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侧的向昌连忙上前,将御案上的圣旨收好,快步走到张瑾跟前,让他过目。
张瑾扫了一眼。
“臣即刻令尚书省执行。”
说完,他抬了抬手,转身便要走。
姜青姝却又先一步说:“张相留步。”
“这些事结束了,还有一事,朕明日朝参时提及,恐怕与张相意见相左,如今便想跟张相讨论一番。”
她亲自站起身来,柔软丝滑的绸缎滑过龙椅扶手,一步步走下走去,来到张瑾身后。
张瑾微微回身。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又密又长的睫毛一落,冷淡地垂目看着女帝。
女帝年轻而稚嫩,身高比他矮许多,仰着头,背脊挺直,像是在鼓起勇气与他谈条件,“监门卫大将军一职,朕心里已有人选,既然司法之权给了张相,这宫禁守备,便让朕自己做主如何?”
张瑾不答,只问:“委任官员,如何流程,陛下可知?”
她回想了一下从书上和太傅那儿学的课业,缓缓斟酌着道:“若是流外官,先须通过吏部考公司考课,考察其是否清谨勤公,勘当明审……符合四善二十七最,便可升迁委任。若为武将,当先由兵部司评品、选授,论断其是否有资质军功……”
“还有呢?”
“监门卫把守宫门、判入判出,为内府军,偶有内侍省兼领,也从武举、士族子弟中筛选……”
姜青姝大致说了一番自己知道的,不知为何,居然有一种在太傅跟前考校课业的错觉。
张瑾这股班主任的气场,不去教书可惜了。
她还颇有点紧张。
张瑾拢袖站着,阖眸淡淡听着,随后一颔首,“陛下既明白,便按规定行事,臣自然无异议。”
她心下一松,点头道:“好,朕既为国君,自会令流程合乎礼法。”
张瑾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陛下当真是长大了。”
他突作此语,委实让她惊怔了一下,她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的意思,甚至觉得他还有些无礼冒犯。
但那双乌黑沉冷的眼睛,并没有任何足以让她窥探的情绪。
他又弯了弯腰,“臣告退。”
随后转身离开。
姜青姝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扭头看了一眼一侧的秋月,莫名其妙道:“他方才说什么……说朕长大了?”
他自己也没有很老吧?
怎么他的语气这么老成,还跟太傅一样呢?
秋月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因为……张相入仕早,初次在东宫瞧见陛下时,不过也才十五岁,那时,陛下还是梳着双髻、连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女孩呢。”
很少有人知道,现在权倾朝野的张相,被先帝委任的第一份职位,便是司经局的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掌经籍、出入侍从。
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冰雪聪明、孤傲坚韧,总是格格不入地立在人群中,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垂髫烂漫、整日向自己要糖吃、摔倒了要抱抱的皇太女。
姜青姝听秋月这么说,若有所思。
难道在张瑾的眼里,她一直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又过了几日,等案子约莫到尾声之时,姜青姝又出宫了一趟。
因上回薛兆闹事,她与薛兆双方各自加倍警惕,出宫的难度也大了许多。
霍凌也还在休假。
姜青姝这次便决定改变策略,扮成赵家人出宫肯定会被重点盘查,她要假扮成内侍省女官,用正规的腰牌混出去。
她继位不满两年,宫城守备每日轮值,认得皇帝的人还是少数,只要提前调查好当日出入宫禁的人员和守备,就会顺利很多。
对于陛下的胆量,秋月是万分佩服的。
女帝年纪轻精力旺盛,在宫里就是坐不住,虽然她每次都说是有事,但秋月偶尔还会听她提及,说宫外有颗海棠树生得又大又漂亮,还说云水楼的饭菜多好吃。
秋月:“……”真怕她把心玩野了。
所以,到底是谁,在宫外带着陛下吃吃喝喝?
