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之后总觉得不自在,除了云水楼的酒很好喝以外,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更没办法像阿兄一样结交朋友,只有七娘不一样。”
这少年宛若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
张瑾在东侧室的书架上翻阅文书,修长的手指在上方拂过,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拿了书册,又绕过屏风回到案前。
“阿兄阿兄,你理理我啊。”
身后那条尾巴如影随形。
“你在听吗?你说句话好不好?你真的不喜欢七娘吗?”
张瑜跟着自己的兄长满屋子乱蹿,打从他进书房,嘴便一直未曾停过,一开口就是“七娘七娘”,听得人满脑子都是七娘。
平白听得人火大。
但张瑜自己却不觉得。
他认为兄弟之间,血溶于水,自然不能有任何的隔阂,一旦有不愉快就要说清楚,阿兄看似心硬如铁,却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有这么一个阿兄,这是全天下最疼他的阿兄,不能让他失望。
但七娘也很好。
他也不想为了一个,舍弃另一个。
张瑜望着张瑾的方向,无比笃定道:“阿兄你现在不接受她也没关系,反正七娘这么好,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你就会接受了。”
这小子。
如此信誓旦旦。
张瑾已重新在烛光下坐着,右手拿着书,清冷侧影将烛火割成一道凛冽分界线,一半昏暗,一边敞亮。
他未曾抬睫,终于冷淡开口。
“我明日派人送她回府。”
张瑜一怔。
他心里也不是不知道,七娘离家这么几天,就算有公主府谋逆案作为借口,她的家人也会担心,他不能这么一直把人留着。
这样对七娘的清誉不好。
一切的私会、见面,都是须臾的,短暂的,只有他娶了她,和她是一家人,才可以每日都见到她,甚至可以和她更亲密……
少年眼帘微垂,清隽漂亮的侧颜冰凉落寞,片刻后,才说:“……那阿兄能帮我提亲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亲是一般是家中长辈安排的事,但父母双亡、长兄如父,此事只能让张瑾来。
张瑾:“……”
张瑾攥着书的指骨一紧,断然道:“不行。”
张瑾知道他这弟弟的性子,他一贯直白又干脆,说想娶就是真的打算娶,并且执拗倔强。
张瑾这一刻,当真是想告诉他真相算了。
只要他再敢说出一句得寸进尺的话。
比如说,他若是敢继续重提之前那谎话,说什么“七娘都怀了我的孩子了,你忍心让我们张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吗?”,或者是“她过几个月就要显怀了,不娶她的话你让她怎么面对家人”。
他要是敢如此扯谎,那便彻底是为了女帝而变得会撒谎、会道德绑架兄长了。
张瑾便不想再忍了。
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届时无法割舍,不如此刻狠狠一刀,哪怕鲜血淋漓,亦能早日愈疗。
但这少年到底是心怀愧疚的,谎言哪能再提得出口?张瑜垂着脑袋沉默半晌,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说:“可是我想娶她,阿兄怎么样才能帮我提亲呢?”
这话,又绕回到“接不接受她”的问题上来了。
张瑜再一次抿紧了唇。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兄长这么难说动。
他甚至在想,像七娘这样的小娘子,早就到了出嫁成婚的年纪,她家室好,长得美,举止端庄有礼,又有侠义心肠,哪里看哪里好。
向她提亲的人只怕是踏破了门槛。
他都怕晚了一步,让她被人抢了。
张瑜这样想着,也不自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兄长已经转过身来,双瞳冷冷地盯着他。
“阿兄……”
“滚出去。”
张瑜:QAQ
张瑜就这么被撵了出去。
周管家又守在外头,听这对兄弟在里面聊了许久,不,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张瑜在单方面喋喋不休,听得人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他还没完。
郎主对他的忍耐度可真高。
看到那少年灰溜溜地被赶出来,周管家心道总算结束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夜深了,小郎君快回去歇息吧,郎主心里自有打算,你如此纠缠,也无济于事。”
张瑜站在一片凄清月光下,肤色白皙得犹如玉雕,唯有一双眼睛乌黑剔透,“周管家觉得七娘怎么样?”
