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夜头脑一热,他就想吻她。
成婚多年,他第一次这么想。
赵玉珩喉结滚动,背脊紧绷,被她的气息引诱着,不断地沉沦,抬着她下巴的手微微下挪,抓住她撑着床褥的手,十指不断地扣紧。
他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不断地绷起,还在竭力按捺克制。
姜青姝呼吸凝滞,越是黑暗,越看不到他动情又隐忍的神情,只任由他予取予夺。
也不知是谁的掌心出了汗。
更不知是谁更紧张。
姜青姝的手指被他扣着,脑袋仰不住,一点点往下落,他也随着她俯身,直到她平躺着,散落的乌发顺着肩落在她的脸颊上,被他用手拨开。
赵玉珩轻轻离开她的唇,她喘息愈急,双眸含雾,望着他不说话,他看了又心动,又一次俯身下去。
“唔。”她哼一声。
他身子一顿,又骤然后退,以为把她弄得不舒服,借着月光仔细看她,她睁开双眸,望向近在咫尺的俊颜。
沉重的呼吸声交织,伴随着那张原本清俊矜持、却染上欲色的脸。
无端令人心痒。
她骤然凑过去。
与他不同,她是蜻蜓点水,却令他心悸一刹。
“陛下。”
声音还有些沙哑。
“朕只赐三郎亲一次,三郎却亲了两次,第二次自然需要朕讨回来。”她摸着他脸颊的轮廓,无声牵了牵唇角,“没关系,来日方长。”
“嗯。”
来日方长。
他原本想着,能活过一日便是一日,如今却希望与她白头偕老。
赵玉珩重新躺了下来,她钻进他的怀里,二人墨发交缠,无声入眠。
天色将亮,宫人鱼贯而入,侍奉女帝更衣。
赵玉珩披了个宽大的外裳,亲自帮她整理衣衫裤脚,从头到尾,两人皆没有说话,只有偶尔的视线交错,许屏站在一侧,总觉得一夜过去,帝后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
“朕先走了,君后再歇一会。”她临走时回头,看了看他的腹部,“月份渐大,越是要小心,前朝那边,只怕是快瞒不住了。”
“臣无妨。”赵玉珩淡淡一笑:“御史若强逼陛下选秀,陛下可直接以此事驳回他们。”
姜青姝摇头,“不急,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将三郎推到风口浪尖上来。”
“好。”
姜青姝又望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这一次早朝,长宁公主身为“护驾有功”的宗室,也在朝会之列。
姜青姝先是大肆赏赐,随后问及其他,长宁公主便主动带起话题,再由沐阳郡公杜如衾等人附议,提及扩大女官选拔范围之事。
姜青菀果真说动了杜如衾。
杜如衾本是宫女,后为内官,曾先历任“右台御史”等职位,又封“楚国夫人”,再加“沐阳郡公”。
其夫崔源前几年过世,她也是如今崔氏一族主掌话语权的老夫人,不仅在族内有话语权,在朝中更是中流砥柱,只不过因为年纪也大了,许多事都已交由子孙。
有她做主,张瑾默许,崔令之附议,纵使太傅等人反对,但此事也算勉强通过了。
朝会之后,姜青姝在御花园清池阁设宴,亲自见了长宁。
“臣生辰的事,已经过去了。”长宁公主说:“陛下如今在朝中一番举措,臣看在眼里,陛下知人善用,内有秋少监、邓内给事、姚大将军等可靠之人,外有裴朔这等清正之才,将来定能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姜青姝淡淡一笑:“世人皆说皇姊如今豢养面首、花天酒地、不涉朝局,却将朕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她提拔了谁,亲信是谁,长宁公主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这话,有几分猜忌的意思,并不是什么夸奖,好像在质问“你表面上不务正业了,却这么关心朝政,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若换了别人,或许该紧张了。
但长宁却坦然道:“实不相瞒,臣虽纵情声乐美人,却依然无法做到完全不关心朝局……陛下践祚不久,朝中一片乱象、为官者欺压百姓,臣无法完全视若无睹。”
姜青姝了解过,长宁为了避免有“收买人心”的嫌疑,曾暗中将银两交由别人,委托旁人在民间兴办学堂、救济灾民。
不过,因为没有公主直接出面,许多事无法顺利进行,就连粥铺都曾被当官的打砸。
姜青姝让秋月说动她,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以后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做这些。
不必藏着掖着。
非但可以兴办女子学堂,亦可扩大书馆,堂而皇之开设诗会文会,召集天下文士,推举贤人。
长宁如何不心动?
