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对方的态度不如方才轻松随意,而是万分拘谨地隔门道:“小郎君,郎主来了。”
张瑜一僵。
这少年的背脊几乎是瞬间紧绷起来,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垂眼看着眼前的少女。
七娘双眼清亮,无辜地回望着他。
像是毫无防备。
或许她以为……他的阿兄,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兄长吧,她不知道那是权倾朝野的张相,不知道阿兄有多冷酷严厉。
张瑜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自诩潇洒随性,今夜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却太多了,琢磨半晌,笨拙地对她说:“七娘,你别紧张,有我在,等会无论我阿兄说什么,你只需要躲在我身后就好了。”
姜青姝心里有些好笑。
“好。”
张瑜稍稍放心下来,就转身去开门了。
姜青姝拢紧外裳,安坐在床榻上,望着少年的背影,无声地挑了一下眉梢,看着那一道凛冽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张瑾转身,抬眼。
一刹那。
目光交汇。
男人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朝服,一如上朝之时冷淡孤傲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双眸漆黑,无声带着压迫感。
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少年的卧房,而是在紫宸殿。
而床榻之上,少女安静如初,在看到他时眼里微微流露出讶色,仿佛才知道张瑜的身份。
但她依然镇静。
她毫无畏惧地回视张瑾的目光。
仿佛在反问“张卿,他居然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怎么来招惹到朕了?你是怎么管教你弟弟的?”
好个贼喊捉贼。
好个反客为主。
张瑾目光越来越寒冽,盯着她,袖中的指骨再次攥紧,仿佛恨不得掐死她。
眼前的君王却冷静地看着他,甚至还掠唇笑了下,轻声说:“原来你就是阿奚的兄长。”
张瑜回身,发现这二人在对视。
怎么说呢……
气氛很是诡异。
特别是阿兄,怎么直勾勾地盯着七娘看,目光锋利如刀,活像是盯着个犯人,恨不得活剐了她一样……
张瑜快步上前,大剌剌地挡在二人跟前,直接介绍:“七娘,这就是我阿兄,我阿兄是朝中的尚书左仆射张瑾……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姓张,单名一个瑜字。”
张瑾突然开口:“你叫她什么?”
“七娘啊。”
“……”
张瑾的脸色越发冰冷。
她唤他阿奚。
他唤她七娘。
这二人还真是浓情蜜意!
七娘,真亏得这小子喊得出口,天子行七,普天之下唯有君后敢叫她七娘,这女帝和他到底到了哪一步?!
张瑾冷声道:“能下地么。”
这话却又是冲着姜青姝问。
张瑜眉头紧皱,侧身挡住身后的女子,不赞同道:“阿兄,你别这么凶,不要吓到她。”
张瑾:“……”
张瑾嗓音陡厉:“我没问你。”
张瑜张了张嘴,脑袋往下一耷拉,哪怕是他,也此刻怕极了这样的兄长,但即使是怕,他还是悄悄地往七娘那边挪了挪,把她护得更紧。
被护在身后的姜青姝心里想笑。
张瑾啊张瑾,原来你也有没辙的时候。
就问你气不气。
趁着张瑜背对着她,她悄悄歪了一下脑袋,冲张瑾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又很怂地缩了回去,继续可怜巴巴地躲在张瑜身后,还伸手牵住张瑜的衣角。
张瑜察觉到七娘的小动作,耳根红了红,低声说:“别怕。”
“……”
张瑾闭了闭眼睛。
若说昨夜,他气得快要失控弑君,经过一整夜的冷静考量,他便不该再如此失态。
再如何,她都是君,他是臣。
是他疏忽。
他算尽一切,唯独算漏了变数最大的阿奚。
他冷静下来,目光微微转开,平声道:“来人。”
外间有侍女缓步而入。
“服侍她更衣。”
张瑾拂袖,负手转身出去,“衣服换好之后,再来前堂见我。”
