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游戏攻略—— by雪鸦
雪鸦  发于:2024年0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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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赵玉珩冷声说:“你可知何谓尊重。”
卢氏哑口无言。
他喜不喜欢女帝,他愿不愿意为女帝生孩子,与他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作为棋子怀孕,并没有联系。
断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道理。
“轰隆——”
狂风愈烈,天地间轰然一声,从天穹顶上劈过的惊雷划破天空,闪电照亮了这幽暗的宫室,也瞬间照亮赵郎半张冰冷的脸。
暴雨随之浇下。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暴雨滂沱、雷鸣不歇,四面八方皆是飘摇的风雨声。
潮湿的寒气漫上袖摆,赵玉珩微微闭目,脑海中回闪过那一切,仿佛看到那日,摇曳的烛火下,少女那张被闪电照亮的、惊惧又动情的脸。
那烈性的药会摧毁一切的理智与隐忍,将圣人也拉下神坛。
事后,他不记得。
女帝也不记得。
只是事后两个人,两张惊怒的脸,就这么相对无言。
小皇帝平素最怕碰他,因为她忌惮外戚,不想被夺走江山;他也根本不想碰她,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可四年的躲避就这么毁于一旦。
药效残留,神智涣散,小皇帝比他清醒得慢一些,几乎被人扶着仓皇而逃,据说事后,她在紫宸殿昏睡了很久,醒来后又被听命于张瑾的薛兆软禁在殿中。
而赵玉珩弯腰扶桌,按着发痛的额角,双眼猩红。
那夜,所有值守的宫人都被杖责撤换。
那是赵玉珩成为君后以来,第一次发怒狠责宫人。
他与女帝很久都没有再见。
帝后仅剩的和谐表象被撕裂。
太不堪,太荒唐,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心生厌恶,会想起那一夜纵使没有记忆、却可以幻想出无数细节的种种。
事后他仔细回顾,又如何猜不出这其中算计?
赵玉珩有孕了。
他有孕之后第一次见到女帝,就是她被谢安韫带去谢太妃宫中的那日,彼时他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这并不是小皇帝的错,不该苛责她一人,才亲自去帮她解围。
但他在忍耐。
他想,女帝也在做戏。
他们并没有那么情深,那个孩子也并非在期待下诞生,即使后来他喜欢上了女帝,很多次少女抚着他的肚子那样说时,他都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真心喜欢这个孩子,还是在纯粹哄他?
可惜他分辨不出。
那他只好当真了。

半路遇暴雨,女帝回殿之时又淋湿了衣袍。
邓漪命人给女帝更衣,一边出去挥袖命人紧闭门窗、燃香熏去潮湿之气,再唤宫人备热水、金盆、巾帕和干燥的衣物来。
姜青姝净了净面,又慢悠悠拿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任由宫女站在身后,为她拆掉天子发冠,绞干沾湿的发尾。
随后温热的羹汤便呈了上来。
她抬手饮了一口。
温度适宜。
她边饮边抬眼,扫了眼一侧的邓漪,后者已经忙活完了,此刻安静地立在槅扇边,女官制服勾勒出纤细又挺拔的身形,神态稳重,姿态端庄。
方才那一系列安排,倒是有条不紊。
往日这些事,都是秋月负责,这几日女帝差秋月频繁走动公主府和其他宗室之间,留邓漪伴驾侍奉,想不到经过锻炼,邓漪也越来越有秋月往日的风范了。
姜青姝喝完羹汤,邓漪又命人呈上几个饭后爽口的小菜来,姜青姝食欲一般,只看了一眼便道:“阿漪今日也不曾进食,这几日又做事周到,这几盘菜便赏你了,可与下面僚属共享。”
邓漪冷不丁听到女帝这一声“阿漪”,悚然一惊,第一反应不是被女帝信任的得意,而是恐惧与自愧,有一种德不配位的惶恐。
她连忙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原本眼高手低、野心极高的邓漪,在经过几次敲打磨砺之后,如今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姜青姝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片刻后,秋月冒着雨回了殿,跪在姜青姝跟前道:“大雨倾盆,臣来不及整理仪容,请陛下宽恕臣失仪之罪。”
“无妨。”
姜青姝问:“事情如何?”
