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是没有用的。
姜青姝经过早朝时那一气,已经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她必须正视自己的处境,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在羽翼没丰满的时候就直接硬碰硬。
张瑾,可不是谢安韫。
她所谓的“帝王尊严”,在他眼底都不值一提,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皇权的摆件,和一块玉玺、一纸诏书没有区别。
这样一个象征物,要么听话地做傀儡,尚有活动空间,一旦过于闹腾,就会被出手镇压。
就像她刚穿越时被拘束在寝宫一样,那时正是原身闹完不久。
等着吧。
她会让张瑾后悔轻视她的。
她微笑着和薛兆说话,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喊大闹,也没有砸花瓶,仅仅扮演了一个意图简单、温顺安分的傀儡小皇帝,薛兆这才有所松动。
他微微抬眼,对上女帝的眼睛。
“是。”
他迅速垂首,侧身让开。
出宫城,往东南,第一个街区的最南端便是尚书省,临靠承天门街。
天子亲自出宫,仅仅主街道肃清,也未曾用过于铺张的仪仗,怕打扰他们做事,更没有派人主动知会尚书省众官员迎驾。
她仅仅步行,尚书左丞尹献之忙碌过后,远远看到外头有千牛卫,这才猛然一惊出来迎驾,正要跪拜,姜青姝却说:“爱卿免礼,既然你来了,便给朕引路罢。”
尹献之连忙躬身问:“不知陛下大驾,可是有何要事……”
“不必紧张,朕只是来看看。”
她掠过尹献之身边,兀自走近衙房,远远就看到好几个忙碌的身影,但都不是紫色官服,便问:“太傅和张卿不在么?”
尹献之道:“张大人今日下值早,太傅方才去户部了。”
她看了一会,偏头笑道:“氛围紧张,各司其职,可见朕的左右二相平日里御下严明,无人敢偷懒。”
尹献之躬身,不敢接话。
女帝又说:“带朕去兵部看看。”
尹献之虽然心里讶异,不知道女帝去兵部干什么,但还是在前头带路,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女帝身后紧跟着的薛兆将军,微微放下心来。
虽然尹献之很谨慎,但方才他那一眼,姜青姝也注意到了。
她大可以挑薛兆不轮值的那一日来,底下的千牛卫就算要拦,也没有薛兆那么难缠。
但她就是故意带薛兆来的。
薛兆在,就会显得她此举是张相默认的,也是侧面说明张相和女帝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僵化。
而且去兵部这种地方,带别人她还真不放心。
谢安韫此刻就在兵部。
兵部近日囤积的事务不多,较为得闲,听闻天子亲至,他怔了一下,随后就轻笑了声。
“真是稀奇。”
他放下手中的案卷,语气轻嘲,“我们这个陛下,还真是时时刻刻给人惊喜。”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
那双风流的桃花眼,此刻看似镇静,却又隐隐夹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兴奋,很快就锁定那个站在衙房之中的纤细身影。
“陛下。”
他一步步靠近,抬手行礼,明明人在弯腰,眼神却是直勾勾盯着她的。
姜青姝:“……”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见这个疯子。
姜青姝没有直接和他对视,而是展目看向四周,淡淡道:“朕来兵部看看,诸位宵旰忧劳,委实辛苦。”
众官员纷纷表示自己不辛苦,谢安韫笑道:“臣等哪有陛下劳累,陛下又要处理政务、又要抽空来关心臣下,这几日还瘦了,看着都让臣心疼。”
“……”
谢尚书一开口,众人都垂首,不敢接茬。
姜青姝这几日的确瘦了,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更衣时侍从给她系的裙带变长了,侧面说明她的腰身又细了一点点。
但不明显。
至于谢安韫为什么能看出来……
他抱过。
正常人搂过一次腰,是绝对记不起来的,但若抱过一次后不断回味,他比谁都清楚她的腰身到底有多细。
他也的确在看她的腰。
好在薛兆适当上前一步,阻隔了谢安韫的目光,无声护住了身后的女帝。
谢安韫收回目光。
他拢着袖子,笑着看向不肯和他对视的女帝,心想:虽然腰身细了,可是她的神态看起来更加有神了,眼睛更亮了。
她又变美了吗?
