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荒谬,裴朔还是从汤桓那儿知道的。
当时汤桓紧急去了大理寺一趟,回来时便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还喃喃道:“真是活见了鬼……这叫什么事儿啊……”
裴朔便问:“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人怎么如此为难?”
汤桓急得团团转,正在思忖怎么向上头汇报此事,一听裴朔发问,想起裴朔素来聪明,便想让他出出主意:“你是不知,今日有人在大理寺外击鼓,口口声声说要自首,声称自己杀人了……”
随后大理寺将那自首的人盘问一番,才知道他杀的是齐国公世子派来的刺客。
那人一边说,还一边把齐国公世子本人绑来了。
大理寺卿伏岳:“?”
再一深问,又问出了涉及了王楷刺杀裴朔未果的事,紧接着就牵涉出了那桩杀人案,以及前段时日京兆府审的那个酒肆老板案。
这事牵涉人员太复杂,大理寺直接把刑部尚书汤桓、齐国公王之献、京兆府尹等朝廷官员一口气全叫去了。
汤桓去的时候,本来也没想太多,反正不是他刑部的案子,他就当看个热闹呗。
当他看到那自首的人时,眼前一黑。
张相的亲弟弟张瑜!!!
汤桓前天夜里刚刚拜访过张府,与张相交谈时,偶然瞥见过那位张家小郎君。
汤桓印象极为深刻,一是因为这少年青春年华、明媚漂亮,当时便在张府的庭院中练剑,身手令人惊奇。
二是因为,素来神色冷峻、令人畏惧的张相,仅仅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便柔和了几分。
他温声道:“阿奚,今日天凉,练完剑记得擦擦汗,莫着凉了。”
那少年一个旋身,利落地收剑入鞘,笑道:“知道了阿兄!我又不小了。”
这对兄弟感情极好。
汤桓当时深有感触,便立刻奉承道:“原来这便是那位久不在京中的小郎君?今日一见,身手真是了得。”
张相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结果今日。
在大理寺,汤桓看到了这没事跑来自首的张瑜。
京中认得张瑜的人微乎其微,那大理寺卿伏岳还在逞官威,私下里商讨时,他有意巴结齐国公,说:“世子肯定是无心之过,先将那自首的小子定个罪再说。”
汤桓:“……”求求你可闭嘴吧。
所以,他到底,要怎么通知张相呢?
第41章 大理寺案9
这件事在大理寺卿伏岳眼里,就是“突然来了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居然敢把朝廷官员都扯进来,真是找死”。
在汤桓眼里,则是“张瑜好端端的想不开跑到大理寺自首,八成是仗着自己是张相的弟弟就乱来,到时候还得靠我们给他擦屁股”。
在张瑜眼里,却是“现在算闹大了吧?我要不现在就遛?”
这少年站在大理寺里,被衙役押送去监牢的路上,在抬头琢磨周围的墙高不高,屋檐排布如何,用轻功能遛多快。
他根本就没打算被审。
首先,他对皇帝不抱希望,对这个充满贪官污吏的朝廷也不抱希望,更不觉得能靠自己无罪释放;其次,他本来就不打算在京城多待,大不了远走高飞,谁能抓他?
这事换任何人,都没底气这么干。
但张瑜敢。
张瑜只在阿兄跟前很听话,因为他知道,阿兄之所以留在朝廷,是当年为了保全他而心甘情愿做出的妥协和牺牲。
人人都说他阿兄只手遮天,但只有张瑜知道,阿兄早已将自己牢牢困在局中,置身高处,牵涉太多,一旦跌落,就是粉身碎骨。
所以阿兄才给他全部的自由。
除了兄长,任何人都休想限制张瑜。
张瑜敢这样做,也是仗着京城知道他身份的人微乎其微,除了那个刑部的官员,谁也没有在张府见过他,他也不会连累到阿兄。
就是成了通缉犯之后,见那个小娘子要麻烦点儿了,不知道他都做到这个地步,她会不会感激他呢?
衙役正要把张瑜推入大牢,谁知这少年双手一挣,腕上的铁链应声而断,整个人利落地一跃,直接上了屋顶,在所有人惊呆的目光中侧身回头。
那张漂亮的侧脸,神态冷漠又轻蔑。
“我自首,又不是要坐牢,有本事来抓我。”
随后扬长而去。
大理寺和刑部都被张瑜这一出给弄懵了。
何止这二司。
京兆府也很头大,因为这牵涉了前几日已经勾案的酒肆案,这个时候翻出来,不就是说他失职吗?
