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浩南想的八九不离十,姜青姝的确是认为,张瑾更可能保蔡古。
毕竟蔡古出事,安西战局可能就彻底脱离张瑾的掌控了,而且这件事中,张瑾一直在被迫帮崔令之擦屁股,他也许会不满于受到崔令之拖累,又无奈于双方联系太过紧密。
如果他狠下心来,借她的手自断羽翼打压崔家,未来再扶持更可靠的党羽,将来崔令之万一超出张瑾的掌控,那也只是一枚弃子,张瑾随时可以除掉他。
当一人好不容易爬到高处后,最该斩的人便是曾经扶持过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爬上来的全部秘密。
而后再扶持的党羽,都无法撼动自己一分。
而从姜青姝的角度上看,崔令之暂时不知道崔弈是张瑾所杀,但这也是她未来挑拨张瑾和崔令之关系的一大筹码,如果在此之前,崔令之先获罪了,张瑾一定会比她更快除掉捏有他把柄的崔家,她手上这张牌也可有可无了。
她考虑再三,还是先从兵权下手。
为了让蔡古认罪,霍凌还特意请旨去大理寺监牢见了他一面。
蔡古暂时没有被定罪,故而没被施加什么重刑,他起初有些慌张,到后来,逐渐气定神闲,似乎笃定会有人保他。
只要他什么都不说,事情就还有余地。
“你猜他为什么这么冷静?陛下已经下旨押濮阳钺回京审问,他难道不怕濮阳钺会供出他吗?”霍元瑶问兄长。
霍凌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他们想在路上解决濮阳钺?”
霍元瑶支着下巴,闻言歪了歪脑袋,眼珠子一转,沉吟道:“比如说畏罪自尽,只留下一封遗书认下所有罪?”
这都是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招数。
毕竟死无对证。
所以到底能不能让蔡古定罪,就看濮阳钺会不会死在半路上了。
霍凌决定连夜快马加鞭出京城,奔赴千里,前去阻止此事发生。
他身上还带伤,又这样千里迢迢跑去掺和此事,这怎么行?霍元瑶急急忙忙拦住兄长,让他别冲动。
“万一你去了阻止不及,濮阳钺死在路上,岂不是白白递给别人把柄?陛下已经明令你避嫌,让你去监牢悄悄见蔡古已是破例,你怎么可以再这样乱来?”
霍凌抬起漆黑的双瞳,面色沉着,嗓音透着一股冷峻决绝:“我不去?那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霍元瑶气恼跺脚道:“你这头倔驴!早知道我不跟你说这么多了。”
“你已经说了。”
霍凌背着剑戴好帷帽,他穿着利落的紧身衣,将短刀插在靴子里,打算出门,冷冽的嗓音消失在夜色中,“我无所谓会怎么样,只要陛下的目的能达成就好了。”
霍凌一向固执,只做自己认定的事,这种时候,大概只有陛下亲自来才能阻止他了。
可是霍凌知道,她不会来的。
她是高悬在天上的月亮,他则是被月光照耀的芸芸众生,只有他一心向明月,哪怕明月看不到他。
霍元瑶说得对,霍凌这一去,以他一人之力,也未必能阻止事情发生。
但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天底下,若论独步天下、横扫天下高手的本事,也唯有那么一人。
霍凌事后才看清他的样子。
少年咬开酒壶木塞,刚自顾自地灌完一整壶桂花醑,眸中涤荡着微醺醉意,被夜风吹散,清瘦劲拔的身影近乎与黑沉夜色融为一体。
然而月光照亮了少年握剑的白皙手指,和那张俊秀精致的面庞。
他翘着二郎腿,懒洋洋歪坐在屋顶上,怀里爱惜地抱着什么,似乎是一把锋芒内敛的宝剑。
霍凌一路辛苦地追,终于停下轻功,认出他是谁,“是你。”
少年黑眸微转,看定屋檐下的霍凌,懒洋洋道:“我也认得你,你是七娘的侍……”
霍凌握剑的手猛地收紧,眼皮骤跳,似乎被“七娘”二字狠狠蛰了一下,呼吸都要骤停了。
他怎么能这么叫陛下?
他和陛下的关系……
那屋顶上的少年话说了一半,“唔”了一声停下,似乎也觉得“七娘”二字叫起来不妥当了,他早就没有身份立场这样叫她了。
便也只是敛了笑,扬眉睥着他。
“我猜,你在给她办事?”
