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游玩从简,无司射乐工,也不分主宾,更无需三请三让。
姜青姝正坐主位,向昌奉矢于前,这矢以柘木制,异常精美漂亮。
姜青姝瞄准不远处的一尊壶,轻轻投过去。
几轮下来,她倒是输了。
她倒也不恼,直接说:“朕输了,那朕便自罚。”说着要饮酒,邓漪慌忙来夺,说道:“陛下,您余毒未清,不能饮酒。”
周围的宫人见邓漪直接拦,嬉笑之色尽敛,神色都有紧张,唯恐天子发怒,女帝却洒然一笑,将那酒搁下,“那朕便以茶代酒。”又端起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天子的性情,竟是意外豪爽。
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平时皆谨言慎行,不敢有任何怠慢,唯恐遭受责罚,起初他们只需要畏惧薛将军、张相等人,而后连女帝也要一并畏惧,尤其是邓漪遭受杖责、数个内官被满门抄斩之后,他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唯恐一步行差踏错,就也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但今日,女帝叫他们一起来玩耍。
无论男女、无论官阶高低、无论贵贱,皆一起玩乐,这简直是……荒诞至极。
众人本来惶恐又紧张,丝毫不敢放肆,但连被女帝施加过杖刑的邓大人都能放松下来,他们渐渐的也放开下来。
尤其是那些平素不得近女帝身的宫女,原本惊慌不安,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此刻望着年岁并不大的陛下,也逐渐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也是个与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女。
陛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陛下的性子也很好……
姜青姝正与人说笑,眼前又闪过一堆忠诚度上涨提示,她微微一滞,随后继续笑着饮茶。
紫宸殿内气氛一片和乐融融,待到张相抵达中书省上值时,收到的消息便是女帝继在殿中投壶、玩六博之后,又开始打双陆。
玩到酣畅淋漓时,中途还换了身衣裳,一直玩到申时,又去小憩了。
传话的人还抱来一大摞奏折,转述女帝对薛兆的原话:“朕‘需要静养’,这些奏折无暇批阅,转交中书,劳烦张相全权处理。”
张瑾:“……”
她还玩上了是吗?
【张瑾忠诚—5】
【张瑾当前忠诚:9】
张瑾于是又下了禁令,不许宫人陪陛下嬉戏,以免玩物丧志,违者杖毙。
姜青姝得知,倒也不再拉着宫人玩闹,不过她发现,她无论做什么,张瑾对她的忠诚度都还在持续下跌。
她一整日都用来睡觉。
【张瑾忠诚—1】
她不睡觉了,改为一整日用来看书,完成太傅留给她的课业。
【张瑾忠诚—1】
她也不看书了,改成一整日吃吃喝喝。
【张瑾忠诚—1】
姜青姝想了想,干脆什么也不干了,一整日都用来坐着发呆——实际上却是在刷实时。
【张瑾忠诚—1】
姜青姝:“……”
合着她呼吸都是错的呗。
看她不爽就直说,与其这样一点点地掉忠诚,还不如一下子给她个痛快。
说是因为她召沈雎拟招之事,她才不信,张瑾这多少夹带了私人感情的。
姜青姝看了几日的实时,何尝不知道阿奚每日都去海棠树下等她,她并不相信张瑾如表面上那样心如铁石、无坚不摧,他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已经乱了阵脚。
攻伐人心,他并不是个行家。
又过了好几日。
周管家正在收拾张瑜的屋子,张瑜的住处并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几件衣裳几把利剑,如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仿佛随时可以浪迹天涯而去。
只是从枕边摸到了只小狼面具。
周管家怔了怔。
狼和兔子,当真耐人寻味。
小郎君的兔子面具还摆放在一边的桌案上,若周管家没记错,这小狼面具则是那女子遗落的。
先前周管家没看到,许是此物放在匣子里,如今却已经被拿出来放置在了枕边,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仿佛是留着念想。
周管家叹息了一声,不敢动小郎君的心爱之物,原封不动地放好,转身出去。此刻天色正暗,四面又起了大风,乌云如滚滚江水自天边奔涌而来。
又要下暴雨了。
他看到郎主披了一身玄色羽氅站在廊下,过去唤道:“郎主。”
郎主站在屋檐下,微微抬眸,双眸倒映着暗沉的天光,“已经半月了。”
管家明白郎主在说什么,微微沉默了一下,低声说:“再熬一熬,也许就过去了。”
“过去?”
