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你若这么笃定,有本事把剑给我看看。”
张瑜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懒洋洋地掂着茶杯,支着下巴,用一种“你在开玩笑吗”的眼神望着他,“……我说兄台,你是头一回行骗吧?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你怎么还用这种落后的招数?你把我的剑拿了就跑怎么办?”
少年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又露齿一笑,漂亮的眼眸弯得像月牙儿,说出来的话甚为嚣张肆意:“不过你跑不掉,毕竟你打不过我。”
对方:“……”
赤裸裸的羞辱。
对方劈手要来抢张瑜的剑,少年敏捷地偏头一闪,那人一招落空,再次挥出三拳,少年却悠然抱这剑,好似鬼魅般瞬息闪身到了他身后。
他歪着脑袋,倏然露出一抹恶劣又明艳至极的笑容,伸脚一蹬他屁股。
那人惊叫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在了桌上,瞬间杯盏碗碟七七八八地摔碎了一地。
有人在茶楼打架,茶楼老板很快便报了官,京兆府来人极快,甚至没有给张瑜施展轻功的时间。
这自然也是计划的一环。
公堂之上,那人便开始跪下向京兆府尹自述,说早就看出此剑来历不凡,像是宫中的天子之剑,怀疑张瑜是从宫中偷盗而来,他让张瑜出示此剑只是为了验证他是否偷盗,谁知张瑜做贼心虚,一直护着那剑不放。
宫中至宝突然出现在一个普通少年手中,自然令人匪夷所思,且若真是盗窃宫中之物,还是这样重要的东西,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京兆府尹李巡立即对那少年道:“还不速速出示此剑!”
“不行。”
“若能验证此剑不是宫中之物,也可证明你清白。”
张瑜依然冷冷看着他:“信不信随你们,就是不行。”
“你大胆!”
李巡额角突突地跳,猛地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不配合本官调查,那便是心虚!你若执意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叫人将你拿下了。”
少年戒备地抿起唇,无声地抱紧怀中的剑。
他说:“谁都不可以碰它。”
这是七娘送给他的,谁都不可以碰,何况是如此荒谬的指认。
这少年从来不怀疑这把剑的来历,就像他从来不怀疑七娘一样,如若有很多人跑到他面前来说一些奇怪的话,那也是他们错了。
李巡见他如此,蓦地一抬手,两侧衙役朝这少年走来。
张瑜其实来过京兆府。
那是在上任京兆府尹与王楷勾结陷害百姓时,他去为人作证时,但当时,张瑜并没有对这群当官的动手。
后来,那京兆府尹以贪污渎职之名被皇帝革职问罪,连带着一干一丘之貉的属官也被悉数撤换,如今的京兆府已经没有人认识他。
在衙门,胆敢公然抵抗,便是罪加一等。
若敢袭击执法官员,则为重罪。
几乎没有人敢这样顽抗。
毕竟民与官斗,是斗不过的。
但张瑜就是不愿意,更不屑于和这些人解释,少年冷冷地站在原地,背脊挺直,看着那些衙役拔剑朝他逼近。
他在剑光之中闪身躲避,既不还手,也固执地不肯妥协。
那李巡见如此僵持不下,实在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但如此挑衅他的官威、视王法如无物,实在是不能容忍!他蓦地一挥手,令京兆府下左军统领刘奕率兵士擒拿此人,刘奕朝他攻来,少年以剑鞘迅速抵挡,薄唇抿得死紧。
姜青姝是根据实时,才找到阿奚的。
谢安韫着实阴毒,让京兆府尹亲自认出莹雪剑,自然是最有信服力、也最令人无可反驳的做法,而一旦京兆府尹发现此事后,以张瑾之弟偷窃宫中至宝为由上奏,她若想证实阿奚清白,则要亲口承认她与阿奚早就关系匪浅。
如此一来,满朝都知道了,君后也会知道,且朝野上下难免会有一些流言。
好在姜青姝提前能看到实时,这事不至于闹到朝中。
她亲自赶了过去。
她原也做好了阿奚知晓一切的打算,谁知她如此姗姗来迟,却正好看到少年倔强地抱着剑,在士兵围攻之下只守不攻的样子。
“你们认错了。”
少年的衣袂在刀光剑影之中飞扬,他神色戒备地望着他们,怀中的剑被他护得极好,“这是我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剑,我是不会给你们的。”
他咬字清晰,嗓音冷峻,透着决绝的冷意。
很重要的人。
京兆府外的马车内,张瑾与姜青姝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怔之下,全都哑然失语。
他就这样信任这个很重要的人,宁可固执地抵抗着所有人,也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剑。
这样,又怎么忍心摊牌?