要是带坏陛下。
让她知道了绝对饶不过那人。
秋月很是头疼,这一日,她又看着小皇帝跑出去了,神色担忧得活像是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咳嗽还没好呢。
陛下今日可别饮酒了。
姜青姝出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和裴朔碰面。
裴朔刚从刑部下值,换了身简单的常服,折扇一拿,气质便赫然从严肃查案的刑部官员,变成了个举止文雅的风流才子。
连日忙碌多日,他也终于得闲。
这是姜青姝第二次在宫外与他会面,第一回他是一副吃不起饭的寒酸样,今日倒是格外不同。
她仔细打量他这身色彩鲜亮的衣衫。
这人相貌清俊、气质洒脱,穿成这样,居然还怪好看的,好像当初杏园那个令公主侧目、被诸多女眷偷偷围观的裴郎又回来了。
果然,人打工时难免邋遢随意,这正经一收拾,就是俊朗好看。
“裴卿买新衣裳了?”
裴朔摇着折扇,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俸禄还没发,多亏陛下赏赐,发了点儿奖金。”
他这是把她的赏银穿身上了。
姜青姝也笑,“裴卿日后多多立功,莫说赏个衣裳钱,便是送你个京城地段好的宅子又何尝不可?”
“这可是您说的,京城的宅子……那得多贵啊。”
“金口玉言。”
她转身,裴朔在她身边带路,君臣之间,此刻倒也有默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陛下这几日都不来找臣,臣还以为您看到臣的密信生气了呢。”
还真让他猜对了。
她真的生气了,当然,她是不会承认的。
她若无其事:“朕是这么不大度的人吗?”
“陛下是明君,自然大度,是臣小肚鸡肠了。”裴朔轻笑着,笑盈盈地看着她:“陛下现在不是来了吗?臣在宫外等得望穿秋水,差点以为自己失宠了。”
“裴卿如此逾距越权,失宠也活该。”
“陛下若是失去臣,那可就是陛下的损失了。”
“大言不惭。”
“臣是认真的,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这世上约莫找不出比臣还要忠心的臣子了。”
——忠心到他可以为了她做一切事。
裴朔是认真的,原本他混日子过了一世,到头来,庸庸碌碌,毫无所成,既未青史留名,也没为天下百姓做什么事,最后好不容易趁乱带着女帝逃跑,也没能阻止她殉国。
这辈子从刑部开始做起,每日查查案,还挺充实。
就是……说来好笑。
他第一回找小皇帝帮忙时,她回信时语气尚还平静,第二回便直接写“裴卿再找朕帮忙,罚请饭十顿”,看得他都眉梢一挑,忍俊不禁。
真是为难她了。
裴朔还记得前世,小皇帝是连上朝都不敢太大声说话的,让她鼓起勇气去刑部对上谢安韫,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也侧面证明,这一世的女帝不一样了。
她会不会也是重生的?
想到此,裴朔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安静地行走在街上,风掠纱帘,若隐若现的容颜清丽出尘,可以预见数年之后,她还会出落得更美。
那暴君得了美貌的废帝之后,虽说待她并不温柔,眼里却再也看不上别人。
一想到从前,裴朔神色骤暗。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到姜青姝咳了咳,猛地回神,皱眉问:“陛下最近着凉了?”
姜青姝说:“朕无碍。”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拐弯入了永宁坊,人潮稀少,街巷凄清寥落。
裴朔压低嗓音,“陛下当以龙体为重,日常起居,所用器具,皆要慎之又慎,身边的人也要细细筛查。”
他和君后的说辞一样。
姜青姝应了声,来到一间屋外,裴朔望着她冷静的侧颜,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推开了门。
荆玮,原为姚蒙之子,名启,字子孝。
姚启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于为恩人一家操办后事,他心知杀父仇人正是郜威等人,如今除了保全自身性命,并不能手刃仇人。
同时,裴朔将他带去祭拜了姚蒙,姚蒙当年死于刑部牢狱,便是姚启隔壁的那间牢房,死后收殓从简,只在京郊后山外有个无名小墓,此事也只有极少人知晓。
裴朔还问他,想不想以后报仇。
如果想,那就投靠女帝。
先帝固然手段冷酷狠绝,但这并不能代表如今的陛下,如果他不想,也可以远离京城和是非,只是他从此以后都只会是一个普通人,无法继续从军,也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
二选一。
姚启选了投靠女帝。
姜青姝来见他,并不是来感化他,也不是因为他父亲之事来对他做什么安抚,毕竟皇帝用人,个个都这么费劲,那她真是忙不过来了。
她仅仅只是要看一眼属性面板,来确认此人到底能不能用。
万一委任错了,那就适得其反了。
“罪人拜见陛下!”
