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怪朕?”
“臣不敢。”
“便是牵扯此案又如何呢?”她轻哂一声,“朕相信裴朔会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世子若想快些把自己摘除出去,可以祈望他快些找出真正的真凶……”
关于真凶,王楷心里约莫琢磨出了个人,但他心有顾忌,此刻闭口不言,只是面色灰败地跪着。
姜青姝心里也约莫猜到了真凶。
其实此案细节查到此处,真凶真的很好找。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惊世奇案,无非是一个因势欺人栽赃陷害的故事。
但是,没有证据。
裴朔手里几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嫌犯荆玮本人绝口不提自己曾从军之事,仅有茧子和刀口无法定论,只能作为推测,除非是调刑部的征兵名册,但本朝单士兵便有数十上百万人,精准地查到荆玮身上必然要花上很长时间。
而那些嬷嬷、那些店铺掌柜的话,以及刑部记录的旧案,能作为案件疑点,但并未指认凶手。
唯一的直接证人——死者生前认识的曲素,已经不见了。
若说此刻谁嫌疑最大?
——反而是无故派杀手的王楷。
杀手随身带腰牌这种事只存在于话本中,王楷没那么蠢,白白给人把柄。而他之所以让手底下的人带腰牌,不过是演给谢安韫看罢了。
谁知道这腰牌成了铁证。
时运不济,大概说的就是王楷。
但王楷哪里是个愿意替人背锅的主?他固然受制于女帝,又在谢安韫跟前战战兢兢,那是因为他斗不过这二人。
但这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到他头上来。
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王楷眸底闪烁着狠意,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攥紧。
姜青姝三言两语,权作提点,见王楷垂首不言,团扇掩映下的唇角微微一弯。
到了这个份上,王楷自己也该懂了。
有王楷这个京城恶霸出手,裴朔至少要省力一半。
她也终于可以作壁上观了。
……裴朔下次可别再找她帮忙了,她一个皇帝天天帮他跑腿,也是要收费的好吗!
这不找裴朔请十顿饭都觉得亏。
她正要起身。
守在一侧的霍凌神色遽然凛冽,“唰”地拔剑出鞘,如雪剑光映着半边脸,顷刻生寒。
“有人。”他压低声音。
姜青姝一怔。
这小将军对于危险的敏锐度,几乎是出类拔萃的,当年选拔千牛卫的比试之中,霍凌便是远远碾压所有士族子弟的头筹。
少年乌黑的眼睛冷得像黑曜石,笔直雪亮的剑光划过眸底,他低声说:“陛下先寻个地方躲好。”
随后他便冲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清脆的剑击声。
剑光如飞虹,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剑势破空声,如此急促,仅听声音,便觉用剑之人狠练老辣、身手绝世。
姜青姝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第一次见霍凌与人交手。
她神色镇定,冷淡立在原地。跪在地上的王楷微微抬头,神色惊惧,满眼惶惑,似乎正急速在记忆中搜寻自己可有哪个仇家。
霍凌与来者打得很激烈。
剑锋如虹,清光湛然,日光被如雪剑光反射,极其耀目,划过人的眸底。
久久未曾结束。
霍凌的武力足足有九十。
平时这小将军内敛低调,从不显山露水,但若认真起来,即使是薛兆也无法与他棋逢对手。
但外面那人却丝毫不输。
但听剑势碰撞声,便觉得愈演愈烈,一时竟不会停歇。
姜青姝镇静地站在屋内,长睫一落,细细思索。
霍凌的武力值有90,能让他一时无法打败的人,武力至少上九十。
这种人很稀少。
也绝不会是针对她。
很少有人知道她出宫,被她安插为宫闱丞的刘康如此越来越熟练,只要薛兆不当值,但凡车马出入宫闱,他做的几乎滴水不漏。
王楷却不一样。
他派出的杀手被一个高手截杀,而现在,外面的人也是高手。
姜青姝迅速点开实时——
【蒙面刺客跟踪齐国公世子王楷,意欲将其绑走,却发现王楷被人带走,一路追踪过去。】
蒙面刺客。
再联想到那日,她无意间撞见的蒙面侠张瑜。
会是他吗?