最后是张瑾亲自出面,平息了此事。
其实张瑜完全可以直接说自己是张瑾的弟弟,他固然不知道七娘身份,但他兄长知道,到底是何来历,有本事让他们去张府自己问。
估计那群人也不敢上门问。
那京兆尹李巡也不必问,如若张相手中若有此剑,定是天子亲自送的,他没必要用偷的。
但阿奚却没有说。
因为他不仅要保护好七娘的剑,也答应过兄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外声张自己是他的弟弟,这样,兄长就不会担心他因为这一层身份,被卷入京城纷争了。
而这些。
张瑾全都看在眼里。
马车里的男人微微闭目,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希望,阿奚能干干净净地来京城,又潇洒自由地离开,像鹰隼一样翱翔于天地。可惜,与女帝扯上关系的人皆不见潇洒,连阿奚这样赤子之心的人,都难以摆脱。
这时他若不出面,只会让阿奚一直陷入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
张瑾突然说:“臣去解决。”
他霍然掀开帘子,走下了马车。
他身后无随从,就这样孤身一人,走到京兆府衙门口,守门的衙役看着这相貌极佳、气质孤清的男人,还没问他是谁,就听到他拢着衣袖,冷淡道:“不必通传,我要见李巡。”
衙役:“?”
那衙役本想喝退此人,但京城贵人极多,看此人的气质、衣着不太好惹,还敢直呼李大人的名讳,一时想拦又不太敢,还犹豫着说:“您稍等一下,我进去通……诶诶诶?”
话还没说完,张瑾直接一振双袖,负手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而府衙内,那京兆尹李巡正在下令抓那不知好歹、胆敢抵抗的臭小子,忽然就听到另一边传来的动静,像是一群人要拦什么擅闯的人。
他定睛一看,看到一张熟悉又可怕的脸,他心肝一颤,活像见了阎王,又赶紧揉了揉眼睛。
再看,还是他。
天,还真是张大人?!
这位怎么来了!
他赶忙迎了上去。
“张……张大人!下官拜见张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政务,您直接派人来便是,这亲自光顾下官的京兆府,委实有些突然,下官这……”
京兆府尹素来是更换作为频繁的官员,因为所处理的事最容易得罪京城显贵,最后丢掉乌纱帽,而李巡作为新任京兆尹,朝廷中无论是哪个党派,争取每边都给面子,哪头都不得罪。
此刻李巡恭恭敬敬地对着张相行了一礼,边说边不住地干笑,背后却直冒汗,不知道是这位得罪不起的大人是为何来。
还一个人都没带。
看来不是为了公差?
李巡悄悄抬眼,看到眼前人的张相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向那边还在缠斗的少年。
他连忙解释道:“您看这并不是不巧嘛,小官正在处理个小案子,这臭小子做贼心虚不肯配合调查,下官这才……”
“阿奚。”
张瑾突然朝那少年唤了一声,冷声道:“过来。”
李巡:“???”
那少年动作一滞,扭头看到张瑾,眼神还有些迷茫,随即立刻露出个欣喜雀跃的笑来,立刻一脚踹开眼前的人,轻功一掠,就像只滑泥鳅,一溜烟儿地蹿到了男人身后。
所有人顿时停住。
随后,这少年悄悄从张瑾身后探出个头,又冲着李巡做得意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来抓我啊”。
李巡:“……”
见鬼了。
李巡心道,他运气没这么背吧,这小子居然是张相的人?
