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之中提到:狩猎为历代皇帝都要举行传统,且除了游玩之意,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军事大典,检阅练兵成果,且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并不算多,加上如今北方战事胶着、军心未定,作为天子,更该以此来稳定军心。
说得也不无道理。
姜青姝皱紧眉,心里依然不太愿意,继续往后翻。
又看到御使大夫宋覃在奏疏中说:自先帝上次举行秋猎开始至今,已快有四年没有举行过秋狩,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很多承袭爵位的宗室王侯对陛下的印象并不深,所以陛下更加应该多多举行这样的活动,来借以加深世族和宗室对她的印象,早一点取代先帝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宋覃是明确不站队的臣子,一直以来都是站在皇帝和国家的立场考虑问题,虽然有一段时间,因为他频繁逼迫姜青姝选秀,以致于她看见他就烦。
直臣也有直臣的好处。
姜青姝摸着下巴,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她暂时未曾决定,而是翌日询问张瑾:“不知卿觉得这一项提议如何?朕应该去秋猎吗?”
张瑾沉吟片刻,说:“可以。”
“那……”她突然身子往前一伏,双臂倚在御案上,双手轻轻撑着脸颊,压低声音悄悄问他:“那要是朕什么都不会呢,会不会被人笑话?有损君威吗?”
张瑾:“……”
张瑾顿了一下,才说:“没有人敢笑话皇帝,他们都会让着陛下。”
谁会认真地跟皇帝切磋?这种事,最累的往往都是拼命放水的臣子,她越废臣子越累。
张瑾说得这么直白,完全不给她一点面子,姜青姝倒也不气,又很是苦恼地说:“可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得拉得开弓吧?”
“臣让薛兆来教陛下。”
“薛兆那种粗人,朕不想让他教,万一他记仇不好好教朕……”
“那臣换别人。”
“朕终究是皇帝,让朝臣知道朕想临时抱佛脚,那多不好?朕也没面子呀。”
她还真是不拿他当外人。
什么话都说。
张瑾抬眼:“陛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张瑾很想直接告诉她,她不用纠结这种问题,因为她在这方面很差劲,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早在她还是皇太女的时候,武艺方面就是所有皇子皇女里的吊车尾,何止平平无奇,简直是惨不忍睹,连先帝都倍感无奈,曾在私下里说:“七娘于武艺之事不像朕,若日后只专政事,也可。”
努力可弥补缺失的天赋,但资质连普通人都赶不上的话,便是学了也无用。
不过,这种话,如今他说了,她定是要恼。
他隐隐能猜到她打的什么算盘。
“阿奚他近日——”
“不行。”
张瑾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时刻,就断然打断。
【张瑾爱情—10】
姜青姝凝目望着他,唇角骤然掠了掠,支着下巴道:“朕觉得很行,毕竟阿奚最近被谢安韫盯上,若还放任阿奚无所事事地在京城四处行走,他们还会继续对阿奚下手。”
“再说了——”
她弯了弯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朕一想起他这么护着朕的剑,忽然就明白,阿奚真是令朕欢欣,朕只要见了他,每日在紫宸殿内见到一些烦人琐事的心情,就会一扫而空,变得极好。”
烦人琐事?
事有琐碎,人又是谁烦?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张瑾就是不可自抑地联想到自己,令她烦的人是他么?他与阿奚的性子截然相反,令人欢欣的反面,自然是令人厌烦。
男人清冷的双瞳覆上一层更坚硬寒冽的色彩,好似大雪封湖,起不了一丝微澜。
他说:“是么。”
【张瑾爱情—5】
姜青姝说:“所以,张卿可一定要让朕见他,你要是一直这样阻拦朕见他,朕真的要以为你是喜欢朕了。”
张瑾“呵”地冷笑了声,“臣喜不喜欢,陛下心里清楚,无非是在对臣用激将法。”
激将法?