张瑾的弟弟?
姜青姝还记得这是个乙游,既然是乙游,游戏机制对一些高属性人物是默认偏爱的,这些人物的出场率和搞事率都会很高。
短短时间,姜青姝心念百转,她看向地上的王楷,压低声音:“想出是谁了么?”
王楷迷茫地摇头。
这人还真是……连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平时作风得是多招人恨?
姜青姝琢磨了片刻,对他做了个手势,王楷看着镇定的女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弯腰凑到她跟前。
她淡淡道:“那人想来也是针对你的,等会若是霍凌落败,那人闯进来,你就先顶着。”
王楷:“……”
王楷一脸欲哭无泪,欲言又止,“陛、陛下……”
这少年天子含笑看了他一眼,又说:“他不会杀你的,霍凌出入你齐国公府如过无人之地,若此人武力在霍凌之上,想杀你岂能让你活到今日?他应是有别的意图。”
“而朕。”
她想了想,用一种轻松而顽劣的口吻说:“朕就假装跟你不认识。”
王楷:“……”
“怎么?不愿意?”
“不……”王楷哭丧着脸,“能为陛下献身,是臣的荣幸。”
“放心。”她伸手拍了拍王楷的肩,语重心长道:“齐国公劳苦功高,对江山社稷有功,朕自然不会害了他的儿子。”
王楷心道,您上回在君后宫里也这么说。
王楷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是他表兄,还是眼前的女帝,都是表面上温和的笑面虎,一个狠辣无情杀伐果断,一个扛着傀儡皇帝之名却根本不是善茬,坑他的时候一点不手软。
姜青姝朝外头瞧了一眼,便收回手,施施然地走入这破旧屋子的隔间里去。
而外面。
霍凌几乎用尽全力咬牙支撑。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难缠的对手,此人用剑如神,身法灵活得堪称捉影无形,剑招厉害与否且不论,但此人的实战经验几乎远在霍凌之上。
剑锋一挑,此人回身一脚,霍凌以剑格挡,整个人骤然往后踉跄数步。
“让开。”那蒙面少年说。
他悠然挽了个剑花,高束的马尾在风中飞扬,姿态依然轻松。
霍凌死死抿紧唇,双瞳漆黑,浓郁得如化不开的墨,再次握紧剑冲了上去。
——他不会让!
陛下在里面,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
霍凌剑势越来越凶猛,几乎成了豁出命的打法,两道人影再次纠缠,衣袂翻飞间,那蒙面少年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旋身躲他剑招,近距离地看着这小将军冷冽的眼睛,很是不理解地说:“你为什么这么认真?”
霍凌不答。
“我劝你别拦路,否则,我就认真了。”蒙面少年微微沉眸,说。
霍凌说:“阁下若执意闯入那屋子,在下也会全力以赴。”
真是执拗。
怎么会有这么执拗死板的人?
那蒙面少年挑了一下眉梢,上扬的眼尾藏着几分冷意,不再客气,再次用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
双剑上下纷飞,犹如交织的清光。
霍凌渐渐不敌,被他一剑刺穿肩膀,他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发白。
那蒙面少年懒得耽搁时间,趁着霍凌受伤便冲向那屋子,负伤的霍凌捂着渗血的肩膀,紧追在后头,二人快到几乎不给人反应余地。
王楷只觉得一阵冰冷的风掠过面门,随后颈边便是一凉。
一把剑,横在他喉间。
蒙面少年露出一双镇静又漂亮的眼睛,轻蔑地瞥了一眼浑身僵硬地王楷,偏头对霍凌说:“你身手还不错,但是为这个人卖命至此,不值得。”
霍凌抿紧唇。
他没有答话。
因为他环视四周,没有看见女帝的身影。
只有一个王楷,被剑架着,满脸惊恐、双腿发软。
“这、这位侠士。”
王楷面上堆笑,战战兢兢道:“不、不知在下是何处得罪了侠士……我们是不是有误会……”
蒙面少年嗤笑了声,“误会?你做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