也许是错觉,是他好几天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她了,那种热情消弭了几天,看似沉寂下去,一看见她,那种惊艳得移不开眼的感觉又统统奔涌回来了。
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能夺、不能要?
见如斯美色而不心生霸占之心,才真真是暴殄天物。
但谢安韫也想起来,上回他和她闹得不太愉快,他还无意间惹她生气了。
这一回,他要耐心一点,不能吓坏她,如果她更喜欢温柔的那一套,他也是可以适当装装温柔的。
她那么亲近赵玉珩,不就是因为赵玉珩表面看着温柔体贴,最能让女子放松戒备吗?
谢安韫垂眼望着,笑问:“陛下亲自来兵部,是要查看臣等工作进度吗?”
姜青姝走到一个案前,随意翻了翻上面未完成的文书,站在那案前的官员紧盯着她的动作,紧张得汗流出来了,唯恐被女帝挑刺。
谁知她只是看看,便把那文书放了下来,微笑道:“是啊,朕只是来瞧瞧,诸位继续忙,不必理会朕。”
谢安韫说:“臣带陛下走走?”
“那就劳烦谢卿。”
两人客客气气,仿佛和睦的君臣。
尽管她是为裴朔而来,他也又一次刺杀裴朔失手。
谢安韫走在前头,带她参观兵部四司,为她仔细介绍兵部四司的职能以及近日事务,又带她去了放置文书的处所。
里面的文书分类详尽、摆放齐整,上面都有额外标注,条理分明,一部分已经受潮泛黄的陈旧文书刚被单独整理出来,放在一边,似乎等待重新誊抄整理。
姜青姝没有乱碰,而是看向身后的秋月。
这些文书都太老旧,秋月为了避免书页散开,小心翼翼地双手托起,呈举在天子面前。
姜青姝看了一眼,“朔北军?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是五年前先帝裁撤的一支军队。”
谢安韫淡声道:“朔北军统率主要盘踞西北关隘,对抗漠北及陀汗国等,当年倒是立下不少战功。”
“那为何裁撤?”
“时任吴州都督兼节度使姚蒙执掌此军,但朝中难以满足边军后勤供应,只好放权地方军屯粮食,但此措致使姚蒙军政大权过重,久则生变。”
“于是,先帝便撤了此军?”
“姚蒙年末入宫赴宴,于礼仪上过于僭越,此事被指为拥兵过重无视君威,后来在几位重臣的共同弹劾谏言之下,先帝问罪姚蒙,再将吴州军事划分给毗邻二州,撤除朔北军,二十万大军重新分配,部分遣散。”
姜青姝细细思索,觉得此举措倒也合理,节度使实授旌节,权力过重,真的很容易生变。
她伸手翻了翻页,细细看了看,又说:“这朔北军镇守漠北二十年,军中老将领只怕只知统率,不知帝王,陡然遭此裁撤,只怕心生不满。”
五年前。
并不是很久远。
裴朔在信中说,那个嫌犯看似是个屠夫,手中的茧子却表明他曾是个持剑习武之人,本朝实行府兵制,按照规定,成年男子若二十一岁从军,退伍便是六十岁,无故不得退。
所以裴朔认为,那嫌犯是被朝廷所裁撤的。
按照年龄推算,近十年裁撤的军队,也只有吴州的朔北军。
而裁军,朝堂一般会给予补偿,甚至会赐予勋官名号,能在乡中任职,可以自己谋得生计。吴州当地的士兵按理说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京中来。
怕是有什么隐情。
其实姜青姝有一些觉得裴朔过于缜密,甚至是想的太多了,谁查案还会对嫌犯的背景深挖细究?但她依然选择相信裴朔,替他走这一趟。
她突然说:“当时裁撤的士兵都是如何安置的?可有名册?”
谢安韫说:“有。”
“朕要看看。”
谢安韫没有动。
她偏头看向他,发现他深深地盯着自己,“陛下这么关心这朔北军是为何?”
她毫不避讳地回视,“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为何不能关心?”