激的就是这个心里清楚却又不敢直面,还反过来说她心里清楚的人。
最后,他还真是又可怜可笑地受了这个激将法。
张瑾没有松口,在她出宫之时却也没有阻拦,任凭她又去招惹阿奚。
他佯装不知,也没有与她一道。
这一回,他选了在尚书省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抬头时,见一只飞鸟落于窗外的枝丫上,停留片刻,又骤然展翅飞去,惊落一片落花坠入水潭。
秋猎的事就这么定下。
姜青姝用实时着重关注谢安韫一党的动向,虽然暂时不曾看到蛛丝马迹,但她可以很明显地从那些互相来往的人中,逐渐抽丝剥茧,深挖出更深一层的人员来。
比如礼部侍郎,董峻。
关于安排皇帝九月末秋猎之事,董峻是主要负责的官员之一,然而姜青姝发现,董峻看似是个平平无奇之人,然而上他近日新纳的妾室,曾是先前寻芳楼内的一位伶人。
寻芳楼,那可是谢安韫的地盘。
区区一个小妾,只需要一顶轿子从后门悄悄抬进府里就行,无须敲锣打鼓大张旗鼓,毕竟就算是在古代,纳妾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连满世界不分对象扫射、连别人喝酒说错话都照弹劾不误的宋覃,都没有写折子喷董峻纳妾的事,说明这事除了上帝视角的姜青姝,还真的很隐蔽。
这不能证明董峻会被谢安韫利用,但姜青姝稍微留了个心眼。
除了她发现的意外,裴朔也很细心。
他在门下省任职,近日整理那些百官上奏的名单,从上谏劝女帝秋猎的人之中,发现有一部分是与谢党有关的人。
他特意罗列了个名单,姜青姝扫了一眼,问:“裴卿从何得知?”
裴朔说:“臣先前略有耳闻,陛下可能不知道,有时候从身边那些人私下的对话中,也能窥探出一二。”
“真的?”她狐疑地观察他。
“自然是真的。”
裴朔乌眸清澈,笑容可掬地望着陛下,犹如春风拂面。
——其实是假的。
这些人,当然是裴朔根据前世的结果倒推的,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开始让他产生熟悉感了,不得不警惕。
前世,谢安韫就是秋猎时下手的。
当时女帝病重,很久不曾见到朝臣,却又恰好是在秋猎前后身子陡然好转,那时,大臣们都在上奏,说北方战事平息不久,国家需要这样的事来鼓舞民心,于是仁慈单纯的小皇帝动摇了,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去了秋猎。
于是入了他们设下的局。
处理国家的能力先不论,单在权谋之事上,谢安韫极为厉害。
他前世篡位的所有计策环环相扣,周密、果断、又不失阴狠,首先,给女帝下的慢性毒药便是铺设数年的局,又借漠北战事壮大兵权,再离间皇帝和外戚之间的关系,一步步夺得至尊之位。
连裴朔都觉得自己逊他一筹。
但是这一世,时机太不成熟了,皇帝被下毒失败、比前世更不好惹,王氏一族倒了,帝后和睦,又有张相在侧虎视眈眈,谢安韫如果真的反,那简直是一条遍布尸骸的不归路,可能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
但他也不得不疯。
他被女帝步步紧逼,早就已经再无法回头了。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万劫不复。
谢府之中,谢安韫刚看完一封由亲信传来的密报。
他右手捏着密报,将之放在火舌之上燎成灰烬,窗缝吹入的冷风拂动他的衣角,他微微闭目,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陆方从外面进来,看见男人冷峻的侧颜,低声唤道:“郎君。”
“什么事。”
“皇帝刚出宫了。”陆方说:“她……又去了张府。”
谢安韫骤然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一片冷清,轻嗤一声道:“是么。”
陆方微微沉默。
“她为了护着那个小子,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转身,缓缓走到堆满木炭的火盆前坐下,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堆画像,都是来自同一个女子,然而有一部分已经随着火焰化为了灰烬。
谢安韫掖起袖子,随意从地上捡了一张画像,又慢慢将之丢入火盆中,冷静地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画像,吞噬那张熟悉的脸。
这些画像,陆方知道,从前郎主从不让他们轻易碰。
如今却亲手焚毁。
到底是焚毁以断情明志,还是亲手将从前那个傻乎乎、眼里只有她的谢安韫烧死?