她也相信,会允许她做这些的天子,也并不是猜忌多疑的君主。
姜青姝没有作声,像是在审度长宁的话,周围的宫人听长宁公主这么直接坦荡地回答,纷纷紧张屏息,唯恐陛下不悦。
但须臾过后,姜青姝却宽和地笑了笑,“皇姊如此直言,朕能感觉到皇姊的信任。”
“我们毕竟是骨肉血亲。”
长宁抬眼,含笑望着眼前最年幼的皇妹,“臣曾嫉妒过陛下,也不信什么所谓的天定血脉,不明白为何要用血脉来定输赢?但如今想想,若臣来坐这个位置,或许还没有陛下做得好,也许这冥冥之中,当真是一种天命。”
一侧,邓漪听闻此惊天之语,频频变色,不禁看向长宁公主。
她暗道:这位公主当真率直,是笃定了陛下有容人之量,不会因为只言片语就降罪么?
长宁又微微闭目,叹道:“若母皇上天有灵,看见七娘已经变得如此沉稳,想来会无比欣慰。”
姜青姝:“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朕要做的还远远不够。”
“来日方长。”
满桌美味佳肴,美景美酒美菜,清风拂面,如此惬意舒爽。长宁微微偏首,看向那远处的御花园美景,忽然说:“幼兽长成猛虎,总需要些时日,说来,陛下当年年幼可能不记得,臣当年在此处第一次见如今的尚书左仆射时,也从未想过,他会在母皇驾崩后如此声势惊人。”
一说到这话题,姜青姝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是吗?”
她抬眼,顺着长宁的目光,掠过层层纱帘,看向远处的青石子铺就的路,两侧花枝掩映,生机勃勃。
长宁说:“那时母皇也是在此地设宴,他就跪在那边石子路上,跪得膝盖上都是血,母皇也没有叫他起来。”
她印象太深刻了。
因为当时先帝神色冷淡,对那个清瘦却好看的少年毫不理睬,任由他跪着。
十五岁的长宁看不下去,问母亲为何要罚他跪。
先帝却说:“你看他的脊背弯下来了吗?”
“好像……没有。”
先帝说:“宁折不弯,心气极高,这样的人,要么就让他跪到死,要么让他自己学会匍匐下来,学会怎么乞食。”
后来,长宁听说,那少年跪了整整三天,终于弯下了脊背。
如此狼狈、卑微、可怜,长宁一度认为,母皇手段太过狠辣。
后来,有一日夏日午后,母皇与她生母贵君在清凉殿之中对弈,谈及朝中那个被构陷入狱、却生生靠着一口气熬过来的张瑾。
母皇说:“脊骨不弯,傲骨不折,那是直臣清臣。张瑾走得便不是这条路,朕不提前掰弯他的骨头,他根本熬不过来。”
贵君说:“但这样的恶犬,最易噬主。”
“是啊。”母皇按着额角,说:“此人不能久留,一旦脱离掌控,就会成为最可怕的权臣,七娘无法驾驭此人,所以在七娘登基之前,朕会先行赐死他。”
当时屏风后偷听的长宁公主闻言大骇。
帝王无情。
所有人都是棋子。
长宁后来每次看到张瑾,都会想起那日午后母亲的话,心里在想:他如此努力拼命地成为女皇手中的刀刃,结局却早已被定好,他甘心吗?
他自己知道吗?
直到先帝突然驾崩,没来得及赐死张瑾,他成了最可怕的权臣。
那一段密辛,如今说出来太过骇人听闻,长宁自然不会告诉现在的天子,她只是说:“陛下身侧虎狼环伺,一定要好好保重啊。”
此时此刻,霍府。
“我告诉你,他再这样受伤,我下回就不给他找大夫了,让他病死等了!”
