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平一惊,从女帝的话中听出来了控制与软禁的意思,心底苦笑,果然他一时半会还是回不去从前的平静生活。
但这毕竟是皇帝。
娄平心里也明白,只是叹息。
姜青姝如何看不出此人的心思,同时,她也看到此人的特质上写着罕见的“妙手回春”tag,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笑话,看到好数值不用,她傻吗?
邓漪挥手,让人拿了纸笔来,让娄平跪坐在地上写方子,姜青姝待他快写好时,略一沉吟,又缓缓道:“娄大夫一共下过两次毒,是么。”
“是。”
“第一次下毒,是堕胎药。”
“……是。”
娄平握着笔的手开始抖,头越垂越低,没想到女帝全都知道,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一次险些害死朕的皇嗣,还好朕及时发现,自己将那碗药喝了,却险些耽搁了殿试。”
娄平:“……”
娄平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女帝是无须怀孕的,但“谋害皇嗣”这事,听起来也极为骇人听闻。
姜青姝缓缓开口:“这一次下毒朕不计较,娄大夫若能让朕痊愈,也算扯平,只是朕中毒两次,其间也耽搁不少朝政国事,朕即便为平民,依本朝律法,娄大夫也须受责。”
女帝说罢,稍稍静了静,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
邓漪朗声道:“按大昭律,凡谋害性命者,不管受害者是否死亡,首犯皆须凌迟,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其妻子等虽不知情,罚流二千里。从犯加功者斩首,但其财产、家口不罚;不加功者,首犯减轻一等,斩首且流放亲族。”
——这几日,邓漪被女帝特许读书,但她最先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大昭律法,女帝方才有意看了她一眼,也有考校之意。
娄平听闻邓漪的话,惊骇异常,猛地放下手中的笔抬首:“陛下……”
一侧宫人叱道:“放肆!不许直视圣颜!”
娄平又再次垂首,身子却抖个不停。
姜青姝淡淡看着,心里叹息,这么把人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谢安韫一样,威逼利诱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放缓声音:“法不可废,但朕可以让你功过相抵,朕记得太医署尚有职位空缺,娄大夫若能为国效力,朕赐你太医令之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娄平却痛苦闭目,强忍着恐惧咬牙道:“陛下,草民……草民从医之初就曾立誓言,怎么可以余生都在宫中……还望陛下不要逼迫草民……”
果然没这么好说动啊。
想收服一个神医成为亲信太医,没事就用用,委实有点难。
姜青姝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她单手支额,闭目叹道:“无妨。既然娄大夫如此抵触,朕也不强求。但朕身侧属实缺乏医术高绝之人,不如朕寻一人代替,大夫将医术尽数传授,再许朕一个承诺,如何?”
这也是个蛮横无理的要求。
毕生绝学,按理说不外传,还外加一个承诺,这个承诺也没说是什么。
姜青姝又说:“朕保证,此承诺,合乎道德礼法,断不会逼你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女帝已经再三退让了。
作为皇帝,已经没人能做到像眼前的天子一样这么好的脾气,娄平心里明白,他再坚持,就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他俯身一拜,“草民……答应陛下。”
随后,邓漪又亲自去太医署走动了一番。
先前那个被叫去给陛下诊脉的女医戚容,正在太医署里忙活着。
此人年岁不大,心思纯净,谦逊又勇敢,忠诚度也很可观,在同龄人中属于是悟性绝佳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太年轻,医术上差好些火候,最适合成为神医的学徒。
戚容被叫去了紫宸殿,向女帝行了礼,随后看到了娄平,这才得知自己被女帝看中、即将跟着这位大夫学医之事。
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拜道:“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辜负陛下的栽培!”