张瑾神色平静,纵使不回头,单看李巡复杂的神情,也知道阿奚正在身后得意,他平静出声道:“幼弟顽劣,不知轻重,听说他犯了事被带来京兆府,我便顺路来看看,不知是犯了何事?”
李巡“啊?”了一声,没听说张大人何时冒出来个弟弟啊,他登时有点发懵,紧张道:“原来他是您的……弟弟?”
张瑾拢着双袖,微微颔首,侧身看向少年,“阿奚,你来说。”
少年立即道:“他们诬陷我偷窃,还非要夺我的剑,我不给,他们就来抢。”
张瑾又看向李巡:“请问李大人,不知是否有此事?”
“误会,误会。”
李巡反应极快,登时换了个态度,弯着腰赔笑道:“是有人好端端报官,说茶楼有人斗殴滋事,随后又有人这小郎君怀里的剑是什么宫中之物,我只是想拿来检查一二,也不是非要为难小郎君……”
少年抱着剑,嗤笑一声偏过头去。
“无耻。”
他最讨厌这群见风使舵的官。
方才还在一口一个“本官”,非要拿下他叫他好看,现在他兄长一来,这群人瞬间就成了夹着尾巴的哈巴狗,改口说是误会了。
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要不是在京城,他就真把他们全揍一遍。
张瑜很是来气。
张瑾道:“阿奚,不得无礼。”
少年一僵,又扭头过来,又密又长的睫毛一落,眼睛盯着脚尖,反正就不吭声。
张瑾又看向李巡,冷淡道:“你有所不知,我弟弟常年四处游历,皆靠武艺傍身。武者交付武器,等同于交付性命,此道理是我亲自教于他,今日他不肯配合,责任在我。”
“张大人哪里的话。”
李巡连忙抬起双手,弯腰一拜,压低声音道:“交付佩剑着实不妥,是下官考虑欠周,今日有张大人亲自出面解释,足以证明小郎君清白,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行。”
“大人的意思是……”
张瑾朝着少年抬起手掌,示意他把手中的剑给自己,张瑜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把剑递给阿兄了。
张瑾朗声道:“我张家子弟,不担污名,今日之事如此了结,传出去便是我以势令你李巡徇私包庇。此剑你今日看好,到底是否为盗窃之物。”
他右手一握剑柄,缓缓一抽,剑光如秋水映目,荡得人瞳孔一缩。
李巡看得极其清楚。
这把剑……这把剑还真是……
不会吧……
张瑾盯着李巡:“此乃阿奚好友赠他之物,意义重大,李大人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仔细看看,到底是何来历,是否为失窃之物?”
李巡瞬间又冒出一身汗来。
张相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他想的那样,这就是那把象征着天子的佩剑。
见此剑者,如见天子。
上可安疆定土、镇守河山,下可斩杀奸佞、除暴安良。
这是当年某一任女帝把此剑赠给当时的大将军时,亲口所说。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此剑已经很少被拿出来,也很少被人提及这一层隐晦的含义,但这把剑出现在张相弟弟手中,绝对不可能是张相偷窃来的。
毕竟张相如今位高权重,非但天子下达政令要经手于他,便是军机大事也由他牢牢把持,连皇帝都忌惮他几分,刚刚张相说的又是“好友所赠”,并未直接说是陛下,这或许就是陛下为了拉拢张相又想不让御史置喙,而私下里赏赐的。
李巡后知后觉,开始一阵后怕——方才他若真夺了这剑,只怕是要立刻绑了这少年写折子上奏御前,到时候直接没眼力见地冲撞到陛下跟前,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现在张相让他好好看清楚。
只怕是有另一层意思。
李巡脑子转得极快,忙又恭敬道:“下官看清楚了,小郎君的确清白,是方才那人诬告,下官这就秉公处理。”
一边的少年还毫无所觉,单手接过兄长抛来的剑,冷声道:“我早就说了,我才不稀罕偷别人的东西,你们偏不信。”
张瑾道:“既是误会,下次就不必闹得这样大,毕竟刀剑无眼,容易误伤无辜。”
“是是是,是下官这次考虑欠妥……”
李巡立刻送着这兄弟二人,活像是送着两尊菩萨。
等他们离开了,他才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额角的汗。
左军统领刘奕站在李巡身后,方才看了全程,很是不解:“大人,那把剑明明就是……”
“你懂什么!”