周管家斟酌了一番,说:“那女子的确不错,仪态容貌皆是上佳,温和知礼,举止有度,谈吐也有一番大族出身的气度与胆量,若是娶回家,定是极好。”
张瑜听到周管家夸她,面上沮丧阴霾一扫而空,终于扬唇笑了起来。
“你眼光不错,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可算有一个人认同他了。
如今若有谁在他跟前夸七娘,他甚至爱屋及乌,对那人也心生好感,此刻他就觉得坑他扎过马步的周管家也顺眼了许多。
周管家:“所以,来日方长,小郎君不要心急,须知用力过猛,反而会适得其反。”
“好。”
张瑜这才安心离去了。
但一想起明日七娘就要回家了,他下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七娘约出来,他便很是不舍,也睡不着觉,怕吵醒了七娘,便悄悄地坐在她的屋顶上。
少年双手撑着瓦片,抬首望着月亮。
屋内,姜青姝吹灭了灯烛,佯装自己已经睡了,和衣靠坐在床头,在黑暗中闭目养神。
她在等张瑾来找她。
她有些奇怪,张瑾的人怎么还没到?因为她体内还有余毒的缘故,君后近日也关心她也实在频繁,好在她不在宫中的时候,秋月勉强帮她拦过去了。
但她今日也不打算在宫外歇息,最晚四更之前去凤宁宫。
实时虽然能监控一切,但并不能把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记录详细,否则她每日要查看的实时消息没有上万也有上千。
所以,姜青姝自然不知道,她屋顶蹲着个武力值95的绝顶高手,一边看月亮一边陪着她,令旁人犯了难,不知道怎么见她才好。
好在,张瑾府上的护卫能引开张瑜。
姜青姝终于等来动静,一道沉闷响声敲击门板,笃笃两声,不疾不缓,她起身拉开门,看到垂袖立在夜色中的张瑾。
玄衣宽大,被风吹得鼓起,
她一时不备,对上他的眼睛。
张瑾微落长接,目光睥睨着被月光照亮的少女,神寒骨清,眼波如远山之雾,迷蒙氤氲,却又明亮有神。
是个会让弟弟心动的美人。
他的目光停留瞬息便移开,侧颜淡静,只有月光将睫毛拓落阴影,神色半隐,看不分明。
他并不是登徒子一般的谢安韫,会放肆大胆地盯着好看的女子瞧,何况再美的女子,也无法令张瑾心生恻隐之心。
张瑾身量清瘦挺拔,本就高姜青姝大半个头,在她眼前一偏首,便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突起的喉结。
倒是好看。
她也迅速移目,笑了笑,“宫门下钥,朕这个时辰想入宫,也只能仰赖无所不能的张相。”
这句“无所不能”,带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要知道宫门紧闭的情况下,只有皇帝亲下命令,且特殊情况才可开宫门,但张瑾却可以轻易做到。
某种程度上,他的的确确是架空帝权了。
张瑾听女帝此言,淡道:“陛下亲自提拔左监门卫大将军,出入宫禁自然简单,何须臣来为陛下分忧?”
说罢,他让开身。
姜青姝从他身侧走过,张瑾紧跟而上,两道身影极快地从夜色中过去,
而张府外,薛兆已在等候。
三更半夜的。
简直不让人睡好觉了。
薛兆坐在车前,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又困得眼皮子打架,撑了个懒腰。
女帝申时入张府,此刻子时归。
他非常不理解。
这出入的时辰怎么看怎么奇怪,而且还偷偷摸摸的,回去了还要再去见君后,还不让旁人知道……
怎么看……怎么有情况啊……
不是偷情吧?