姚启恭候多时,待到女子身影出现的刹那,便跪地行大礼。
姜青姝眼前浮现属性——
【姓名:姚启,身份:前吴州都督姚蒙之子】
【年龄:30】
【武力:77】
【政略:51】
【军事:80】
【野心:46】
【声望:—10】
【影响力:21】
【忠诚:71】
【爱情:0】
【特质:复仇】
她垂首盯他片刻,说:“起来吧。”
属性还不错。
果然父亲是镇守边境的大都督,此人受到父亲影响,属性也不会太差,再培养培养,还可以更好。
姚启恭敬地起身,不敢抬首,姜青姝又缓缓道:“你的事,朕听裴卿都说过了,你若想为朕效力,复仇之事只能徐徐图之,平时你当万事以朕、生民、国家为先。”
“是。”
“好,接下来你先准备兵部考核,随后再定下职位,至于最终你是将军,参军,还是区区一个卫士,皆看你的表现。”
姚启再次一拜:“罪人谢陛下恩典。”
此人礼仪行得极为规矩。
姜青姝并没有直接说她需要监门卫大将军的人选,这一职位太过机要,如果现在就告诉了姚启,难免让他懈怠。
还不如先降低期待,让他以为自己只会是区区一个小兵。
裴朔站在一侧,安静旁观全程,见女帝毫不心急,也没有为了拉拢人心而刻意表现得无比信任,心下颇为认可。
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
姜青姝只露个面,便转身出去,开门时巷子里起了大风,风沙迷眼,裴朔眼疾手快地挡在她跟前,无奈地叹息道:“陛下下次出来时,多添点衣吧。”
姜青姝:“……今日明明很热。”
“捂着也比着凉的好。”裴朔让开身子,又回去找姚启借了一把伞,“晚间或许有雨,陛下收好。”
姜青姝无论在何处,身边的人皆小心翼翼、操心不已,好似她是易碎的花瓶,连走路都会磕着碰着。
起初,她会再三强调自己没事,让他们不要操心,后来发现他们下次还是照旧这么紧张,她索性就放弃挣扎。
还不如顺着他们。
“那便多谢景才。”
她骤然唤裴朔的字,裴朔握着伞的手一顿,随后很自然地垂睫,双手郑重地将伞递给天子。
“陛下保重。”
如裴朔所言,不到半个时辰,京城便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草木被洗刷得聪翠茂盛,湿润的空气泛着淡淡花香,粉白花瓣被雨滴打落,大片大片地砸在她的雨伞上,又从伞沿滑落。
她又路过了那棵海棠树。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少年站在海棠树下躲雨,他束着高马尾,一身利落劲装,脑袋顶上落满了花瓣,背对着她似乎在捣鼓什么。
姜青姝唤了一声,“阿奚?”
少年闻声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个兔子面具。
姜青姝一愣。
少年戴着兔子面具,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促狭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像小狗抖毛一样甩掉满头的花瓣,一下子钻进了她的伞下。
“我就说吧,等案子结束,我们会再见面的。”
张瑜虽不是案子核心,但也算半个通缉犯。
这少年这次不蒙面了,改成戴兔子面具,平添几分滑稽可爱,凑到伞下躲雨时,姜青姝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花草香。
由于味道太浓,姜青姝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张瑜愣了一下,随后疑惑道:“你着凉了吗?那更要小心了,我来帮你打伞吧。”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抢过伞柄,一边主动帮她撑着伞,一边为她挡了挡身后的寒风。
伞面朝她那边倾斜,倒是颇为照顾姑娘家。
姜青姝一阵无语,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嘀咕道:“才不是着凉,是你身上的花香太刺鼻了。”
说完,她又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喷嚏。
“阿嚏!”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睛,还真的低头认真地闻了闻自己,“好像真的有。”他咧嘴笑了起来,“哈哈哈,那可能是因为我钻花草丛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吧,没事,一会儿就散了。”
没事钻草丛?