王楷:“……”
真的见了鬼,这一个个的,怎么都问他这话。
王楷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做过的事太多了,哪知道他是为了哪件事?他心知对方怀着目的而来,也不欲申辩,开口便是求饶:“侠士息怒,这刀剑无眼的……”
他悄悄伸手去碰那剑锋。
蒙面少年冷笑,将剑锋贴得更近,“原来你怕死。”
王楷浑身一抖,被迫仰着头,浑身的注意力都汇聚在喉间,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侠、侠侠……侠士……”他紧张道:“你想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全都给你……”
王楷吓得肝胆欲裂,余光求救地望向一侧负伤的霍凌,希望这个千牛卫小将军能别在一边干看着,赶紧救救他。
但霍凌只关心女帝。
他右手还紧紧握着剑,左手捂肩,血染红了大片衣衫,又沿着指缝渗透出来。
就在气氛有些紧绷时,一道纤丽的人影从隔间款款走出。
这三人同时看了过去。
是姜青姝。
姜青姝在里头确认了来者身份,便戴好帷帽,不急不忙地走了出来,径直望着那蒙面少年,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速之客,原来这么巧,又是你。”
另外二人同时一怔,霍凌有点茫然,王楷也是颇为惊诧,目光游移不定地在女帝和蒙面人身上来回。
张瑜扬了一下眉梢。
“是你。”
他右手稳稳地握着剑,身姿颀长,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大辣辣地打量着姜青姝,“真巧,你怎么在这里?”俨然一副和她很熟识的样子。
姜青姝说:“和你的目的一样。”
“来教训他?”
“是呀。”
姜青姝撩起纱帘,挂在帽沿,露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悠然扫了一下王楷,不紧不慢道:“此人作恶多端,时常欺压无辜百姓,我前几日蹲守在齐国公府外,便是想寻找下手的时机,今日正好他出门了,我便让护卫将他抓过来揍一顿,谁知还没来得及揍,就遇到了不速之客。”
她说着,盈盈瞧了张瑜一眼。
这话中的不速之客也正是在说他。
张瑜别扭地咳了一声。
“他也不早说……”少年嘀咕了声。
姜青姝听到了,只是笑了笑,偏头看向一眼受伤的霍凌,道:“看来,我的护卫打输了。”
霍凌低声道:“属下无能。”
“不怪你。”
姜青姝把手绢递给他,让他捂一捂伤口,偏头看了一眼张瑜,意味深长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已经很厉害了,只是这世上总有武功高强之辈,有时路遇强者,并非坏事,好在咱们今日运气好,碰到的是位心地仁善的侠士,没出杀招。”
她话里话外皆在毫不吝啬地赞扬张瑜,那少年束着马尾,露出一双白净的耳朵,此刻竟隐隐有些泛红。
可惜面巾遮盖了下半张脸,看不见全部的表情。
“既然也是教训这王楷的人,便算我伤错了……喏,伤药。”张瑜也不扭捏,直接爽快地承认了错误,从衣领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一抛,扔给霍凌。
霍凌抬手接住。
姜青姝却不依不饶:“我的护卫伤这么重,侠士就给个伤药打发了?”
“那你要如何?”张瑜想了想,提议道:“那跟我回家?我家中有更好的药,可以帮你的护卫包扎,保管好得快。”
“今日不成,我今日还有别的事呢。”
“那明日?”
“明日也不可。”她嫣然一笑道:“不知侠士告诉我,你是谁家郎君,改日小女子登门造访?”
“那不行,万一你登门时我不在,你碰到我阿兄了怎么办?”
“怎么,阁下的兄长会吃人?”
“很多人都怕他。”
短短片刻,二人你来我往,语速颇快,话题倒是聊得越来越偏。
全然忽视了被剑指着的王楷。
姜青姝慢条斯理道:“侠士越是这样闭口不说,小女子就偏要知道侠士的身份。”
张瑜听她这么说,颇为好玩地挑起眉梢。
“那你猜猜看。”
姜青姝:“……”
这个人真幼稚,这么拐弯抹角,以为她真不知道他是谁吗?