他振袖走出了屋子,夜风兜头而来,卷起宽大的衣袍,只遗留下一片冰冷的风。侍女纷纷上前,姜青姝裹紧身上的外裳,看向一侧站着的张瑜,“阿奚,你先出去一下吧。”
张瑜看她神色镇定,并没有被阿兄吓到,这才道:“好,我在外面等你,然后陪你一起去见阿兄。”
说完,他就出去,抱着臂守在屋外。
另一边。
张瑾穿过庭院拱门,来到前堂,薛兆依然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里,听到脚步声,再次急切地抬首:“大人……”
今日天还没亮,薛兆就立刻来了张府。
他这回还算反应敏锐。
从女帝醉酒离席时就察觉异常,后来把守在那暖阁附近不久,收到张相指示,便直接横冲了进去。
结果,正好逮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贼人,直接将其拿下。
谁知如此一来,彻底打草惊蛇。
对方并不是少数贼人,人手是出乎意料地多,并且,有很大一部分刻意扮成了长宁公主府兵,直接与千牛卫动手。
本朝公主,仪比亲王。
非但招募府兵,府中亲兵甚至能逾千人之数。
如此一来,俨然便是一副长宁公主要谋逆的架势。
薛兆当时还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见公主府府兵出动,直接认为长宁公主打算弑君篡位,又见暖阁燃起了大火,当即不顾被火海吞噬的风险,一脚踹开了暖阁的门。
里面没有人。
何止无人。
不远处的草丛里还发现几个一刀毙命的尸体。
当时薛兆只觉得脑海内如惊雷炸开,轰然一声,震得他神魂俱飞、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外面提前蛰伏的神策军冲了进来,迅速封锁整个公主府,以雷霆之势将府中乱象迅速镇压,拿下所有作乱之人。
当日宴会上所有人,无论身份贵贱,一律收押。
而薛兆,则迅速生擒内侍省中邓漪等人,以酷刑向其逼问天子下落。
无人知道天子去了何处。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秋月从容缓步而出,双手呈上天子亲笔诏令,暂时稳定乱局。
“将所有人收押,肃清公主府。”秋月面色平静,沉声道:“陛下谕令,善待长宁公主,不得伤任何人,一切等陛下亲自裁决。”
秋月并没有说女帝去了哪里。
薛兆一夜都在焦头烂额地忙个不停,好在局面暂时稳住了,秋月如此表态,他稍稍安心下来,但令他无比纳罕的是——他一直派人守得那么严实,小皇帝是能飞天遁地不成?为什么又脱离了他的视线?
随后,他又亲自来张府,汇报来龙去脉。
他又一次看丢了女帝。
张相俯视着他,只是冷笑了声。
那一声冷笑,直接笑得薛兆毛骨悚然,他看着张相负手离去,对方没让他起来,他甚至都不敢贸然起身。
他就静静地跪在此处,揣摩张相深意。
片刻后,张相又回来了。
他冷淡道:“你即刻入宫,叫秋少监过来。”
薛兆:“啊?”
“暗中行事,不可声张,带上天子朝服。”
薛兆:“……”
薛兆更加迷茫了,心道不是吧,不会是他猜的那样吧……
他丝毫不敢拖延,当即大步飞奔出了张府,直接一路扬鞭策马,冲进皇宫。
而秋月和薛兆带着两名服侍天子更衣的宫女前来之时,梳妆齐整的姜青姝已再次来到前堂,与张瑾碰面。
她的唇色还有些发白,脸上也没有血色,身侧的少年小心地搀着她,像扶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来的路上,张瑜还是没忍住,向她坦白了。
他告诉她,他阿兄现在以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张瑜以为她会恼,谁知她听闻之后,反而轻松地说:“没关系,阿奚这样撒谎,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又怎么会对你生气呢?”
张瑜一怔。
随后他抿了抿唇,很认真地说:“七娘,你要是生气的话,就直接说出来,不用顾忌我的感受。”
他想好了,他现在就可以去和阿兄解释清楚,反正现在七娘已经能下地行走了,那他可以直接带着她闯出府去,等把她送回她的家,他再回来向阿兄请罪。
他一个人担着。
既不让阿兄伤心,也不让七娘受伤。
这已经是这少年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却直接地反问道:“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不能随便见面了吧?”