……他是小狗吗?
她偏头瞧了一眼这活力四射的少年,他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发梢也滴着水,衬得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珠子也湿漉漉的。
却很利落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一副“年轻人怕什么淋雨”的随意态度。
真不愧是强壮属性。
姜青姝揉揉发痒的鼻尖,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瑜:“当然是等七娘啊。”
她挑眉,“你知道我今日会路过这里?”
“不知道。”他姿态懒洋洋,却又很是胸有成竹地说:“反正京城就这么大,你又跑不了,我每天都出来溜达,总能看见你的。”
这小子倒是心大。
姜青姝想起他前段时日大闹大理寺,成了半个通缉犯,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可真是嚣张得很。
朕的皇都怎么能有这种法外狂徒?
而且大街上戴着个兔子面具,比蒙面看起来还奇怪吧?这路过的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很是古怪,他自己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姜青姝突然伸手戳了戳他脸上的兔子面具,戳得面具歪了一点儿,差点露出那张脸来,他偏头躲开,笑着说:“别闹,小心被别人看见。”
姜青姝偏要戳。
戳着戳着,少年的耳根红了一丝,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取下面具,露出半张漂亮俊秀的脸,无奈道:“你要是也喜欢面具,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姜青姝:“嗯?”
他的逻辑怎么是这样的?姜青姝还没说什么,就被他抓着手握住扇柄,呆呆地看着他一溜烟地蹿没了影。
片刻后,他又从天而降,手里又拿着好几个漂亮的面具。
“喏,喜欢吗?”
姜青姝好奇地看了一眼,试着挑选了个可爱的小狼面具,很是迟疑地罩在自己的脸上,她是小狼,他是小兔子,两个人奇怪的人站在大街上,更加引人注目了。
她戴了没一会儿,就因为行人的目光,耳根红红地摘了下来。
太奇怪了。
好幼稚,她幼儿园的时候才这么玩。
张瑜却还没看够,十分兴奋地说:“别摘啊,你怕别人看的话,我们就去没人的地方。”说着他说了句“冒犯”,一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一跃而起。
耳边风声呼呼一响。
帷帽险些被吹掉,冰冷的雨滴拍打在脸上,冷风灌进衣袖里,眼前层层屋脊急遽变幻,眼花缭乱。
太快了。
她下意识攥紧张瑜的袖子。
最后,他带着她直接跳进了云水楼的五楼厢房。
看了一眼身边少女镇定的神色,他还颇为欣赏地说:“你看起来胆量不错,方才都没有尖叫,我带别人第一次用轻功的时候,那些人都吓得哇哇大叫。”
姜青姝:“……”不是不怕,是被吓麻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浑身僵硬,作为帝王养成的习惯,让她即使怕也忍着,不会太失态。
少女的脸色平白有些难看,瞪了张瑜一眼。
忍不住说:“……你平时对别的女子也这样吗?”
那你真的注孤生。
张瑜却摇头,“女人的话,我只带你飞过。”他还特意摆出一副得意邀功的样子,好像在说“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姜青姝:“……”
姜青姝很想建议他没事带他的兄长飞一飞。
看张瑾不把他揍扁。
果然这人上蹿下跳惯了,自己不觉得什么,居然还以为姑娘家也会喜欢这种刺激的玩法。
姜青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揭开帷帽,放在一边,那双上挑的眼睛不高兴地瞅着他。
张瑜却很喜欢看她这副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嘛,小娘子毕竟是被他惹生气了,他想了想,推门走出厢房,不知道又去干什么。
很快,他一手拎着热水壶、一手拎着方巾回来,把方巾递给她:“擦擦水,别着凉。”
她犹豫一下,拿过方巾。
“好吧。”
她勉为其难。
民间客栈的方巾自是材质粗糙,比不上御前价值连城的锦缎,她撩开乌发,轻轻擦着颈边的雨水,雪亮的肌肤微微泛光。
擦完雨水,他又殷勤地递上来一杯热茶。
她接过,瞥他一眼,垂睫喝了一小口。
她坐姿端正优雅,动作从容不迫,连喝水都是小口慢饮,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还用袖子半掩着面容。
张瑜挑了挑眉,在她对面的桌边坐下,支着脸颊笑吟吟地瞅着她。
他看得津津有味,活像是观察着一只正在打理羽毛的漂亮雀鸟,心里还在疑惑地想:原来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是这副仪态吗?