一道年轻的女声在院中响起,旁人无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女郎心急,但也没有办法,郎君这不听劝……”
“他当然不听劝,我看他最近是中邪了。”
“女郎,女郎您慎言……”
“有什么好慎言的?”
那女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一股蛮力从外头骤然推开,一个身着淡青襦裙、月白帔子的少女叉腰站在门口,堂而皇之地对里面的人说:“阿兄,你再不听郎中的话好好静养,还悄悄拿着剑比划,我看你这个中郎将的日子做就到头了!”
屋内,少年肩背胸口皆缠着绷带,有微微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他坐在床榻上,脸上毫无血色。
他骤然听到声音,下意识扯过衣衫遮住,低声道:“瑶娘!出去!”
霍元瑶,也便是霍凌的亲妹妹,猝不及防看到兄长身上的伤,眼睛红了红,跺脚骂道:“三表兄究竟给你指派了什么任务,这几日老是带伤回来便罢了,还伤得越来越重?”
霍凌被亲妹妹如此逼问,偏头抿唇,闭了闭眼,颇为窘迫道:“此事不能与你说,你快出去,在这里成何体统。”
“就不出去。”
霍元瑶还在喋喋不休:“到底是什么,让你明明受伤了还惦记练剑?阿兄的武艺难道还不够高吗?!”
霍凌没有说话。
原先,他也以为自己武艺不错,当年在武举之中夺得第一,很少遇到敌手,也曾为之沾沾自喜。
直到,遇到那个人……
第一次他与那人交手输了,陛下让他在家中静养,他在家中待着惶惶不安,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于是按捺不住,带伤参与公主府保护陛下的任务。
却又险些没能保护好陛下。
还好那人及时出现,一剑杀了那些人。
霍凌永远记得那人从天而降时,陛下毫无意外的神色。
或许,陛下是想招揽他吧。
陛下身边要有更为厉害的高手了。
霍凌这几日皆在家中休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每每孤独地坐在案前,望着角落里落了灰的剑,都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剑柄。
抽剑出鞘,寒芒四射。
他稍稍挥剑,伤口就开裂,再一挥剑,血就流了下来,好像又回到那一夜,他盯着滴血的手,有些恍惚。
这一幕却正好被来探望他的妹妹看见。
气得霍元瑶直接收拾行李,从赵府搬到了霍府,要贴身盯着他。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的事全部告诉赵夫人,让她转告三表兄。”霍元瑶一边使唤郎中进来,一边收拾屋子,说:“你不听我的,总会听三表兄的话。”
三表兄,便是赵玉珩。
霍凌睫毛一颤,猛地回头,“不行!”
霍元瑶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激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霍凌却偏头躲避妹妹探究的目光。
他心乱如麻,闭目道:“我以后……不会碰剑,你别说出去,不能让君后担忧。”
也不能让陛下知道……
霍元瑶望着少年苍白的侧颜,欲言又止,只好继续为他收拾屋子。
霍凌的卧房非常空旷朴素,连花瓶瓷器都没有,除了一把剑、几件衣裳、几本翻得陈旧的兵书就没有其他。霍氏兄妹并不富裕,就连这座不大的宅子,都是赵玉珩在霍凌入选千牛卫后之后送给他的。
霍元瑶将那几本兵书一一整理好,放在案上,下意识道:“我记得阿兄从小就喜欢看兵书的,三表兄送你的兵书都被翻坏了,怎么现在只顾着练剑了?难道你日后没有别的志向了,只想做区区一个千牛卫吗?”
霍凌缄默不语。
姜青姝如约与张瑾演了那出戏。
张瑜那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里面的小娘子不曾踏出屋子,他也不曾偷窥与硬闯。
张瑾把这个弟弟无疑教得很好,他可以掀兄长的瓦片,却断不会这么无礼地对待一个姑娘。
管家叫小郎君去歇息,说:“那女郎体弱,许是要多睡会儿,说不定午时才起,那你便守到午时去吗?”
张瑜:“我……”
他可以。
管家:“那人家一觉醒来,发现你蹲在屋顶,唐不唐突?无不无礼?等郎主下朝回来,发现你没用早膳,郎主又会怎么想?”
