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等了。
她无奈:“三郎,都说了不用为朕准备了,朕在宫外吃过了。”
赵玉珩抬眼:“是吗?”
他语气平淡,那双眼睛不含情绪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只好承认道:“好吧,朕只是喝了点茶。”
赵玉珩轻笑一声,掖袖伸手,拿起一块桃花糕,“来。”
姜青姝凑过去,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真奇怪。
他怎么就这么笃定她不会好好吃饭呢?
她嚼着桃花糕,顺势挨着他坐下来,赵玉珩喂完糕点,又亲自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慢些吃,别噎着。”她又低头喝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吞咽声。
这副模样,无端显得无害。
赵玉珩伸手摸了摸天子的发,像摸一只正在进食的幼虎,看着她被养得一日日爪牙锋利,将来或许有一日,会变得危险到不可触碰罢?
很快,姜青姝吃得已有七分饱,她还想再吃一口糕点,赵玉珩却命人撤下那些糕点。
“很好吃。”她抬头说。
赵玉珩把最后一碗羹汤放在她跟前,低声说:“好吃也不能吃太多,已经这么晚了,吃撑了对胃不好。陛下,把这碗汤喝了,是暖胃的。”
姜青姝:“……好吧。”
在君后跟前,姜青姝的健康问题,是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其实她大可以不理会,对他冷言冷语,斥责他多管闲事,完全不领情,但对方悉心照料至此,她又怎么好如此?
姜青姝又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待到喝完最后的汤,胃的确很舒服,既不饿,也不撑,赵玉珩抬着她的下巴,要细细给她擦嘴。
她甚为别扭,红着脸偏过头,去抓他手里的帕子,“这点小事,朕自己来。”她极快地擦干净嘴,朝着他转了转脑袋,让他检查。
“君后满意了吗?”
赵玉珩笑了,“很好,很乖。”
姜青姝也笑了起来。
随后,二人在凤宁宫的庭院中慢悠悠地吹着风散步,权当做消食,姜青姝望着天上的一轮上弦月,问道:“三郎平时有想念过宫外吗?”
他说:“想过,不过也无甚可想。”
“为什么?”
“臣十七岁入宫时,每日都想离开此地,时间久了,渐渐明白,宫内宫外无非皮囊所限,便是去了宫外,又能做什么呢?”
世家子弟骑马、狩猎、宴饮,那些皆不是赵三郎所爱。
就算出宫又能怎样呢?
赵玉珩说:“臣如今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了,其实每日这样看着陛下在前朝努力,臣心里也很高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实现夙愿的方式?”
她可以实现他的夙愿。
他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姜青姝偏头看他,轻轻一笑,“三郎和朕有同样的心愿,既然如此,那三郎就一直看着朕吧,不要离开。”
“臣会好好看着七娘的。”
赵玉珩在月下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来,远远侍奉的许屏看着这一幕,心中只道好一对璧人,可真般配啊。
他摩挲着她的耳后,观察着她的脸色:“陛下困了么?”