动作虽慢,却很养眼。
就像……一只娇贵的猫。
等她喝水暖了暖身子,张瑜又递过帕子给她擦干嘴角的水渍,但她这一回不接了,而是从袖口兀自掏出一方小丝帕来,一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瞅着他,一边自己擦。
不知为何,张瑜觉得她也在打量他。
片刻后,她出声问:“这几日,阿奚可有回家?你家中人知道大理寺的事吗?”
张瑜:“知道。”
“可有责怪你?”
张瑜歪头,笑,“七娘是在担心我吗?放心吧,虽然人人都说我阿兄很凶很不好惹,但是他对我是很好的,才不会计较那么点儿事。”
姜青姝刚在心里感慨,原来张瑾在朝堂上不假辞色,却对他弟弟这么宽容啊,就听到他紧接着说:“无非罚我扎马步十七个时辰而已。”
姜青姝:“……”
十七个时辰?扎马步?
这叫对你好???
其实张瑾对他这位弟弟,的的确确极为宽容,张瑜之所以被罚了十七个时辰的扎马步,并不是完全是因为他大闹大理寺。
主要是他太皮。
时间回溯几日。
张瑾一连多日,面色阴沉地回到府中,随行侍从说,近日郎主如此,连带着中书、尚书二省都气压低迷,蔓延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恐怖的氛围。
底下官员都战战兢兢,唯恐触了霉头。
而张瑜那小子,迟迟没出现,管家知道那小子又故意躲着了,好几次他大半夜看见屋顶上有黑影飞过,都吓了一跳。
张府守备森严,暗中有高手埋伏,不会是刺客。
只有可能是小郎君。
管家向郎主提及,谁知在案前忙碌的男人头也不抬,嗓音平静道:“随他去。”
管家说:“小郎君定是想见郎主,又不敢直接来,才悄悄在暗处观察。”
“我知道。”张瑾执笔的手不停,冷淡道:“他这几日,一直在偷偷掀我瓦片。”
管家:“……”
还真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
暗中观察是吧。
也亏得郎主沉得下心,也不声张。
“要逮吗?”管家忍不住问。
“不必。”
张瑾一顿,冷淡道:“把他掀瓦片的次数记下来。”
随后,管家暗中派人埋伏在府中几次,只想去找神出鬼没的小郎君。
跟逮贼似的。
那少年每偷偷掀一次瓦片,管家就在小本本上记一次,没日没夜地蹲守几日后,管家也是觉得稀罕得很,这小子怎么一天到晚精力这么旺盛?大半夜还不睡觉?
白天又往外跑。
整个人活像是放养在外的小野狗,一撒欢便没了影儿,也不知道对京城这么不熟悉,整日能在外溜达个什么。
回自己家还鬼鬼祟祟。
每次都是翻墙进来,整个宅子的院墙都被他翻了一遍,就硬是没见他走过大门,明明特别想见他兄长,却又怂得蹲在屋顶。
江湖人士都喜欢这么鬼鬼祟祟的么?!
大概记录到了第十七次掀瓦片时,这小子自己也累了。
他悄悄拦住管家,挠着头问:“周管家,我阿兄到底生气了没有啊?我这几天悄悄观察,他好像都不笑。”
管家:“……郎主本来就不爱笑,他只是看见你才会笑一笑。”
张瑜:“啊?是吗?”
管家苦口婆心地说:“小祖宗,你可是误会郎主了,你可是郎主的亲弟弟,就算你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也不舍得生你的气。你想想,打从你回京,郎主有责怪你一句吗?”
张瑜摸着下巴,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管家竭力哄骗这小子,“郎主可疼你了,这几日都在担心你,昨日还跟我说,若是看见你,一定要转告你不用害怕,最好晚上和他一起用晚饭,你这么躲着郎主,多让他伤心啊!”