齐国公脸色也黑得如锅底,没想到自己这不孝子好端端的会派人刺杀刑部官员,这就算了,他居然还失手了!暗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而最重要的是。
这件事牵涉了好几个党派。
首先,齐国公是谢党的人,刺杀朝廷命官其实谢安韫给王楷私下的命令,这事自然不能揭到明面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其次,被刺杀的裴朔是女帝看中的人,近日和裴朔私交甚密的申超,是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的人。
再者,在所有人不知道去情况下,刑部尚书汤桓,已经可以想象到张相会如何发怒了。
此外,那桩杀人案真正牵涉到的幕后真相,甚至牵涉到了五年前的朔北军。
这已经是大案了。
谁都无法冷眼旁观的大案。
刑部之中。
裴朔垂袖静立,听汤桓说了来龙去脉,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容。
汤桓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撞墙,看到裴朔还在不厚道地笑,只觉得额头青筋抽了抽,“你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若不是你搞出这个案子,如今又岂会如此!”
裴朔抬起手一拜,“下官笑,是因为此事的确不算坏事,当恭喜大人。”
“恭喜?”汤桓皱眉,“什么意思?”
裴朔轻哂:“此事一闹,自然有人比大人还着急,不管那自首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所说的‘杀了王楷派出的刺客’,是我和申将军都能作证的事实,那些人赖不掉。”
“所以呢?”
“所以,只怕此刻,最着急的人是谢党,这不正是大人想要的吗?”裴朔直言不讳道:“如此效果,才真正能将对方一击即溃,张相的弟弟在这案子中并不关键,何况杀刺客乃是保护朝廷官员之举,届时其中只需简单申辩,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汤桓顺着他的话仔细一琢磨,神色变幻一阵,越想越想觉得有理。
他双眼微亮,来回急促地踱步着,抚须喃喃道:“的确……的确……我心急什么,那些人应该比我还急才对。”
裴朔站累了,很是自然地找了个地方坐着撑了个懒腰,还自顾自地倒了汤桓桌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随后,他又不紧不慢地说:“大人去禀报张相的时候,大可以换一个思维,不要一上来就跟奔丧似的哭喊着‘您弟弟入狱’了,张相自然会不悦了……而是要聪明点。”
汤桓一转头,看到裴朔坐在他的位置上喝着他的茶,眼皮子一条,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真是狂得很。
不过此刻有裴朔出谋划策,汤桓也不和他计较,又问:“我该怎么说?”
裴朔:“您就一脸喜色地过去,先告诉张相谢党吃亏的事,随后再将这功劳嘛……都推到他弟弟身上,说若非他弟弟如此英勇正义,此案也不会有这样的额外收获。”
汤桓连连点头,如醍醐灌顶,“有道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汤桓琢磨完,又看向坐在他的尚书位置上的裴朔,看着他的目光终于由对轻狂后生的轻视利用,变成了真正的赞叹。
果然,这裴朔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原先他还自作聪明地认为,此人太过锋芒毕露,非长久为官之道,如今看来,这官场的人情世故,裴朔懂的未必比他少。
知世故,但他却不愿世故。
这样下去,只怕这尚书之位,早晚都会是他的。
天子年少,识人用人的眼光居然如此厉害。
御花园中,宫人林立,气氛肃穆,天子咬完最后一口苹果,微微敛起的双瞳,也将这些尽收眼底。
果然宫外已经一团糟了。
她唇角无声掠了掠,不紧不慢地将果核放置在玉盘里,拿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展目看向湖边钓鱼的几人。
“钓到多少了?”她笑问。
那几个人闻言,紧张地起身,宫人上前,检查他们身侧的竹篓,发现都不超过五条。
特别是那个邱彦,连一条鱼都没钓到,可谓是彻彻底底的外行。
邱彦紧张地伏跪在地上,“臣……无能,还请陛下恕罪。”他一边惶恐地请罪,一边暗道,邓大人明明说的是鹦鹉,怎么变成钓鱼了?害得他毫无准备。
姜青姝笑道:“无妨,朕不过找你们来助兴,钓不到也没关系。”
天子言笑晏晏,邱彦安心了几分,不过下一刻,他就听到天子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
邱彦心底一紧。
看似好像只是天子玩够了,可她却只让他一个人下去,没有让其他翰林供奉一起退下,可见天子虽然嘴上说着不怪罪他,实际上却觉得他很扫兴吧?