霍凌不语。
对于这个权臣之弟,他纵使知道他品性如何,也依然带有十二分的防备敌意。
相比于他的紧绷,行走江湖的少年显得要松弛得多。
他把手一扬,手中另一壶还未动过的桂花醑凌空扔来,霍凌抬手接过,皱眉不解。
“你是她的人,我才帮你。”张瑜说:“劳烦,把我的酒捎给她,顺带告诉她我想她了。”
霍凌心口一哽,心里有太多疑窦,不禁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
“你不知道我方才在做什么?”
“救人。”
“此人是什么身份,你可知?”
张瑜面对霍凌的一连串发问,歪头纳罕地瞧过来,笑了声,认真地说:“管他是谁,是她想救的人就对了。”
语气理所当然。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知道些什么。
又或者是知道,但不想让霍凌知道他在关注这些。
呼啸的冷风刺痛霍凌的耳膜,他的心脏也被冻得颤了一下,望着上方缄默不语,捏紧酒壶的用力到泛白,只是用视线重新审视这个传言中被陛下偏爱过的少年。
如他所想,很多人在与他争夺着这一轮月亮,非他一人在执着地仰望。
霍凌心里忽然有些茫然。
“走了。”
屋顶上的张瑜却不打算再说,兀自抱紧了怀中的剑,烟青色的衣摆极快地消失在视线中。
有濮阳钺在,蔡古便跑不掉了。
濮阳钺被关押入大理寺地牢之后,几乎用不着任何刑讯手段,便主动交代了蔡古与他合谋之事,他们本是各取所需,然而蔡古事后过河拆桥,让濮阳钺捞不着半点好处,既然如此,那便都别想好过。
濮阳钺并不知道蔡古背后还有谁,但他也不怕再得罪谁了,从他路上有几次差点被杀看来,对方并不想让他活,横竖不过一死,那还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
濮阳钺的供词被呈上御前之时,女帝正在和朝中举足轻重的几位重臣商议军政,她瞥了一眼供词,便直接将此物交给诸位大臣们传阅一遍。
其上,详细供述了他是如何和蔡古提前密谋,在庭州出事时杀了庭州派来的求援士兵,致使庭州失守的。
殿中几位大臣皆一行行仔细地看,面色凝重。等他们都看完,姜青姝才不紧不慢开口:“众卿可有异议?”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次应该是没什么转机了。
张瑾垂袖静立,第一次保持缄默。
此局已败。
自他知道蔡古平安入京开始,便已知结果。
败在何处?此番是他亲自调遣高手,且是他养了多年的暗卫,本有九成把握杀濮阳钺,并在霍凌出京救人时抓住霍凌抗旨插手此案的把柄。
然而这两处算计,几乎同时功亏一篑。
有人插手了。
是个年纪轻轻的绝顶高手。
且回来复命的暗卫说,对方武艺堪称无与伦比的精绝,身法剑势皆很像小郎君。
当年那小子还在府上时,整日想着溜出去玩,没少和张瑾府上的暗卫交手,故而那些暗卫认得一些独属于张瑜的招式风格。
只是当年的少年不曾认真打,如今他武功精进,认真拔剑出鞘之时,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
会是他么?
张瑾是最清楚阿奚行踪之人,也知道他最近云游之地离那里并不远,但他不愿意去往这边去揣测怀疑。
至亲的弟弟一向明事理,路见不平便会利落拔刀,斩灭世上一切不平之事。
更遑论是家国安危的大事。
若有这样的选择,张瑾不意外,阿奚未必知道此事和他心目中最好的兄长有关系,只是单纯地想要伸张正义、守护他喜欢的人。
可偏偏冥冥中的安排这样有趣,当他欲造杀孽时,竟是弟弟站在心上人的那边,阻拦了自己。
张瑾心里叹息。
殿中,郑宽最后一个看完供词,开口道:“臣以为此事已水落石出,蔡古和濮阳钺为抢夺功劳,犯下如此滔天之罪,必须严惩!此外,庭州之事既是有隐情,先前赵德元打败仗之事责任也并非全在他,也有必要向天下人交代清楚。”
姜青姝微微一笑。
“朕也有此意。”
对于一个血战沙场的将领来说,最大的诬陷莫过于因他才导致城池失守、山河沦陷。
便是为女儿的将来铺路,姜青姝也该让赵家洗去败将之名。
姜青姝让中书省去拟招,又召见了崔令之,给他看了那些刺客在牢里交代、事后又被梅浩南稍稍“润色”了一遍的供词。
崔令之原先还在庆幸自己算是脱险了,果然张司空还是保他的,一见此物大惊失色,整个人跪了下来,惶恐辩解道:“陛下,臣是被诬陷的……臣不知此事啊!求陛下明察!”