秋月俯首道:“陛下远见,政令推行阻力颇多,六部态度皆惫懒,有意互相推脱责任延缓进度,且民间有人蓄意生事,凡主动报名女子,的确或多或少家中有农田、或是亲属遭受世族报复,致使其他还在观望的女子止步不前。”
民风开化度不够,推行这种政令,社会层面出乱子是不可避免的,姜青姝道:“令京兆府尹近日多盯着些,无论作奸犯科之人是何身份背景,一律严惩。”
秋月点头:“臣走动各个衙署,一一敲打过了。”
“皇姊那边呢?”
“殿下近日办了好几个女学馆,还设宴品评天下诗文,不限男女,臣也去赴宴了两次,风评都极好。”
秋月是御前的人,代表女帝,她四处走动,在文人百姓面前代表着女帝的态度,而百官更要顾忌女帝的面子。
姜青姝淡淡“嗯”了一声,便抬了抬手,秋月立刻起身退出去,殿中再次变得一片寂静。
邓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没看见什么大臣进来面圣,心里疑惑道:方才陛下突然离开凤宁宫,不是说有事么?难不成只是为了见少监?
她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见有什么朝臣求见,女帝已拿起案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分明酉时,近日天暗得晚,大雨却将天色压得晦暗阴沉。
雨势稍弱,狂风依然肆虐不已。
秋月换好干净得体的衣裳,折返回殿,说:“臣还以为,陛下今日要歇在凤宁宫。”
“朕原是这样打算的。”
姜青姝头也不抬,嗓音也没有起伏:“但显然,乔郡夫人有话要说,朕不走,怎么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秋月猜测道:“臣猜,许是跟近来选秀之事有关?”
朝中大臣逼得是越发紧了,想让女帝早日选秀广纳侍君,尽早开枝散叶,即使女帝三番四次打太极推了回去,那群人也没有放弃上奏。
如果女帝的后宫进了别人,这对赵家是万万不利的。
如今陛下偏信赵家,一大半是君后的缘故,如果有了新人,谁知道会如何?
姜青姝并未开口,而是执笔将手中的奏疏写了批注阖上,又拿了一封新的奏疏,又写了几个字,往边上轻轻一拍,轻笑一声,“他们倒是较起劲来了。”
陛下将奏折放到那儿,就是准许看的意思,秋月凑过去仔细浏览,发觉果然又是一个请选秀的折子,末尾还在说赵氏一族身为外戚,仗着女帝的宠信还想在近日北方战事上横插一脚,居心叵测。
刚看完,又是一封奏疏搁了过来。
这个倒好,直接表示有形貌俊美、温润知礼的适龄男子,想献给陛下。
秋月忍俊不禁:“先前接连几件事,让他们看到了赵家作为陛下亲近得的好处,这便都想来分一杯羹了。”
如果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急着往后宫塞人的人并不多,毕竟这枕边风吹了没用。
势微者送子入宫,就算诞下天定血脉的皇女,也不过是落得个去父留子的下场;若是像赵玉珩这样的家世背景,则连怀孕的机会都极少。
但近日女帝明显有主见多了,虽然并未彻底展露锋芒,但公主府谋逆案就已是个流血的征兆。
大家就都盯着陛下的枕边了。
姜青姝偏首,看了看窗外的婆娑树影,“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甘为棋子,争着要进朕的后宫,有人心有大志却毕生难求。”
就连她的皇姊长宁,与驸马感情并不好,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她已经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子了。
秋月听女帝这样说,心思不由得飘忽了一下,一想起怀孕的君后,就不由得联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秋月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且荒唐。
当时是郑太妃寿宴。
陛下亲自为太妃贺寿,且恩准太妃家人及命妇等入宫庆贺,殿中十分热闹,只是暴雨来得突然,她就和其他内官一道守候在殿外。
谁知薛将军突然就率人包围了的晏英殿,并将里面几个衣衫不整的男歌伎直接拖了出来,一刀直接斩于殿前,暴雨冲刷着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当时很多不明情况的宫人当即就吓得腿软了。
然而杀戮还没有停息。