为情所困者,终将为情爱死,男女皆不能免于此。
然而,越是执着地焚毁,越说明在乎。因爱生恨者,则恨越深,爱也愈深,谢安韫盯着那火焰,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拔除体内的这根刺,它早晚深深地会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只是想自救而已。
一个溺水者可怜地想自救,徒劳且绝望,哪怕他爬上岸之后,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像自己,那也总好过溺死在水里。
“陆方。”谢安韫平静道:“你去知会右威卫将军茅季同,让他来见我。”
“是,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神策军参军项豪的儿子重病难愈,你带一些银两和珍贵药材,交给郜威,让他去试探此人可否拉拢,记住,不得让赵家人察觉,不可露出蛛丝马迹。”
“是。”
陆方想到什么,又问:“那张瑜那……可是要放弃?”
谢安韫冷道:“不急,这份大礼,我迟早送给她。”
他微微一垂目。
“我父亲那边的老臣,都已经试探好了罢?”
“是,他们皆以为是郎主的意思,虽有人胆怯不敢为,却不得不做出个选择。”
“等秋猎女帝启程之时,就不必瞒着父亲,让人将他控制住。”
“您确定……要和郎主……”陆方有些犹豫。
“你以为他是什么君子?”
谢安韫冷笑,“无非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徒,满嘴都是那些君臣纲常,实则不过是为了谢氏一族兴盛不衰,腌臜事都是我来做,他倒像是个清清白白、满朝歌颂的君子。”
谢安韫的半边侧颜被火光映暖,好似一柄在烈火淬炼下的利剑,愈显锋利寒冽,毫无温和之色。
越提父亲谢临,他的神色则越透出一股阴沉恨意,又咬牙道:“他不愿背负叛主谋逆之名又如何?他不是想要谢氏兴盛不衰么?他越是不许我行谋逆之事,我偏要做给他看,让他亲眼看着,他不许我碰的,我全都能得到。我还真想看看,那时他到底是为了他‘忠’的君而自戕谢罪,还是为了谢氏妥协。”
“……”
陆方听着他这番执拗的话,心里明白郎君执着的是什么,微微叹息。
明明骨肉至亲,却彼此生恨,一个为了家族荣辱姑且容忍至今,一个自小渴望父爱,不断地忍受着父亲的利用与轻视,忍受抗衡至今,临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唾骂不齿。
他们一身清白,他却满身泥沼。
然而他做的那些,他们哪个不是坐享其成?
越是满身泥沼之人,才越容易爱上令那群虚伪之人都跪拜臣服的位置,只有站在最高处,他们对他的唾骂不齿,才全都会变成好听的阿谀奉承。
谢安韫又偏了偏头,寒声道:“再把礼部董峻安排秋猎的文书拿来,我要过目。”
陆方连忙走到案前,在里面翻了翻,双手将一封文奉上。
谢安韫抬手接过展开,微微垂眼,仔细浏览。
入秋之后天气凉爽,虽大多花已凋谢,但满庭落叶纷飞,在舞剑之时格外有一种潇洒韵味。
万叶纷飞,庭木飒飒。
莹雪剑削金如泥,剑光反射着凛凛冷光。
少年穿着劲装,玄衣窄袖、马尾高束,俊挺漂亮的脸透出几分江湖侠客才利落与冷意,他双手缠着布带,每一次挥剑都干脆利落,力如千仞。
她站在树下,认真地看着。
“铿”然一声,少年反手收剑,动作端得一气呵成、潇洒帅气,偏首挑眉,朗声问她:“七娘,怎么样?”
“人真好看。”
她笑着说。
少年闻言,方才还有些高冷矜持的脸,瞬间一垮,乌溜溜的眼珠子移向一边,耳根却红了几分。
“七娘……”
“剑耍的也好看。”她话锋一转,紧接着又夸道:“阿奚可是盖世大侠,剑当然不必说了,大家都夸腻了,所以我就只好夸人咯。”
她双眸弯弯,语气欢快。
他被她夸得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但还是忍不住低眼和她亮晶晶的双眼对视。
对视越久,嘴角的弧度就禁不住越扬越高。
“七娘。”
“嗯?”