“……”
张瑜的眼睛低落地垂了下来。
他暴躁极了,走来走去,纠结得恨不得抓乱自己的头发,她瞧他片刻,故作思索地托腮道:“那就缓兵之计,先继续装怀孕吧。”
张瑜:“……”
张瑜不知道她是怎么这么坦然地接受“怀孕”的,虽然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就是……
就是……
这不好演吧……
男未婚女未嫁,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他也的确有那么一丝隐秘的、想成为她未来孩子父亲的念头,只是现在……
少年摸着后脑勺,不太好意思瞧她,便偏头望向墙脚一簇灼灼盛放的花丛,红白娇蕊竞相开放,披着清晨的寒露,无端显露几分娇柔可怜来。
春意盎然,总教人心猿意马。
他瞧着瞧着,这一夜反复踟躇的心倏然平静下来,回想起昨夜一开始,他翻入公主府去找她的缘由。
——他本就是为追求她而去的。
喜欢她,觉得她很好玩,想带她回家,想天天都看见她。
所以,才去找她。
“喂。”
她仰头问他:“你觉得可以吗?”
张瑜放下手,转身看向姜青姝,大大方方地应道:“好。”
“你放心,就算是演,我也会注意分寸的。”
张瑾负手站在前堂,看着自己的弟弟扶着他的心上人出来。
倒是一副小心她身孕的模样。
张瑾心下嘲讽,并不戳破,他曾经也不是没有想过,待阿奚长大,究竟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他这一生奉献于朝堂,孑然一身足矣,并不打算娶妻生子,只希望阿奚能娶个他真心喜欢、愿意相守一生的女子。
哪怕那女子出身卑贱。
哪怕那女子无知怯懦。
就算是牢狱里的死囚,他也能给阿奚救出来,只要他喜欢。
唯独眼前这个……
不知不觉,东宫里只会找他要糖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在龙椅之上总是展露温顺无害的一面,却如此放肆地扶着他弟弟的手,抬眼望着他。
张瑾那股无端的怒火又来了。
但是弟弟在看他。
阿奚已经是第无数次追问了:“阿兄,你肯接受七娘了吗?”
张瑾没法答。
他冷淡道:“我暂时不动她,你先回去反省,我带她出去一趟。”
“去哪里?”
“昨夜公主府异动,涉及谋反之事,她身中剧毒,定是在公主府误饮毒酒,此事必须查明原委。”
张瑾轻阖眼帘,不过三言两语,便替她圆了那些谎,“你在公主府见她,说明她是赴宴的世家女,昨夜所见所闻,皆是重要证词,暂时与谋逆案洗脱不了瓜葛,我带她进宫见陛下。”
张瑜也想起来,昨夜她的确说自己是撞破了什么勾当,才被一群人围攻。
姜青姝配合张瑾,适时开口道:“阿奚,此事的确需要我,我去去就回来。”
张瑜还是不太放心,活像一只护食的小狗崽,不肯让人轻易碰她,问张瑾:“那、那阿兄还会把她带回来吗?”不会一完事就带走杀了吧?
管家已备好马车,张瑾正要抬脚出去,闻言顿住,回身看他,半是嘲讽地笑了一声:“放心,不会弄丢你孩子的母亲。”
马车已在张府外备好。
薛兆守在车外,看见张府大门从里面打开,姜青姝跟在张瑾身后,提着裙摆,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顿时眼皮一跳。
还真是她……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女帝和张相关系很好吗?她到底是怎么跑到张相这儿来的啊?!
难道他又失职了?
这一瞬间,薛兆的内心当真是五味杂陈,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僵在那里,待到姜青姝走近,他才正要下跪行礼。
“陛——”
“不必。”
姜青姝压低声音打断他,垂睫提起裙摆,当先上了马车,“张相稍等。”
说罢,她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马车内,秋月及两名宫人正在等着。
看见陛下进来,秋月的目光在她脸上迅速停留三秒,并未多说什么,吩咐宫女给姜青姝重新梳妆更衣。
玄衣红裳,朱衮旒冠。
满头乌发打散,再次一丝不苟地束起,垂旒落下,平添几分威严。
她微微闭目,任由宫女给自己整理衣摆,低声问:“情况如何?”