也不对,要偷在紫宸殿偷就不好了,玩这么麻烦……
薛兆越想越歪,就在此时,那两道身影出来,二人一前一后,神色皆冷淡平静,仿佛一路上毫无交流,尤其是张相,神色清冷如初,并无暖色。
此人仿佛与尘世毫无瓜葛,无情无欲,让人根本想象不出他会有感情的样子。
薛兆便有些打消这个念头了。
诚如张瑾所说,姜青姝新提拔的那位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确实可靠可信。
监门卫掌宫殿门禁及守卫事,那夜正是姚启当值,右监门卫负责审查出宫人员,而左监门卫负责入宫事宜,深夜下钥宫门重新开启,张瑾的马车入宫门,却被姚启率人拦住。
“车内何人?可有陛下召?”姚启沉声问。
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姜青姝微微睁眸,张瑾静坐不动。
驾车之人正是薛兆,与姚启同级,身为天子贴身千牛卫,他在此足以表明一切,认得他的将领都无人敢拦。
唯有姚启死抓不放。
姚启一身银甲,右手执锐,神色冷肃,不卑不亢地朝薛兆抱拳道:“例行检查,还望薛将军配合。”
薛兆沉声道:“车内是尚书左仆射张大人。”
姚启毫不退让,抬头看向车上密不透光的帷帘,再次扬声重复一遍:“此时开宫门不合规矩,敢问张大人此时入宫所为何事?可有陛下召?”
车内静谧无声。
姚启语气加重,冷冷喝道:“若无陛下诏令,任何朝臣不得擅入!此时尚未到早朝时辰,还请张大人两个时辰后再入宫吧。”
说着,他猛一挥手,身后将士顷刻间围了上来,将路堵住。
薛兆神色微寒,冷声警告道:“姚将军,你新官上任,对诸多事务尚不了解,不要过于狂悖,失了分寸。”
碍于女帝在车内,薛兆还没有将话说得太直接。
此刻敢拦张相车驾,明日姚启这刚上任的大将军就会坐到头了。
姚启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有些踟蹰,已经心生退缩之意,姚启却面无表情,右手按剑上前一步,冷声道:“末将职责在身,多有得罪。”
薛兆说:“若今日非要入宫门如何?”
“无召擅闯宫门,视为谋逆!”
“你!”
薛兆额上青筋跳了跳,姚启再次上前一步,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车内传来女子温和平静的声音:“是朕,让开吧。”
这个声音……
是陛下。
姚启一怔,迅速回神,退到一边,单膝跪地,“臣遵命!”
宫门大开,马车轱辘辘往前行进,四角銮铃微微晃动,发出清凌凌的声音。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帘子,少女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将军,微微一笑道:“姚将军尽忠职守,不畏权贵,令朕欣慰,赐帛十匹,再赐钱八千,今夜辛苦守宫门的众将共享。”
说罢,她便放下了帘子。
姚启心跳骤然加速,连忙垂首谢恩:“谢陛下,臣职责所在,日后定尽心竭力!”
车内再无人回应。
马车声渐行渐远,他静静在风中跪了半晌,抬首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挥手命下属重新关上宫门。
马车内。
姜青姝静坐如初,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
方才对外一副赏罚分明的样子,殊不知马车内的她已经困极累极,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张瑾淡淡道:“陛下不遮掩了?”
“朕日后出入宫禁,总有被抓包的时候,倒不如明着来,最多被御史骂两句,但张相与朕同乘,想来,敢乱说的御史也不多。”
她打完最后一个哈欠,眸底噙着两滴困出来的泪,衬得本就迷蒙的眸子更是水光盈盈。
不紧不慢地说完,她又含笑看向张瑾,“卿觉得朕方才的行径如何?”