【太医戚容忠诚+10】
往后几日,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天子有意放开女官限制,这象征着往日只有出身官宦世家、才貌双绝的贵女才有资格入宫,如今却成了只要有德有才,连民间的寡妇都可以报名,实在是令天下许多文士大为评议。
有思想陈旧保守的大儒认为,此举太过荒唐,寡妇为官,有违三从四德等的人伦纲常,特意写文章大为驳斥,指责女帝年幼、推行政令欠缺考虑,长此以往将令宗族秩序混乱。
也有偏重实干之人,认为此举有利于开化民风,且天子从民间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广开言路,势必更能体察底层民情,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
但这道政令依然顺利地推行了下去,由德高望重的沐阳郡公亲自操持,长宁公主也率先推举了好几个德行上佳的民间女子,这不由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关于这道政令,众人看法不同,一时随处可见文人学士肆意畅谈,各种有趣的观点也随之涌出。
那时,刑部员外郎裴朔裴大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下值之后邀请好友申超,在茶楼里听旁人高谈阔论。
当然,茶水钱是申超付的。
申超一连听了好几日,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讲究,说:“所以说,陛下是想提拔平民,削弱世家宗族的影响力?”
裴朔:“也算是这个理。”
申超挠头,“但就算如此,还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更为优秀吧?这选拔前几甲,依然得被他们占了去。”
裴朔一手端着瓷盏,另一只手指轻点桌面,落睫淡淡道:“所以,长宁殿下往日在民间出资兴办学馆,也是要发挥作用的。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一次便能选出诸多民间女子,令世族捞不到半分利益,他们便会急了,届时反而会招致失败。”
“有道理。”
申超摸着下巴,点头,“先能招一个是一个,至少得让民间百姓都看得见希望,得等这道政令彻底稳固的时候,再大刀阔斧地继续,到时候就没人能反对了。”
“申兄说的极是。”
“那你呢?”申超突然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殿下又邀请你去赴宴了吧?你怎么又不给人家面子?”
自从公主府谋逆案发生后,长宁公主三番四次派人去请裴朔,说是想答谢他那日点拨之恩。
如果没有裴朔在危急时刻冷静提醒,长宁或许会以为女帝想杀她而殊死一搏,那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结果,长宁想答谢他。
但裴朔这个人很是古怪,如果是去请他白吃白喝,他立刻就厚着脸皮欣然前往;但这种正经设宴答谢,他反而不愿意去了。
申超不理解,这要是他肯定会去,人家毕竟是当朝公主、天子长姊,裴朔放着公主府的豪华宴会不去,天天找他蹭吃蹭喝算什么理?
裴朔不紧不慢地喝完杯中剩余茶水,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睫,对上申超八卦的脸,他莫名其妙道:“人家长宁殿下是有驸马的,我天天往人家公主府跑算什么回事?”
申超:“你就扯吧,我看你是别有心思。”
“嗯?”
“裴兄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裴朔眯了眯眼,“什么?”
申超还记得上回,裴朔托他保护那陌生小娘子的事,看见裴朔这反应,只觉得这人平时就喜欢扮猪吃虎,此刻肯定也是在装傻。
他一脸“你不用解释,兄弟我大概都懂”的表情,对着裴朔挤眉弄眼,看得裴朔眼皮子一跳,手指沾了茶水弹向他的眼睛。
“哎哎哎!裴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少想些有的没的。”裴朔沉声说:“不许乱说。”
申超发觉这小子的态度突然正经严肃起来了,原来他在这方面开不得玩笑,不由得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茶水,轻咳一声坐直了。
裴朔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摆,站起来身来,用扇柄敲了敲桌面,“结账,走了。”
“啊?去哪?”
“去城外。”
“去城外干什么?”
“城外不是很热闹么。”裴朔淡淡一笑,“地方水患,两万流民,也有一部分到了京城外,最近城外搭设粥棚的人也不少,我们正好过去帮帮忙、凑凑热闹。”
申超听闻,心底直嘀咕:帮忙?能出银子的只有他吧?你裴朔最多算个凑热闹的。
再这么跟裴朔结交下去,他怕是也要穷得喝西北风去喽。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自得到神医后,姜青姝就不曾出宫过了,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打从阿奚误会以后,张瑾与她之间的关系便重新变得生疏冷漠,宫外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她查看了实时,每天只重复刷新那一句话。
【张瑜在海棠树下静静等了一日,什么都没等到,深夜方归。】
他没有等到她。
他喜欢她,犹如尾生抱柱,一日日等着水涨,溺死方休。
可她却有天下需要治理。
有时紫宸殿中,她的目光穿过垂旒,望着站在百官之首、神色冷漠的张瑾,很想问问他,阿奚如此,你当真不管一管吗?