“嗯。”
这几日每天都被他逼着早睡,现在她的生物钟真是被硬生生扭了过来,到点就困,想熬夜都熬不了。
就算是穿越之前,她的作息也没有这么健康过。
跟赵玉珩在一起,真是养生到了极点。
姜青姝又与赵玉珩说了一会儿话,便转身去沐浴更衣,随后就歇息了。
早朝时分,有大臣奏报了三件事。
首先是青州丹柏县连降暴雨,庄稼冲毁,百姓房屋被毁,大量灾民涌现别的县。
因为古代消息传递实在滞后,且丹柏县县官最初以为只是小灾,隐瞒不报,也没有管那一小批灾民,后来发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这才开始上报,消息传到御前时,距离涝灾已过去了一段时间。
张瑾冷淡道:“户部尚书即刻准备赈灾事宜,着令青州刺史安顿流民,抚恤农户,谨防地方暴动,待水灾停歇,重新统计人口,不得有隐户。”
户部尚书崔令之连忙出列,“是。”
张瑾又道:“有旱涝不报,主司应言而不言,令当地县尉杖七十,革职问罪。流民逃蹿,郡守或失察、或隐瞒不报,罚俸一年,允许将功补过。”
吏部尚书连忙应道:“遵命。”
在处理地方灾情这方面,张瑾已经很有经验,安排得有条不紊,姜青姝在这方面反而不是很懂,看着他安排,暗暗记下他方才的话。
随后便是御史台谏言。
宋覃果然对女帝的床帏之事十分执着,再次提议女帝选秀。
宋覃言辞激动:“如今后宫空虚,君后体弱,陛下膝下并无子嗣,宜尽早遴选合适的官家子弟,为陛下开枝散叶。”
姜青姝:“……”真的是够了。
姜青姝:“此事不急。”
宋覃:“陛下!这不仅仅是陛下家事,涉及皇储,更是国之大事!君后既然四年无法被陛下诞育子嗣,陛下便要尽早选秀,切不可敷衍了事。”
姜青姝眼皮子跳了跳。
赵柱国今日来上朝了,此刻已经有些不满,冷哼道:“陛下还年轻,岂能耽于后宫!宋中丞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宋覃身为十年都得不到提拔的御史,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冷静回怼:“赵柱国此言差矣,君后体弱,若皇室血脉延续皆系于君后一身,也不知君后可否担得起?”
谢党有大臣开始动女帝后宫的心思,连忙出列道:“臣附议,宋御史所言极是。”话音刚落,便看到谢尚书在瞪自己。
那大臣:“……”
对方一头雾水地摸了摸鼻子,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能给女帝后宫塞人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谢尚书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其他几个世家也纷纷出列,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多数人是赞同的。
毕竟如今女帝后宫只有君后一人,实在不利于局势平衡,有时枕边风的效果还是很重要的,谁都不希望这便宜让赵家独占了。
姜青姝听得简直脑仁疼。
果然,每个皇帝都受不了大臣插手后宫之事,但是每个皇帝或多或少都要经历这种场面。
最后她折中道:“众爱卿所言,朕已明白。可而今国库空虚,朕忧心地方涝灾,无心选秀,礼部尚书可先将选秀事宜列出条陈,容朕仔细斟酌。”
礼部尚书一拜:“是。”
随后,便是第三件事。
吏部尚书郑宽再次出列奏报,对于监门卫大将军空缺一事,吏部参考兵部职方司提供的名册,已经拟出了几个待选名单。
郑宽心里明白,从天子最近的举措也可以看出,天子并不想任由世家的人,于是他推举的名单大多是背景清白的白身,看起来都无可挑剔。
姜青姝没有答话。
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数值如何,但她更确信郑宽不会完全推举背后没有支持者的人,她更想培植自己人,并不想这么早定下人选。
但张瑾没有给她机会。
张瑾站在那等郑宽念完名单,便淡淡道:“范高寒,此人可以委任。”
郑宽习惯性地把张瑾的话当成谕令,闻言就要领命,还没来得及弯腰,便听上面的女帝说:“不行。”
众人微微一惊。
这是姜青姝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反驳张瑾,众臣面面相觑一阵,都默不作声,郑宽也僵在了原地,悄悄观察张相的脸色。
张瑾神色毫无波澜,淡淡道:“范高寒身家清白,且为人忠心,亦立下过功劳,当年为武举第一,可堪大任。”
姜青姝说:“有关人选,朕还想再考察考察。”
张瑾皱眉,抬眼,眸色微冷,“陛下。”
姜青姝不想退让,监门卫为内军,不选好这个位置,将来或许会有第二个刺杀事件,她好不容易将身为谢党的樊聪撤职,绝不能让张瑾安插自己的人。
她和张瑾远远对视着,尽量克制紧张,用缓和的语气说:“此事不急,任用贤才自然要多方面考察,郑卿方才推举的其他人未必也不行。张相就让朕再斟酌一二,可以吗?”