张瑾没有与她对视,淡淡颔首,嗓音平静:“与其被认为身为君王却率先犯禁,陛下及时表明身份,再施以赏赐收买人心,此举甚好。”
“能得到张相夸奖,看来朕也算有进步了。”
姜青姝话头一转,“说来,近日朕与皇姊见过一面,皇姊欲向朕推举几名才学上佳的女子入六局或内侍省,朕与皇姊谈及女官遴选,意欲再征召一些女子入宫任职。”
张瑾道:“按制,女官选拔,多为推举与宫女擢升。”
“的确如此。”
姜青姝缓缓道:“因多为内宫职事官,又沿袭前朝旧制,女官选拔虽偏重才能,但家室与色貌亦占比极大,非士族出身女子,不得入宫。朕的意思是,减少条件限制,扩大选拔范围,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寡妇,凡三代以内无作奸犯科,皆可入选。”
张瑾微微抬眸。
她话有条理且想法清晰,可见腹稿早就打好了,是提前想好再与他商量。
之所以会与张瑾提,是因为姜青姝觉得他不会拦。
她研究过了,原本只有六尚局以女官为主,内侍省多为男子任职,但从如今内侍省中男女比例来看,其实从开国皇帝开始就已经很大幅度地在提拔过女官了,但和如今官员任免普遍毛病一样,选拔条件上没有放开。
除了个别极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来自民间以外,选拔女官还多局限于仕宦之家。
且必须要“容貌中上、身家清白、没有嫁人、未曾生育”的女子才可入选。
因为是贴身侍奉皇帝和侍君,所以这方面也依然被世家把持,而且民间读得起书的女子并不多,光是才能选拔环节,也依然会把她们筛选下去。
而张瑾家室清白,并非世家子弟,她想在这方面有所改变,动的主要是谢王等大族利益,并不与张瑾冲突。
而且,肯定会有大批朝臣反对。
君权天授,女子为帝本就颠覆所有人的观念,虽然已经传到第五代,有时为了维护朝局和宗族稳定,女帝也鲜少动作过大来动摇他们的利益——这一点姜青姝可以理解,就算是她穿越前的现代社会,也没有完全做到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虽已被每个人挂在嘴上,也享有一样的法律权利,但因一些原因,社会各处也依然存在不少对男女的刻板旧观念,且职场对女性并不友好。
更何况这依然是封建社会?
姜青姝只是想慢慢扩开选拔条件。
先从民间开始做起。
她想过了,一方面,女官增加有利于民风开化,而开化的民风其实也能促进社会活跃、推动生产,另一方面,女子处境不易,对同性往往天然所有认同,对女帝的忠诚度定然更高。
姜青姝在亲自举办殿试、撤职大理寺卿、改善京城治安之后,现在的民心相对来说虽然比之前要高,但依然不太行……
……如果从这方面着手呢?
她一个人对抗肯定不够,但如果张瑾答应……
她望向张瑾。
张瑾侧颜冷清,只说:“此事重大,陛下初登大宝,切忌操之过急,反受其害。”
翻译一下就是:你才登基多久,就已经在想着先帝在考虑的事,不要步子太大扯到裆了。
想让他帮忙这个盘算是不错。
但是,他凭什么?
姜青姝突然说:“几日前沐阳郡公上奏,为孙女求旨赐婚于宋家子,朕正要下旨,此女正好与朕年纪相仿,若断阿奚心思,令阿奚误以为朕是崔家女便可。”
张瑾:“……”
张瑾:“好。”
这就答应了。
但紧接着——
【张瑾忠诚度—5】
姜青姝:“???”
喂喂喂喂!!!你答应就答应,减忠诚度是几个意思啊!觉得朕是在用阿奚胁迫你吗?
大可不必这样,他想拒绝她还愁没有办法吗!
姜青姝打从认识阿奚以来,不仅没能把张瑾的好感刷上来一点点,反而还掉了,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路错了。
张瑾是不是不可攻略角色啊?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方才一听她提阿奚,原本平静下来的脑海中瞬间闪回的,是弟弟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少年七娘七娘地对他叫了那么久,以致于此刻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七娘就那么好?
好到让他不停地念着她的好,好到让他大半夜不睡觉蹲在她的房顶?
而她,却明显不如阿奚的喜欢。
他闭了闭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
“陛下和阿奚没有……发生过什么吧。”
他冷不丁开口。
她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随后她似笑非笑道:“如果有,张卿怕不是要杀了朕?”