还敢说诬陷。
姜青姝倒也不戳破,只说:“崔卿不必紧张,朕只是私下召你,并未将此物公之于众,便说明朕也不尽信这份供词。”
崔令之浑身发冷,强忍着内心的惶恐低头道:“陛下圣明,这一定是有人意图诬陷臣,老、老臣……老臣断不可能欺瞒陛下……”
姜青姝一手支颊,另一手抬起茶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悠悠道:“朕也是这样想的。本来,凡有疑点,朕必会深入追查,好在濮阳钺被押送回京后没有指认是你,仅凭一个没头没尾的供词,朕也不想冤枉了肱骨之臣,竹君泉下有知,也会怪朕。”
女帝居然还没有忘记逝去许久的儿子,崔令之伏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地砖,面色微微动容。
姜青姝又淡淡道道:“只是现在想想,若路上截杀濮阳钺之人得手,死无对证之下,崔卿可就成了最大的疑犯,此事怕是就逃不了干系了。”
崔令之愣住。
他目光一凝,倏然抬头,双手撑地直起上半身,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一般,不确定地问:“陛下方才说……路上有人要杀濮阳钺……”
姜青姝:“是啊,若非霍凌及时赶到,濮阳钺只怕是没有命进入京城。朕没有声张此事,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流言,不过崔卿既是冤枉的,朕便直接告诉你了。”
崔令之心里却寒意顿生。
如小皇帝所说,如果濮阳钺真死在半路,刺客供出是他,他真就难逃干系了。
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司空不是会保他的么?可又是谁暗中派人去杀濮阳钺?难不成司空更想保蔡古……
姜青姝端坐在龙椅上,指腹摩挲着做工精美、嵌满明珠宝石的龙椅扶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崔令之的神情,很清楚,崔令之心里已经开始有所怀疑。
她就是想崔令之重新思考思考,到底依附于张瑾是不是活路,只要崔令之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对张瑾完全言听计从、毫不怀疑,她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点到即止。
“朕今日只是召崔卿来闲聊,方才的话,卿不必记在心上。邓漪,你送崔卿出宫。”
邓漪走上前去,崔令之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收拾好脸上的情绪,拜道:“臣告退。”
等崔令之离开,姜青姝才抽空瞥了一眼系统提示。
【司空张瑾影响力—2700】
【司空张瑾当前影响力:21052】
蔡古和濮阳钺被赐死的圣旨降下的那日,霍凌进宫了一趟。
少年面子薄,打从上次被打了屁股,就没好意思随便来御前溜达,那些曾经共事过的同僚见了都要打趣他。
可这次……
他考虑再三,选择了进宫。
——要把酒交给陛下。
霍凌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张瑜会把那壶酒扔给他,一壶酒而已,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涉及军国大事,随便一扔就让他交给陛下,未免也太随意了。
他就那么笃定霍凌愿意帮他把此物转交到御前?
霍凌回家之后,盯着那酒看了很久。
瑶娘不知情,还以为是兄长的东西,便擅自凑过去嗅了嗅:“嗯……云水楼的桂花醑。”
霍凌:“你认得?”
“是啊。”霍元瑶扬眉一笑:“所谓‘绮筵不惜十千钱,酩酊秦楼桂花醑’,云水楼的顶级佳酿,多少文人墨客都千金难求,说来,桂花所酿之酒,这个时节桂花未开,应是谁的珍藏吧?难道是裴大人送的?”
霍凌摇头。
“不是。”
是那个人送陛下的。
原来此酒是云水楼的。
那个张瑜……离京已经很久很久了吧,这壶酒却依然随身带着,也许是为了睹物思人,也许只是临走时想捎一壶爱喝的酒,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舍得喝掉。
霍凌心里隐隐有些酸酸的、涩涩的,说不清的不舒服,又不尽然是阴暗可耻的嫉妒,甚至算得上是……憧憬和羡慕。
能肆意表达感情,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而他好像……
霍凌心里忽然漏了一拍,迷茫地怔神许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闪出这个念头,他来不及细想,慌乱狼狈地收敛心绪,抄起桌上的酒壶就冲出门,翻身上马。
“阿兄?”