张瑾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管家望着郎主俊挺却冷淡的侧颜,突然想起多年前,郎主遭人利用构陷,从诏狱之中爬出来、一身重刑之后惨不忍睹的样子,后来郎主亲手勒死了与他互相扶持多年的友人,就变得冷淡寡言、满身寒霜,可见所谓的“过去”,并不是那么好熬过去的。
就算皮肉长好了,心里的疮痂也依然还在。
管家说:“郎主一直贯彻自己心中正确的原则,那便不必动摇。但郎主与小郎君终究不同,过于管束,灾祸且不论,郎主只会给自己招致恨意,伤了兄弟感情。”
“你也以为应该纵容?”
“至少那女子……”
“她是天子。”
管家一时瞠目结舌,久久未吭声,张瑾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能透过管家的脸,看到届时阿奚知道真相的反应。
震惊?难过?愤怒?还是其他?
张瑾冷笑了声,转身欲走,周管家却又叹息了一声,说:“郎主是畏惧天子么。”
“你说什么?”
“奴记得很多年前,郎主从诏狱出来时昏迷了很久,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世间神鬼妖魔皆可杀,天子,也不过如此’。”
张瑾沉默。
诏狱九死一生,让他彻底意识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过如此,只会用那些翻来覆去的手段来驯服他,剥去那一身华丽衣袍,那也不过是个精于权术、冷血无情的操盘者,他受够了被当成犬驯,他也想做驯犬之人。
若想成为万人之上,只需要比帝王更加擅权、冷血、杀伐决断。
别人都畏惧那一身天子冠冕,他能克服这一层畏惧,才能活着走到今日的位置。
先帝驾崩的前一夜,赐死的密诏就已经来了张府。
是他抗旨。
他私调军队,与内府禁军对峙,耗磨着时间,听话的恶犬终于露出了爪牙,终于熬到先帝断气那一刻,亲自焚毁了密诏,并带刀入宫,秘密斩杀了当时唯一知情的贵君。
“我不畏惧。”
张瑾背对着管家,冷冷说。
管家问:“既然无畏,那女子有天子身份又如何?郎主在怕什么?”
诛心之语。
他怕什么?
怕小皇帝利用阿奚,让阿奚反过来对付他的亲兄长?
阿奚不会的。
那他怕什么?怕小皇帝长大?怕小皇帝羽翼丰满?先帝他尚且丝毫不惧,他会怕现在那个高座龙椅之上、年轻稚嫩的少女?
张瑾静立许久,沉默不语。
满庭狂风卷残叶,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翻飞的衣袍立在暗沉天色下,玄衣几乎与压低的黑云融为一体。
“郎主想清楚罢。”
管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或许说动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告退,走了几步又道:“要下雨了,奴派人去接小郎君,他定然不会回来,郎主要不要亲自去一次?”
说完就退了出去。
张瑾静静站了很久,直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他回神,才拿起地上的伞,起身出去。
阿奚还是守在那儿。
临近六月,海棠早该谢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垂头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瑾走过去,将伞掩在他头上。
“阿兄……”
“还没等到。”
“嗯。”
张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阿兄,你不用来的,你可以先回家。”
张瑾垂睫道:“家中也独我一人,算什么家。”
张瑜怔了怔,偏头看了兄长一眼,突然笑着说:“周管家总说,阿兄年少不小了,也该给我娶嫂嫂了。”
“你听他胡言。”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兄长身边如果有一个人,才会知道……”
“住嘴,我不会娶妻。”
少年也不恼,反而扬起一抹亮如星火的笑容,身子微微后倾,从伞沿垂落的一串水珠滴落在额头上,又沿着英挺漂亮的侧颜淌落。
他说:“阿兄,你回去吧,万一七娘这个时候来找我,看见你来,兴许就要被吓跑了。”
“……”
张瑾沉默片刻,问:“就那么喜欢?”
“嗯,很喜欢。”
“万一以后发现她不值得呢?”
“那也是我眼下自己的选的。”少年偏头看着他,反问:“兄长做事的时候,会想过以后会后悔吗?”