一想到此,邱彦开始剧烈地不安起来,只怕这次下去之后,以后天子就不会召他了,他没机会再露脸了。
翰林供奉若不得帝王赏识,几乎便成了摆件,走到头了。
天子让他退下,邱彦忽然双手撑地,紧张道:“陛下,臣……臣只是不会钓鱼,臣会的很多,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会抚琴,还会作诗……”
姜青姝望着他,不语。
邓漪知道,女帝这是有些不悦了,让他退下却还不退下,还在说一些有的没的,邓漪连忙上前驱赶,“邱大人,还不快退下!下回陛下想起你了,自会再召见你。”
邱彦却是个急性子,一看到邓漪,想起自己本就俸禄极低,好不容易借钱贿赂这位邓大人,却什么都没讨到,成了个笑话。
他抬头盯着邓漪,邓漪心里暗道不妙,更加着急地驱赶,殊不知自己已经显得有几分做贼心虚了。
她听到女帝淡淡道:“会作诗?把朕的鹦鹉拿来吧。”
邱彦和邓漪同时一怔。
连向昌都怔了好一会,意味深长地看了脸色苍白的邓漪一眼,才转身命人去内府局拿鹦鹉了。
片刻之后,那鹦鹉仿佛认得姜青姝一般,飞到她的肩上,她偏头抚了抚鹦鹉的羽毛,微笑道:“作诗吧。”
邱彦心里越发不安,总觉得气氛诡异,好像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只好跪在地上好好表现,将自己之前筹备的尽数表现出来,比钓鱼要出彩许多。
姜青姝:“赏。”
邱彦叩首:“谢、谢陛下……”
姜青姝又在御花园玩了片刻,其间,她看似毫无不悦,但邓漪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待到天色微暗,姜青姝屏退随行宫人回了寝宫,邓漪才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她抚摸着手臂上的鹦鹉,微笑回身,“你跪什么?”
邓漪微微颤抖,“臣……有罪。”
“哦?”
邓漪知道,女帝不可能这么傻,方才御花园邱彦表现得太明显了,陛下看似毫不发作,那一番举动却大有深意。
她想了一路,终于决定认罪。
“臣……臣自作聪明,以为陛下今日要赏玩进贡的鹦鹉,又私下里收了邱彦的银子,提前将之告知,并让他今日来陛下跟前侍奉……”
姜青姝长睫一落,俯视着她,神色并不惊讶。
她将鹦鹉交给侍从,不紧不慢地走到御座坐下,嗓音冷淡:“还有呢?”
邓漪咬咬牙。
在帝王跟前,任何的隐瞒与小心思,都是自寻死路。
她额头触地,嗓音颤抖,继续道:“还有……臣这几日有意与向昌换班,争取去各部行走的机会,想尽早熟悉这些事务和关系……有时也会收下部分官员的贿赂……告知他们陛下的动向……”
姜青姝索性支着脸颊,歪头望着她。
邓漪又连忙补充道:“但臣万万不敢背叛陛下!臣没有透露任何重要之事,臣最多将陛下此刻心情好坏、神态如何转告他们,以便他们体察圣意……有时他们无事也主动巴结臣,臣经受不住诱惑,这才……”
姜青姝敲了敲桌面,发出两声沉闷的“笃笃”声,邓漪的心脏仿佛随之猛跳了两下。
“经受不住诱惑。”她慢慢重复邓漪的话,笑了一声,“你的确经受不住诱惑,朕让向昌与你一起做事,便是让你学学他的宠辱不惊,你却想着趁机揽权受贿。”
邓漪又重重磕了一下头,悔恨道:“臣一时糊涂!臣罪该万死!”