她轻哼一声,像是来了脾气,一放帷帽纱帘,转身便朝这废弃小屋外头走,霍凌默不作声地跟上。
她正要提着裙摆跨出门,就听到那少年郎在后头笑着问:“喂,你真这么要想知道的话,我们交换一下也可以,你告诉我,你是谁家娘子?”
“不要。”姜青姝也学着他的语气说:“你猜。”
“……”
张瑜眉梢一挑,眼睁睁看着她出门去了。
等屋内变得安静,只剩下他和王楷二人,他才笑了起来,觉得那有脾气的小娘子真好玩。
“喂。”
他看向被剑架着的王楷,“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王楷:“……”知道是知道,但我哪敢说啊?
王楷咬咬牙道:“不知道。”
而屋外。
姜青姝还没有走远。
霍凌跟在少女身后,听到她压低声音问:“伤得严重吗?”
霍凌:“属下无碍。”
“如实回答。”
霍凌的睫毛颤了颤,“……不算致命伤,只是有些伤到筋骨。”
“朕给你放假几日,你好好养伤,不要伤到根本。”
霍凌抿紧唇,没有作声。
他其实想说自己的伤也不算很严重,还是可以跟在陛下身边继续保护她的,他一点也不想休假,如果陛下嫌他武功太差,打不过方才那人,他便加倍努力。
总有一天……会赶上的……
但霍凌也听出少女语气中的温柔关切,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应了,“是。”
他抬头看向四周,忽然发现,姜青姝走得很慢。
慢到仿佛在等着什么。
姜青姝也的确是在等。
虽然她不是百分百笃定那个张瑜一定会追过来,不过她非常确信,自己勾起了他的兴趣。
她不便出宫,下次见面可就不知何时了。
这可是张瑾的弟弟。
一方面,若张瑜能参与到此案中来,事情便全然不一样了;另一方面,如果能通过他弟弟拉近和张瑾的关系,对日后朝中行事有利。
姜青姝尽量走得不快。
果然片刻后,她听到一道好听的嗓音从头上悠悠响起——
“你走得这么慢,是怕我跟踪你回家吗?”
她抬起头。
只见眼前的一颗海棠树上,少年半靠着树杈,双手枕在身后,一条腿直起,一条腿半曲起,好整以暇地睥着她。
那面巾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他本来的脸。
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配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好似一汪映着阳光的波光粼粼的湖水,清澈而耀目。
四月的海棠争相绽开,点染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却统统化为了可怜的陪衬。
端得是明媚张扬。
第39章 大理寺案7
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来,满树垂丝海棠轻轻摇晃,大团海棠簌簌而落,犹如一场缠绵的春雨。
空气中弥漫着这个时节特有的香味。
海棠花砸落在姜青姝的帷帽上。
姜青姝静立在那棵树下,抬起头,娇蕊花瓣沿着帽檐滑落,落在她的肩膀、袖口、裙裾间,更添一抹说不清的姝色。
“喂。”
她仰头扬声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怕你跟踪我?”
张瑜笑:“不是吗?”
她瞧树上那少年一眼,“当然不是,我才没有这么胆小。”
张瑜眉梢轻快地一扬,被佳人直接否认,也丝毫不觉尴尬,反倒嬉笑道:“看来我低估你了,是小娘子身娇体贵,本就走不快,竟和乌龟有的一拼。”
“……”
这人,嘴也挺会讽刺的。
姜青姝明明是在故意等他,此刻却偏不承认,听他这样说,眼珠子极快地一转,点头道:“是呢是呢,那小女子继续慢吞吞地走我的路了,侠士请便。”说着便要继续离开。
那少年见她真不奉陪了,反倒“诶?”了一声,诧异道:“你真不留下来跟我说话?”
她轻哼,语气嘲讽,嗓音清脆:“我只见过猴子挂在树上不下来的,我才不跟猴子说话。”
张瑜:“……”
又来了又来了。
这小娘子上回说他猴子翻墙,这回说他猴子上树。
“好吧,那我下来。”
这少年撑了个懒腰,然后微微坐直了,从树上利落地一跃而下。
霍凌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护住姜青姝。
少年落在二人面前,高束的马尾在身后轻快地甩了甩,漂亮的眼睛凑近俯视着她,“那这样呢?你还要同我说话吗?”