谢安韫倒也不为难她,回身吩咐小吏,片刻后,昔日的文书被呈了上来,这一批是已经誊抄好的,上面的墨迹还很新鲜。
姜青姝很快地翻看,果然印证了裴朔的猜测,当时军队人口趋于饱和,军费过重,先帝并没有扩建府兵规模,甚至还大大削减了,老兵被安置在吴州当地,伤亡者还额外分了田地。
她心里暗叹。
那嫌犯怕是冤上加冤。
姜青姝只是粗略地扫视了一下重点,她没有注意到,谢安韫一直在看她。
等她看完之后抬头,恰好对上谢安韫放肆大胆的视线,不由得皱眉。
“谢卿自重。”
谢安韫看着她,慢条斯理道:“臣方才只是在想,陛下今日一身常服,头上也没有戴什么东西,着实太素了。”
姜青姝:“哦。”多管闲事。
谢安韫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坠着流苏的琼台凤尾簪来,金丝绞着凤首明珠,熠熠生光。
“臣觉得,这只簪子适合陛下。”
姜青姝:“……”上班随身带钗子,别告诉她,他不会天天都带在身上想送给她吧?
她并不想收谢安韫的礼物。
她看了一眼那簪子,委婉拒绝:“朕身为君王,当以身作则行节俭之事,不当戴如此浮夸华丽的簪子。”
谢安韫神色微冷:“陛下不要?”
“不要。”
你还是给你外头养的其他美人吧。
谢安韫眸色暗沉沉的,没说什么,突然咔嚓一声,他直接把那只发簪掰断了,价值连城也毫不心疼,看得姜青姝眼皮子一跳。
他将其掷开,冷声道:“既然陛下不喜欢,那此物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青姝:“……”
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性格很容易走极端。
拜托你搞清楚,女生拒绝一个男人的礼物,嘴里可能是各种各样的理由,那也不过是委婉地给你一点面子,但究其根本,就是不喜欢你,不想接受任何礼物给人希望。如果这是君后送的,她是会要的。
他掰簪子有什么用啊?
姜青姝皱起眉头,她身侧的秋月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拾起地上的簪子,笑着道:“这做工倒是罕见的精细,谢大人的眼光委实不错。”
秋月时时刻刻都在操心小皇帝的安危,以忍字为主,但对谢安韫,姜青姝却不给面子,直接道:“谢卿好意,朕心领了,日后莫要再如此铺张浪费。”
谢安韫:“陛下说这话,真是狠心啊。”
“狠心?”
“臣被拒绝,简直难过得连心都要快碎了。”
谢安韫又上前一步,却被薛兆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看了一眼薛兆,嘲讽道:“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啊,陛下打算以后每次见臣,都带上薛将军么?”
话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却陡然森冷了下来。
这温柔才装了片刻,便又装不下去了,他果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啊,谢安韫在心里暗叹,目光却依然死死地攫住她。
姜青姝含笑看了一眼保护她的薛兆,说:“未尝不可。”
谢安韫:“薛兆也未必比臣安全。”
“那还是谢卿更危险一些。”
谢安韫听到她毫不犹豫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起来,笑容中却带着自嘲的意味,“臣算是明白了,臣现在的形象完全没办法挽回了,就算变得和君后一样,陛下也独独对臣有偏见,不喜欢臣。”
姜青姝:“……”
这话怎么听起来又酸又哀怨,完全不像谢安韫的风格。
谢安韫有很多眼线的。
最近,无论是那个翰林沈雎、还是内侍省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他们无一不在跟谢安韫提及,说女帝和君后感情极好,日日同床共枕,白天时常下棋赏花,二人说说笑笑,简直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他甚至不敢听细节。
谢安韫快忍不下去了,他太想她了,如果早知道下毒之事会导致她和君后走得这么近,他那日一定不会派人下毒。
年少时,谢安韫奚落赵玉珩仕途断送、困于深宫,而他春风得意,无比逍遥。
如今却尽是意难平。
他本可以娶她的。
她本来就是他的。
第37章 大理寺案5
好在放置文书的处所此刻没什么人,谢安韫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很多人听见。
