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请查三件事。”
“一者,彻查齐国公世子刺杀刑部官员裴朔一事。”
“二者,彻查由大理寺主审的杀人案,以及断案前后一切流程。有无包庇、如何勾案,嫌犯为何不申辩、证人由何人收买,皆不可放过。”
“三者,彻查半个月前,京兆府查封酒肆之案。”
张瑾说着,再次一拜,“此三案查明,才可整肃纲纪,以正礼法。”
张瑾的嗓音清冷平淡,语气平静从容,却有如一道道冰锥掷落,四分五裂,砸得人心肝乱颤,遍体生寒。
殿中几人,一时都找不出驳斥之语。
姜青姝注视着眼前身形挺拔、冷峻肃然的张瑾,一刹那竟是在想,他和张瑜真的是亲兄弟么?
这两人,不管从哪里看,都毫不相关。
一冷一热,一文一武,一内敛一张扬,一庙堂一江湖。
但也许,正是因为张瑾活得过于冷峻淡漠,如同一尊无情无欲、不染世俗的雕像,只能立在最高处睥睨众生,才会放纵张瑜那般自由活泼,仿佛一团火般直接而奔放。
姜青姝稍微走了一下神,随后她抬眼笑道:“张相说的很有道理,太傅一心为朕,张相却心怀大局,二者相权,朕以为的确当彻查,不可有所忌讳。”
她这么说,既偏向张瑾,又尽量给谢太傅面子,谢临神色颇为不悦,但还是尽量在女帝跟前表现得和颜悦色,“陛下说的是。”
姜青姝说:“朕今晚再斟酌一二,明日早朝时降旨,齐国公也无须担忧此事,朕相信若世子有冤,必会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齐国公笑容苦涩,“是。”
姜青姝又看向秋月:“饭菜也凉了,你命人重新送几个热菜来,五位爱卿肯定都没用膳,便一起吧。”
秋月目睹全程,此刻方才暗暗松了口气,屈膝一礼,正要转身去准备,谁知张瑾刚和女帝统一战线没多久,此刻依然不给面子,直接拒绝道:“多谢陛下好意,臣家中还有事,便不留在宫中用膳了,臣告退。”
说完他就走了。
姜青姝:“……”
家中有事?
你家中能有什么事,一无妻二无妾,上无父母下无孩子,你急着回去揍你弟吗?
第二日,为五月初一。
朔望朝参,在宣政殿进行。
平时的常朝,一般只有五品以上官员于紫宸殿上朝议事,低品秩的官员无法见到皇帝,且礼仪从简,并不隆重。
而朔望朝参,则是真正的文武百官齐聚。
殿上设黼扆、熏炉、香案等,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浩浩荡荡,依次传呼,百官于宣政殿就位,裴朔和孙元熙等人也在其列。
人多,就很好。
其实姜青姝穿越前,如此大朝会,女帝是比较怯场的,众臣也只是走流程,有什么奏报皆看尚书省的左右二相,但现在渐渐的,女帝敢在朝堂上发言,大家也在慢慢适应。
按照职权,大理寺卿再次上奏昨日击鼓之事,姜青姝只需要顺手推舟,这次有张党的鼎力支持,非常顺利。
既然三司会审,便要定一个主审。
由于这次牵涉齐国公王楷,谢党避嫌,姜青姝便直接把主审定为刑部尚书汤桓,当时谢党众人的脸色尤为难看。
随后,调查开始进行。
后来几日,姜青姝都很是悠闲地在观察实时,对调查进度颇为满意。
“谢党此番是吃了大亏。”
御花园中,赵玉珩静坐在姜青姝身侧,手把手教她穿好钩饵,此钓竿以茧丝为纶,甚为精细,他按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用技巧提竿。
两人一边惬意地钓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案子。
本来姜青姝也不是真的对钓鱼感兴趣,毕竟她也只是外行,上回不过寻由头为难那几个翰林,谁知君后听闻,反而对她笑言:“陛下可愿意与臣一起垂钓?”