张瑾或许能察觉到女帝的目光。
有时朝臣于内阁奏对议军国大事,压抑的气氛之下,二人的目光无声交错,彼此皆不动声色。
这次议的是地方节度使之事。
近日地方奏报,曹裕父子公然用超出规格的物品祭祀,不臣之心昭然,遭到满朝文官弹劾,要求下狱彻查。但曹裕手中掌握十五万大军,虽略微被张瑾削减压制过,却依然是大患。
且近日漠北两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恐有战事,朔三镇牙军把守重要关隘,此时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但曹裕父子公然藐视皇权,对天子无礼,若不惩处,无异于狠狠地打小皇帝的脸。
君威不可侵犯。
姜青姝最近在为此事头痛。
这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不尽如人意,首先战事紧要,她完全赌不起引起逼反曹裕父子的后果,此人一旦联合漠北夹击,便会导致凉、云二州失守。且就算成功杀了曹裕父子,那十五万兵力又归于何人?
武将背后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着实没有完全可信之人,就算是上柱国赵家,她也无法彻底放心。
张瑾推举之人,屡遭太傅反对。
今日又是殿中争执不休的一日,群臣自早朝时分到申时,不曾进食饮水,吵到个别老臣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了,姜青姝才拂袖叫停,说明日再议。
朝臣陆续告退。
姜青姝念及他们都饿了肚子,出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劳累,一日未曾进食,朕已命人备了膳食,诸卿用过后再去离宫不迟。”
众臣连忙道:“多谢陛下。”
姜青姝让秋月带他们过去,但张瑾却不喜在宫中用膳,直接谢绝好意,打算离去。
但姜青姝早有预料,“张相留步。”
张瑾脚步微顿。
她还没继续开口,却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一抬眼,是邓漪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邓漪时刻关心女帝的身子,熬好的药被热了一次又一次,此刻才寻到机会进殿,快步上前让女帝服药,姜青姝就这么被打断,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面露难色。
真苦啊。
娄大夫让她一日喝三大碗,这委实不是人受得了的。
她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喝完时不小心时呛到了,连忙捂着嘴拼命咳嗽。
她咳嗽愈烈,满眼泪花。
邓漪下意识端水给皇帝顺气,张瑾却蓦地出声:“不能饮,抚背。”
邓漪这才连忙收回手来,帮陛下拍背,片刻后,姜青姝将气管里的药汁咳了些出来,抬首笑了笑,“让卿见笑。”
“陛下若怕苦的话,日后喝药时可备些饴糖蜜枣,甘草煎药也可能缓解。”
——阿奚幼年时生病不爱喝药,他便是这样哄的。
张瑾一想到阿奚,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她却笑了笑,“朕喜欢甜食,只是近日体弱,大夫让朕不可嗜甜,但朕记得,阿奚也喜欢吃甜食。”她说着,拂袖让人将两盘菜送了来。
都是御膳房仿着云水楼样式做成的两盘菜。
她说:“阿奚近日若没有食欲,这两道菜他应会喜欢的。”
他会明白的。
张瑾不知女帝从何得知阿奚近况,垂眸扫了一眼那两道菜,表情虽依然未变,眼中寒冽却到底还是融化些许。
先帝磋磨他的锐骨,曾断他水食,令他罚跪数日,令他甘愿匍匐于地舔祗雨水求生。
如此雷霆手段,才彻底折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念想。
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摧折阿奚,张氏子弟性情皆倔强刚烈,但也绝对拥有扛住磋磨的坚韧,剧烈的疼痛过后,这会让阿奚更强大。
但到底不忍。
他抬手一拜,“谢陛下。”
姜青姝又低声说:“不必做得太明显,与其他菜放在一处,阿奚也不会多心,不会联想到是朕准备的。”
女子的心思,总归是细腻些的,能体察到少年敏感的心思,是张瑾所不能及。
张瑾不由得想起管家私下说过的话。
管家当时说的时候,自以为郎主不在,是叹息着同其他人说的,不知道张瑾正好路过听见。
——“那小娘子进退得体、形貌姝丽、性情温柔,又讨小郎君喜欢,像这样的女子,任何人家娶回去,都会疼惜爱重、视若珍宝吧,可惜就唯独郎主不喜欢、不赞成。”
张瑾当时刚听到,第一反应竟是:不是他不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份是……
随后他打住了。
若是平常女子,她不会活到今日,哪里由得他无聊地思索喜不喜欢。
总归,张瑾是断不会喜欢任何女子的。
他无非是姑且为阿奚忍耐罢了。
短短须臾,姜青姝看不出张相那张清冷寡欲的脸上的想法,等他拜谢离去,她才问宫人道:“今日是乔郡夫人入宫之日罢?”
