪,但有一句他少年时读过的词,很好地契合他此刻所想。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写词之人定是个风流才子。
谢安韫接了好几个奏折,似笑非笑,“陛下还没骂完?”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她瞥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坏呢?”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臣是个什么人了。”
她起身走过来,谢安韫又想捞她的袖摆,这一次他得逞了,柔顺如水的缎子触摸在指腹上,冰凉丝滑,比皮肤的温度要冷多了。
姜青姝任由他牵着广袖,把他扯得绕过画屏,回头朝他笑了一下,一下子蹿进紫宸殿的西内室里。
谢安韫觉得有意思极了。
“陛下,臣可以进来吗?”
“不可。”
女帝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翻什么。
谢安韫就在原地等候。
他倒是丝毫不慌不忙,就像是逗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还是全天下最高贵美丽的金丝雀,当然应该用多一点的耐心慢慢来。
她飞不出这个牢笼,也飞不出他的掌心了。
别人也休想染指。
谢安韫想起方才下朝会时,他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和侍从陆方说的话。
陆方说:“郎君,奴已将神医的夫人和三个儿女绑了,今日他松了口,愿为郎君驱策。”
“君后如何?”
“监门卫送来的消息是,赵家无异动,君后闭殿不出,不碰所有汤药,甚为谨慎,可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找不到机会,不会制造机会?”
“郎君的意思是……”
谢安韫转身看了他一眼,陆方忐忑垂首,听到男人冰冷狠戾的声音,“后宫中还有一个‘刺客’至今没找到,既然君后不喝药,那就给他制造必须喝药的条件。”
陆安一惊。
“奴明白了。”
“还有,那碗给君后的药,必须借陛下的手送上去。”
谢安韫当时说完,就进了紫宸殿。
他的心是冷的,能一边算计女帝一边和她说笑,但也是极致的热的,如果不是那么想要她,他才懒得这么费尽心思地害她。
把她害得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了,才好啊。
少女拿着瓷瓶从里面走了出来。
“上等金疮药。”
她把瓷瓶递给他,仰头朝他笑,谢安韫也笑了,他在想,女帝和君后独处一室的时候,是不是也笑得这么好看?
【谢安韫忠诚—5】
她看到一行提示,淡去的黑色字体后,男人双眸灼热痴迷。
“臣多谢陛下。”
又过几日,临至三月。
姜青姝贬了几个谢党官员,又赏赐了几个新入官场谢家年轻子弟,再罚了金吾卫,两边各自敲打,上次的事就算落幕了。
经过那么一闹,似乎没人想得起来,一开始只是女帝想抢个学子而已。
也没有人再有闲心注意那个学子。
殿试将至。
此次殿试题目由中书、门下二省拟定,再交给姜青姝过目,题目涉及经义儒学、赋税律法,甚至涉及土农工商等提高农业产能等工科类问题,都比较务实的问题,角度极为刁钻,非常有水平。
很有难度。
大多数学子只是闭门苦读纸上谈兵,都能答上来的估计没几个。
感觉不在最下面的基层干个几年,看到这些问题都会直接傻眼,连姜青姝都看呆了,问了一下主要出题人是谁,得到的回答是张瑾。
“中书省送过来的时候说,几位阁老都过目过了,张大人出题风格多变,在这方面也绝不放水,也最能考出学子水平。”秋月笑着说。
姜青姝:“……”
不愧是他。
张瑾,两万五的影响力必然伴随着惊人的能力和政绩。
这人最近甚至懒得来见她,虽然也有谢安韫三天两头来骚扰她的原因,好多事情张瑾就自己安排了,完全没把她这个皇帝当一回事。
她简直是……
好吧,人家至少是在干活,至少不是个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是快把老板架空了。
殿试那日,前来应试的学子浩浩荡荡,御驾亲至紫薇宫无极殿。
这是女帝继位以后的第一场殿试,也是新帝第一次正式出现在百姓面前,让天下百姓接受新的君主,在民心层面至关重要。
她必须要亲自主持。
本来那些老臣是不在乎女帝得不得民心的,甚至有人希望女帝能继续默默无闻下去,当个谁也见不着的傀儡就行,是姜青姝一直抓着不放,据理力争,才让张瑾松口。
天子仪仗,街道警跸,女帝身着玄金冕服出现,垂袖站在上首。
晃动的旒帘遮蔽年轻而美丽的容颜,四周气氛庄重肃穆,广场上站立了数百个学子,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
孙元熙也在其列。
隔得太远,孙元熙是没有看清女帝,没发现这就是那天给他更衣小娘子,但是他看到了霍凌,并且大受震撼。
这这这……
这是裴兄???