然后他们就来了。
日光西斜,宫人远远侍奉,只看见紧密相贴的两道人影,姜青姝半靠在赵玉珩怀里,仔细看着湖面上的钓浮,认真地说:“朕忍耐谢党许久,之前一直有所顾忌,如今既然有了时机,朕非得动几个人不可,即便他们对朕有怨,朕也不会罢手。”
就算忠诚度和影响力狂跌,她也要动。
在游戏里,每次抄家一个家族,那个家族的所有成员以及他们的朋友、师生,都会狂跌忠诚,女帝的影响力必然还会跌,但只要能拔除毒瘤,涨回来并不难。
“陛下有刮骨去毒之决心。”
她偏头,看了看赵玉珩好看的侧颜,笑道:“君后会支持朕吗?”
“会。”
她又笑了。
一阵寒风吹来,她忽然咳了咳,赵玉珩抬袖替她挡了挡风,皱眉道:“陛下这几日似乎一直在咳嗽。”
她心虚道:“可能……是薛兆闹凤宁宫那夜,不小心着凉了……”
应该是一点小感冒。
她并不在意。
“陛下龙体,不可儿戏,既然在咳嗽,今日这么穿这么单——唔,咳咳……咳……”
赵玉珩还没说完,结果他自己似乎也没忍住,掩袖咳了咳,一咳完,就看到少女清凌凌的双瞳,笑眼弯弯地瞅着他。
“你还说朕,你自己不也是。”
赵玉珩想说,他是这些年来都如此,岂能和她这健康的身子比?但她好像知道他又要继续教训她似的,先一步捂住他的唇,“不许说。”
赵玉珩:“……”
赵玉珩眼露无奈。
少女纤细的手掌遮住男人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清冽好看的双瞳,如微凉的湖水,在人心尖流淌而过,带着微凉却柔和的触感。
她望着望着,忽然心念一动,凑近望他的眼睛。
“君后,你——”
她想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不是谢安韫那种风流桃花眼,也不是张瑜那种明媚漂亮活力四射的眼睛,更非张瑾的冷酷凛然,而是如玻璃种的翡翠一样,越在黯淡之处,愈发暗自生光。
像明珠一样好看。
姜青姝又凑得更近。
她的手依然在捂他的唇,睫毛相触,微风卷着碎发,浅浅挠他的颈边,很痒,要痒到人的心底去。
克制,有礼。
那是平时的君后。
但身份规矩在外,君子礼仪在内,他依然为心上人所倾心,不由自主地倾身想靠近……
“唔。”
她的唇撞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眼睛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他。
赵玉珩垂睫。
隔着手背。
也算一个极其浅淡的吻。
事后,赵玉珩又私下里找了秋月。
秋月恭声道:“陛下这几日的确一直在咳嗽,不过陛下胃口和精神都极好,臣也仔细查过陛下的饮食,应当只是风寒。臣说让陛下召太医来瞧一瞧,但陛下自个儿却不在意。”
赵玉珩眉目微沉:“你在陛下左右,这些细节必须时时留心,不可马虎大意,除却日常饮食、起居所用之物,包括茶盏、碗筷、玉梳、衣衫、枕被,全都要筛查一遍,内侍省之中有不少世家安插的眼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秋月屈膝一礼,垂首道:“多谢殿下提醒,臣会留心的。”
赵玉珩颔首:“有劳少监。”
趁着女帝还在与君后一起,秋月便立刻点了几个人,回紫宸殿检查陛下平时需要用到的物件,向昌今日不轮值,邓漪受杖责卧床不起,内给事童义见状,主动上前。
“少监大人,让下官也去罢。”
秋月看了他一眼,心知这是在内给事位置上做了三年的老熟人,便道:“你去罢。”
童义抬手一礼,转身去了。
后来的查验结果便是,女帝起居所用物品,全都是正常的,太医院的秦大人趁着给君后摸脉,也顺道给女帝把了把脉,也说没事。
姜青姝倒是有点无奈了:“朕早就说过,没什么大碍。”
这话,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皇子皇女,皆不会说出口,恰恰是因为姜青姝来自现代,或许在政务和制衡上更为用心,反而忽视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她自己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周围人的不满,尤其是秋月,已经不是第一回说她不注意龙体了。
但姜青姝一日比一日懒散大意,也有被君后宠出来的缘故。
有个事无巨细悉心照顾的夫君,当真是会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去。
怪不得自古以来,温柔杀人最致命,有时候她靠在君后肩头,感受到对方的手在脊背间抚动,甚至在想:如果赵玉珩此时从袖子掏出一把匕首来,一定能将她一刀毙命。
而内侍省中,近日众人皆在忙碌,邓漪不在,向昌既在御前侍奉,也得了传旨行走的活,可谓是吃香。
邓漪反倒是有些失宠了。
她挨了四十杖,被周围的人视为“得罪天子,以后再也不得出头”,众人一改之前的奉承讨好,避之如蛇蝎,邓漪能下地之后,居然还屡屡受到排挤冷眼。
反倒是向昌,来给她送了饭。
邓漪脸色苍白地扶着墙,站在小隔间内,看着向昌将食盒里的清粥小菜一一摆出来,低声说:“别人都不敢靠近我,你居然还敢给我送饭?”