“起来吧。”姜青姝突然说。
“……啊?”邓漪迷茫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安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还有刚磕出来的新鲜血迹,她紧张地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子。
自古以来,天子近侍干涉朝政便是大忌,邓漪读过史书,更加明白,前朝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当时负责整个内侍省的宦官专权,几乎架空天子。
这是大忌。
也是死罪。
此时此刻,邓漪万念俱灰,觉得天子杀了她也不为过,让她站着,比跪着还难受。
姜青姝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也不算无可救药,敢主动在朕的跟前交代,总好过朕亲自来戳破你,若朕亲自戳破,你今日便该拖出去杖毙。”
邓漪浑身一抖。
她紧张得大脑混乱,却又听出一丝讯息——陛下说,亲自戳破?难道陛下早就知道她做这些事了?
邓漪自认谨慎小心,没有人能抓到她的把柄,即使向昌有所怀疑问过她几次,也不能确定她真的在做什么。
却没想到,完全没有瞒过陛下的眼睛。
陛下未免也太……
她心里大骇,手心里满是汗,垂着头道:“原来陛下……都知道……”她瞬间产生一种自己是跳梁小丑的感觉,如果不是被女帝亲自提拔,她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备受冷遇的末等小官,连家人都会因缺钱而死……
她却自作聪明,妄图得到更多……
短短一刻,邓漪的心路历程不可谓不天翻地覆。
姜青姝说:“抬起头来。”
邓漪颤颤巍巍抬头,望着女帝。
姜青姝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懊悔、自卑、沮丧、恐惧、臣服……诸多情绪出现在这张清秀的脸上,可见此人内心的痛苦懊悔。
姜青姝前几日刻意放纵,便是在慢慢养鱼,任她野心膨胀,任她享受这种权力带来的被所有人巴结的快感,再瞬间收网,毁了她的一切。
她要让邓漪知道,谁才是主子,这一切是谁给她的。
她可以野心勃勃,可以受贿结党,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天子默许。她自以为聪明的举动,不过是天子不想跟她计较。
永远别想欺瞒天子。
姜青姝支着脸颊,定定地看了邓漪一会,看得对方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才不紧不慢道:“既不算无可救药,便罚你杖四十,打完朕就不计较了。”
杖四十,大有门道。
这与受刑人的身体、行刑侍卫的手法有关,若是身体好一点的,就能挺过去,身体差的话,再加上刻意打重,便会一命呜呼。
生死由命。
邓漪闻言,却如释重负,伏在地上重重一磕头,“谢陛下开恩!臣的命从此就是陛下的,以后一定诚心竭力服侍陛下,再也不会自作聪明辜负陛下!”
【邓漪忠诚+20】
侍卫上前,将邓漪带了下去。
沉沉的打击声在殿外响起。
姜青姝闭目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听着,直到有人进来通传道:“陛下,大理寺卿和齐国公求见。”
这两人最先按捺不住啊。
她说:“宣。”
大理寺卿伏岳和齐国公王之献私下商议,决定抢得先机,先一步面圣。
若是让刑部的汤桓先来,指不定得把他们说成什么样。
虽说女帝目前管的事不多,国事多半是由太傅和张大人全权处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谁知他们刚到紫宸殿外,便看到有人正在挨打。
是女帝身边的人。
伏岳和王之献心下一骇,互相对视一眼,看来……小皇帝今日心情不太好,这是刚刚动完怒,居然把人打得这么狠,像是要当场杖毙。
他们愈发谨慎万分,等到内侍通传,便小心地入殿。
“臣拜见陛下!”
二人同时行跪拜礼。
却嗅到一丝隐约的饭菜香。
——女帝刚从御花园回来,此刻刚刚传膳,居然被他们碰见了。
“二位爱卿免礼。”姜青姝起身走下台阶,伸手虚虚托了托他们,二人连忙站直了,听见陛下说:“二位爱卿用膳了吗?”