神踏马学子裴朔,这是御前带刀千牛卫!
孙元熙惊呆了。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的那个猜测实在是太过于大胆,觉得那种事情应该不会光顾到自己身上。
——“兄台只需安心准备殿试,不要让她失望。”
霍凌的话犹在耳边。
孙元熙立刻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殿试因为人太多,按照计划需要考试整整两日,姜青姝坐在华盖之下,安然地注视着这些学子,仔细观察。
有人镇定自若奋笔疾书,有人不停地抹汗,还有人直接摆烂了。
甚至有学子因为过度紧张直接晕倒,直接被拖了下去。
姜青姝一个个扫这些学子的数值,看的眼花缭乱。
但她能时不时看到系统蹦出来的【民心+1+1+1】【影响力+10+10+10】,以及一些不认识的名字在涨忠诚。
女帝临朝几代,前几任女帝雷厉风行,积威甚重,天下人对姜氏皇族的敬畏几乎深入人心,为君者无须多做什么,仅仅只是露面表示一下关心,那些学子就可以感受到了。
不知道孙元熙考的怎么样。
她有意扫了一下,由于人太多,她居然没找到孙元熙QAQ
日落之前,弥封官将考卷送由掌卷官,再呈至中书门下省,由几个德高望重的阁老大儒开始评阅。
时间紧凑,大家都很忙。
姜青姝晚上回到紫宸殿的时候简直是要累倒了,沐浴的时候打着哈欠刷有没有漏掉的实时,却被一道消息给吓清醒了。
【兵部尚书谢安韫抓了神医娄平的妻儿,威胁其下隐秘之毒害人,娄平妥协了。】
谢安韫要动手了。
然后紧接着。
她收到消息,说后宫里躲藏的刺客出现了,那个刺客刺杀君后之后被生擒。
刺客找到了,薛兆没有理由拘着姜青姝了,姜青姝当即更衣起身赶去后宫,在路上沉声问:“君后可有受伤?”
“……”
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不太好。
姜青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玉珩不能死。
她现在还要用赵家牵制谢家,缺一不可。
待她赶到时,先是看到层层聚在凤宁宫外的侍卫,一个黑衣男子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监门卫大将军樊聪不慌不忙地持刀而立,远远看到御驾过来,连忙上前行礼,“陛——”
姜青姝直接从他身侧掠过。
夜风将广袖震起,灌满了冷风,少女的声音冷若碎冰,“敲碎那刺客的牙,别让他自尽。”
樊聪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看见女帝身后的少年将军快步上前,一手掐开刺客的下颌,直接用剑鞘狠狠一敲。
“啊——”
惨叫骤起,鲜血四溅。
姜青姝仿佛没听见,快步入了殿,目光所及,先是一大片跪在地上的宫人,全都伏在地上抖若筛糠,随后是一具被一刀毙命的尸体。
是个宫人。
像是被替君后挡刀而死。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袖中的手攥得骨节泛白,又快步往里奔去。
赵玉珩就在里面。
她看到他虚弱地坐在一边,依然裹着厚重的貂裘,乌黑的发散落肩上。
她目光触及他苍白的脸色、微颤的眼睫时,反倒安心下来——还好他没有死。但她随后就看到了他几乎被鲜血浸透的大半个袖子。
殷红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下来,形成一汪血洼,不知道源头何处,触目惊心。
姜青姝惊怒交加,怒喝道:“太医何在!”
众人忙不迭答:“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片刻后,秦太医提着药箱小跑着进来,包扎的包扎,熬药的熬药,殿中一片兵荒马乱。
赵玉珩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几乎已站不稳,揭开袖子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包扎时也剧痛无比,额上起了一层冷汗,只是他素来隐忍,从不喊痛。
意识模糊间,他看到少女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跟前,眼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很多天没见了,她看起来很疲倦,却强撑着。
赵玉珩想到别人说过的话。
——“您难道看不出,陛下可喜欢您了吗?”