“我最近总有一些错觉。”少年密密的睫毛在风中蹁跹,望着她的脸有些入神,“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归隐山林了,然后我们住在一起,日日相对,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每天都能教你武艺。”
这段时间,张瑜一直在教她骑马射箭。
起初,他很是受宠若惊,没想到七娘主动想让他教。
她以为这是麻烦,可他求之不得。
武艺不传人,可是他可想亲自教喜欢的姑娘。
于是,从最基本的开始,就算她什么都不会,他也从来不会苛责她、嫌弃她,他甚至觉得,第一次看到七娘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一只笨笨的小呆鹅,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简直更加可爱了。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她是这世上最笨拙的学徒。
可是他很喜欢。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带着七娘远走高飞,大概也是过这样的生活吧。
这四四方方的庭院到底太憋闷没意思,张瑜望着她,突然说:“七娘,我们去城外吧。”
“好呀。”
少年背好弓与箭,又拿起石桌上的帷帽,认真地帮少女戴上系好,随后牵着马走出府门,他翻身上马,朝她伸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轻轻跃到马背上,背脊紧贴着少年的胸膛。
她安静地垂着睫。
张瑜抿紧唇,半抱着少女,呼吸忽然一阵阵发紧,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衫传出来,他握着缰绳的双手越发扣得死紧,蓦地收紧双臂,低头凑在她耳边问:
“你介意吗?”
她一怔抬头,隔着薄纱和他黑沉沉的眼睛对视。
“你这么喜欢抱我呀?”
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睛,一迭声地道:“我喜欢啊,特别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七娘……那我这么喜欢,七娘肯给我抱吗?”
“可以呀。”
她不介意的。
姜青姝每次拒绝别人都能干脆利落,唯独在阿奚面前一度心软,这些事,着实分人,有人侵略感太强,即使不抱她,连眼神都会令她感觉到不舒服,然而阿奚即使抱她,也这样小心翼翼。
好像小孩子突然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玩具,他笑得尤为灿烂。
“驾!”
少年一扬马鞭。
两人一路骑马过集市,直出城门,到达郊外。
张瑜抱紧她,带着她一路轻功上山,来到山顶,只见眼前四面开阔,云汉渺渺,天朗气清。
他取下背上的弓箭,递给她,有了之前的指导,她已经知道怎么正确地搭弓了,只是力气还是很小,手指扣着箭和弦,用力地拉,也颇有些拉不开。
张瑜见了,无奈地从她身后伸手,“这样。”他手把手教她稍微用巧劲拉弦,又摆正她的箭,突然说:“放。”
“咻!”
弓弦一颤,箭羽破空,却直直没入了泥地里。
姜青姝垮了垮脸。
“好难啊。”
少年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柔声说:“不急,我们再来。”
他再次抽出一支箭,再让她搭弓,姜青姝拉得胳膊酸痛,箭锋乱晃,迟迟对不准一棵树,她咬紧牙根,脸色涨得微微泛红,张瑜又抬了抬她的胳膊,亲自凑到她脑袋边,帮她对准。
“手臂要往上抬,气息要稳。”他说完,偏头看了她一眼,被逗得大笑起来,“七娘,我不是让你憋气。”
姜青姝:“……噢。”
谁叫她真的很紧张啦,一紧张就容易忘了呼吸。
她原本想继续专注地射箭,谁知道张瑜在一边还笑得停不下来,越笑越大声,甚至直不起腰来,姜青姝瞥他一眼,伸脚轻轻踹了他一下,“喂,你还笑。”
给点面子行不行。
说了不许笑她的呢!还笑这么大声!