“臣不听如果,还请陛下直接回答。”
“没有。”
无比清晰的两个字,伴随着低缓的车辕声,顷刻停止。
马车一时寂静。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外头薛兆的声音率先打破宁静,“陛下,到了。”
张瑾一霎那松开扣着衣衫的手指,双瞳霍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冷清清。
“臣知道了。”
他说:“臣去中书省处理事务,先行告退。”
他说罢,一掀帘子便起身下车,她紧跟着跳下车来,侧身挡住他要去的路。
姜青姝在月光中毫不避讳地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他被她盯得皱眉,微微偏首,露出寒冽的侧颜。
“陛下。”
他问:“可还有事?”
她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开口:“无论卿信不信,朕之所以愿意配合卿如此大费周章,与张卿的想法是一样的,不忍心令无辜者卷入朝局。”
所以,他不必以为她会用阿奚胁迫他。
她不会仅仅因为政务上遇到阻碍,就直接告诉阿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和她联合起来骗了他。
同样是割断感情,揭晓她的身份,或是用其他方式让阿奚恨她,这样都太残忍了,只有让他误以为她成婚了……伤害最小。
她和张瑾都明白,阿奚固然洒脱不羁,却是个正直又知分寸的孩子,他不会纠缠一个有妇之夫,让她的清名受到玷污。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一开始有意逗阿奚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又炽烈地喜欢,喜欢到连她都心生不忍,怕会伤害他。
“不忍心?”
张瑾并不相信天子所谓的不忍心,他看着她的脸,冷哂一声,“陛下是天子,理应事事顺应法度纲纪,莫要再作这等可笑之语。”
这回她反而笑了,“可笑?”
你在说你的弟弟可笑吗?
还是你以为,天子无情,天子谈情就是可笑?
也许他是对的,他太聪慧、也太冷静了,以致于完全不能从他弟弟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一切,只能一眼看透她对阿奚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帝王是如何在欺骗朝臣的弟弟。
远远的,秋月带着宫人快步过来,看见她与张相说话,并未近前,而是远远守候。
薛兆也没有靠得太近。
广场四面开阔,微风徐徐,漫天无星,一泓孤月拉长那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说:“朕不觉得这是可笑,但是张相既这样确信,那就请张相一直坚定今日说的话吧。”
说完,她转身将手搭在秋月臂上,转身而去。
而她离开之后。
张瑾侧身看向女帝的背影。
只此一眼,他又闭了闭眼,冷漠地转身离去。
凤宁宫中灯火通明。
赵玉珩没有歇息。
昨日午时,女帝随口对他说,晚上再来看他,他便一直静坐等到深夜,因体弱又怀有身孕,四更时分,才在宫人的劝谏下睡了。
今夜他又没有歇息,就坐在窗前看书,等女帝是否过来。
许屏侍立一侧,小心观察君后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地看书,可侧颜总透着一丝清冷孤寂的意味。
他没有对于女帝昨夜的爽约,表达过任何的不满。
更没有派人去问过,陛下这两日在忙于什么。
好在今夜四更前,女帝到了。
姜青姝自个儿心虚,路上都匆匆忙忙,一进来就扑进了赵玉珩的怀里,他全身冷冰冰的,她反而奔出一身薄汗来,仰头看着他,“是朕的错,让三郎久等了。”
赵玉珩抬袖给她擦汗,“不必这样急,你如今体弱,出了汗反而容易受凉。”
他朝周围扫了一眼,宫人立刻起身,去关紧门窗。
姜青姝朝他笑了笑,“朕没事。”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赵玉珩的神色,没有看出任何的冷漠与不悦。
心里不由得暗叹:这个人实在是太不露声色了,他要是发点脾气,她反而还自在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赵玉珩却安然自若,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内室走。
屋内又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还是热的。
但太晚了,姜青姝这几日太累,只想快些歇息了事,便表现得兴致缺缺,赵玉珩见了,直接一拂袖子:“既然陛下今日不想用夜宵,就都撤下去罢。”
许屏看了看女帝,欲言又止,想直接告诉陛下,这糕点是君后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用晚膳,特意让人反复热了七八个来回的。
就这么撤下去,也太……
但赵玉珩素来不喜欢多言,更不喜欢将自己做过的事拿出来说,许屏不敢多嘴,只上前将糕点全撤了下去。
沐浴更衣后,帝后二人直接熄灯就寝。
今夜赵玉珩的话不多,姜青姝也没什么精神缠着他说话,凤宁宫比往日更为寂静,静到近乎冷清。
姜青姝闭上眼睛睡了,后半夜不知为何,又突然被冻醒,近日分明是晴天,凤宁宫又比其他宫殿更暖和,但她却感觉到那股发自骨头的寒意顺着漫上来。
怎么捂着被子都冷。
她裹紧身上的被子,埋头进去,单薄的脊背轻轻抖了抖。
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
“冷了吧?”他温声问。
身侧的人明明与她盖的不是同一张被子,却及时醒了过来,他的掌心暖和得异常,她不自觉地凑近,听到他一声叹息。
“陛下,过来。”
他掀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来,又重新盖上自己身上那张被子,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又问:“还冷吗?”