晏英殿外,哭喊声不绝,却被雷鸣暴雨所掩盖,不为人知。
那一日值守的宫人又被君后下令杖毙,盘查结束后,秋月才被允许单独进殿,进去之时,被守在殿外薛将军提醒了一句:“不可泄露半分,违者格杀勿论。”
不明情况的人,譬如郑太妃和当日赴宴的其他人,皆以搜寻刺客之名遭到了严格盘查,薛将军我行我素,素来不给世家面子,口风也极严,不给人丝毫窥探的机会。
只有秋月看到了床榻上昏迷的女帝,瞬间心惊肉跳,险些没站稳。
小皇帝脸色惨白,衣衫不整,整个人发着高热。
君后当时还算清醒,只是脸色亦不对,闭目道:“把陛下扶回紫宸殿,秘密召太医过去。”
陛下回去之后,一直没醒来。
连彤史女官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派人过来询问女帝是否临幸君后,秋月没办法唤醒陛下,且当时薛将军脸色难看,奉命封锁紫宸殿,任何人不得入殿。
女帝“临幸”君后,其实彤史记载过几回,但秋月知道是假的,只有那一回,是真的。
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秋月只知道,被当庭杀的男歌伎们,本是荥阳郑氏一族的丹阳郡君为贺太妃生辰宴,而从民间招募请入后宫的,且因女帝幼时曾在那位太妃膝下养过几年,女帝也亲自赴宴为太妃贺寿。
且不知怎么的,君后也被卷进去了。
再深挖那歌伎的背景和进宫流程,背后甚至不止郑氏参与,更像是女帝沦为了他们博弈的工具,其中细节令人不敢深想。
最后是赵家赢了。
因为龙种“阴差阳错”成了赵家的。
女帝昏迷几日还没醒来,秋月放心不下,暗中打听,只知道那药极为烈性,能令怀孕的几率大大上涨,但如果服用过量,甚至能摧毁人的神智。
那些人不在乎龙体,只在乎一次能不能得手,所用剂量实在是太多了,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程度。
昏迷几日后,陛下苏醒。
她刚醒来时,精神虚弱萎靡,靠在榻上一动不动,秋月照顾着她,与她说话,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
秋月甚至都开始担心,陛下莫不是当真被那药弄得神志不清了?这倒是更合了那些专权跋扈的权臣的意,毕竟痴傻的皇帝,才最好操控。
只有太医说脉象正常。
秋月不信。
她认为太医是受人指使,刻意忽略陛下的病。
好在没过多久,因女帝苏醒,朝参重新举行,陛下某一日下朝之后,精神好像突然恢复了,开始主动与周围的宫人交谈。
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主动询问了许多事,唯独不曾提那一夜,平静得让秋月怀疑她是不是忘了那一夜。
且行事稳重许多,不再在薛兆跟前大吵大闹,实在奇怪,秋月便想:也许是遭人算计一回之后,陛下痛定思痛,一夜之间成长了。
眼前,女帝平静地问:“秋月,你觉得朕若此事昭告天下,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秋月思索着答:“选秀之事或许能暂时搁置,但是……”
但是,不会。
他们只会更着急罢了。
人急疯了的情况下,也说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来。
姜青姝继续批阅奏折,一直到三更时分,风雨都停了,外面一片风平浪静。她搁下笔,抬首道:“传沈雎。”
皇帝有诏令,一般是传中书舍人,或是传检校中书令的张大人商议,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姜青姝传平时伴驾的翰林,虽然不完全合规,但也没人能说什么。
沈雎第一次晚上被女帝召见,跪在地上拿着纸笔,奋笔疾书。
姜青姝双眸微阖,嗓音不疾不缓。
“……君后虔恭中馈,内兴宗室,外辅朕躬……今君后有喜,逢此涝灾平息之际,实为上天之赠朕心大悦……凡今岁水旱去处,从实踏勘实灾,租税即与蠲免……”
女帝终于要昭告天下了。
沈雎心里暗忖:这个朝代的翰林院职能太低,一般不涉太多政务,最多修撰一下文史国书,但今日女帝深夜召他拟招,开了这个起草诏书的头,只怕是大有讲究。
要知道,翰林身为天子近臣,如若越过中书省频繁参与起草诏制之事,定会分割一部分中书省的权力,于相权上有一定制衡。但如今朝中张瑾兼任中书令,女帝与他抗衡显得太势单力薄,此举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试探雷池。
且女帝召他起草,是什么意思?