一句话把张瑜问住了。
张瑜只好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院落歇息,临走时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周管家,依依不舍道:“那七娘若醒来,你便让人来叫我。”
“你放心。”
周管家可算是哄走这个小祖宗了,心里松了口气,他如何不知张瑜为何如此,因为郎主今日说要送走那小娘子,他怕他一觉睡醒,小娘子就不见了。
就像小孩子喜欢新得的玩具,睡觉也要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了一样。
可是,小郎君啊,你越是这样割舍不下,郎主帮你割断的决心便越坚定。
周管家微微叹息。
今日早朝结束得早,姜青姝结束早朝后又设宴接见长宁公主,即便如此,出宫时也才堪堪午时。
她顺利地回了那间屋子,又佯装成刚醒来的模样,推开门。
“七娘!”
须臾,张瑜又一次从天而降。
金乌高悬,大片刺目的阳光自他身后打落,给少年的轮廓打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边,她仰头望着他,假装没睡醒一样揉眼睛,随后弯唇一笑:“阿奚,早啊。”
少年眼下有淡淡倦色,被那股蓬勃的精神气掩盖住了,平添两份慵懒。
他伸手摸摸后脑,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扭头道:“已经午时了,你饿了吗?随我一起去用午膳吧。”
“好。”
两人一同去了上回用膳的地方,这次依然是三个人一起用膳,但三人各自揣着心思,没什么交流。
张瑜望着满桌佳肴,却食不知味,饭桌上远不如先前那般热闹。
一想到七娘要走了,他就心里酸涩难过。
这顿饭好像格外短暂。
他下意识看向七娘,又忍不住看向神色冷峻的兄长,好几次欲言又止,但一想到七娘也没有主动留下来的意思,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地挽留。
只好耷拉下脑袋继续吃饭。
没几口就饱了。
这小子素来闹腾,这次突然安静得出奇,即使他表面上竭力装作无事发生,还状似轻松地转着筷子,故意不想让他们看出来,但张瑾和姜青姝心里都有几分明白。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心照不宣,并没有戳穿短暂的和谐表象。
午膳过后,马车就已经备好了。
张瑜送姜青姝来到车前,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笨拙又小心地为她系好系带,又拿起帷帽给她戴上,为她理好薄纱。
做完这一切,少年漂亮的指骨绕着薄纱,把她轻轻扯住,嗓音压低,“你只是回家一趟,还可以出来的吧。”
“嗯。”
“那……”他微微抬眸,乌黑的眼珠子定定望着她,“你会想我吗?”
周围管家听见这肉麻的话,不禁咳了一声,偏过头去,下意识瞄向郎主寒冽冷漠的背影。
郎主好像没听见一样。
但姜青姝知道,张瑾肯定能听见,她没有正面回答张瑜的话,而是轻轻反问:“你会想我吗?”
他怔住。
一抹霞色攀上少年耳后。
他目光游移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坦然又坚定地回:“我会的。”
“我会想你,会特别想。”
趁着兄长还没回头,他忍不住悄悄撩开她帷帽上的纱帘,俯身钻进她的帽檐下,和她乌黑的眼睛对视,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明天能出府吗?后天呢?我每天都去那棵海棠树下等你,好不好?”
他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哪家小娘子。
兄长肯定是知道的,但兄长还没告诉他,不过没关系,他等会会悄悄地跟在马车后保护她,一直到她平安进入某座宅邸为止。
姜青姝也悄悄说:“你阿兄知道我是假孕了。”
“我知道。”
她是把过脉的,就算他威胁郎中不许说,也不可能完全骗过兄长。阿奚心知肚明,兄长明知道他撒谎还这么配合他,已是对他用了极大的耐心。
“那你……”她想问,他是怎么打算的呢?他其实可以不这么执着了。
“七娘。”
张瑜认真地说:“如果你愿意,我……”
他会想尽办法向她提亲的。
无论有多困难。
许是日头太烈,神魂被灼烧得太热,被反复纠缠的神思撕扯到混沌不清了,他险些要说出一些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来,然而还没说完,一道极清极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奚。”
像冰水浇下,脑内金钟轰鸣,刹那将许多思绪震碎。
少年猝然放下纱帘,回头看向兄长。
张瑾冷冷淡淡地望着他,那双清明又锐利的眼睛直面少年惶然踌躇的神色,像一面令人无所遁形的明镜,让人心生愧意、无所遁形。
“我平日如何教你行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得行事如此无礼孟浪。”
“……是。”
张瑜把手背到身后去,眼睛却还是巴巴地看着姜青姝。
“她是谁?”