她急得像是快哭了,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没有力气,赵玉珩都想伸手为她擦擦泪。
皇帝是不能随便哭的。
这年轻俊秀的公子想扯唇笑一笑,还是没有力气,他也许是从这时候开始相信帝王之爱,不过爱不爱的,对一个本就病入膏肓之人而言,意义本不大。
很多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女帝和宫令许屏、太医秦施留在里间照看赵玉珩。
熬好的药也被人送了上来。
姜青姝大脑乱糟糟的,她虽借谢安韫的手借刀杀人,但她只是想除掉那个孩子,不是想杀赵玉珩,谢安韫也该是选堕胎而已,谁会疯到直接杀君后?
赵玉珩不能死,现在绝对不行。
她不能输。
姜青姝用命在玩这个游戏,心也无异于悬在钢丝上,她想起那个为赵玉珩挡刀而死的宫人,下意识认为谢安韫的招数就是用刺客杀人。
药端上来的时候,她都来不及多想,直接让人喂给赵玉珩。
……等等。
如果是刺客的话,谢安韫威胁神医做什么?
哪里不对劲。
会不会刺客只是幌子,这个药才是……
姜青姝猛然一惊,浑身冷汗乍起。
黑黢黢的药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猛地伸手把那碗药抢了过来,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想也不想,直接喝了一口。
“陛下?!”
三、可杀人的毒药。
这药经了她的手,跟谢安韫毫无关系,后面两种情况,都直接会让赵氏一族的仇恨到她身上。
如果是堕胎药,她喝了问题不大,如果是毒药,那更好了,既然谢安韫敢下毒,她就趁这机会好好演一波深情。
——【兵部尚书谢安韫抓了神医娄平的妻儿,威胁其下隐秘之毒害人,娄平妥协了。】
划重点:隐秘之毒。
神医下毒必然高明,至少不会是那种能让太医轻易察觉异常、喝一口就会死的剧毒,就算她真的押错了,只要谢安韫现在脑子没问题,都不会挑这时让皇帝驾崩。
不管怎样,都好过看着赵玉珩死。
殿试其间君后暴毙,皇室脸面难以维持,民心必然狂掉,朝局也势必会混乱起来。
“陛下!”
姜青姝才喝了一口药就被扑过来的宫令夺了碗,秦太医看傻了眼,想呼天抢地地喊出来,却被女帝冷静地抬手制止。
“都噤声,慌什么。”
她双目微阖,等待药效。
片刻后,不适感加深。
“过来。”
秦太医忙不迭过去,给她把脉,神色变幻,猛地跪倒在地。
“果然有问题。”姜青姝立刻明白了,一阵后怕,明明喝了毒药,她反而还庆幸起来,语气轻松地问:“朕会死吗?”
秦太医:“……”
陛下是不是过于淡定了?
秦太医从来没见服毒之后还如此从容的,对这小皇帝的印象大为改观,抹着汗道:“这药……应是被下了极其巧妙的堕胎之毒,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终究是毒,还是会伤及陛下龙体……”
他说着,端过药碗,以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低声说:“臣完全觉察不出,下药者极其高明,若非陛下亲自试药,只怕今日……”
“此事保密,不许声张。”
“是。”
姜青姝有些不适地按了按额角,强忍着头晕说:“先给君后重新煎药,你亲自盯着,要是君后有事,朕拿你是问。”
秦太医连忙起身去煎药,姜青姝又叫来了秋月,让她搀着自己走出殿外。
夜色浓郁,刀光反射清冷蟾光,透着凛然杀意。
霍凌已经掐碎了刺客的全部牙齿,监门卫大将军樊聪还踌躇不安地站在那儿,看到女帝出来,连忙上前。
姜青姝垂袖立在夜色中,冷冷看着他,沉声道:“樊将军身为监门卫,戍守宫殿,负责宫禁安全,却连一个躲藏多日的刺客都迟迟无法发现,该当何罪?”