霍凌眉头紧皱。
撇开此人的身手不谈,他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随性、太散漫了,一点该有的礼数也没有。
还有……怎么可以这么跟陛下说话?
姜青姝此刻隐藏身份,倒也不恼此人的无礼。
她抬头望着少年逆着光、却极为明媚漂亮的脸,一边心道这张家兄弟果真是祖传的好看,一边故作矜持,不紧不慢,“姑且可以。”
她语气高傲,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像只骄傲又漂亮的小孔雀。
在张瑜眼里新鲜极了。
张瑜眼睛一弯,“那我们可以认识了?”
她道:“我说过,想知道我是谁,你猜猜看。”
张瑜抱臂围着她转,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紧不慢道:“观小娘子衣着,看似朴素,实则绣纹低调华美,举止镇静,谈吐不凡,雇得起身手不错的护卫,又在这大街上行走自如,难道家中是做官的?”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笑盈盈地说:“我排行老七,是家中幺女,家人疼宠,故而吃穿住行都极为优待。”
“既然行七,那叫你七娘如何?”
“嗯?”
她微抬眼尾,身边的霍凌眉头皱得更紧,那一声“放肆”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别误会,我可没别的意思。”
张瑜笑了一声,很是坦然地解释道:“既然你我都想隐瞒身份,自然要先要彼此有个称呼,唤闺名太唐突,那便叫你七娘吧。”
说着,他又非常流畅地自我介绍起来:“在下家中行二,同理,你可以叫我二郎,也可以叫我的小名阿奚,我阿兄就是这么唤我的。”
奚者,奴也。
姜青姝知道古人素来有取个贱名作小名的习惯,也有好养活之意,何况张氏兄弟幼时本为奴籍,不过……对不熟的外人说,是不是太大方了点儿?
这人还真是个社牛……
她浅笑道:“好啊,阿奚。”
张瑜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
心底却直犯嘀咕——他方才故意说自己小名儿逗她玩,听说这京城的小娘子都最讲究礼数,不应该只是礼貌克制地叫他“二郎”吗?怎么还真叫他阿奚了。
不过……
她的声音真好听。
比他阿兄叫他时温柔多了,阿兄每次唤他,语气皆是一成不变的平静淡漠,总让他怵得慌,以为自己又闯什么祸了。
这样也不错。
反正她不害臊,那他还害羞什么。
张瑜故作沉稳地应了一声:“那我们就算认识了。”随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知道有个不错的酒楼,七娘要不要赏个脸同去?顺便……我们说说王楷的事。”
这个时辰,姜青姝该回宫了。
但她的确对张瑜很感兴趣,便在心底斟酌利害,霍凌想提醒陛下,张瑜却慢悠悠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你的护卫既然受伤了,不如让他先回府上包扎,等会再来酒楼接你。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谁知话音一落,霍凌心跳骤快,想也不想就开口拒绝:“不行!”
“……”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张瑜双手抱臂,挑眉道:“你这护卫,倒也忠心,都伤成这样了还寸步不离。”
姜青姝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霍凌。
“……”
霍凌睫毛颤了颤,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感受到女帝疑惑的目光,极快垂首,慌乱地掩饰眸底的神色,嗓音压低,“对不起……是属下方才失礼了……”
姜青姝只当这小将军性子内敛害羞,今日可能是太担心她安危了,才会如此。
她并不计较,微微一笑:“无妨。”
说罢,她又看了看霍凌的伤处,若有所思道:“他说的对,你的伤需要立刻处理,你先回府上包扎,等你好了,再来酒楼接我吧。”
这个“府上”,她知道霍凌会懂,那是赵府。
她看着霍凌的眼睛,语气温柔而宽和。
霍凌紧张地绷着脊背,只觉神思混乱,几乎不敢看陛下那双清澈透亮、直击人心的眼睛。
片刻后,他只是低声说了四个字。
“……属下遵命。”
京中酒肆极多,各家自有特色,但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仍然是位于东市的云水楼。
这云水楼,足有七层,里外皆精美堂皇,满楼悬挂红灯楼,远望如仙鹤展翅,近看是雕梁画栋,乃是整个大昭王朝昔日繁华的象征。
碧琉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姜青姝在第六层临栏落座。
远远一望,何止偌大繁华东市,视野所及,甚至能囊括平康、宣阳二坊。
张瑜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
这少年一进酒楼,倒像成了大爷似的,叫来店小二点菜,明明此人才回京不足一月,他却对云水楼的菜品特色非常熟悉,报菜名是信手拈来。
“来一份炒珍珠鸡、一品官燕、五香仔鸽、白扒广肚菊花里脊、杏仁豆腐……嗯,主菜这些差不多了,再来一份冰壶珍、酥琼叶当小菜吧……”
店小二也认得这个最近频频光顾的贵客,奋笔疾书地记下菜名。
少年又敲了敲桌面,问姜青姝:“小娘子可会喝酒?”