“……还有一点。”
“许屏。”
外面值夜的许屏闻言惊醒,连忙进来,又添了一床被子。
姜青姝这才舒展了些许,下巴抵着赵玉珩的肩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的寒意渐渐褪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睁眼,在黑暗中唤:“三郎。”
“嗯。”
声音清明。
他果然没有睡。
姜青姝枕着他的手臂,突然低低地说:“朕昨夜爽约……”
“不必解释。”他说:“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她默了默,又说:“三郎总是等朕这么晚,下次朕要是三更还没到,你……”
“臣是自愿等陛下的。”
“……”
她又没话了。
片刻后,她突然说:“三郎。”
“臣在。”
“你有没有发现,方才朕一直叫你三郎,但是你一直在叫朕陛下。”
而不是,七娘。
赵玉珩一怔,这一次,他竟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
他其实并未与她置气,他不是敏感脆弱斤斤计较之人,也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反复胡思乱想,相反,他为人处事甚为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想什么“牺牲”“委屈”“孤独”,别人以为他赵三郎心里应该特别酸苦、在宫中应该特别煎熬,纷纷都替他来可怜他。
其实很多余。
他并不需要。
但他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叫她“陛下”,为什么呢?他现在想来,觉得这是叫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是在下意识提醒自己,这是陛下,不能将他个人的自私和占有欲,牵扯到她身上来。
不是要吓唬她。
他语气放温和了几分,“七娘。”
“再叫一声。”
“七娘。”
她渐渐不冷了,被他抱得浑身都暖呼呼的,轻声说:“三郎今日少叫了多少声,都要补上。”
“七娘,七娘,七娘……”
他不紧不慢,一声声唤着,黑暗的目光渐渐放空放远,也不知道是第多少声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怀中的人抬头看他,“三郎现在还觉得……”
他突然打断,“臣可以亲陛下吗。”
“嗯?”
她疑惑抬眼,她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只是听到这么突然、有好似竭力压抑着什么的一声。
“好。”
她答应。
赵玉珩的手从被子里拿了过来,在她颊侧抚了抚,随后探到下颌处,抬起她的脸。
他俯身,带着凉意的唇瓣缓缓落了上去。
起初是唇角,像试探,一点点触及唇瓣。
最后他认真地加深了这个吻。
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
月悬中天,蟾光被窗棂切成无数道碎光,铺洒在榻前冰凉的地砖上,室内旖旎,清冽的寒竹香交缠着徐徐吐纳的青水香。
赵玉珩微微附身,喉间微微滚动,额角薄薄溢着汗。
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脑,一手扣着她的下巴,一寸一寸、缓慢地加深这个吻,每一寸皆是试探,感觉到她没有退缩勉强的意思,才继续加深。
他从未这样怜惜且小心地对待一个人。
年少时,十七岁少年身着喜袍,与她携手拜过天地宗庙,他知道这是他余生唯一的妻子,却从未想过会真的动情。
但人皆是如此,未曾经历的时候,皆不以为然、轻描淡写。
只有自己经历过……
只有自己真的动心了,他才知道,喜欢是何种情不自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