他不想。
张氏兄弟后天因经历导致个性截然不同,骨子里很相似,都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
言已至此,张瑾没有再陪他,他转身回了府,雨停之后薛兆正好在宫中下值,亲自来府上向他汇报:“今日陛下杖责了一个奉茶的内官。”
“因为何事?”
“因为勾……勾引陛下。”
张瑾手一顿,薛兆猜测道:“许是选秀的路堵死了,有些人又见君后怀孕了眼红,见陛下整日在殿中不出去,就起了趁机勾引上位的心思,人已经移交宫正司了。”
张瑾说:“直接赐死。”
“是。”
薛兆正要离去,张瑾又突然说:“日后不必再拘着陛下。”
“啊?好……”
薛兆顿了顿,有些诧异地领命,下意识说:“那正好,这几日末将不知拦了凤宁宫的人几回了,这下终于可以——”
他这一多嘴,张瑾突然又反悔,冷道:“还是继续关着。”
薛兆:“???”
不是,他怎么反复无常啊?
紫宸殿内。
姜青姝人不踏出殿门,却对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
那奉茶的内官便是个例子。
【工部侍郎卢涣意欲安插人进女帝后宫,指使内侍省主事丘颖借奉茶时机,勾引女帝。】
她能上钩才怪。
出自已经没落的范阳卢氏,从前也是极为鼎盛的大族。
除了这个姓卢的,妄想进她后宫的人还很多。撇开那些臣子暗中想献的人、在御前勾引的人以外,近来还有好几个宗室想入宫见她,比如说三皇姊嘉乐公主就声称新得了一个乐伎,极擅研谱,能弹奏失传的乐曲,想邀陛下一同鉴赏。
姜青姝还没答应,秋月当先变色,似在忌惮着些什么。
好在这种无聊的事,薛兆帮她拦去了一大半。
姜青姝近日成了香饽饽,她甚至不无好笑地在想:如果她此刻去御花园溜达一圈,会不会和宫廷剧里演的一样,有一堆男人整理仪容、等着跟她“偶遇”呢?
当然,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乐子。
姜青姝更多时间,都在关心其他要事——
六月二十八,御史再弹劾翰沈雎。
六月二十九,女官初试名单已出,经过吏部和尚宫局复核,由杜如衾将名单上呈御前,前三名之中有两人都是世家女,剩下一个为官员亲眷,名叫霍云瑶。
七月初一,原御史大夫因疾病久不好,且已年迈,女帝批准其告老还乡,擢升御史中丞宋覃为御史大夫。
七月初二,千牛卫中郎将霍凌伤病痊愈,重新上任。
七月初四,门下侍中郑孝身体渐康,重回朝堂参知政务,并筹备贺礼给其即将迎娶崔娘子的外孙左散骑常侍之子宋琸。
初六,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宫室窗户皆大开,徐徐凉风穿帘而入,太医戚容跪在屏风外,将自己近日向神医所学所得总结于纸上,呈给陛下浏览。
姜青姝看过,笑道:“不错。”
戚容得了天子夸奖,不卑不亢道:“都要仰赖于陛下栽培。”
姜青姝说:“你聪明伶俐,且好好学,医术亦能兴国,他日卿必堪大用。”
“臣遵命。”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邓漪,“你呢?近日读书如何。”
邓漪穿着淡蓝色女官制服,长发束起,背脊挺直,闻言躬身上前,不疾不徐道:“臣已将大昭律背完两遍,最近正在抽空研读《论语》和《孝经》。”
姜青姝颔首,就在此时,外面骤然起了一片喧哗声,似是守卫禁军拦了什么人,正在外头争执。
邓漪不等陛下过问,率先出去询问,随后进来回禀道:“陛下,君后身体不适,说是午时险些晕厥了……”
姜青姝霍然起身。
她大步出殿,守在外头的薛兆这几日体察张相的意思,拦得愈发宽松,见女帝亲自出来,犹豫片刻也不曾拦,只是点了一人前去禀报张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姜青姝边走边问:“君后现在情况如何?”