李巡回头道:“方才张相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把剑就是陛下亲自送的,他让我看清楚,只怕就是明晃晃提醒我,得罪他,无异于不敬天子!你们记住方才那张小郎君的样子,日后一个个都机灵着点儿,若再碰上他,千万别声张什么,也定要绕着走,切莫得罪。”
众人没想到是如此,经这么一提醒,慌忙应下,心里都紧张了起来。
而另一边。
张瑜跟着兄长跨出京兆府衙,就看到那停在外头的马车,他并未多想,十分熟稔地一掀帘子跳上去。
谁知这一跳上去,少女鲜亮的容颜映入眼中。
两人正好对视上了。
两双眼睛,一双笑得弯如天边的月牙儿,一双漂亮却又瞪得圆溜溜的,互相一瞬不瞬地瞅着对方。
少女微微一怔,正要对他打招呼:“阿——”
“唰”的一声,帘子又被放了下去。
张瑜又退下了马车。
眼睁睁看着弟弟冲进去又吓出来的张瑾:“……”
少年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脸,像是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最后又深吸一口气,再次跳上车。
这一次,他的手紧紧抓着帘子,像是要紧张地去瞧什么宝贝一样,认真地看过去。
那少女没有消失。
还是七娘,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鲜活又好看,正安静地望着他。
“七娘。”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我今日来找你,却听说了茶楼的事,才把你兄长叫来解围,你没事吧?”
张瑜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们伤不了我。”
他一下子钻进马车里,下意识想坐在她身边,但隔了这么久不见,越珍爱、越难得,便越易生畏,他竟然开始有一点点不敢靠近她了。
便还是,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坐着。
姜青姝注意到了,心里在叹息。
张瑾还是没有摊牌。
她在实时里看得清楚,张瑾进去之后,直接借她之名向李巡摊牌,令李巡误以为莹雪剑是她赏赐给张瑾的东西,并提醒李巡,见此剑如见天子,日后再看到阿奚,不可再动他分毫。
然而她送阿奚这把剑只是为了让他在日后保命,并无这一层意思,张瑾此举,这无异于假借她的名义,直接给予了阿奚肆意妄为的特权,实在胆大包天。
阿奚三次与官发生冲突,第一次是为百姓洗清冤屈伸张正义,第二次是为了帮她查大理寺案,第三次则是为了护她的剑。
他不会乱来的。
张瑾其实可以完全可以借这次摊牌。
她犹豫,是因为不忍心辜负阿奚的感情,那张瑾,又是在逃避什么?
只是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很快,张瑾也上了车。
车夫一扬马鞭,开始驱车行进。
车内的三人都异常安静,心思各异。
“阿奚,我送你剑,只是觉得以你的武艺,配得上更好的剑,也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她忽然抬头看着少年,轻声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护着……”
“可我就是想好好护着。”
张瑜偏头看着她,乌眸清亮,认真地说:“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不会轻易弄坏它们。”
她无奈,抓着裙摆的手指无声地蜷起,攥着衣带,睫毛低低垂着。
他见了,忽然踌躇起来。
“七娘,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她摇头。
她说:“阿奚,你很好,可是……”
如果早知道送给他的东西,他会宝贝成这样,她说不定就不送了,还省了这么多麻烦事。
真烦人。
身为皇帝,总是有那么多事要考虑,都无法纯粹地对一个人。
张瑜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车内幽暗,但少年的那抹笑容灼亮如星火,好似漆黑死寂的暗夜里,那一轮被风雪吹亮的皓月。
“我知道了,七娘是在心疼我对不对?”
她一怔。
张瑜还是没有忍住,一下子挨着她坐了过来,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咧嘴笑着,半露的虎牙透着几分张扬肆意,“是不是呀?”