向昌淡淡道:“你已经挨完四十杖,如今是无罪之身,我为何不敢?”
“陛下或许已经厌弃我。”
向昌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陛下真厌弃你,就不会让我来送这顿饭了。”
邓漪微微一震。
向昌低声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旁人如何以为,那是旁人的事,陛下对你的安排肯定有道理,你先好好养伤。”
邓漪垂下眼睫,注视着地面,想要仔细地揣摩那位天子的意思,可内心竟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恐慌感——好几次猜错上意之后,她竟本能地对女帝感到了恐惧。
君心不可测。
这五个字,之前向昌也对她说过,如今她才深刻地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一顿打,挨得她是痛彻心扉,却也大彻大悟。
不可测,那就不测了,她以后再也不想那么多了,如何的恩宠风光,都是陛下赏的,那还不如好好让陛下满意。
邓漪低声说:“我明白了,劳烦你替我向陛下谢恩。”
【邓漪忠诚+10】
随后她迅速吃完饭,收拾好食盒,向昌提着食盒离去,临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一瓶上好的伤药,邓漪静静站在屋子里,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有几个同僚进来了。
他们看邓漪虚弱苍白,一脸阴沉郁色,私下里讨论道:“这个邓漪如今被陛下罚这么重,颜面丢尽,说不定还暗中记恨陛下了。”
“陛下应该把她降职,此人留在御前侍奉,以后也不会尽心竭力。”
“她应该还没吃饭吧?”
“你管她做什么?此人迟早会被赶走的。”
同为内给事的童义闻言,倒是去伙房拿了两个馒头来,送到邓漪跟前,邓漪与此人不熟,低声谢过,也没有说自己吃过了——向昌交代过,陛下让他送饭之事,不要随便声张。
邓漪只是双手接过,佯装感激道:“多谢童大人。”
另一边。
三司审理案件,将曲素严格保护看守,并且收集了新的证词。
于是郜远被刑部迅速捉拿入狱。
进了刑部大牢,郜远还在拼命喊冤,他指望着大理寺的人能救他,刑部的季唐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先打他二十鞭,给他松松骨头。”
郜远被打得哭喊不已,浑身是血,吊在刑架上发抖,甚至吓得尿了。
“还指着谁能包庇你?”
季唐冷哼道:“告诉你,进了我刑部大牢,可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今日就算是他伏岳的儿子在这里,齐国公世子被关在这里,本官也照打不误!”
“来人!继续审!”
季唐转身出去,身后是郜远的惨叫声。
酒肆老板的冤情非常好调查,京兆府尹乃是小官,因为上头压着无数京官,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扛得住这阵仗。
很快,京兆府尹便主动写了奏折请罪,言明自己是受齐国公世子胁迫,这才失职。
姜青姝罚其降职,命吏部重新举荐合适人选。
京兆府尹一职,短短一年,居然换了七任,这职位品秩低又容易得罪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随后,裴朔为了撬开那荆玮的嘴,又去见了他一面。
提及朔北军,那个荆玮的表情果真是藏不住,裴朔屏退衙役,蹲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无论你受到什么胁迫,或是为了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会帮你。你也不必害怕郜威,我们已经将他的儿子抓到刑部来了,就在你隔壁牢房。”
荆玮张了张嘴,神色灰败,只是摇头沉默。
裴朔见他不说话,便开始说自己的猜测:“五年前,吴州大都督姚蒙被先帝以大不敬之名治罪,若我没猜错,你与姚蒙有瓜葛,对吗?”