“太医令秦大人已经去了,目前情况稳定……”
入目即是漆瓦金柱、深红宫墙,日头阳光太烈,她匆忙赶入凤宁宫时,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赵玉珩就坐在东侧室的屏风后,她快步进去,看到男人苍白的脸时,微微一滞。
“三郎。”
他眼睑正低低垂着,闻言抬眼朝她笑了笑,“陛下来了,恕臣暂时不能行礼。”
他的说话声平缓温柔,却透着一股虚弱。
姜青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
赵玉珩一怔。
他仰首,露出光洁的额角,眸底一片清润宁静。她用绣满龙纹的袖子轻轻帮他拭汗,低声说:“不必跟着朕了,朕今夜就留在这里陪君后。”
这话是对身后的薛兆说的。
薛兆张了张嘴,“陛下……”
“怎么?你要把朕绑回去?”
她嗓音骤冷。
薛兆哪里敢,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请天子回宫这样的话,他只是想起今日凌晨,常参之前,文武百官尚守候在殿外时,张相交代他的话。
张相说:“自初七开始,便不必拘着陛下。”
薛兆应了一声。
张相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物来,交给薛兆。
是一个面具。
画着可爱小狼的面具被身穿二品官服的张相拿在手中,肃穆威严之下,平添几分滑稽。
张瑾微微垂睫,声音似乎有些无力,阖眸道:“这是陛下先前遗落之物,明日一早,你再亲自交由陛下。”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剩下的选择,便交由他们自己。
薛兆:“末将遵命。”
薛兆悉心收好那小狼面具,随后他想着明日便不必这样守着了,今日就也随意了一些,谁知君后那边突然就来了事。
今日陛下要留宿凤宁殿,但张相让他明日一早送面具。
还是说,明日他来凤宁宫送面具?
那面具看着不像什么跟朝政扯得上关系的东西,更像是……定情信物一般,这样的东西,怎么好当着君后的面呈交?
但交晚了,时间就错开了。
薛兆犹豫了一会,还是暂时退出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身看向紧闭大门的宫室,明窗洁净、赤乌西移,临窗的两道影子在树影蝉鸣下交错着,仿佛拉扯不开。
那面具,当真不知道该怎么送。
赵玉珩此刻很虚弱。
姜青姝招呼身侧随行的御前宫人来照顾,又亲自帮他拭汗,帮他将茶炉里的水兑温,天气太热,赵玉珩握了握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陛下歇一歇。”
她满手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疾声问一侧的太医令:“君后到底怎么样了?”
秦施说:“殿下本就体弱,胎儿又满四个月了,有不适症状也是正常……”
她直接打断:“不适症状就是‘险些晕厥’?”
秦施顿时哑口无言,沉默片刻直接跪了下来,又要开口,赵玉珩却先一步打断:“你先下去吧。”
秦施望了望女帝,又望了君后。
最终还是起身出去。
等他出去后,赵玉珩又低低咳嗽了起来,姜青姝连忙扶着他的肩凑近,他抬头朝她笑了笑,“陛下终于肯来啦?”
话里并没有责备之意,仿佛是揶揄。
她微微一顿:“朕这段时间被张……”
“陛下没有这么傻。”
她沉默。
她没这么傻。
她召沈雎,怎么不知道犯了张瑾的忌讳?
她就是故意这么干的。
她昭告天下之事对赵家有益,赵家人只会对她感激涕零,但借沈雎惹怒张瑾,张瑾如若将她禁足,就是告诉其他朝臣,女帝正受制于张瑾,如此,张瑾在北方战事上有任何刁难赵家的事,都与她无关。
这个恶人是张瑾当,她既在赵家跟前当了好人,又能摘得干干净净。
此外,还有一点。
和之前君后遇刺一样,女帝假借薛兆控制自己之名,不来探望君后,如果昭告天下之后君后成为众矢之的,他出了任何事都与女帝无关。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揣测,也是最诛心的揣测。
君心难测。
君心到底有几分有情,又分无情,谁又知道呢?
姜青姝直接道:“朕没想害你。”
她习惯有话直言,绝对不会留任何被人误会的机会,直接握紧他的指骨,望着男人清冽的双瞳说:“三郎神机妙算,能懂朕的筹谋,那你信不信,朕没有想害你。”
赵玉珩笑了笑,“信。”他摩挲着她的光滑细腻的手背,温柔地说:“陛下不要紧张,臣不会把陛下往坏处想,只要陛下说,臣就信。”
姜青姝:“那你告诉朕,你怎么了?”