张瑾冷淡地看着她。
殿中此刻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姜青姝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她知道,张瑾并不稀罕给她面子。
她对上他,显得太无力了。
就在她想如何再开口时,一直旁观好戏的谢安韫倒是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有理,监门卫大将军品秩极高,又直接关乎宫禁安全,仔细挑选挑选,也是极好的。”
姜青姝忍不住看了谢安韫一眼。
这个人居然帮她说话了。
谢安韫的行为不难理解,刚被撤职的樊聪是他的人,谢安韫当然很是不悦,但与其安插张瑾的人,他更乐意看女帝去争夺这个人选。
“张相以为呢?”谢安韫语气挑衅,笑道:“张相这么急着敲定人选,该不会有私心吧?”
“谢尚书慎言。”
谢安韫捧着玉笏出列,拜道:“张相素来公正,陛下想要多考察几日,亦无可厚非。”
张瑾乌黑的双瞳仿佛蒙了一层冰,甚至不屑于去多看谢安韫一眼,仅仅安然地立在那儿,便赫然令气氛紧绷。
他似是在思忖,片刻后平静道:“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便再考察几日。”
姜青姝微笑:“好。”
她看起来毫无不悦之色,甚至还很体贴地对张相说:“这几日人选考察,朕还是要劳烦张相。”
张瑾抬手拜了拜,也算尽了臣下的礼。
散朝之后,众臣不由得对朝参上的事议论纷纷,姜青姝看着张相离开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天子神色并无不悦,但秋月却看出她是在努力克制,在她耳侧小声道:“陛下不必为此动怒,张相向来如此,其实陛下今日能在早朝上争取到让步,已比之前强上许多。”
姜青姝闭了闭眼,“那是因为谢安韫开口了。”
党派制衡,谢安韫开这个口,也不是为了她。
“张瑾肯让步,无非笃定即使再过几日,监门卫大将军的人选依然不会变。”她头疼不已:“朕这几日一直在找人选,当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朝中可用之才几乎被他们尽数瓜分。”
秋月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客官地提议道:“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陛下切莫操之过急,若实在无法定下人选,不如便让步张大人,与张大人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过僵。”
姜青姝:“朕明白。”
为君王不可任性,亦不可轻易展现喜怒,不能让臣下以为,这个皇帝会轻易因为一些小事而斤斤计较。
姜青姝右手敲着桌面,沉吟道:“秋月,你吩咐御膳房准备一些羹食,在今日张相下值之前送过去,顺便犒劳犒劳中书省诸位,再给今日负责涝灾的吏部和户部各送一份。”
秋月微微一笑:“陛下圣明。”
裴朔已开始着手查案。
因刑部对大理寺案有所质疑,此案大理寺需要避嫌,故而刑部派来了几个官员重新核查此案细节,裴朔也在此列。
想杀裴朔的人自然在伺机下手。
姜青姝在君后宫中喝茶,看着实时上面时不时蹦出的王楷动态,神色冷静:“希望那个王楷能聪明点,能瞒过谢安韫的眼睛。”
赵玉珩问:“陛下觉得,值得吗?”
“那要看能得到什么了。”姜青姝说:“为了一个大理寺卿,并不值得。”
大理寺卿是文官,手中没有兵权,治国理政她可以徐徐图之,如今最重要的是坐稳皇位。
赵玉珩何其聪明,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为了左右威卫?”
“嗯。”
姜青姝指腹摩挲着白玉瓷盏,低声说:“左右威卫大将军,作为外军,各自遥领二十二折冲府,折冲府上府一千五百人,中府一千,下府八百,合计共五万兵马,是朕的心头大患。”
赵家手中也握有兵权。
按理说,这种话题比较敏感,但她却对赵玉珩直言。
赵玉珩如何感受不到女帝的信任,他也听说了今日早朝的事,文武百官要求女帝广开选秀,被女帝顶着压力暂且压下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直接告知百官,他已有孕的事。
但这必然会引起很多事端,而且还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或许也会和谢安韫一样对他下手。
若是从前,赵玉珩当知帝王无情,只会从利益方面去考量此事,并不会认为这是陛下为了他着想。
但如今,他肯信。
正如他对她,除却君臣之外,更多的是身为夫君的爱重。
赵玉珩沉吟道:“为了避免王世子失手,臣会让家人暗中照看裴朔,金吾卫那边也会说一声……让他们尽量配合刑部调查,但愿陛下没有看错人。”
姜青姝笑了起来,“三郎总是替朕分忧。”
满园春色逼人,苍翠欲滴、草长莺飞,隔着一带翠嶂,身穿盔甲的薛兆按剑来回走动。
霍凌原本守在那儿,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清脆婉转,好似檐下摇晃的风铃般动听,是来自青春年华的少女,便不禁抬头,悄悄望远处瞧了一眼。
女帝正与君后说笑。
佳人与郎君,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般配。
一个为另一个怀了孩子,一个为了另一个甘心服毒。
君后肯定很喜欢陛下吧,君后素来性情淡漠、深居简出,却只有在陛下来时肯出来晒晒太阳,他肯逗陛下笑,男人只会有耐心逗喜欢的女子笑。
更何况……心甘情愿地为她生孩子。
而陛下呢?