沈雎自认为算计崔嘉做了靶子之后,自己隐藏得还不错,至少童义那些内官被连根拔出时,动静那么大,都没人发现他是谢党的人,女帝对他的态度还是如常,甚至因为她病中时他在紫宸殿中对峙过君后,而更加信任他了。
不过沈雎发现,现在剧情偏移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谢安韫此时丢弃的筹码远远超过了既定的剧情,沈雎隐隐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原本选了个最稳妥的办法,也就是早投谢党,得到谢安韫的信任,到时候谢安韫登极为帝,他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在朝中叱咤风云。
现在他甚至开始怀疑,以这样的趋势下去,谢安韫真的能篡位成功吗?
这女帝看起来段位不低啊。
而且下毒失败了,内侍省的眼线也被拔了不少,连关键剧情人物神医娄平也被女帝夺走了,沈雎越想越觉得不稳妥,想谋求别的路子。
不能只在谢党这一棵树上吊死。
但上了贼船就不能轻易下来,沈雎表面上还是要对谢安韫忠心耿耿,但女帝既然召他来起草诏书,是不是代表比较信任他?
如果他再刷一刷女帝这边的好感,两头押注呢?

沈雎自认为自己有很大的优势。
比如说提前知道后续剧情,手握权臣系统,还拥有一大堆现代知识,文能背诗,理能做火药和肥皂,还对农业商贸等都知道一些。
哪是这群土著能比的?
他现在是在女帝跟前故意藏拙,如果他大显身手,想跟那个裴朔一样得到女帝器重,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做了。
草拟完诏书,宫人正要让沈雎退下之时,他突然抬首唤道:“陛下,臣近日有一个想法,臣以为于国有利,想禀报给陛下。”
随后,沈雎详细说了一番改良农业灌溉工具的想法。
说到一些技术层面,宫人拿纸笔过来,让他在上面作图细说,“据臣所知,本朝南方输水灌田多用筒车,但效率有限,臣以为用此法可将筒车加高至十八丈,如此水力强劲,更利于灌溉。此外,以风力驱动水车,能更好地排水……”
沈雎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见解定然会令女帝惊艳无比。
姜青姝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笑了一下。
她故意表露一些信任之意,这人便坐不住了。
大家同样是穿越的,她最了解这一类现代人的心态,自认为拥有得天独厚知识贮备的他们,往往到了古代最喜欢卖弄这些。
这个沈雎还算坐得住,至今只干了些文抄公的事。
她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在想这个沈雎不会只读完高中就穿了吧,不会只会背一硫二硝三木炭吧?那些基础知识换她也行啊,要这个人何用?这要是来个硕士起步专业对口的,才姑且算是好用点,若是博士学位,那她也可以酌情考虑放过此人。
打工没绩效,还暗中勾心斗角害同僚、背叛老板投靠对家,留他何用?
不杀都不足以泄愤。
姜青姝淡淡听他说完,命人收了他画的图纸,说:“卿所言令朕甚为惊奇,想不到爱卿有此等才能,术业有专攻,明日朕会召工部尚书入宫,你再与之详细探讨可行性。”
沈雎心里暗喜,“臣遵命。”
沈雎退下之后,姜青姝拿过那张图纸瞧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秋月道:“这个沈大人,平日臣单知道他擅长作诗,想不到居然有这方面的才能,还如此有底气,敢直接在陛下跟前提议。”
姜青姝平静道:“或许有用。”
“只是臣不明白……”秋月压低嗓音,“陛下今夜召他,究竟是器重之意,还是有意令他成为靶子……”
秋月起初跟在姜青姝身边,不会想太多,毕竟陛下年轻,再怎么稳重,也不会老辣到什么程度。但她近日发现,已经逐渐快跟不上女帝的思路了,有时候若不细细揣测,则无法体察陛下深意。
天子的深意,做臣下的并不需要揣测得太明白,以免犯了忌讳触了逆鳞,但天子近侍的态度也象征着陛下的态度,若完全不察觉、或是猜测反了,也会大难临头。
此刻虽然很晚了,但中书省内衙离紫宸殿并不远,也并非也没有值夜的中书舍人,陛下不召中书舍人而召沈雎,让人不由得揣测是是不是在有意避开张相,秋月觉得,这个沈雎看似是得意了,实际上会成为女帝抛出去的靶子,被架在火上烤。
得罪谁都不好得罪张相。
姜青姝听秋月这样说,轻轻笑了下,“二者皆有。”
她又要用此人,又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沈雎想做两面派,想在她这里讨些好处,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呢?