赵玉珩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或许有一些暗中想害臣的人,秦太医查出少量毒素,但并不严重,他也不想惊扰陛下。”
姜青姝直接回头吩咐邓漪:“去把娄大夫叫来。”
邓漪踌躇:“陛下是要使用那个诺言吗?”
娄平答应女帝,会无条件帮她做一件事,但仅此一次,以这人倔强的性子,也绝对不会去做第二次。
除非她跟谢安韫一样,用那些残忍可怕的手段,逼他就范。
那她本质上和谢安韫也是同一种人了。
姜青姝正要说“要”,赵玉珩却又勾了一下她的手指,“不要了。”
她顿了顿,还是说:“要。”
“不要。”
“要。”
“不要。”
“就要!”
邓漪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君后,一脸莫名。
这两人在干什么呢?
较劲也不是这么较的吧?
“不要了。”
赵玉珩忍俊不禁,把勾着她的小拇指轻轻一拽,另一只手又摸了摸她的鬓角,“怎么,臣就说了这么一句,陛下就非要急于证明在乎臣?”
姜青姝不吭声了。
她望着两根互相勾缠的手指,手慢慢被他拉进怀里,她又抬头看了看赵玉珩。
那双美目太清亮有神,像一斛泉水,潺潺流过被灼伤的心。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碰,指尖在她侧脸上流连。
邓漪见帝后之间气氛和缓,暗暗招呼宫人退出去。
赵玉珩把她半抱进了怀里,干净修长的指骨压在绣工繁复的龙纹上,明明贴得这么紧,他却好似一块冰凉的玉珏,并不会让她感觉到燥热。
碍于他是病患,她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
但他也仅仅只是抱了一会。
过于放纵欲望,只会平添内心自扰的情绪,他松开手,扬声道:“许屏。”
许宫令进来,福了福身子,“殿下有何吩咐?”
“去把那把七弦琴抱过来。”
“是。”
许屏转身去了,姜青姝怔然抬头:“君后想抚琴吗?”
他明明身子不适,却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身上宽松的天青色轻袍被徐徐暖风吹起,衬得身形越发端直笔挺,如松似鹤。
他道:“自从入宫,臣就不再碰琴了,今日忽然有了些许雅兴,技艺生疏,臣在此献丑了。”
她笑:“朕听人说过,三郎非但通晓九经,四艺亦是世间一绝。”
他笑了笑,许屏已在殿外的青柏下摆放好了琴案。
炉香四散,松影閒瑶墀。
琴匣打开,那把七弦琴被小心置于案上,琴身浑圆,漆墨灰胎,龙池、凤沼之上饰以桐木,虽可看出有些陈旧,却依然精美。
他指尖轻抚琴案,道:“本朝风靡琴谱,素有阳关三叠、风雷引等,今日既然陛下在,臣便为陛下弹奏一曲《雉朝飞》罢。”
“雉朝飞?”
姜青姝并不懂琴。
但侍立一侧的许屏却知晓,此曲极难,指法吟猱皆繁复,其音精妙,当世能奏出精髓者少之又少。
雉之朝飞,无非男女之情,且此谱有一典故,相传卫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伤地奏起她生前抚弄的琴,忽见两只雉鸟双双飞去。
许屏叹息。
殿下抚此曲,究竟是一时雅兴,还是想借机表达什么呢?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赵玉珩笑着,拂袖坐了下来,指尖轻拨琴弦。
丝丝琴音流泻而出。
七弦古琴之声,安静雅致,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清冷出尘,萧疏清越,细微悠长,松紧有度,在这四方天地、深深宫墙之中,却又一种旷远缥缈的意境。
姜青姝安静伫立,注视着庭中抚琴的男子。
四周一片寂静。
所有人宫人皆垂首安静聆听,远处守候的千牛卫被悠扬琴声吸引,刚上值没有几日的霍凌微微偏首,看到君后抚琴身影,有些恍惚。
他也很久没有听过君后抚琴了。
这小将军此生也听君后抚琴过几回,赵三郎风骨孤高,极少献艺,从不为人抚琴,偶尔有闲情雅致才会动琴,故而当时有个说法,是“千金难搏赵一曲,其人风流不可攀”。
其实没有那么多玄妙的说法,世人将赵郎捧得太高,如果知道如今的他仅仅是为了心爱的女子重新抚琴,或许又该嗟叹了。
但他很愿意。
这首曲子颇长,姜青姝即使不懂琴,听完前八段的轻快悠扬之后,忽觉曲调下落,趋于哀凉,不由得出声:“就到此为止吧。”
赵玉珩抬眼,指尖一顿,手掌按住琴弦,“好,就在停在这里。”
“很好听。”她说。
他望着站在檐下的少女,淡哂,“陛下喜欢就好,如果以后还想听,臣还可以日日为陛下演奏。”
“你单单是为了朕想抚琴吗?”