秋月神色变幻,双手捧着断裂的簪子,垂首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而薛兆,只是面无表情地按剑而立。
他身材健硕,如同一堵宽大的墙,就这么大剌剌地挡在女帝和谢安韫之间,也没有任何不自在。
他对谢尚书说的这一番话毫无反应,也对谢尚书求爱不得的心思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无聊。
他只是时刻防备地盯着谢安韫的动作。
只要他敢上前一步。
只要他敢动一下女帝。
谢安韫自然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薛兆身后、气定神闲的女帝。
“好了。”
姜青姝仅仅只是轻笑一声:“谢卿身为朝臣,当建功业、扶社稷,如此站在这里自怨自艾,才当真是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徒徒落了下乘。”
她神色安然自若,仿佛方才无事发生,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方才他那番剖白可笑至极。
她啊,并不在乎。
谢安韫看着她,眸子仿佛蒙上一层水光,波动起伏,潮湿晦暗。
姜青姝示意秋月把文书放回去,理了理袖摆道:“时辰不早了,辛苦谢尚书了,朕也该回宫了。”
谢安韫后退一步,抬起手行了一礼,“是。”
姜青姝从他面前施施然走过去,广袖掠起的风隐约带着御前特供的熏香之气,萦绕在鼻尖。
守在外头的尚书左丞尹献之见到女帝出来,连忙躬身相送。
“恭送陛下。”
姜青姝返回紫宸殿后,亲自写了一封密信,折好交给身侧的秋月,让她寻机转交给霍凌,顺便扫了一下秋月的数值——忠诚98。
如果说,秋月的初始忠诚度是因为先帝所托,如今的她才真正算是姜青姝的心腹。
自她穿越后,秋月虽在她跟前殷勤忙碌,对她的命令也次次遵守,但终归只是被动行事,不曾主动。
譬如她在御花园被谢安韫截胡时,秋月是不曾相护的。
此外,秋月也时刻恪守规矩,几乎不与她说笑。
但有过设计谢安韫、敲打王楷、让秋月掩护出宫等一系列事件后,秋月已经能感觉到女帝的充分信任,如今在御前偶尔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与女帝说笑。
方才谢安韫掷开那簪子时,秋月主动去打圆场。
姜青姝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一看数值,果真如此。
她突然说:“阿月这几日也辛苦了,今日便早些下值歇息吧,朕桌前这一盘桃花糕味道不错,你便与底下人分食了罢。”
秋月惊讶地看向她,随后连忙行了一礼,低声道:“那不过是臣的本分罢了,臣能力有限,许多事不能为陛下分忧,才是惭愧,怎么可以再要陛下的赏赐?”
“你在想什么呢?”姜青姝含笑看了她一眼,伸手托了托她的手臂,“朕今日没胃口,这糕点放着岂不是浪费了?正好你没尝过,这一回御膳房新厨子做的糕点甜而不腻,很是可口,你也来尝尝。”
她这副轻松散漫的口味,就好像只是一个青春年华的活泼少女,在和身边亲近的人分享喜欢的甜食。
秋月笑了笑,也不再推脱:“多谢陛下。”
【秋月忠诚+2】
最后再一推动,就满了。
等秋月下去之后,姜青姝又继续翻奏折。
而宫外。
裴朔第二日一大早,就收到了密信。
他展开密信,迅速扫了一眼便已记下,以火烧毁密信,随后便起身去了刑部。
“大人。”
他直接求见刑部尚书汤桓,开门见山道:“下官想调取荆玮过往的全部记录。”
荆玮,便是那个嫌犯。
汤桓颇为惊讶。
但他既已支持裴朔,只要裴朔能证实大理寺此案的确有失偏颇,他便不吝援手。
汤桓当即让下属开始查卷宗。
但由于刑部每日处理的事务太多繁杂,荆玮又不是什么特殊人物,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裴朔又道:“查近五年,平康坊。”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大概只用了一个时辰,有小吏翻到了案卷,居然还有好几起,虽说都不是大事,但能被刑部记录在案的,几乎都涉及达官贵人。
也都与死者歌伎有关。
死者身为教坊官奴,也时常会赴达官贵人的宴会,表演助兴。
裴朔仔细看了记录,便大抵明白了。
“敢问裴员外郎看出了什么?”侍郎季唐甚为好奇,试探地问裴朔。
季唐这几日一直在观察这个官场新人裴朔,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轻蔑打压,渐渐变成了“没事别招惹”,如今裴朔在悄悄查这案,季唐一边看戏,一边居然产生了“这次裴朔折腾的终于不是我了”的庆幸感。
裴朔平淡道:“荆玮与死者相识已久,且情谊甚深。”
季唐:“……就这啊?”