陛下这么好的女子,这么好看、这么尊贵,也只有明珠一般的君后才配得上。
其他人得了她,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霍凌这样怔怔地想着,却又无端想到她捏自己的脸一刹那,明明他很冷静,耳根却好像着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烧了起来。
被春风一吹,才冷静了几分。
他克制地闭了一下眼睛。
大理寺重新传唤了那杀人案的几个证人。
刑部的官员根据大理寺提供的证词,重新依次询问当日的情况。
裴朔官阶不高,只能作为旁听,且询问过程中不得插嘴。
事后裴朔觉得疑点太多,又亲自去问了这些证人,只是此刻不在衙门,他们说的话无法作为有效证词。
首先是那左威卫大将军之子郜远。
对方不知道大理寺审了一遍为何又传唤一遍,被问完话之后便急着离开,却被裴朔叫住。
“干什么啊?该说的我都不说了吗?”那人很不耐烦,“我还要去赴宴,没时间跟你们在这儿耗时间。”
裴朔道:“当日还有一些疑点,在下想问问。”
“是你问的,还是刑部?”
“是在下。”
郜远上下打量裴朔的官服,“就你?我凭什么要配合你?该走的流程我已经走过了,别在这碍事,滚开!”
说着一扬马鞭,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好不嚣张。
其次是金吾卫。
那金吾卫中郎申超早已被人提前打好招呼,对这位官阶不高的裴大人很客气,对他拱了拱手,“裴大人有什么疑问,尽管问。”
裴朔问话,不像刑部和大理寺只是走流程,反而极为细致:“你们每日晚上什么时辰开始巡逻?”
申超:“每日申时换值,分为五队人,我这一队是从酉时开始。”
“可否详细介绍路线?”
“从金光门到延兴门,路经群贤、延寿、太平、光禄、兴道、务本……最后从东市过升平坊,向东过升道坊,抵达延兴门。”
“你们发现嫌犯时是戌时三刻,按照距离计算,应早已过了东市,为何会在平康坊发现嫌犯?”
申超微微一惊,想不到这个裴朔这么缜密,居然会根据时间推算距离。
他正色道:“裴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平康坊紧邻皇城,从北门进,北、中、南巷便是最著名的三曲,先前被天子下令查封的寻芳楼,便是此间最受欢迎的青楼之一。”
“无论是达官贵人、名流雅士,都喜欢流连此地,南曲、中曲多教坊官奴,亦是官员宴饮助兴之地,而北曲仅为接待富家子弟、平民白衣之处。由于过于鱼龙混杂,金吾卫也会着重巡逻此处的北曲,有时会遇到行为鬼祟之人。”
裴朔抚着下巴沉吟,“那日遇到了?”
“是。”申超答:“我们巡逻到北曲之时,有见到一道人影过去,一路追踪,却跟丢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耽搁了时间。”
“耽搁时间之后,就正好碰见那一身是血的嫌犯跑出来?”
申超点头。
说到此,申超也觉得奇怪,“说来,我也怀疑先前那人影是否与这次命案有关,但嫌犯身上有血,且有其他人为证。”
裴朔问:“你抓到嫌犯之时,可觉得有其他蹊跷之处?”