“为了陛下,不够吗?”
她约莫想象不到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赵玉珩笑着起身,示意许屏收琴,对她道:“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故伯牙为子期弹奏高山流水,陛下于臣,也是如此。”
姜青姝笑了起来,提着裙摆扑过去,他展臂一把将她抱住,结果她扑得太猛,将他撞得微微往后一倾,她好似吓到一样往后弹了一步,又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反而被他紧紧箍在了怀里。
她一时安静下来,任由他箍着身子,闻到他衣袖间淡淡的香气,药香已经冲淡了原有的松木香,徒留几分病疴的伤意。
当夜,女帝留宿凤宁宫。
夜里赵玉珩睡着了,但在睡梦中也不受控制地在咳嗽,姜青姝四更时醒来,听着殿外清冷的更漏声,借着月光起身,又倒了一盏热茶来。
但她也未曾叫醒他,只是把热茶放在案头,谁知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依然惊醒了他,他在黑暗中摸到那一截光滑纤细的皓腕,低声说:“陛下在做什么。”
“朕在想,你嗓子痒不痒,是不是想喝水。”
月光下的少女满肩散着长发,乌发柔软,眉眼温和,朝他笑了笑,“你且睡着,朕有些热,就在门口透透气。”
他望着她,目光渐暖。
“嗯,记得披衣。”
“好。”
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出去,原本守候在外头的邓漪正有些昏昏欲睡,见天子四更就出来,立刻惊道:“陛下?”
姜青姝的神色已经冷了下去,低声说:“传宫正司,内仆局典事文炤杖毙。”
“什……”
邓漪骤然听到这话,背脊突然发冷。
“去办。”
只有两个字,简言意骇。
帝王生杀予夺,要杀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解释。
如果是别人,约莫不敢就这么突然执行,但邓漪已是天子身边值得信赖的犬牙,闻言便去了。
【仁德—1】
【影响力+20】
约莫过了三刻,邓漪回禀:“陛下,人已经处置了,只是宫正托臣询问陛下,此人是以什么罪名处死?”
姜青姝微微阖眼,“毒害君后。”
内仆局典事文炤,是下毒的人中的其中一个。
能伴驾的内官都被肃清过一次了,但内仆局掌中宫车乘,可以近距离靠近君后,这个人毒害君后未必得逞,但是最近因为昭告天下,动歪心思的人太多,甚至有些乌烟瘴气。
不杀一儆百,无法震慑宫闱。
邓漪暗暗记住女帝的话,只觉得眼前披着长发、只着单衣的女帝,看似柔和的轮廓下平添了几分冰冷锋利之感。
姜青姝又继续在浏览实时。
她突然说:“七月初九,崔家女郎要嫁的宋琸,与门下侍中郑孝一家倒是来往甚密。”
邓漪时常在女帝身边侍奉,对朝中臣子的关系也耳濡目染,记得一二,便说:“宋琸之父,是郑侍中的外孙,臣猜想,也正是如此,以崔家的眼高于顶,才会拒王家等大族的提亲,反而看中看似清贵之流的宋家。”
姜青姝看了她一眼,“阿漪有何看法?”
邓漪连忙道:“臣见识有限,不敢妄议朝政大事。”
“但说无妨。”
“臣以为……崔郑素来毫无瓜葛,继卢氏落没之后,郑家在朝中看似还有一席之地,不过依仗郑侍中,但侍中年迈,若……再过几年,侍中去了,那郑家的势力将大不如前……”邓漪小声说:“崔族如今以张相马首是瞻,郑家若想长盛不衰,投靠张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