这不是都知道的事么?这叫哪门子发现?那荆玮的罪状就是因情杀人啊!
裴朔并没有心思跟季唐解释,他又想到了什么,抬手草率行了一礼,又急匆匆地离开了刑部。
随后,他又极快地转遍了京中各个铺子。
从当铺、胭脂水粉铺子、丝绸锦缎铺子,到药房,全没放过。
申超一头雾水地跟在他后头,问:“又有什么发现吗?”
“荆玮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抓药,为御草堂常客,所抓取的药方除了极少部分是用于女子,更多是针对年迈体弱之人,药方和症状能与死者母亲对上。”
“所以荆玮不仅是和死者关系密切,与死者一家子也极为亲近?”
“是。”
裴朔冷静道:“且相比于为死者家人抓药,荆玮很少为死者买东西,无论是胭脂水粉、还是发钗饰品,都几乎不曾送过。”
“那他倒不像是会因情而屠人满门者。”申超摸着下巴道。
裴朔又去了平康坊。
申超一晃眼的功夫,又差点跟丢裴朔,这裴大人可真是来去如风,想他从四品武将,居然跟在区区六品官的屁股后头像个跟班……正想着,申超又大叫道:“景才!你等等我!”
景才,是裴朔的字。
相比于夜晚,平康坊大白天十分清冷萧条,并没有什么人。
发现死者的地方为平康坊北巷最深处的一个小别院,据郜远的证词,可知当时发现荆玮时,此人正在处理尸体。
证词上写:是前来行乐消遣的郜远路过,看到有鬼鬼祟祟的人影便大喊了一声,荆玮这才受惊而逃,却被金吾卫擒获。
因为发生命案,这小别院的其他歌伎皆已调到别处,只有几个嬷嬷还在。
无论裴朔问什么,对方都咬死了一句话,和证词一模一样。
裴朔却笑了。
他拢着袖子站在那儿,凉凉嘲讽道:“此案从案发距离今日,少说也有半月了,半个月前你们是这样的说辞,过了半个月还能说得一字不差,倒真是稀罕。”
那几个老嬷嬷神色躲闪。
申超没耐心,直接按着剑鞘亮出剑光,沉声喝道:“再敢撒谎,便是妨碍公事!我看你们又几条命担待得起!”
申超身材魁梧,浑身煞气,稍一冷脸,便无比有威慑感。
那几个嬷嬷当即吓得面色发白,有一个着实撑不住,不安地开口道:“我们也不知道太多事情,只知道沁儿和那个荆玮……关系是不错,荆玮时常过来照看她,不过这段时日……荆玮来得倒是不多了,反倒是那个郜公子……”
那几个老嬷嬷支支吾吾地说着,像是顾忌着什么,裴朔便问:“事发当夜,和死者沁儿一同演奏的其他歌伎呢?”
“她们近日被调去了南曲。”
“可有与沁儿关系好的人?”
“倒有个叫曲素的丫头,不过她前几日病了,今日才好,这才刚收拾包裹去了那边……”
有个老嬷嬷说了大概,裴朔黑眸骤然一冷,快步朝着南巷方向奔去。
申超追在他后头,这一回他福至心灵,并未问为什么,而是直接说:“这个曲素可能有危险。”
“是。”
“会不会是陷阱?这几个嬷嬷就这么说出关键证人了?”
“呵,当然不会。”
裴朔冷笑道:“你知道此案为什么这么不禁查么?”