他们一怔,伏岳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时辰,斟酌着答道:“……臣刚从大理寺而来,还未曾用膳。”
“正好。”姜青姝说:“朕刚刚传膳,二位爱卿若不嫌弃,与朕一同用膳罢……秋月,再准备两副碗筷来。”
秋月垂首一应。
姜青姝走出紫宸殿,往西边的含象殿走去,伏王二人甚至还没来及奏报是什么事,就被天子打了岔,只好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后。
往常皇帝独自用膳,为图个方便,都是在紫宸殿内传膳,虽说紫宸殿前堂用以接见朝臣、日常办公,但内室却是皇帝的私人起居之地。
但毕竟,皇帝为女子,男女有别,起居之地不便男性朝臣擅入,加上……可能陛下还有别的意图,突然就换成含象殿了。
进了含象殿,御膳已摆放完毕,姜青姝落座,伏岳和王之献也相继坐下,姜青姝说:“朕素食清淡,这些小菜,二位爱卿莫要嫌弃。”
王之献起身,恭敬拜道:“陛下如此关怀,能与天子同桌用膳,臣万分惶恐。”
姜青姝温和地看他一眼:“都说了不必如此拘谨,朕登基不久,诸事不通,在经验上不及二位爱卿这样劳苦功高的老臣,平时还需要二位爱卿好好替朕分忧。”
皇帝越是将他们抬得高,他们越是紧张至极,不好开这个口,王之献更是不知道该怎么提自己儿子的事。
还是伏岳咬咬牙,突然起身要拜,“陛下,臣有事——”
他才说了五个字,便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内侍。
内侍道:“陛下,刑部尚书汤桓求见。”
又来一个。
伏岳的话就这么卡住,张了张嘴想继续说,姜青姝却没给他机会,直接说:“宣吧。”
片刻后,汤桓匆匆入殿,因为走得太急促,衣袂生风。
他迅速注意到伏岳和王之献的身影,心下冷笑,两个老匹夫,动作倒是快,看他不狠狠让他们难堪。
“陛下!”
汤桓目的性极强,直接跪下,扬声道:“臣有要事禀奏!”
姜青姝照例慢悠悠地问:“汤卿吃饭了吗?”
汤桓愣了须臾,随后语气刚硬道:“臣没有用膳,实在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让臣实在内心沉痛万分,实在不像伏大人和齐国公二人,明明做了亏心事,还有心思在这里陪陛下用膳!”
“……”
汤桓这张嘴,直接激得那二人也纷纷站了起来。
“汤桓!”伏岳当先骂道:“你少此信口雌黄!……陛下,臣今日求见陛下,要说的正是——”
他看向女帝,才说了一半,汤桓直接直起身子,打断他道:“伏大人,你敢说你完全没有责任么!”
在伏岳脸色发黑、满眼怒色时,他又迅速看向女帝,缓缓道:“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事,正是之前陛下下令彻查的杀人案,此案如今已有新的进展!刑部已经找到了新的人证,可以证明原判清白!而就在两个时辰前,有人击鼓自首,指认齐国公世子王楷派人刺杀刑部的裴朔,这莫不是做贼心虚想杀人灭口?!如今伏大人和齐国公来面圣,难道是想恶人先告状?!”
汤桓在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许是跟裴朔待了太久,汤桓自认平时脾气还算不错,此刻竟连珠带炮地直接炮轰二人。
伏岳在听到汤桓说“找到新的人证”时,脸色就已经变了,听到后面,整个人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伏岳说:“今日有人击鼓不假,但此人武艺高强,随后便逃不见了,臣连此人身份都没查明白,焉知此人不是居心叵测故意诬陷齐国公世子?臣今日叫齐国公来,便是想当着陛下的面,让陛下裁定此事!”
齐国公也连忙开始趁机喊冤:“陛下!犬子虽行径张狂,却定然做不出刺杀朝廷官员这等胆大包天的事!臣以为此事蹊跷,定是有人陷害,还请陛下明察!”
姜青姝脸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暗道:让王楷派杀手的幕后主使就是朕呢,你倒好,还跑到朕跟前喊冤了。
张瑜杀刺客的事,委实是个意外。
她也不想这样。
要怪只能怪王楷命不好。
姜青姝微笑道:“三位爱卿看着都很激动,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容易着急上火,先来用膳罢……秋月,再添一对碗筷来。”
小皇帝还没吃。
这事讨论起来,也着实需要一点时间,三人心思各异,都抹着汗站起来,谁知都还没坐下,又听到有人通传。
“陛下,太傅求见。”
姜青姝正要夹菜,又是一顿,眼睛微微眯起。
太傅居然来了。
涉及谢党的事,多数由谢安韫操持,能惊动太傅,也许就不是小事。
而太傅为天子之师,他的话,姜青姝就算不想听,也要礼重师长,给予几分面子,不可当面反驳。
“今日朕的这顿饭,吃得真是热闹。”姜青姝索性放下筷子,“快让太傅进来。”
话音一落,太傅谢临便缓步入内,对天子一拜,“老臣见过陛下,打扰陛下用膳,老臣惭愧。”
她亲自起身,扶起谢临,微笑道:“老师见到朕无须多礼,朕今日也甚为奇怪,怎么三位爱卿急匆匆入宫觐见,连老师也亲自来了,难道是为了同一件事吗?”