荆玮垂着头不语,被铁链束缚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捏成拳头。
裴朔又说:“你来京中,一是因为吴州待不下去了,接管吴州的官员也并不容你,二是因为姚蒙被革职下狱后,明明先帝赦免其死罪,他却死于牢中。”
“荆玮非你本名,否则你无法装成普通屠夫。”
“郜远为什么能让你顶罪?或者说……是郜威知道什么?救命恩人被杀,有什么事是让杀恩人的凶手得到惩罚,还要让你在意?”
“还有。”裴朔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张案卷来,说:“我调查得知,沁儿遇害当夜,郜威在家中遭人刺杀,是你么?”
裴朔猜得极准。
那荆玮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唇动了动,终于哑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真的能帮我?”
裴朔点头。
姜青姝收到裴朔的另一封密信。
她展开细细一瞧,有些惊怔,沉吟道:“这个荆玮,居然是姚蒙之子。”
信中说,姚蒙下狱之后,其副将之中,选择另寻出路者各有前程,为其鸣不平者纷纷被杀,连荆玮也险些遭到毒手,后来荆玮只好隐姓埋名,只身入京蛰伏,查明父亲死因。
而郜威,正是当年在姚蒙之事中立过功的。
瓜分朔北军兵力,对其他几党也有好处,姚蒙只有死了,朔北军才算是真正散了。当时郜威受谢党提拔,在其中出过不少力,让将姚蒙死在狱中。
沁儿被杀,属实是郜威的儿子郜远自己太过嚣张导致的意外,郜远至今不知荆玮行过军,而他所制造的杀人现场,本来是打算随便陷害一人,偏偏被荆玮撞上了。
那夜,荆玮浑身是血,因为刺杀郜威未曾得手,身受重伤,他潜入义妹沁儿住处,本是想让沁儿帮忙止血包扎,却正好撞见沁儿被杀。
他重伤无法打过郜远,只能选择逃离,却被巡逻的金吾卫抓到。
因为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无法解释这一身血的由来,于是被定为凶手。
他也不想认下这杀人的罪名,更不想为郜威的儿子顶罪,但后来,郜威为其子拜访大理寺卿伏岳,后来去监牢,认出荆玮,威胁他若将此事说出去,便将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届时姚蒙身后之名还要再受玷污。
其实就算不威胁荆玮,仅仅靠荆玮一人申辩,这杀人之名也洗脱不了。
姜青姝定定地看了密信许久,直到赵玉珩拿着书走近内室,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
赵玉珩问:“怎么了?”
她沉声说:“这个裴朔,好生大胆。”
赵玉珩走过去,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密信给他看了,赵玉珩看到最末一行,也顿了片刻,淡淡道:“的确大胆。”
——裴朔在信中说,姚蒙之子可堪监门卫大将军人选。
他越权了。
区区一个刑部六品小官,胆敢越过职权干涉皇帝选拔武将,不知是仗着女帝的恩宠而得意忘形,而是过于对女帝的仁慈过于自信。
姜青姝冷笑,“是朕对他太好了么?屡次三番让朕帮忙、尊卑不分就算了,如今还敢干涉此事来了!”