樊聪猛然一惊,跪了下来。
“陛下,臣这几日一直在搜寻,但是这刺客躲的隐蔽……”
他意欲找借口,姜青姝却冷冷地笑了,“是么?原来樊将军不是失职,而是无能。”
樊聪一时无言以对。
“既是无能,那这大将军的位置便换个人来做吧。”
樊聪猛地抬头,难以置信,“陛下?!”
他不敢相信,手里几乎没有实权、懦弱无能的女帝居然要拿自己开刀?她怎么敢动他,他背后可是谢尚书……她就不忌惮……
只是当他抬起头的一刹那,他对上少女浸冰带霜的双瞳,锋利的眼尾微微上挑,如一柄薄刃,激得他颤了一下。
陛下绝对是认真的。
她被激怒了。
她仿佛已经不在乎这会对朝中局势有什么影响,直接甩袖转身,冷漠下令:“监门卫大将军失职仍不悔改,罚军棍三十,连降三级,罚俸一年。”
“带下去!”
监门卫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女帝又偏头冷冷看了一眼薛兆,薛兆犹豫片刻,挥手让人把樊聪押下去。
樊聪恨恨咬了一下牙根,被带走了。
【樊聪忠诚—25】
【皇权+2,女帝影响力+301】
等众人都散了,姜青姝突然身子晃了晃,薛兆和霍凌同时一惊,下意识都要扶,离女帝最近的秋月已先一步托着她,“陛下?怎么样?”
“没事。”
姜青姝压低声音,转身进去,“朕进去歇一会,不必紧张。”
姜青姝走近内室,掀开帘子,仔细瞧了一眼昏迷的君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大碍,才放心在一边坐下。
长夜漫漫。
风潇雨晦,月落乌啼,宫室灯火昼夜长燃,袅袅药香扑面而来,又热又闷。
赵玉珩失血过多又体质孱弱,昏迷至丑时转醒,双瞳微睁,只看到头顶暗沉沉的蒙尘。
他撑手坐起,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伏在桌上的少女。
她的脑袋枕在臂弯里,满头乌发散开在肩背上。
一动不动。
似乎很不舒服。
赵玉珩面上忽明忽暗,目光如一层轻薄的雾,拢着女帝单薄的身形,久久不动,灯烛火光摇晃,不及他眸底泛起的光泽。
先前他意识昏沉,无力阻止,此刻一清醒过来,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在帮他试毒。
他强忍着痛起身,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陛下啊。”
她真的喜欢他吗?
成婚数年,他们彼此都知道不靠近才是最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就喜欢了呢?
赵玉珩忍着痛,第一次把女帝如此紧紧地抱进怀里,真心实意的。她很瘦弱,此刻闭着眼睛靠着他的颈窝,散开的乌发满溢在他的臂弯间,和他散开的发缠绕在一起。
赵玉珩眸色渐黯,坚硬的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打横抱到卧榻上去,给她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又低头咳得撕心裂肺。
凤宁宫宫令许屏正好进来,见状连忙倒了一杯水来,“殿下,润润嗓子吧。”赵玉珩接过,掩袖喝了一口,起身走到槅扇边望着外头,嗓音微冷:“谢安韫坐不住,果然难成大事。”
许屏说:“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早在宫中闹刺客、樊聪包围凤宁宫时,赵玉珩就知道他们要对他下手了,樊聪不会保护他的安危,背后定是有人。
他索性让他们下手。
这刺杀,是针对他赵玉珩,但更是针对陛下,究其根本,不过是要彻底断了女帝身边赵家这条臂膀。
这些倒无所谓。
但是谢安韫太疯了,他差点害了女帝,甚至不顾这几日的殿试,对有些人来说,已经碰了底线。
赵玉珩望向不远处,月色下薛兆还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行走,他说:“张相此刻该知道了。”
“想必是的。”
“此事之后,张相必不会再让薛兆帮谢安韫。”
“是。”
“自断臂膀,无异于自寻死路。”赵玉珩走回床榻边,又咳了咳,微凉的指尖抚摸着女帝的睡颜,“本想等着张相出手,把樊聪收拾了,没想到陛下居然自己动了手。”
许屏笑道:“您是不知道,陛下今日发好大的火呢,可担心您了。”
“我知道。”
他虽然昏迷着,但意识尚存。
赵玉珩突然想起去年,先帝驾崩的前两日,还来看过他。
先帝曾对他说:“朕知你傲骨难折,不肯屈居深宫,但七娘……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与你在一起,对你、对赵家都好。”
赵玉珩当时冷冷说:“陛下应该杀了臣才对,臣说不定哪日就杀了她。”
先帝只是笑了笑,也丝毫不生气,只是临走前笃定地留下一句:“你不喜欢七娘,但绝不会伤害她。”
“过慧易折”这四个字,当时经常被人用于赵郎身上。
他太聪慧了。
可是先帝就是很好地拿捏了他的秉性,他不会杀了唯一的天子,眼睁睁看着整个大昭陷入无法挽回的大乱。
敌国环伺,帝位空悬,势必民不聊生。
赵玉珩也沉默了,片刻后他对许屏说:“这真是意料之外,不是吗?”