女帝昭告天下,君后有孕,并大肆赏赐君后和赵氏一族。
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此事在谢安韫张瑾等权臣面前,早已不算秘密,但一旦昭告天下,势必意味着赵氏一族会因为君后有孕而一时春风得意。
本来这事或早或晚,只要君后不流产,都迟早会昭告天下。
但这个节骨眼上,北方隐隐有战事,若真需要调兵遣将,赵氏挂帅便是首要选择,此刻君后又有孕,一旦赵氏手中再握兵权,则会非常耐人寻味。
若姜青姝事先与张瑾讨论过昭告天下的事,张瑾十有八九会驳回,但这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沈雎秘密拟出,直接越过了中书省,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张瑾静立在殿中,殿中窗户大开着,雨后的冷风裹挟了淡淡的草木气,灌入袖中。
薛兆垂首立在一侧,神色紧绷。
他区区武将,自然心思不如秋月活泛,在这方面敏感度欠缺,那夜女帝召沈雎,他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也不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汇报张相。
谁知道女帝又在折腾事。
他今年仕途不顺,就没讨到过什么好处,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每次失职的都是他,每次都没来得及汇报一些事,干脆以后不动那个脑筋了,连女帝吃饭睡觉都汇报得了。
只要张相不嫌他烦。
但此时,显然气氛不佳。
张瑾双眼微阖。
他静默片刻,说:“陛下没有什么要跟臣说的吗。”
姜青姝正在饮茶,命人赐座,顺带也给张瑾来一杯,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朕不过是告诉天下人,朕的君后怀孕而已,区区家事,朕自然不劳烦张相,私自做主了。”
“陛下之家,亦为国事。”
“所以张相是要管朕的家……国事吗?”
她有意在“家”字上停滞了一下,舌尖一转,硬生生扭成了“国事”二字,张瑾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等他回答,她又扶案起身,俯视着他道:“朕听过一句话,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张相想来是将自己的小家治理得很好,才来治朕的国。”
张瑾眸色一寒。
这句话别人听来,最多算是阴阳怪气,但落在他耳中,却直白且攻击力十足——你自己的弟弟管教好了吗,却来指点朕的“家事”?
怎么?你不许你的弟弟喜欢朕,朕也答应你不把心思花在阿奚身上了。
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吗?
你还不允许朕向着君后?
张瑾额角微突,血脉膨胀,指骨下意识攥紧。
明明女帝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却好似瞬间听到了那一迭声的诘问。
尤其是,这话还和入宫之前阿奚的声音重合了——
“阿兄,厨房里准备的那些菜……与七娘有关吗?”
明明她说阿奚不会察觉到。
“我问过厨子了,他们说不会做这道菜式,所以这果然是阿兄从外面弄回来的吧?”
他怎么忘了这一层。
“我不是故意在跟阿兄较劲,也不是要绝食,我只是没有胃口,阿兄你别管我了,我消沉几日就好了。”
张瑾彻底无言。
少年说这话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了许多,衣衫也仅仅只是半干,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约莫是昨夜在大雨倾盆下,在外头淋了一夜的雨。
事后管家也告诉张瑾,阿奚的确淋了雨。
他一连多日,都在海棠树下等七娘。
他其实也不想生病,因为生病了会让兄长担心,还会影响接下来见七娘的事,所以他也带了伞,想照顾好自己。
只是暴雨滂沱、大风肆虐,他没有办法不淋湿。
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以他的武功,直接潜入崔家府邸,就可以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但他也记得送她回府时,他站在马车边,郑重地告诉她会在海棠树下等他。
七娘不是扭捏的性子。
如果她想见他,自然会来。
如果她不想,他不顾七娘意愿闯入待嫁女子的闺房,多不好,还会让她生气。
他一直没有等到与他约定的女子。
雨水把他淋得湿透,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在脸颊上,他垂着头,任由被雨水打落的残花落了满身。
昔有尾生与女子约定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
他也如此倔强。
张瑾也记得那一日马车边,他看似在与旁人交代其他事,实则有意背对着他们,不欲看那一对少年少女纠缠不休的模样。
治国,只需才能、智慧、谋略,适当辅以血腥残忍的手段,震慑肃清朝纲内外。
但治家呢?