秋月说:“陛下料事如神,对方果然是用了公主府府兵,意欲营造谋反假象,以千牛卫兵力未必能平息,还好陛下让臣提前去调度了神策军,及时将乱子平息,未曾酿成大祸。”
她颔首,淡淡道:“如此便好。”
秋月压低声音,“……此番张相虽也提前料到有异变,但从头到尾未曾露面,陛下让臣不告知薛兆,但薛兆倒是早几刻察觉异动,情急之下冲入火海寻找陛下,看起来并不想幕后害陛下之人。”
秋月认为不是张党要下手。
姜青姝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如果对方仅仅是为了权力想要她的命,她未必那么好猜幕后之人,但那一夜,那些人明显是不想杀她的。
他们更想活捉她。
那么问题来了,在世人眼里已经被长宁杀了的女帝,他们留着还有什么用?
是谁,既野心勃勃想要夺位,又舍不得她死?
——是谢安韫。
—100的忠诚度,但爱情度又那么高。
真是个疯子。
姜青姝觉得他实在是有些极端可怕,隐隐有往病娇黑化的趋势,大概是君后、兵部的事接连刺激他,后来大理寺的事又让他被刺激得不轻,聪明人应该暂时韬光养晦徐徐图谋,这个人却越来越坐不住了,居然直接对她下毒。
但他尽管作吧。
他的影响力已经在迅速下跌了,相继折损好几个左膀右臂之后,他这样只会把自己送上死路。
姜青姝安静地闭目养神,待到宫女为她整理好鞋袜,低声唤了声“陛下”,她才淡淡挥袖,命她们出去。
帷帘再次被人从外面掀开。
她坐直了,睁开眼睛。
张瑾进来了。
按照规矩,官员车驾不得入宫门,但张瑾当年备受先帝恩宠,先帝当年仅仅给他一人可以乘车入宫门的特殊恩典,可谓是风光无限、绝无仅有。
车内甚为安静。
只有残留衣襟上的极淡沉香徐徐荡开,清冷透骨,萦绕鼻尖。
张瑾坐姿端正,侧颜隐在黯淡光线下,清俊之中透出极致的冷感,如雪砌玉雕,十二銙玉带横于腰间,鹤纹展翅欲飞。
端得是寡淡无情。
如果不是今日刚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姜青姝都要怀疑张瑾是不是不会发怒了。
其实吧……
这对兄弟长得很像。
鼻梁高挺,长眉入鬓,连眼睛都生得同样的漂亮,下颌线极为流畅,于俊秀之中透出一丝凌厉冷感,若仅仅只看五官,是可以猜出是亲兄弟的。
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张瑜用剑杀人时尚有冷色,平时却少年感十足,甚至有几分孩子气。而张瑾,才三十出头,一举一动却给人一种老成持重之感。
何止旁人,就算是她,都下意识将他和谢太傅视为同辈。
车辕轧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入耳,姜青姝微微垂睫,听到他突然说:“陛下不解释么。”
姜青姝说:“昨夜朕身中剧毒,多亏阿奚出手相救,公主府之事,的确是朕为了引出身边内奸而将计就计,但中毒是真的。”
张瑾冷淡道:“陛下还记得,臣之前在紫薇殿和陛下说过什么?”
姜青姝怔了一下。
她回想起来,当初殿试结束,紫薇殿中她诱谢安韫入局,太傅和张瑾撞破谢安韫大不敬的行径,事后张瑾杖责她身边所有侍卫,所有内官悉数受罚。
当时张瑾临走时,只说了一句:“为君者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臣者又如何尽忠?”
他当时就是在警告她,不许再做这种荒唐事,不许将自己的身子当成儿戏。
她固然是傀儡,但傀儡也有存在的意义。
姜青姝其实怪委屈的,又不是她自己对自己下毒,她只不过多忍耐了几日罢了,如果她不一口气肃清身边的人,以后绝对还会有下毒的事发生。
秦施身为太医令,已是医术顶峰,他查不出她体内的毒,无非是因为谢安韫身边的制毒之人是神医。
神医娄平。
当初给赵玉珩的毒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防不胜防。
事不过三,姜青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第三次了,她并非没有脾气,只不过大多时候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但她并没有和张瑾争论,只是说:“朕记得张相的叮嘱,张相就当朕年轻气盛罢,朕已经胡来了,这件事必须有个收尾。”
张瑾阖眼:“陛下何止此事胡来。”
姜青姝看着他冷淡的侧颜,心里笑笑,她一点也没有挖了他墙角的尴尬羞耻,反而很坦荡地说:“张相有个好弟弟,阿奚和朕性情相投,很合得来。”
言外之意:你说朕胡来,那你弟弟不也是胡来?你不看好自家顽劣的弟弟,怪她有什么用呢?