申超回忆了一下,摇头,只道:“那嫌犯表情惊恐,若非说有什么蹊跷,一般人被发现杀人之后,应急于否认罪过,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裴朔想起,那案卷上明明白白写了,凶手作案的原因是情杀。
因情杀人,死者是一个歌伎,这一点看似合情合理,但若说是冲动杀人,被抓到时表情惊恐是正常的,但为何歌伎的家人也被尽数屠尽?若是预谋灭门,应当也早已制定好了潜逃的计划才对,就算自首,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会如此慌乱。
裴朔便打算离开。
他临走时,问申超:“申将军要一起吗?”
申超:“啊?我?”他指了指自己,表情迷茫:“我去干什么?”
裴朔:“刷脸。”
说刷脸,就真是刷脸。
申超身为管理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大多数京官表面上也给他几分颜面,裴朔这张脸去哪里都不顶用,但有申超这个金吾卫中郎将在,就很管用。
申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莫名其妙就从证人变成了跟班。
不过好在他今天沐休,赵将军又吩咐他关照这个裴朔,这个裴大人又很有趣,他也乐意结交,顺带去刷刷脸。
首先去的是刑部监牢。
裴朔和侍郎季唐打了一声招呼,就亲自见了那犯人一面,他隔着牢门朝里面看,只觉得那犯人很年轻。
他的目光微微一落,看到那犯人的双手。
“此人是杀猪的,经常握刀,能同时杀死几个人,也很合理。”有小吏说。
裴朔没有多言,只是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那犯人的双手,随后起身,“走。”
申超好奇:“这就完了?”
“完了。”
“你不问话?”这些文官不是都很婆婆妈妈的吗?
怎么裴朔这么利落?
裴朔负手慢悠悠地在前面走,闻言轻笑一声:“该问的别人都问过了,我再问又有什么意义?自然是发掘一些……嘴里说不出来的信息。”
“走,去仵作坊。”
春季一日比一日炎热,尸体放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开始腐烂发臭。
裴朔掀开白布蹲下,看到那些尸体神色毫无变化,开始蹲下验尸。
申超捂着鼻子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裴大人,你还懂验尸啊?”
裴朔平淡道:“以前无聊时看过几本医术,想来知识都是互通的。”
虽说如此,但他的手法却很是娴熟,仔细检查尸体身上的每一个创口,甚至连尸体的头发和牙齿都不放过。
申超看得眼皮子直跳,忍不住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裴朔在水盆里净手,不由得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裴朔说:“有问题。”
“什么问题?”
“伤口。”
“伤口?”申超捂着鼻子凑过去看了一眼,除了那几个大的刀伤,没看到有什么稀奇的,“你再说明白点儿。”
裴朔扫了他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申大人就这么好奇?”
申超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带着走了,一时啼笑皆非。
他心道:这裴大人人格魅力当真是不一般,官阶虽小,但仅仅站在那儿,便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申超说:“裴大人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方便啊。”裴朔慢条斯理地说:“申将军请我吃饭,这几天一直陪我刷脸,我就告诉你。”
申超身为武官,平时几乎不和文官来往,也不知道裴朔在刑部的名声,一听只是吃饭,当即豪爽道:“小意思!”
然后两个时辰后。
申超破财了。
申超:“……”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酒楼里,申超把裴朔喂饱了之后,才听到这相貌清隽的文臣摇着折扇,轻笑道:“其实很简单,那些尸体身上有搏斗的痕迹,也有打斗导致的小伤,还有致命一刀,并且每一刀都是一样的手法,都是用右手,且刀口由深至浅,可见凶手杀人时体力渐渐不支。”
申超:“这不是天衣无缝吗?”
“恰巧相反。”
“哦?”
裴朔说:“试问中郎将,若是你杀人,对方是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你与他们打斗,可会逐渐疲软?”
申超想了想,摇头。
“便是对上十来个练家子,只要不是常年行军之人,短时间内我也不会。”申超说。
金吾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申超习武多年,最清楚这些。
裴朔微微一笑,“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设计好了制造完美的杀人场面,却忘了被栽赃的这人,和中郎将一样,曾是行军之人。”
申超一惊。
他脱口而出:“行军之人?!那不是个杀猪的吗?”
裴朔问:“杀猪用的是什么工具?”