许屏笑了笑,说:“陛下很好。”
说完,她便退了出去。
殿外,身披铠甲的少年伫立在凄清夜色中,脊背挺直,仿佛一动不动的木桩,耳侧却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看到端着药碗的女官走出来,站在殿外叹了口气。
霍凌看着许宫令满脸忧色,想问一句,陛下方才看起来有些虚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君后还好吗?
怎么连平时对陛下冷漠的薛将军,面色都看起来那么凝重?方才薛将军似乎还让人出宫传消息去了,是不是刺杀的事还没解决?
霍凌想问,但碍于身份,并未擅动。
他不能表现出太忠君。
薛兆还看着。
这少年垂睫望着眼前冰凉的地砖,心里想:陛下一定要好好的。
本来霍凌对女帝印象极为模糊,他出身寒微,得以习武、选入千牛卫,受的都是赵家和君后的恩惠,他想的不多,只是想好好报答君后的恩情。
君后是个很好的人,他让霍凌保护好陛下,那么陛下定然也是很好的,霍凌要替君后保护好她。
本以为也就是这样。
但打从寻芳楼那一次冒险后,霍凌就发现,女帝才不像外界传的那么无能懦弱,也绝不是那些人私下里说的是个摆设,她其实也有努力的,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这几日他跟在陛下身后,看得太明白了,那些人都是怎么联合起来爬到陛下头上的。
陛下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刚登基不久,还这么年轻,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做的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了。
只是现在的局势,换谁都会很无力吧。
【霍凌忠诚+25】
系统提示的时候姜青姝还没醒来,少年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呆呆地走神了一宿。
与此同时。
陆方得了宫中传来的消息,忧心忡忡地穿过长廊,来到郎君的书房,甚至不敢抬头看郎君的神色,低声说了宫中的事。
当时郎君正在画画。
宣纸之上的人乌发柔软、蛾眉细长,笑靥盈盈,他如同为心爱的女子描眉一般,替她描绘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瞳。
听到消息时笔锋一顿,他抬起头,冷冷说:“你再说一遍。”
陆方紧张道:“陛下……陛下她看到君后遇刺时大发雷霆,不仅对樊将军发难,还把那碗药喝了,我们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秋太监不许人靠近,又有秦太医亲自盯着,内给事童大人再没找到机会下手……”
谢安韫神色变幻,眼底霎时惊怒交加。
“她——”
他想说,她是蠢货吗?她疯了吗?她就这么爱君后吗?她这是又要与他撕破脸为敌吗?话到了喉间,却都没说。
谢安韫垂眸看了一眼案上冲自己笑的少女,嗓音听不出喜怒,“她……身子还好么?”
陆方摇头。
“似乎……不太好。”
姜青姝睡了一觉醒来,浑身都热得慌。
因君后畏寒,屋内还烧着火盆,又熬了汤药,水汽闷在屋子里,平白捂出了一身汗。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下汗,发现自己的外裳也脱了,只着一层单衣,梳好的头发已经散开了,松松地耷拉在单薄的肩背上,碎发被汗黏在额角。
姜青姝伸手掀开帘子,正好外间也有人在掀,两只手无意间碰到了一起。
那人一滞,轻笑着拨开帘帐,露出一双清湛的双眼,“陛下醒了。”
她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没了帝王装束,少女瘦削的脸蛋平添了丝无辜稚气,她坐在床上,甚至还要仰头去看衣着齐整的赵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