少年一边乐不可支地笑着,一边嬉笑着躲开,一下子蹿到她身后,偏头望着她,漂亮的双眸灼灼生光,“七娘,你真是太可爱了。”
姜青姝:“……”
到底哪门子可爱啊,真是的。
她算是发现了,张瑜对她的滤镜简直有十米厚,她干什么他都觉得可爱,眼睛黏在她身上连抠都抠不下来;反观他兄长张瑾,她在他面前,简直连呼吸都有错。
你们张家兄弟真是两个极端。
张瑜和她打闹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笑够了,故作严肃地咳了咳,认真地提议道:“七娘。你就把那棵树,当成你最讨厌的人,想着射死他。”
姜青姝:懂了,把它当成谢安韫。
敢篡朕的位,朕射死你。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倏然眯起眼睛,瞄准那棵树,专注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单看这神情,不像射箭,反而严肃得像是预备着要杀人一样。
“咻——”
这一箭,勉勉强强碰到了树干。
她再次抽箭,继续对准。
“咻!”
又比上一次有进步。
张瑜抱臂站在一侧,崖顶的风迎面吹来,吹起少年的衣袂和乌发,上下翻飞,他的双目被眼前散开的额发遮挡,不禁偏过头,认真地看着姜青姝一遍遍地挽弓搭箭,她心无旁骛,极为努力,脸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肃杀神色。
这个模样,倒有些陌生。
她似乎有很多面,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不曾见过。
但无论是活泼含笑的七娘、可爱笨拙的七娘,还是严肃冷酷的七娘,那都是她,张瑜都喜欢,他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忽然觉得,自己要是会画画就好了,能把这一幕画下来就好了。
可惜他不会丹青,只好在心里默默记住。
第114章 谋反4
姜青姝跟着张瑜好好学了一段时日,被手把手如此耐心地传授,她的马术和射箭都有了长进。
但同时,经过这段时日的锻炼,她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体格委实是太差了。
毫无肌肉,力气微弱,瘦得风一吹就能倒,随便来个人就可以把她撂倒。
真的太弱了。
且核心不稳,自然是拉不好弓的,她有刻意去吃得多一些,平时稍稍再努力一些,只是连续几日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整个人蔫蔫地躺在了殿里,让秋月为她按摩。
“陛下身为天子,平时里忙于政务已经很心焦了,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也为难自己。”
秋月跪坐在龙床上,一边轻轻为少女按揉双肩,一边低声劝道:“秋猎只是游玩放松,陛下不必认真,大臣们也不会真的议论陛下。”
姜青姝伏在床上,下巴枕着双臂闭目养神,闻声淡淡道:“朕既然做了,便要做好,岂有将就敷衍的道理。”
对于天子这样认真的态度,秋月虽无可奈何,但也很是钦佩赞同,也许正是因为陛下对待每一件事都认真,她才可以在登基之后稳住朝堂,不让身边的人因为她年纪小而轻视她。
真正的君王,不会给别人任何嘲笑她的机会。
就这样,在她一日日的锻炼下,姜青姝已经逐渐可以做到稳稳地拉弓射箭,不会重心乱晃、动辄脱靶了。
甚至偶尔可以命中目标。
这样的进步,对于一个天赋不佳的人而言,堪称神速。
这都是阿奚的功劳。
姜青姝每一次沮丧、每一次失败,都有少年在身边温柔地鼓励,他不厌其烦地纠正她的姿势,明明自己是个学什么都快的武学天才,却从来没有轻视她的意思。
偶尔她累了,两人便懒洋洋地坐在崖顶的草地上,望着西落的太阳,谁也不说话。
她靠着少年的肩,微微闭眼,享受着微风拂面。
张瑜有时坐得腰酸背痛,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碍于肩膀上的少女睡着了,他实在舍不得吵醒她,便僵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拔草玩。
等到面前的草都被他一棵棵拔秃了,他又无聊到数她的睫毛。
姜青姝有时被他吵醒,却还在故意装睡,等他数得入神时,她就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哈!”
吓得少年整个人弹跳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小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也不给面子地笑。
张瑜无奈地望着她,眼尾上挑,气得笑了,“七娘,你也学坏了。”
她坐在地上,眼尾上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得意洋洋地望着他,“那我跟谁学的呀?谁老是拿我寻开心。”
少年闻言,高高地一掠眉梢,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片刻,突然轻笑道:“你确定要和我较劲这个?那可别怪我不客气咯。”
姜青姝:“谁怕谁!有本事来啊!”