乔郡夫人,正是赵玉珩之母,镇军大将军赵德元的夫人卢氏,四年前被先帝册为郡夫人。
宫人道:“是,郡夫人午时入宫,想来此刻还在凤宁宫。”
“正好。”姜青姝起身,“朕也去见见,摆驾凤宁宫。”
圣驾到达凤宁宫之时,卢氏正与赵玉珩交谈。
只是气氛甚为冷清压抑。
赵玉珩打小便话少寡言,心性成熟、性情寡淡,此刻仅仅安静拢袖端坐,长睫半敛着,侧脸浸一片西斜的日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剔透冷意。
卢氏分明是他的生母,在他跟前也倍感局促,不敢作大声语。
只是母子间该谈的家长里短,到底还是要谈的。
卢氏尽量表现得热情,与儿子聊起近日家中之事,笑着说:“说来,瑶娘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凌儿那孩子如今在千牛卫任职,也算是前途无限,只是瑶娘性子与她兄长不同,甚为倔强,不许我为她寻亲事,反倒是整日往城外陪跑。”
“是么。”
“她在城外搭设粥铺救济灾民,还特地搬去了霍府,说是贴身照顾她兄长。”
“瑶娘一向心善。”
“只是,她到了婚假年纪,却如何都不肯我为她说亲,还嚷着要去报名什么女官……”卢氏说着,摇头叹道:“这孩子,如今总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她倒是最听你话,三郎若能帮我劝劝……”
赵玉珩眼睫微阖,嗓音平淡地打断她:“母亲不必干涉,她如此决定,未必不好,陛下近日看中此事,她若入选,也堪大用。”
卢氏笑了笑,“说的也是。”
气氛又有些凝滞下来。
许屏侍奉在一侧,垂着头默默无言,卢氏心中也暗叹,三郎如今虽依然与家中联系,但来往书信之中只谈要事,绝无亲情问候,只有生疏与礼节。
如今母子见面,竟也无话。
四年宫廷生活,将这本就冰雪塑就的三郎变成了更为冷清的人,好像谁也无法走近他跟前。
就在此时,外头忽起喧哗,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卢氏保证,那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冷清寡言的三郎露出不同的神情,不是冷淡疏离,而是一种不一样的、好像看到什么极为喜爱之物的神情。
他起身出去迎接。
女帝没穿朝服,穿的是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外面罩着偏厚的绛红披风,披风上还绣着华美的青鸾章纹,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她朝着他奔过来,像一团火被他捧在了怀里。
他眼底刹那冰雪消融。
第63章 尾生抱柱2
赵家世世代代出武将,卢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郎如今是金吾卫将军,二郎是妾室庶出,但也在军中做了个参军,唯有三郎自出生时就体弱多病,与族中其他儿郎格格不入。
是以从小旁人都骑射狩猎,他却只能在屋中静坐养病。
寒舍,雅居。
仿佛一门之隔,任何喧闹都与他无关。
那些年轻活泼、放纵不羁的世家子弟,都不爱去找赵三郎玩,一是瞧不起他那孱弱的体质,二是认为此人太过安静沉闷,性情不投,话不投机。
在士族子弟奢靡享乐的风气之下,三郎反而喜欢收集名帖孤本、研经释道,关注家国之事。
偶尔题字成文、随口一句见解传出去,都让人大为惊叹叫绝。
渐渐的,三郎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民间甚至有人为他作诗写词,称颂他的德行才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卢氏心里依然觉得亏欠这个小儿子,见大郎等人很少与他来往,以为他遭人孤立,会特意去他的居所寻他。
却发现那少年安然静坐,仿佛是水铸玉砌的雕像。
反倒将卢氏衬得格格不入来。
再后来。
卢氏去寻夫君,听朝中其他人与夫君说:“将军家中三子,堪为相才。”
世代武将,出了个惊艳世人的相才。
卢氏其实一直很不安,她虽是一介妇人,不参与朝政,却也知道文臣和武将向来泾渭分明,何况父亲赵柱国在军功之上几乎已登峰造极,如何还能再出相才?