看似简单,实则需要耗费的心力也很多,弟弟在九岁之后就不在身边,以致于他不擅表达情感,更无法体察弟弟的内心。
但,不能松口。
女帝的诏书也如同一记警醒,他不无冷静残忍地想:做都做了,那就要断干净。
责备不了自己的弟弟,只好将仇恨与怒火对准龙椅上的女帝,然而少女双眸澄澈平静,一句话就能让他想起阿奚。
女帝太明白了,阿奚是他的软肋。
但她也只能仅此而已,因为她不能再骗到阿奚,且不能做主太多政务,只能用这种方式堵他的话。
他竭力收敛话中的情绪,冷静地说:“臣不希望这件事再发生,沈雎,此人身在翰林,却仗着陛下宠信,妄图在御前越权指点工部之事,罚俸一年,以示警告。”
姜青姝没有说话。
一侧侍立的中书舍人躬身,连忙应下。
“薛将军。”
“末、末将在!”
“陛下体弱,日后晚间须早歇息,酉时过后,任何人不得面圣,白日四品以下官员不得打扰陛下。”
“……是。”
薛兆忍不住悄悄抬眼,瞟了一眼女帝的脸色。
姜青姝重新坐了下来,一手支颊,仿佛早有预料,非但不怒,还笑吟吟道:“张卿说的是,朕一定‘好好静养’。”
说着,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将案上由宫人抄录一分的图纸,递给一侧的宫人,示意交给张瑾看看,“虽是这样的道理,张相不妨看看沈雎设计的灌溉农田之物,朕以为推行下去,大有裨益。”
张瑾却没有多看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紫宸殿,薛兆快步追上张相,在他身后悄声问:“大人,要一直看着陛下吗?”
“废话。”
“下个月也看着?”
他停下,冷淡瞥了薛兆一眼,“你没有长脑?”
“可是……”薛兆还是不得不问出那句话:“不是说下个月初九,陛下要出宫赴宴……”
那是崔娘子的婚礼。
张瑾一顿,他背对着薛兆,猛地闭了一下眼睛,“除那日以外。”
“还有初七,那日是七夕,按照常理来说,陛下要去君后宫中过七夕……”
张瑾着实忍不住,猛地回身,盯着薛兆,双瞳冷得骇人。薛兆被他盯得心虚垂头,听到他冷笑一声道:“不过不行?”
“……行,当然行。”
薛兆非要问清楚才放心,挨骂就挨骂吧,总比出事了担责的好,他这无辜的军棍都不知挨了多少下了,再打屁股都要长茧子了。

兜了一大圈,姜青姝又喜获“软禁”。
不过这一次,她并不着急,甚至为了解闷,特意在殿中主动寻一些乐子。
比如,在殿中玩投壶。
“阿漪好棒!这一下甚准!”
小皇帝惊喜雀跃的声音隔着门也能听到,带着些青春年华特有的朝气。
守在门口的薛兆:“……”
内官邓漪和向昌都在陪着皇帝玩耍,何止如此,紫宸殿中侍奉的宫女们也被一起邀请加入这个投壶游戏,紫宸殿内吵吵嚷嚷的,哪里像个内朝议事的地方。
薛兆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殿中,姜青姝与众人玩得尽兴,额角出了薄汗,还特意更换了轻便的淡青色裙衫。
虽然古代娱乐项目有限,但好歹人多热闹啊,和众宫人一起玩耍,也有利于刷刷忠诚度,而且古人投壶居然也有那么多技巧,她还跟着学了一手。
天子在殿中与宫人投壶,虽算不务正业,但也不算太荒唐。
投壶源于射礼,在本朝士大夫之中颇为风靡,常于正规宴饮之中助兴,曾有大儒言:投壶可治心、修身、为国、观人,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不使之偏波流散,所以为正也。中正,道之根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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