看似天衣无缝,证词证人皆有,但实际上只要像裴朔这么细致地一个个调查,便能立刻查出来,证人也禁不起敲打。
申超:“为什么?”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拐入了南巷子,申超对此地轻车熟路,还认识不少熟人,仅仅随意一打听问路,便迅速到了那个曲素养病的后院。
裴朔在门口停下,闻到风中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冷笑道:“因为他们太肆无忌惮了。”
“权势滔天,横行无忌,只有无数次擅长瞒天过海、欺压良善之人,才会对自己的权势如此自信。”
他们根本不觉得刑部会扣住此案。
也根本不认为会有人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翻案,还敢得罪他们。
裴朔说:“申将军。”
“在。”
“砸门。”
申超后退一步,直接一脚猛地踹过去,木头材质的院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从中间轰然大开。
烟尘飞扬。
春风送暖,却混着一丝清晰的血腥味,院落中残留着不少打斗的痕迹,一道蜿蜒的血迹直直进入了屋子里头,里面躺着几个一刀毙命、横七竖八的死尸,看起来像是刺客。
似乎是刚刚被杀的。
没有死尸。
裴朔在尸体跟前蹲下,从申超腰侧拔出佩剑,依次割开尸体的衣物,一层层检查。
最后他发现了尸体腰侧的腰牌。
“齐国公府。”他语气一沉。
齐国公府为什么会派刺客,这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经过裴朔查,发现那一日和郜远一起来寻欢作乐的几个富家子弟里面,就有齐国公世子王楷。
绕了一圈。
居然绕到了王楷身上。
王楷真的觉得自己冤死了。
“我保证!我真的跟那个郜什么……哦,郜远是吧?我跟他没关系!他什么身份啊,区区武将之子,既不是三省六部、又不是五寺九监,家中连个爵位都没有,我好端端的跟他结交干嘛!我跟他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靠近官员住宅的布政坊中,一间隐蔽的屋子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王楷双膝跪地,满脸难色。
而他的不远处。
女帝正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王楷心道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人在家中坐,锅还能从天上来,他随便出门一趟,还能又被那个霍凌掳来兴师问罪。
那个裴朔到底什么来头啊?
女帝居然为他亲自来了。
王楷跪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焦急解释道:“……再说了,那个姓郜的想巴结着我都没门呢,他爹是左威卫大将军不错,那也是我那谢表兄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该巴结着我们王谢两家才是,哪有我王家反过来巴结他的道理……”
“那日晚上,我的确是赴宴了,谁叫那个伏敬设宴叫我啊……当时那么多人,伏敬说是新发现了几个美人儿,我都急着看人听曲呢,谁有那个闲工夫注意郜远……”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
姜青姝阖眼听着,用手中的团扇敲了敲椅子扶手,“说重点,为什么你的刺客会在那院子里?”
对于这个突发情况,王楷自己也很是迷茫,他抬头道:“陛下!您不是让臣派人去保护那个裴朔吗?近日谢表兄屡屡失手,已经开始怀疑了,我便派了自己手底下的两拨人去,一拨人故意带着我齐国公府的腰牌,佯装替表兄铲除裴朔,另一拨人便出手阻拦。”
“那日,我那前一波刺杀的人一路追踪裴朔,到了那院子外,趁着那南巷便于施展,那个金吾卫申超也在,便决定在那埋伏下手。”
“谁知道还没下手啊,那裴朔都还没入局……就碰到个厉害的。”
姜青姝摇着团扇的手一顿,微微眯眸。
“厉害的?”
王楷连连点头。
王楷一直对自己的人手颇有自信,唯独那一日,那几个死里逃生的刺客,一身是血地跑到他跟前跪倒,说碰见了意料之外、身手极好的敌人。
剩下的那些没回来的,几乎被那人一剑斩杀,手段狠绝利落得令人心惊。
王楷当时听闻,就满脑子“???”
谁啊?打扰他的人演戏。
他招谁惹谁了???
王楷一说到那个不速之客,话里话外也颇有些含糊不清,因为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是谁在坏他的事。
但他再三保证:“陛下!臣无论如何都不敢欺瞒陛下!那桩杀人案当真与臣无关!臣若与那案件有瓜葛,最开始便不会答应陛下保护裴朔,求陛下明察!”
他急得满头大汗。
看这样子,并不像是装的。
姜青姝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漆黑幽暗的眼睛,审视着地上的人。
片刻后,她语气平淡地开口:“无论你有何种缘由,那几具尸体既已出现,你便已经被拉入此案,并且因为那腰牌,此时你的嫌疑最大。”
她未说信他,也未说不信。
王楷怔了一下,随后一脸哀色,垂着头喃喃道:“臣真是无妄之灾……臣也终究是听陛下命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