换个暴戾的帝王,早把他砍了。
天子选谁,那是天子的事,只要天子不主动问臣下,人臣也不可随意操心皇帝该操心的事,以免招来猜忌。
这个裴朔真是胆大。
姜青姝还是有点不满,她其实并非一个脾气好的君王,不过因为需要,大多时候表现得宽和仁慈罢了。
从她对付邓漪一事,她身边的人便隐隐能看得出来,女帝更偏好彻底驯服一个人,以手段令其敬畏、不敢违抗分毫,树立绝对的君威。
裴朔忠诚100,那也不行。
他太狂妄了。
她还在想着找机会敲打敲打那裴朔,一抬头,赵玉珩却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人性情张狂,虽说越权,但从诸多细节来看,此人当是有话直说的直臣,陛下可以不与他计较。”
赵玉珩斟酌道:“以他信中所言来看,他是真心在为陛下着想。”
她抿唇:“朕知道。”
就是不那么尊敬罢了。
赵玉珩见她生闷气的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说:“那我们不理他,陛下继续生气,别采纳他的建议,其他人一样能胜任监门卫一职。”
姜青姝被他捏得偏过头,睫毛颤了颤。
听到他故意说“不采纳”,她神色有些别扭,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嘀咕道:“那倒也……没有被气到……不采纳的地步……虽然此人越权,但说的是在理……朕也没有那么斤斤计较……”
她心里也知道裴朔的提议不错。
此一举,不仅可收买昔日朔北军旧部的人心,合情合理。而且当年姚蒙无故死于牢狱,本就不是先帝本意,如今重用其子,也是一种补偿。
她垂着头叹了口气,又重复地强调一遍:“对,朕是大度的明君,才不跟他计较。”
这么说,反而像小女孩故意在逞能了。
赵玉珩微微一笑。
在赵玉珩跟前,她很少表露作为天子的一面,刁难翰林、处罚薛兆、杖责邓漪皆是在君后不在的时候,一到他跟前,就成了任由摆布的小绵羊。
其实不是。
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只看周围人对女帝日益恭敬畏惧的态度,赵玉珩就不难明白,眼前的女帝不过是正在长大的猛虎,绝不可以小女孩的眼光看她。
宫令许屏甚至私下跟他说,女帝越发有先帝的影子了。
先帝极其擅长玩弄人心、调教下属,惯会用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手段,表面是个仁慈和善的明君,实则借刀杀人于无心,当翻脸时也极其冷酷无情。
先帝也曾亲手赐死自己的君后。
赵玉珩不喜先帝,也明白许屏善意的提醒,他日日瞧着七娘,能感觉到这只猛虎正在长大——且是他亲手喂大。
少女忽然低头咳了咳,赵玉珩回神,立刻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低头喝完,抬头朝他一笑,两靥梨涡浅浅,尤为漂亮无害。
“多谢三郎。”
他在亲手喂大这只能咬死自己的猛虎。
万分清醒。
又过了五日。
大理寺案中,荆玮突改口供,指认郜威之子郜远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真实身份全盘托出,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再结合曲素等人口供,以及刑部大牢中郜远不堪受刑所招认的口供,此案算是真相大白。
事情闹得太大,大理寺根本无法干涉,郜威一心救自己儿子,甚至暗中求去了谢府。
而谢府之中,此刻一片寂静压抑。
郜威垂首立在屋内,浑身紧绷,犹如一根僵硬的木桩,他不敢抬头,只听得盏杯互相碰撞、火炭刺啦迸溅的声音,烧得沸腾的茶水咕噜噜顶着瓷盖,无端令人紧张不安。
不远处,那位谢太傅独子,如今的兵部尚书谢安韫正在煮茶。
他仪态悠闲,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面色不含情绪,仿佛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在对方快站不住时,才冷淡开口:“保你,容易。”
郜威正要松一口气,又听他说:“你的儿子不能保。”
郜威大惊抬首,一脸难以置信,随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嗓音颤抖道:“谢、谢大人……谢大人救救我的远儿吧……”
日光下移,半入茶室,春风卷着茶香,侍从陆方静立一侧,望着地上狼狈哀求的将军。
谁也料不到在外嚣张傲慢的郜大将军,在谢府却是这般卑微胆怯。
闲散坐着的男人本在专心煮茶,倏然抬眼,露出那双冰冷狠戾的眼睛。
“真是个废物,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直接用手中那柄长一尺三寸、饰有勾鏁的火夹抬起,抬起郜威的脸,熟铜被木炭烧得灼烫,登时让对方烫得浑身颤抖、额头生汗,却不敢躲。
谢安韫注视着他,冷冷道:“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那便该他杀人偿命,你若想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也行,我不拦你。”
郜威唇动了动,面色灰败。
他垂着头不语,谢安韫也懒得管他,兀自拿起漉水囊、鹾簋、纸囊等器具一一滤水、救沸、杓泡沫,盛熟盂。
他颇有闲情逸致,气氛安静,只有茶水咕咚声,滚热的水带着水蒸气,熏得郜威面红耳赤。
郜威知道,谢大人在等自己抉择。
是生,是死。
皆由他。
这回已经不是小事了,若单是小皇帝出手,不足为惧,但张党那边的人在虎视眈眈。
不知道过了多久,郜威的额头碰了碰地面,低声道:“下官……下官求大人保下官。”
“嗯。”
谢安韫薄唇微掀,“那便保你,舍伏岳。”
郜威猛然一惊。
“本朝有律法,亲亲相首得匿,你包庇你的儿子乃人之常情,并不算大罪,你便把案件始末的责任都推给大理寺卿伏岳,说他暗中行使职权诬陷荆玮,并买通证人,伪造口供。”
谢安韫慢条斯理地说着,又道:“至于你五年前设计姚蒙之事,也并非主犯,此事不仅是你之过,更涉及先帝,小皇帝不敢细查计较,你随便上个折子认罪,便算过去了。”
他一言一语,皆像下棋,保谁舍谁,轻描淡写。
郜威有些不确定,“如此……便没事了吗……”
谢安韫冷笑,猛地一掷手中之物,“舍一个伏岳救你,还待如何!”