她倒是想看看,他还能怎么不客气。
少年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倒是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带着稍许恶劣与得意,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什么好玩又新鲜的点子。
“这可是你说的。”
他突然大步朝她走过来,一手把她拽起来,另一只手臂极快地揽住她的腰。
“你干什么。”
她怔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双脚突然悬空,整个人顺着断崖的方向飞了下去。
“——喂喂喂!!你干什么!张瑜!”
那是悬崖啊啊啊啊啊!
还能这样玩的吗?!
姜青姝惊呆了,以致于她被他用轻功带着飞起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了。
她惊叫一声,吓得双手抱紧身边的少年,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耳边充斥着他放肆的大笑声。
“七娘,你怕啦?”
“快快……”她的声音细弱蚊蝇,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快回去……”
“有我在,怕什么。”
少年不屑一笑。
他薄荷般清冽凉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用指腹轻轻挠了一下她红透的耳后,一边足尖踏着崖壁上横出的枝桠,犹如轻鸿点水,流畅地借风趁势而下。
古木沙沙,万叶千声。
风声呼呼作响,利落地冲刷着耳膜。
她悄悄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少年修长的脖颈、突起的喉结,再抬头,便是他明媚朝气的侧颜。
乌黑的瞳仁倒映着天边璀璨的霞光,灼灼发亮。
他好似这天地间毫无拘束的白鹤,任性地挥翼翱翔,四周的风光是她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的云海渺茫。
姜青姝只看了一眼,就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
惊,惧,又心惊动魄。
又美得令人心神向往、难以自抑。
过于美好。
纵使她坐拥江山,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这天下又有几人见识过这样的风光?一生手握大权、乾坤独断,本没什么可怜之处,偏偏一些自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她眼前不断地晃动着。
而她只看了一眼,就克制地不去再看第二眼。
她紧紧地抱着张瑜,一声不吭,他以为她真被吓到了,渐渐地收了笑,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他加快速度回落在了平地上,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哄道:“好啦别怕,我们落地了,没事了。”
她抬起头来。
他以为会看到她哭得发红的眼睛,谁知道她的眸子湿润明亮,内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张瑜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去,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
“阿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那你也要相信,我并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
他有些疑惑,却不假思索道:“我当然相信。”
姜青姝道:“你现在说相信,等到了那时候,也未必会相信。”
如果他知道,她是皇帝,一开始她故意认识他,只是为了利用他胁迫他最信任的兄长,后来她甚至和他兄长……
如果换作是她,她会很生气。
何止是一刀两断,她会恨不得要杀了那个人,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全身心信任的人利用欺骗。
那他呢?
张瑜无奈地笑,“那我怎么保证?给你立个字据好不好?”
“……”
她沉默地瞅着他。
张瑜和她对视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暖流沿着四肢缓缓汇聚到心脏,越发灼热滚烫,好像要把他焚烧殆尽。
他摸她脑袋,她没有反应,又轻轻捏她的脸颊,她还是没有反应,他又将脑袋垂得更低,睫毛飞快地扑簌着,慢慢凑近她。
呼吸交错。
四周只余风声。
他喉咙发紧,一瞬间情不自禁,头越来越低。
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像蜻蜓点水,小心翼翼,温柔又珍惜。
他很想亲一亲喜欢的姑娘。
就一下。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少年心里积压的热意“砰”地炸开,绯色急遽攀上耳后,瞬间将他烧得通红,他无措地抬眼,对上她复杂深晦的目光。
“对、对不起……”
他忍不住想道歉。
他怎么就控制不住……张瑜忽觉懊恼,恨不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关系。”她朝他弯了弯唇,眉眼弯弯,忽然又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他一下,他瞬间僵立在原地。
“七娘?”
“阿奚,谢谢你这么喜欢我。”
如果她不是皇帝,或许早就要心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