“是……是七娘。”
“她与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是你的,你可以看,不是你的,那就不要看。”
张瑜闭了闭眼睛。
姜青姝看着眼前的少年,皱眉看向张瑾,觉得他有些太凶了。
但张瑾管教自己的弟弟,从来由不得外人置喙,他耐着性子说完,看向周管家,“带小郎君回去。即刻启程,送这小娘子回府。”
周管家连忙过去吩咐车夫动身,又悄悄拉了拉张瑜,“小郎君,走吧。”
张瑜又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姜青姝,这才转身回去。
他一回去,就拿了自己佩剑,以轻功上了屋顶。
那马车入了崔族大门。
崔氏一族兴于清河,乃是仅次于谢氏一族、历朝几代的名门望族,其府邸亦是极为气派巍峨,如今入朝为官的崔氏子弟虽分家立府,但也挨的极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隔,远远望去,便是纵横跨越几条街。
但此时此刻,崔府的大门正敞开着,车马盈门,人来客往。
起因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为其子求娶崔家幺女。
那崔娘子乃是极受宠爱的幺女,提亲之人踏破了门槛,崔家精挑细选迟迟不嫁女,都过了适婚年纪捱到今日,才看中了左散骑常侍家的嫡长子宋琸。
两家纳其采择之礼,问名过后又合完了八字,八字相合,两家长辈便一同上奏御前请求赐婚,今日早朝过后,圣旨便直接下了。
圣旨前脚到,男方后脚便将聘礼送了过来,放眼望去,聘礼用红布盖着,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彩缎丝绸,还有牛羊等牲口。
一眼望不见尽头。
“这聘礼好生多,看来宋家郎君很重视我们女郎。”
“那可不。”
门口闲聊的婢子笑道:“听说啊,去年庙会之上,宋郎远远见过我们女郎一面,就一见倾心了,后来一直念念不忘,只是苦于没有功名不好提亲。一直捱到今年考上了会元,这才立刻来提亲了。”
“听说那宋家郎君一表人才,又是长房嫡出,其父又是从三品官,的确是个良配。”
“这可是老夫人亲自敲定的婚事,怎么可能委屈我们女郎?”
“……”
门口凑着一堆婢子,一边看热闹一边闲聊。
张瑜从屋顶上飞过时,也听到了那些杂乱的交谈声,他有些愣住,顺着她们的话站在屋顶上往下看,果然看到浩浩荡荡的聘礼。
那么多。
那么气派。
他第一反应没有想很多,而是在想:如果是他娶的七娘的话,他也会要这么多的聘礼。
毕竟那是他喜欢的人。
随后他就听那些人说了一番,宋郎在庙会上对崔娘子一见倾心的故事。
张瑜站在凛凛的风中,回头望了一眼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似乎是七娘的家。
七娘,会不会是崔娘子?
崔娘子是幺女,七娘也是幺女。
有些想法是后知后觉的,尤其是出现得太突然的时候,人就会一时懵住,张瑜也是,他那一瞬间当真是有些发懵,没有难过,没有愤怒,只有茫然。
他并不相信这种话本子上才有的荒谬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回去找了兄长。
张瑾并没有亲自去送女帝,毕竟他和她之间也要避嫌,姜青姝离开之后,他就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下面送上来的文书。
书房的门就这么被直接撞开了。
“阿兄。”张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直接就问:“你今日把七娘送回家,是因为她要成婚了吗?”
目的达成了。
他这弟弟,果然这样以为了。
张瑾曾在朝中做过无数次恶人,手染鲜血亦毫不动摇,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弟弟眼里的恶人。
他平静地说:“你既已跟去,便不必问我。”
“七娘事先没跟我说过。”
“你如此纠缠,她怎么忍心与你说?”