他就像一只正在拼命摇着尾巴的小狗,乌溜溜的眼睛里全都倒映着她,如此模样,让人简直无法忍下心来否认。
姜青姝偏过头,别扭地否认:“……才不是。”
他却不信。
少年继续摇着尾巴凑近,“七娘,七娘,七——娘——”
他一迭声地叫着她,一声比一年黏糊糊,叫得她耳朵好痒,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假装自己没在听。
他却又轻轻说:
“那你就当成,我是在故意让你心疼我吧。”
虽然姜青姝正捂着耳朵,但依然听到了阿奚的话。
她却假装自己没有在听,继续捂着耳朵耍赖,“什么什么?”
少年笑起来。
他望着她,突然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她眉头一皱,轻轻瞪他,他却笑得更灿烂。
他们对视着,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天真烂漫、真诚坦荡,好像有火花“砰”的一声,在他们之间噼里啪啦地炸开。
而车内的第三人,张瑾,全程就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
这两人都不避讳他。
好像默认他是他们之间的见证人,好像笃定他会成全祝福他们。
长兄如父。
没有父母之命,那成婚便该由兄长来安排。
阿奚甚至还问过很多次,他什么时候可以为他向七娘提亲。
张瑾心底一阵阵泛着冷,佯装闭目养神、毫不在意,不曾去看他们黏糊糊的举动,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本来就不该和他有关。
“七娘,你的手怎么了?”张瑜这才注意到她无意间伸出的右手,突然发问。
她一怔,看着已经不疼、却还被包扎着的右手,很是自然地笑了笑,“只是被不小心被扎到了手。”
“真的?”
少年一边狐疑地问,一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兄长。
张瑾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侧颜浸在黑暗里,似被霜雪冰封,好像没有听他们说话。
这样的伤,阿兄手上也有。
只是痂已经脱落,似乎已经看不出来了。
当初也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包扎,他最在意的两个人,相继受了同样的伤。
张瑜没有多问,又回头看向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手背上缠的布,问:“疼吗?”
她摇头,笑。
“已经不疼啦。”
“那当时受伤的时候,疼不疼?”
她犹豫着点头,“疼。”一边说,也一边忍不住用余光瞄着张瑾。
始作俑者就在那边。
也不知道他是听到了假装没听到,还是真在假寐。
阿奚似乎很心疼,又小声哄她道:“没事,七娘,我小时候练剑的时候也受过很多伤,特别是手,也很疼,但好起来也很快的,也没有留下疤痕。”
那他可能不是疤痕体质吧。
姜青姝这具身子在此之前,是一点点伤都没有受过,她倒是没考虑过留不留疤痕的问题,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皮囊对于帝王而言,显然是最不重要的。
她甚至希望自己长得英武威严一点,而不是一副纤弱幼稚的样子,这样更有利于统治。
但阿奚,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女孩,怕她会担心留疤。
她弯唇一笑,“谢谢阿奚,我没关系。”
“这是利器所伤吗?”
“嗯。”
“那……处理刀伤我很在行,也知道些好得更快的办法,等回了府上,我再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好吗?”
“好呀。”
他又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右手,像小狗忍不住想伸舌头为她舔一舔,但还是忍住了。
张瑾冷漠地听着弟弟关心她,就算不看,也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心疼。
他心里……不禁怪不是滋味。
他受伤时,阿奚也关心过他,但也只是问一问,可没有心疼成这样,怎么一碰上这个还没娶进门的外人,就心疼成这样了?