“放血刀?剥皮刀?剔骨刀?我对这个也不是很懂。”
“和你拿剑的手法是一样的吗?”
“应该……不一样?”
“那茧子是一样的吗?”
“……也不是。”
申超被问着问着,顿时醍醐灌顶,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裴朔。
“你……”他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我说你去刑部监牢又不用我刷脸,叫上我干什么,原来是故意把我叫过去,用我手里的茧子跟他的茧子作对比?好你个裴朔!你当真是——”
当真是,查案如神。
申超今日委实是涨了见识,满是敬佩地看着他,
裴朔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黑眸深处一片冷静,偏头望着这城外来来往往的百姓。
最终一合折扇,轻叹道:“区区不才,能体察这冤情,也不过为这天下无辜百姓,聊尽微薄之力罢了。”
由霍凌作为中间人,姜青姝很快就收到了裴朔查案的最新进展。
那是裴朔亲自所写的密信,字迹龙飞凤舞,如铁画银钩,将目前查到的细节一一说出。
姜青姝看得无比仔细,看完一遍甚至又看了一遍,连一边的秋月都忍不住笑:“陛下,这上面写了什么?怎么看了这么久?”
姜青姝将密信用火点燃,乌黑的瞳映着火光,掠出淡淡笑意,“只是很惊讶,这个裴朔居然这么聪明,这么快就找了几个帮手。”
“哦?”秋月问:“他找了谁?”
“找了金吾卫中郎将。”
“还有呢?”
“还有……”她一顿,微笑:“……朕。”
秋月面露惊讶,看着天子缓缓敛袖起身,指尖的灰烬簌簌而落,被赤舄碾入足底。
女帝淡淡道:“他在密信中要求朕帮他一个忙,也是有趣,朕第一次被一个臣子要求帮忙,只是这忙颇为棘手……便是朕,也有些犹豫。”
她语气苦恼,但既已起身,便是决定帮了。
“摆驾,朕要去一趟兵部。”
秋月堪堪开口,便见女帝抬手制止。
姜青姝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君王老是闷在宫中也不好,偶尔也要去亲自去下面看看,体察一下臣子的工作。”
可那是兵部……
虽说天子去尚书省也不算多危险,但秋月总是觉得有些不妥,若是户部刑部倒还好,偏偏又是兵部,这个最棘手的部门。
姜青姝也懒得更衣,直接叫了外头轮值的薛兆进来,“不必准备太隆重的仪仗,尚书省就在宫外不远,你派人清一下道便好。”
薛兆皱眉。
他奉命看着天子,虽说近日和女帝还算和谐共处,但若放任小皇帝乱跑,事后可能会被张相问罪,便直接开口拒绝:“陛下,您不宜出宫。”
“张瑾说了不可吗?”
“臣……”
“张相同时忙于尚书省和中书省的事,实在是太繁忙了,朕去尚书省,也仅仅只是慰劳一下臣子,若是能碰见张相,顺带再与他说说选拔监门卫的事。”
姜青姝一再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图,再不给天子面子,便显得薛兆有些不知好歹了。
但偏偏,薛兆是个死脑筋,在他的概念里,只有“张相吩咐了的”和“张相没有吩咐”这两类事。
也正是这样的死脑筋,才最好用来监视天子。
姜青姝说了这么多,谁知这薛兆还死死地拦在那儿,她本来有些不悦,此刻倒是觉得好笑了。
她站在身材健硕、个头高大的薛兆跟前,显得很是瘦小可欺,气场却不输于他。
她抬头望着他低垂的眼睛,又耐着性子说:“薛将军,便是张相此刻在朕的面前,朕若执意要出宫,他也未必会拦。”
“早朝时分,朕与张相有分歧,此事满朝皆知,有心人难免会揣测朕与张相不和,这样的揣测自是无中生有,但终究影响不好。今日你若执意阻拦朕,少不得坐实这谣言,张相或许还会落了个独断专行、专权欺君之名。”
“张相素来勤恳为政、名声极好,你想替他决定,败坏他的名声么?”
“相反,你若跟朕一起去尚书省,朕的一言一行,你皆可以事后全部转告给张相,他也不会怪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