“可是……”张瑜喉咙一哽,望着兄长冰冷的侧颜,突然说:“可是,你要是早些答应帮我提亲,她也可以是我的。”
今日才下的圣旨。
如果早一天呢?是不是七娘也可以是他的?
张瑾握着文书的手骤然扣紧,他冷声说:“阿奚!不过是一女子而已,你何必如此。”
张瑜的眼尾有些泛红,双手攥得死紧,却倔强道:“阿兄会这样说,只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如果你也喜欢一个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张瑾:“……”
张瑾确实是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也无法理解向来听话的弟弟,怎么就总是这件事上这么固执。
这或许与他的童年有关。
幼时无依无靠,出生后母亲便病逝,在打压下姑且活到了四五岁,免了奴籍,尚没和兄长过几年安生日子,便在九岁那年被强行送走。
后来十年,都是他一个人长大的。
张瑜很独立,很懂事,很省心。
刚把他送走时,负责照看他的人送信回京,在信中说,阿奚只在第一天晚上哭了一整夜,随后就再也不哭、再也不闹了。
他很懂事,并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唯一一次失控,是他十三岁那年,他养的小兔子被人弄死了,他气得眼睛发红地拔了剑要找人拼命,还好被拦住了。
后来他一个人呆呆地在屋顶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一声不吭地去埋了兔子尸体,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照常习武,照常吃饭,却也再也没有提过自己养过的兔子。
那时他还小。
后来,别人都以为他长大了,就忘记了。
但是周管家给他收拾屋子时,看到那只可爱的兔子面具,就知道他没有忘。
阿奚童年得到的温暖太少,是以那么一点暖意,他都会一直记得。
没有人教过他,如今又应该怎么办?
张瑜怔怔地站在书房里,张瑾坐得端直,没有看他,但神色也冷得可怕。
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张瑜第一次对兄长说话的语气这么激烈冲动,他又是难过愤怒,又是懊悔沮丧,望着张瑾冰冷的侧颜,双手被攥到快失去知觉。
许久之后,他睫毛落了落,低声说:“是我太激动,我不怪阿兄,从小到大,阿兄都是为了我好,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只是……我已经长大了。”
“我可以决定一件事,不管什么后果,都是我自己选的。”
可是小兔子死了就死了。
他无法复活一只兔子,同样的,如果失去七娘,他以后总有一天也会好起来的,可是他还是会一直记得,记一辈子。
张瑾听到他这么说,唇抿得更紧,面容笼上一层寒意,犹如冰雕。
兄长向来都这么冷漠,张瑜也不指望他会说什么,他说:“弟先告退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张瑜没有用晚膳。
是张瑾一个人在吃饭。
他也没有吃几口,便搁下玉箸,平静地吩咐管家:“让厨房备些菜,用炉子一直热着,免得他夜里饿。”
管家叹息:“郎主这么关心小郎君,小郎君应该会明白的。”
张瑾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而是反问:“你觉得我残忍么?”
管家一怔。
他同小郎君一样,只以为那女子是崔娘子,斟酌道:“其实……小人以为,若小郎君真那么喜欢,那女子也未必娶不得,但郎主如此决定,自有郎主自己的考量。”
“那便是残忍了。”
“……”
管家无言。
张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双手,亲手杀过贩夫走卒、杀过卑贱蝼蚁、也杀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任宰辅,罪孽深重,或许活该孤寂一生。”
或许不该让阿奚回京。
到底是留了那么一点念想,还想见一见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才让他回来,可是身居此位精于权谋,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残忍狠绝的一面,已经不适合再跟这种干净纯粹的少年相处了。
张瑾自嘲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寒风料峭。
日光下落,黑云层层攒动,将天色压得晦暗阴沉,无端令人心悸。
姜青姝入崔府,私见沐阳郡公杜如衾,与之聊了片刻。
有公主府的事在前,又有长宁公主事先说服、今日早朝之上的巧妙配合,杜如衾对这位并不熟悉的少年天子已经极为改观,早早听闻她要微服私访亲自来崔府,已经准备好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