张瑜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管家见他神色松动,连忙鼓动:“你快去书房见见郎主吧,郎主看见你肯定高兴,定然不会怪罪你的。”
张瑜犹豫片刻,在管家的哄骗下进去了,没十句话的功夫,他就哭丧着一张脸出来。
管家一瞧,登时乐了。
一看他就是被罚了。
叫他皮。
少年瞪了管家一眼,表情很是受伤,仿佛在说“我这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骗我,我阿兄明明很凶”,闷声不吭地开始扎马步。
管家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儿乐子,转身进了书房侍奉,便见男人负手立在窗前,淡淡道:“日后添一条家规,他每掀一次瓦片、每翻一次墙,就扎一个时辰马步。”
管家恭敬道:“是。”
十七个时辰的马步,就算可以中场休息,一般人也受不了。
但张瑜根骨绝佳,说是武学奇才也不为过,十七个时辰的责罚勉勉强强把他累瘫,他却只歇息了半日,又跑出去没影儿了。
甚至为了不被府上下人发现,他还钻了花丛。
所以,他今日才一身花香凑到喜欢的小娘子跟前,惹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而张府内,管家咂摸着,总觉得不对劲。
他夜里为张相送刚沏好的浓茶,低声道:“这府外,恐怕是有什么人令小郎君惦记了,会不会就是鼓动小郎君击鼓闹事的人?”
蟾光寂静清冷,透过窗棂,徐徐落在案前,泛出一丝珊珊月影。
张瑾孤寂的轮廓被冷光浸透,犹如一尊玉砌的雕塑。
他回身,露出那双布满杀意的眼睛。
“查。”
“若是如此,便直接杀。”
张府暗中培植的眼线遍布全京城,张瑜即便能飞天遁地,也依然会留下痕迹。
怕的不是张瑜交新朋友。
只是担心那少年心思纯净、从不干涉朝局,会因为兄长的身份,被卷入到这纷争的朝堂斗争来,从此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张瑾必须保护好他。
任何胆敢将他拉入局中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与此同时,京城某坊内,申超家。
因女帝临别时暗中吩咐,裴朔事后没有回刑部,而是去拜访了这位因查案结识的友人,申超。
申超一直做他免费的刷脸工具人,乍然看见他造访,颇为受宠若惊地笑道:“裴大人怎么有空光顾寒舍了?哟,买新衣服了啊,真俊啊。”
裴朔直接说:“帮我一个忙。”
申超:“……”
果然,他高估他了。
这个人是无事不登门啊。
裴朔低声说:“我有个朋友,今日出来得匆忙,我担心会有危险。你帮我护送一程。”
申超挑眉,抱臂靠着墙,“朋友?你还有别的朋友?”
裴朔平时尽管故作散漫,一遇正事却很认真:“别废话,事后我请你吃饭,你即刻动身。”
申超更为惊讶了,毕竟裴朔平时可是一毛不拔的,近日得了赏钱是一回事,能舍得花出来请客就又是一回事了。
他越发好奇那个能让裴朔请客的“朋友”是什么人了,能和裴朔做朋友,或许也是什么值得结交的能人异士,便一口答应:“没问题。”
随后他便立即去了。
申超没见过姜青姝,但按照描述和他平日积累的三教九流的关系,在京城找个人简单得很。
彼时,姜青姝刚与张瑜分别。
上回来云水楼,她回去就醉了,还让君后担心,这一回她是怎么都不喝了,与张瑜独处片刻,就起身告别了。
“雨停了,我该回家了,阿奚也早点回家吧。”
她起身拿帷帽,给自己戴上,身后的薄纱和系带纠缠成了一团,张瑜伸手帮她整理。
少年的嗓音蔫蔫的:“天还没黑。”
她偏头瞧他一眼:“我是独自出来的,回去晚了,家人会担心的。”
张瑜:“也对。”他绕到她面前来,微微俯身,认真地望着她,“那七娘下次什么时候出来?我们约个时间好不好?”
姜青姝已经没有出宫的必要了,望着灯影下少年晶莹水润的眼睛,一时犹疑。
张瑜认真地说:“我想带你回家,想带你见我阿兄,他肯定也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