后来卢氏的感觉果然应验了,三郎这孩子一直都命不好,幼时因疾自囚于清净雅居,年岁稍大时名满京城,初次科举便三元及第,结果就入了后宫。
当时十七岁的少年性情刚烈,又一心实现心中大志,听闻先帝旨意,如何都不肯入宫。
他父亲对他说:“三郎,皇命不可违!我们家纵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与皇太女成婚,虽委屈了你,但我们赵家于军功之上已经功高震主,今日牺牲你一人,若他日你能成为君后,放眼将来,全族上下都会大为受益。”
少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凭细碎的春雨从树梢间飘落下来,打湿他的眼睫。
只有卢氏看到他眼底的挣扎和痛苦。
他垂首道:“三郎明白了。”
原本这孩子从小就很少受到关爱,一直在养病,如今却又成了牺牲品,没有人能替他分担那些苦痛,他也从来不会怪罪为难身边的人。
这四年,卢氏每次入宫,明明是亲生母子,却总有些相对无言。
而自从今年知晓他有孕之后,卢氏甚至不敢再注视三郎的眼睛,原本微薄到近乎可以断绝的亲情,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只有今日。
卢氏跟在君后身后出去,刚行完礼抬头,就看到他正温柔地把一个女子抱在怀里,她披着有些厚重的绛色披风,他抱着她,就像捧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是女帝。
卢氏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这位陛下,连忙道:“臣妇拜见陛下。”
女帝还年轻,与赵家幺女五娘差不多大,笑盈盈地望过来时,一只手却还和君后十指相扣,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有情人。
她偏头看过来,便露出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气质来,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在卢氏身上扫了扫,笑道:“不必多礼,夫人是君后生母,也算是朕的母亲。朕本欲早些过来,谁知朝政耽搁了,现在来也不算太晚罢?”
卢氏慌忙否认,赵玉珩却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天子方才的话,而是问:“陛下才忙完?”
“嗯。”
“那肯定又没有用膳。”
“所以朕懒得让御膳房备了,干脆来君后这儿蹭吃了。”
他闻言,禁不住笑了一声,大掌握着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乖乖任由他牵着,坐到里面的矮榻上,被他喂了一块糕点。
“臣这里也没有备什么热菜,只有糕点压压肚子。”
“好吃。”
她嘴馋,还想去拿一块,却被他抬袖拦住,“不能多吃。”
“好吧。”
她的表情瞬间沮丧,他瞧着她委委屈屈的乌眸,笑得很是无奈,又温柔地哄道:“陛下不能嗜甜,那就忍一忍,等会再吃红豆熬煮的甜粥如何?也算甜的。”
“那也不错。”
卢氏跟进来,正好听到他们二人非常轻松亲昵的对话,又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糕点。
她记得三郎打小就不爱碰甜食。
眼前这些糕点虽不算太甜,但都稍微以花香蜂蜜制出一些清淡又不腻的甜味来,应是迎合了陛下的口味。
三郎不是个会违心献媚邀宠的人。
所以他当是无比喜欢女帝的,喜欢他这个夫人,很多人都觉得日久生情是无稽之谈,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但他如今却喜欢了。
何止喜欢啊。
她还看到三郎伸手摸了摸女帝的发,但碍于有自己在场,不曾做得太出格,仅仅发乎情止乎礼。但仅仅从这样细微的举动就可以想象到,深夜之时他们会如何浓情蜜意、交颈相贴。
周围的宫人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卢氏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望着眼前的少年夫妻,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出嫁那会儿,也差不多是这样,满心满眼只有对方。