他们两个倒是上赶着互相心疼,一个心疼对方会伤心,一个心疼对方的手,横竖他插在中间,像个多余的。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明明这里离张府并不远,但张瑾却生生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之感。
车停了。
少年欢快地跃下马车,转身向少女伸手。
“来,七娘。”
她望着他水光漾动的乌眸,把左手递给他。
双手交握的一瞬间,张瑜的耳根逐渐攀上绯色,望着她的目光却愈发明亮,好像在竭力憋着笑,以此让自己不显得太轻浮孟浪,可唇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
七娘的手,真柔软。
他的五指稍稍合紧,就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裹起来。
少年的手背白皙得像一块美玉,手指修长漂亮,只是经年来指腹磨出的厚茧异常粗粝,在她的皮肤上轻轻擦过,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
她痒得一缩手,指尖无意间挠下他的掌心,张瑜身子一僵,她抬眼看他时,正好看到他别扭地偏着头,睫毛在风中微颤。
于是她收回目光。
偏偏,他又在同一时刻回头看她。
他以为她只是专注地望着脚下。
“小心。”他提醒。
她左手扶着他,右手提着裙摆,轻轻跃下马车,随后,她想要抽出交握的手,但张瑜手指下意识一紧,握得更紧。
周管家前来迎接,张瑾已经兀自拂袖入府。
张瑜还和她僵持在门口。
他不想松手,鬼使神差的,突然说:“我……就这么扶着你进去,好不好呀?”
“为什么?”
“你受伤了。”
“……可是我受伤的是手。”不是脚。
她茫然地回应着他,少年脸一垮,有些无奈地望着她,像是在说“求求你,让我找个理由牵一下手吧”,她忍不住有点想笑,点了点头。
于是张瑜“扶着”姜青姝进去了。
他很快就找来药箱,帮她重新上药,又仔细瞧了瞧那剑伤,越瞧越心疼,不禁在心里想:都说京城里的女子连磕磕碰碰都少有,七娘看起来却好坚强。
她越是这副洒脱无谓、满不在乎的样子,张瑜越觉得稀罕。
虽说张瑜是习武之人,但在包扎上,手法的确比宫中的太医要熟练利落,宫中太医顾忌龙体,用药以谨慎保守为主,但张瑜用的是行走江湖的包扎手法,好起来会更快。
他低着头,认真地为她包扎,姜青姝垂着长睫,静静地瞧着他的动作。
她查看了一下他的爱情值。
而这段时间,许是因为送了剑的缘故,他一直在拼命练武,原本已经95的武力值,居然已经上涨到了97。
真优秀。
想必不需要多久,这个还没有弱冠的少年,就将独步天下。
可惜,他的身份注定不能为她所用,就算他不和她作对,也无法与他兄长彻底割席,除非将他收到后宫里,若她好好和他说,许以诺言哄一哄,他也未必完全不能接受入宫。
但以他这恣意顽劣的性子,一旦成为囚笼里的金丝雀,早晚会被磨灭本性,而且她也很难保证将来不会辜负他。
既然无法负责到底,那就不要为了一时的欢愉,而害了他一辈子。
放他自由是最好的结果。
姜青姝想得入神。
企图让张瑜知晓女帝身份的计划落空,而落空的原因,竟是那少年拼命抵抗、不信别人的话,只护着她的剑。
谢安韫得知消息时,只是冷笑了一声。
他嘲弄道:“张瑾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居然养出个这么傻的弟弟,我倒是小瞧了她哄骗人的招数。如此信任她,可见将来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他这话,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处处留情的渣女,任何听信她花言巧语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她根本谁都不爱。
传讯的陆方一顿,表情怪异,欲言又止。
谢安韫扫他一眼,“你还什么话说。”
“禀郎君。”陆方踌躇着,压低声音道:“张相后来亲自去京兆府解围了,据说他下来的那个马车里,后来走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看身形描述……很像陛下。”
所以,也不单单是张瑜一个人在那固执地犯傻。
而是,他的兄长和心上人都在担心他,为他解围,他们都很关心他,事后,女帝还牵着少年的手,和他说笑着走进府中。
张瑜为什么那么信任她?因为她也对他很好,并非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只有谢安韫而已。
谢安韫动作一顿,他盯着手中的匕首,好似被定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是么,那又怎么样。”
“再深的感情也不过是假象,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我不信那个张瑜能如愿以偿。”
他不信。
他像是要强作冷静,但陆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攥着匕首的手越来越紧,连指骨都透着青白色,甚至发紫。
明明擦拭过一遍的匕首又被擦了一遍,像是竭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