“砰”的一声巨响。
他神色遽然满是戾气,连一边的陆方都吓得一颤。
大理寺卿伏岳,位居三法司,和刑部尚书汤桓互相制衡,其实是谢党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角色,如今的局面是,此案必须有个人出来担责,不是郜威就是伏岳。
司法权与兵权,自是选兵权。
弃郜威手中兵权,得意的是女帝,舍大理寺,得意的是刑部和张党。
谢安韫不可能放弃兵权,他在此时上过分轻敌了,他对沈雎并不彻底信任,杀裴朔无非只是随口一下令,甚至连结果都没太多过问。
而早在女帝来兵部时,他就应该警惕的。
没有目的的话,她会来见他吗?
她那么讨厌他。
她避他唯恐不及。
他若早些警惕,断不会给他们暗中联合起来捣鬼的机会。
谢安韫如何不气?如何能甘心?
他这几日气得想杀人。
但他也很冷静,女帝这一次依仗的无非是张瑾,折损一个伏岳不算什么,关键是,事情得控制住了,不能继续让他们占上风。
郜威连连叩首,道谢恩情,谢安韫强忍着怒意,又沉声问:“那个荆玮,当真是姚蒙之子?”
郜威连连点头。
“那个荆玮没见识,以为帝王家不容他……我先前便故意诱骗威胁他,本来要成功了,都怪那个裴朔……”
那个裴朔,硬生生撬开了荆玮的嘴。
谢安韫闭了闭眼睛,俊美的容颜浸在袅袅水汽之中,却仿若浸了一层冰霜。
“女帝只怕是看中他了。”
郜威一愣,“……啊?”
监门卫大将军,还是个空缺。
他若是女帝,一定会立刻拉拢这个人,此人背景清白,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易于掌控。
他这是非但折损一人,还给女帝送了个好用的人才。
谢安韫不语,郜威却还没绕过来,只以为这个荆玮有威胁,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要……找个人,杀了他……”
早杀还好。
现在杀,就正中他们下怀。
谢安韫委实不想跟眼前这个蠢货说话,闭了闭眼睛,冷冷道:“陆方,送客。”
案子审理到最后,郜远被判了杀人罪,秋后处斩。
姜青姝当然不可能动王楷,她若把王楷逼急了,王楷或许当真要连她一起抖搂出来,于是,被刺杀的当事人裴朔表示,他并不知道有刺客针对自己之事,那腰牌并不能完全作为证据。
如此,也是卖齐国公一个面子。
当然,刺杀朝廷命官的罪没了,王楷欺压百姓的罪还在,京兆府尹被判革职,王楷也被判处杖刑五十,其父齐国公以管教不严之名,同样被罚俸。
此外,就是大理寺卿。
紫宸殿中,姜青姝一身轻薄玄衣,缀朱纬,墨发简单地挽起,以一根竹钗松松固定。随着天气渐热,宫室内门窗大敞用以透气,有风卷着桃香徐徐而入,吹动男人绣满凤池的衣袂。
张瑾垂袖立在阶下。
二人相对无言。
姜青姝手持朱笔,一一在中书省拟好的谕旨上画敕,目光在明黄色的绢缎上扫过,微笑道:“大理寺卿失职,连降三级,贬入地方,御史大夫告假至今,在大理寺卿空缺之时,汤爱卿是有得忙了。”
张瑾不言。
姜青姝搁下笔,直接拿玉玺盖印——按理说,还有门下省一道流程,不过门下侍中郑孝郑阁老年逾七十了,近日又告了假,且大多数政令都由张瑾拟定,郑孝不与之争锋,有没有这道流程区别已经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