谢临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三人,低声道:“臣的确听说了下午大理寺的事,那击鼓之人名为自首,实为告发,又公然绑架齐国公世子,将事情闹出之后又越狱而去,如此行径,前所未闻,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心生联想,觉得这背后别有目的。”
姜青姝叹道:“含象殿并非议事之地,朕原本想先用膳,再回紫宸殿听三位爱卿详细奏明细节,既然太傅如此急切,朕就先听诸位爱卿细细道来。”
紧接着,汤桓、伏岳、王之献,轮流补充各自知晓的细节,将此案一一说来。
那些细节,姜青姝比他们都清楚,她却装出一副初次听说的惊讶模样。
同时,她也听出这些人是在避重就轻,伏岳和王之献着重将此案回归案件本身,生怕牵扯到别的事,王之献又故意将击鼓的张瑜说成是党争,说是有人成心害他。
只有汤桓在竭力将此事往大了说,要求彻查。
伏岳冷哼道:“按本朝规矩,涉及死刑,本应由三司反复复核,最后由门下省定下死刑,此流程本已与三司会审无异,汤大人一开始就抓着此案不放,声称大理寺审错,如今又如此死抓不放,究竟是为了此案,还是其他?”
谢临抚须,沉声道:“涉及司法判决,本不在老臣职权范围,老臣今日来此叨扰陛下,只是想尽人臣本分劝说陛下,万不可被有心之人搅乱朝堂,此案若三司会审,恐有损朝廷威信,也是侧面于陛下名声有损。”
汤桓再口齿伶俐,也禁不住他们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何况太傅开口,就算是女帝,也忌惮几分。
汤桓心底暗骂:三对一,好不要脸。
太傅不出面,那就单纯是查案。
太傅一出面,就涉及朝廷影响力和党争的问题,女帝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青姝微微沉眉,眸色暗了一寸,心里冷笑,一个个都是老狐狸,闻风而动。
她不会退让,但也不会直接驳了太傅的颜面,只折中道:“太傅所言,朕明白了,朕会仔细考虑此事。”
谢临还欲开口,又听到有人进来——
“陛下,尚书左仆射张瑾求见。”
几人神色俱是一紧。
汤桓心底一松。
姜青姝抬眼。
最重要的角色来了。
她倒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过张瑾救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太傅,笑道:“今日真是巧了,快让张相进来罢。”
片刻后。
张瑾缓步而入。
男人乌发雪容,三品以上的紫色官服袖摆以凤池点缀,行走间衣袖掠动,带着几分寒色。
分明无人开口,那汤桓等三人一看见张瑾,全都不约而同地弯腰,抬手行礼。
谢临也抬手见礼。
张瑾抬手,对着谢临回礼,随后再拜姜青姝,“陛下。”
姜青姝安坐如初,笑道:“朕本是要用膳的,先是三位爱卿来了,朕便叫上他们一起,随后太傅与张相又相继而来,不知张相用膳了没?”
对于小皇帝这言笑晏晏打太极的态度,张瑾眸色冷淡,只道:“既然四位已至,臣便直言,大理寺案,臣请三司会审。”
这正合姜青姝的意。
其实无须想,张瑾也会料到她会如何,但他既然亲自来,也是料到了谢临会对女帝施压。
对上谢临,小皇帝镇不住。
张瑾素来埋头做事,许多争端皆置身事外,此刻他亲自出面,仅仅站在那儿,气场便令人十分望而生畏。
谢临已经年迈,纵使历经几朝,位列三师,竟也被他压下去一分。
张瑾垂袖静立,双瞳如浸霜覆冰,继续缓声道:“此事关乎大昭律法,高祖曾言,‘便是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民心所向,无非民生与公义,所谓国不可无司法,有司法而不善与无司法等。若要整肃朝廷、树立皇威,令天下人心悦诚服,陛下更不可避之不谈,此事非但要查,还要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