她固然有几分利用了阿奚,但一觉睡醒躺在张府,可不是她的本意。
张瑾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他说:“还望陛下隐瞒身份,不要让阿奚知道。”
“其实张相大可以自今日开始,将朕锁在宫里,朕就再也见不到阿奚了。”
“他会误会。”
“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张瑾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他偏头看向她,冷冷道:“试问陛下,若不知晓阿奚是臣的弟弟,笃定他对臣的重要性,昨夜敢被阿奚带走吗?”
她不敢。
姜青姝坦然地回视着他,微笑:“真不愧是张相,朕的想法都瞒不过卿,其实我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朕从来没有答应过阿奚要和他在一起,以后自会与他说清楚。”
“陛下如何保证?”
“朕发誓。”
张瑾注视着她,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女穿着天下最尊贵的帝王礼服,无比从容地看着他,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已逐渐快与先帝重合。
他的脑海中却瞬息回闪过昨夜少年那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啊”。
帝王无情。
她最不值得阿奚喜欢。
张瑾微微落睫,平静地说:“那便劳烦陛下亲手斩断这一段感情。”正说着,车驾过了宫门,宫人撩开帷帘,她起身出去。
车外,已经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和禁军。
为首的是正二品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
也是君后赵玉珩的大伯,上柱国和淮阳大长公主的长子。
赵德成看见女帝自张瑾车上出来,微微皱了一下眉,但依然垂首恭敬道:“臣拜见陛下!看到陛下龙体无恙,臣方才安心。”
姜青姝将手递给秋月,在对方的搀扶下缓慢下车,走到赵德成跟前,双手虚虚托了托,“昨夜赵将军护驾有功,朕会重赏。”
赵德成沉声道:“护卫陛下安全,乃臣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
姜青姝淡淡道:“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功臣。”她看了看天色,“快到上朝时辰了,昨夜之事颇为重大,事涉谋逆与朕的手足,你去替朕传话宗正寺,善待皇姊,再将昨夜抓到的那群人押到正殿来,朕亲自审问。”
赵德成连忙应了,起身去办了。
而即使天还未亮,谋逆之事发生在夜间,神策军调度、公主被抓、帝王出行被下毒这一系列大事早已飞速传遍整个京城。
很多官员清晨听闻消息,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甚至连暗中商讨的时间都没有。
朝会之前,百官在殿外等候,一凑到一起,就开始私下里讨论此事,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连一些风声都不曾听闻,连那些贼人是谁安插的都弄不明白。
最终他们讨论的结果,更倾向于此事是女帝故意自导自演,想要以谋逆罪铲除长宁公主。
否则,为何女帝和长宁公主从来不亲近,昨夜却会亲自赴宴?
而且神策军早有准备,就说明女帝是有备而来。
自古以来,任何帝王,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越是手腕铁血之人,越是容不下那些可能威胁到皇位的手足。
皇家没有亲情可言。
他们越是这样认为,越是暗自心惊于小皇帝的狠辣,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涉及皇位之争,他们上朝之时也不敢大意,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
只是当朝会开始之时,他们看到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的女帝,心里都暗暗一惊,对传闻中的下毒之事都有几分信了。
真的有人下毒?