姜青姝:“酒量尚可。”
他又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一弯,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这么特别,肯定会喝酒”。
然后他使唤着店小二,跟阔大爷似地一挥手:“再把你们这儿酿得最好的醾酒、桂花醑各来两坛……算了,七娘不能喝太多,还是两壶吧。”
店小二连连点头:“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下去吧。”
“是。”
店小二连忙退下了。
姜青姝取下帷帽,露出面纱之上眼尾上挑的清亮双眼,笑道:“阿奚好品味,方才报的两种酒,可是如今风靡京城的珍稀佳酿,价值连城。”
“你知道?”
“我家中有人喝过。”
其实是这些酒实在是太出名了,也曾被宗室及官员上贡御前,她虽不常饮酒,但因其又香又昂贵,便差少府赏赐给一些官员过。
很快,小二便将两壶酒先端了上来,给他们甄满。
姜青姝在现代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她不确定这具身体的酒量如何,便姑且浅尝一口,却发现果然浓香甘醇,眼睛不由得一亮。
对面的少年观察着她的反应,表情骄傲极了,像是在说“看吧看吧,真的很好喝”。
他怎么连这都能骄傲啊……
姜青姝心下觉得好笑,却又很是新鲜,此人虽然偶尔有点幼稚,但却又有一种京中世族子弟所所没有的神采风貌,令人感觉无比舒服。
她便也放松了几分,又拿起另一杯酒尝了一口,“这个也不错。”
张瑜笑道:“好眼光!”
“来。”
两人竟互相品起了酒,随后,好菜也呈了上来,可谓十分下酒,临栏坐在这整个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韵味。
姜青姝偏头,望向下方重新热闹起来的平康坊,酒意冷静几分,支着下巴问张瑜:“所以你针对王楷,究竟是为什么呢?”
张瑜:“因为他横行作恶,欺压良善。”
随后张瑜便说了他盯上王楷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少年身居江湖,自有一番侠义心肠,初入京当日正是夜晚,他寻个了小酒肆歇脚,正好看到那王楷在欺负人。
于是他直接把那个王楷揍了一顿。
原以为这事便罢了。
谁知第二日,那家酒肆直接被查封了,据说好几人都被京兆府不分青红皂白抓了。
只手遮天至此,张瑜当时便王楷的印象差到了极点,随后又知,这王楷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虽然没有入仕,但暗地里走动,人脉颇广。
张瑜想着,若不是他揍了那王楷一顿扬长而去,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他怎么也得把人救了。
于是他便潜入了齐国公府,想再把那王楷揍一顿,横竖用剑架着他,也逼他把人放了。
酒肆老板没犯案的证据?
他懒得找。
去京兆府指认王楷?
那群人官官相护。
张瑜的办法最简单粗暴。
也是典型的江湖作风,问就是武艺高强后台硬,管他的,直接干就是了。
但齐国公府太大,他并未像霍凌那样迅速找到王楷,出来时还碰见了姜青姝。
不过意外收获是,他发现齐国公府养了几个不像兵的江湖人士。
想着总归不是什么正当角色,他干脆跟踪了那一波人。
“所以,平康坊中的刺客尸体,当真是你做的?”姜青姝问。
“刺客?”少年表现得比她还惊讶,嗤笑着道:“那群连剑都拿不稳的乌合之众,也算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