不似假的。
就在此时,内官使唤宫人抬了几只大檀木箱子进来,女帝抬眼看向卢氏,笑着说:“赵氏一族为国效力,劳苦功高,近日岭南等地上贡了一些很是稀罕的时兴蔬果,朕记得上柱国与赵将军祖籍便在那儿,这些绸缎与蔬果便一道带回去罢。”
卢氏连忙起身拜道:“多谢陛下赏赐。”
“快起来,何必这么拘谨呢。”女帝无奈地笑道:“若是因为朕的到来,打扰了君后与夫人母子叙旧,才是朕的不是了。”
卢氏:“陛下哪里话。”
赵玉珩这才开口说:“陛下才是客气,何须备这些赏赐,徒显铺张浪费。”
卢氏一惊,下意识瞄向女帝的脸,却没看出什么不悦之色,她很自然地说:“朕平时想送你一些什么东西,都实在是想不出来送什么好,送一些金银器物、珍稀古玩,又觉得太俗气,配不上君后,只好多赏赐君后的家族了。”
赵玉珩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可是臣也没送过陛下什么。”
“哪里没有。”
她伸手去抚他的腹部,“君后这么辛苦,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呀。”
已经三个多月了,尚未显怀,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手指无端扣得有些紧绷,姜青姝有些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突然是怎么了。
卢氏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女帝又坐了一会儿,与君后气氛融洽地说笑了一会儿,后来那加了红豆红枣、被煮得微微发甜的热粥被端了上来,女帝被又因为政务没什么时间喝了,起身要离去。
“外面起了大风,马上有暴雨,君后就不要出去吹风了。”
她没有让赵玉珩起身送她,一边自己系着披风的系带,一边回眸朝他笑笑,“朕自己出去,晚一些再来探望君后。”
风声大作,屋檐下的铜铃互相碰撞摇晃,清脆又急促的铃声阵阵入耳,像是在催促她快些离去。
赵玉珩站在原地望着她,又温柔地叮嘱,“陛下慢些。”说着,还让许宫令拿手炉和雨伞过来,手炉是现在暖着手,雨伞是在路上备着。
恩爱的夫妻二人又站在门口这样互相关心了一会儿,才终于分开。
女帝一离开,赵玉珩才突然开始咳嗽,发白的唇色被咳得有些泛红,俊秀的容颜泛着不似活人的苍白。
好像方才一直在忍着。
卢氏看了全程,终于相信了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也终于明白,今日她临行前,为什么郎主嘱托她要跟三郎提那些事。
她心中酸涩,却也不得不提:“三郎,你月份渐渐大了,过段时日或许就该显怀了,既然陛下与你感情这么好,不知陛下可有意早日昭告天下?”
越早一点昭告天下,就能阻止最近文臣频繁奏请的选秀之事,更重要的是,有了怀上龙种的君后,赵氏一族在朝中也能行事更加便利。
赵玉珩神色却忽然冷了,他抬头看着她,“什么?”
卢氏张了张口,艰难道:“你也知道,张相一党那些人总是在朝中使绊子,屡屡针对赵氏一族,有了你这一助力,才会……”
“呵。”
赵玉珩直接冷笑出声,上前一步盯着她,“怀孕之事我尚未跟你们算账,如今却连这几个月都坐不住了么。”
卢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三郎,那件事不是我……”
“不是母亲,不是赵氏一族,但你们又何尝不是推动者。”他闭了闭眼睛,嗓音愈寒,嘲讽道:“将我当作棋子,利用得倒是彻底。”
卢氏不禁唤道:“三郎。”
许屏见势不妙,连忙招呼宫人退出去,紧闭门窗,宫室内很快只剩下两道身影,一道凄惶欲解释,一道却冰冷阴郁。
卢氏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尽量在如今的局面中寻找安慰,“可这未必是坏事,不是吗?三郎已经喜欢陛下了,那就算有孕也不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