众臣面面相觑。
对于这些大臣的想法,姜青姝约莫猜到了,相信的确有人谋逆也好,觉得她是残杀手足的暴君也好,她都不急。
她开口道:“去把人押上来吧。”
片刻后,被五花大绑的一干内官、以及长宁公主府上当日负责斟酒上菜的仆役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跪在殿中。
其中,邓漪鬓发凌乱,脸上和身上都残留着一些伤痕,可见昨夜没少受折磨。
此外,有一人并未被绑,而是穿着内官官服,作为证人入殿。
——童义。
姜青姝看到他,心里觉得好笑,看着他恭敬地垂首,然后主动指认邓漪。
“臣近日察觉邓漪行事鬼祟,便假借为其送饭之名暗中观察,发现此人床下的行李之中藏有一些奇怪的药粉,且此人暗中将此药掺在给陛下的熏香中,实在可疑。”
童义匍匐在地,扬声道:“陛下可以派人前去搜查!一定可以找出证据!”
邓漪闻言,震惊地瞪大眼睛,霍然扭头看向童义。
童义眼底却颇有些得意。
——他昨夜留守宫中,趁着邓漪随女帝前去公主府,完全将毒药藏在邓漪卧房。
姜青姝没有发话,薛兆挥手,命千牛卫前去搜查。
片刻之后,药粉被呈了上来。
太医令秦施查验过后,低声道:“回禀陛下,的确是毒,且症状陛下之前吻合,若长期服用,必然深入肺腑,危及性命。”
姜青姝道:“朕如今症状如何?”
上朝之前,秦施已经为姜青姝诊脉,此刻答道:“毒已深入陛下肺腑,余毒未清,陛下龙体虚弱,必须好好调养。”
姜青姝又传另一个太医令来。
太医署的太医令共有二人,另一位并不是天子亲信,为女帝诊脉之后,也是如此说辞。
众臣一片哗然,震惊万分,都没想到女帝真的被下毒了。
而且这么严重……
这真不像是演的,如果女帝当真是为了铲除长宁公主而对自己下毒,哪里需要下手这么狠?
姜青姝观察大臣们神色,姑且洗白了一下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暴君”印象,又看向有些得意的童义:“你继续说。”
童义道:“臣料想,邓漪定是对陛下之前杖责之事怀恨在心,这才暗害陛下!臣有罪,发现邓漪可疑之后无法确定是否下毒,这才没有及时揭发,没想到邓漪竟会勾结长宁公主,企图弑君。”
——无论他们这一次活捉女帝成功与否,都会将责任完美地推到长宁公主身上。
虽说长宁公主无缘帝位,但终究是皇长女,朝中不乏有偏向公主的大臣,尤其是沐阳郡公杜如衾。
杜如衾当年是先帝身边的内官,也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与之感情颇深,如何不知长宁性情。
她听这个童义口口声声指向公主谋逆,忍不住激动出列道:“陛下!仅凭此人一面之词,无法证明邓漪害陛下,更无法证明她与长宁公主有关!”
其他几个大臣也纷纷出列附议,要求女帝明察秋毫,千万不可冤枉公主。
而群臣之中,张瑾神色淡静,谢安韫却眼露嘲讽。
姜青姝颔首,“的确,仅凭童义一面之词,并不能断定。”
童义早有准备,当即道:“陛下,臣若不确定,也不敢在殿中如此指认,臣还有证人!”
紧接着,童义又说出了一系列名字,其中有一些是内侍省的内官,一些则是扫洒宫人,还有一些童义声称认识的公主府仆役。
那些人一一指认,根据他们的证词,很快就完美地还原了一场公主买通内官,企图杀女帝的惊天阴谋。
就连当日出手的公主府府兵,也是众目睽睽的事。
这一系列证据非常完美。
几乎无可置疑。
杜如衾身子晃了晃,连忙下跪道:“陛下!长宁公主绝无不臣之心,公主为陛下手足,纵使有罪,陛下也断不可……”
姜青姝神色冷淡。
她只道:“杜卿年事已高,不必如此跪,崔卿扶你母亲起来。”
户部尚书崔令之连忙伸手去搀扶,但杜如衾执意跪着,恳求女帝手下留情。
姜青姝便不再管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邓漪,“你可有话申辩?”
邓漪俯首道:“臣……无话可说。”
任何被陷害利用的人,应该都会急于解释,童义已经准备好了一系列被邓漪指认后的完美借口,原以为邓漪会立刻反驳自己,没想到她居然认了。
童义怔住,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