霍元瑶一路追出门,又看到他火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背影。
“怎么每回都赶着投胎似的……”霍元瑶摸着下巴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回屋,“真是没救了。”
原先兄长还什么都肯告诉她,近来却好像藏了什么心事一样。
她原是最了解兄长,如今倒有些看不懂他了。
霍凌亲自入宫,把此物交给了女帝。
他不能任由自己滋生杂念,就当自己是个无情的、僵硬的木头,只是为君王出生入死的少年孤臣,才不至于自乱。
“这是阿奚的?”
陛下一眼就猜到了是谁。
“是。”
霍凌单膝跪在地上,睫毛低落,手指无声捏紧。
少女今日穿着藕红色的裙衫,站在玉阶上,倘若忽视她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衣摆上绣着的金龙暗纹,她无政务时的装扮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今年的陛下,已经满二十岁了。
可和十八岁那年瞧着并没什么区别。
她一手掂着酒壶,唇角笑意灿烂,迫不及待地打开,仰头潇洒地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
辛辣且香醇。
“好喝。”
她喜欢。
宫中已经窖藏许多桂花醑了,她也时常用它来宴请群臣,可味道都不如这一壶。
风刀霜剑,四海为家。
她似乎能想象到阿奚一手握剑,一手拎酒,带着它走遍每一寸山河的样子。
只此一壶酒,他的心意,便尽在不言中。
姜青姝爱不释手地捧着酒壶,眼眸弯弯,笑意盈盈,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身边没人跟上来。
回头一瞧,霍凌依然跪直挺挺地在原地,似是在走神。
她疑惑道:“怎么还不起来?”
“……是。”
霍凌仓促地压平声线,嗓音低沉。
这黑袍少年垂着头缓慢地站起来,许是骑马来得太急,额前散开几缕碎发遮住眼眸,情绪藏得太深,半分也泄露不出。
第231章 沉沦3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碎冰挂在檐角,北风萧瑟,雪沫被刮得直往衣领里钻,冷得让人直打颤。
殿外来来往往的官员都拢着袖口缩着脖子哈气,连邓漪也觉着冷,怀里揣着女帝赏的手炉,眯眼望外面白茫茫的雪景。
“快到冬至日了。”
邓漪同身边的向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着远处匆匆走过的几个身穿绯衣的门下省官员,笑道:“这几日人人皆忙着年末之事,你我也不得空闲,竟比往年还忙上个几倍。不过我瞧着,这是个好征兆。”
犹记得去年此时,北方战事刚结束,那时风头最盛的还是赵家。
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云烟。
但由陛下亲自过问的政事是越发多了,当年各部奏章都是先呈到张司空那去,再由陛下过目,且陛下的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司空同意才可以下达,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往年冬至,女帝都几乎不举办任何活动,特别是前年刚继位的时候,小皇帝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不多,私下亦很少见朝臣。
今年却不一样了。
陛下特意设在含元殿赐宴于百官。
向昌笑道:“左右再忙个几日便好了,等含元殿的宴席结束,我们就能好好歇息个几日。”
冬至日,依照惯例,满朝文武都要休假七日。
没有人会不盼着放假,邓漪也是,不过,邓漪总觉得这个冬至七日假,陛下大概会是最忙的那个,那她自然也不得闲了。
正说着,远处出现两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一个通身玄衣,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姿态昂扬,精神气貌看着极好。
另一个乃穿着醒目的朱红色,广袖被寒风吹得鼓起,走起路来却依然稳健从容,步履生风,气质清朗矜持,好似寒竹松柏。
这二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没有一丝畏寒畏缩之态,好似浑然不觉得冷,在一群人里头瞧着颇为扎眼。
邓漪被雪晃得花了眼,看不清来人的脸。
她不由得问向昌:“那是谁?”
向昌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裴右丞。”
“他身边那人呢?”
“哦,那是霍小将军。”
裴朔和霍凌一道入宫,也就聊了一路。
霍凌:“这次主要功劳不在我。”
裴朔:“在你。”
霍凌低声说:“若没有裴大人你出主意,事情哪有那么顺利?还有贺将军……陛下赏我宅子干什么,我和瑶娘两个人,根本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
他们这个陛下每次出手都太阔绰了些。
一言不合就送他们京城地段好的大宅院,上回是裴朔,这回轮到霍凌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皇恩浩荡,做臣子的收下谢恩便是。
怪就怪他有个话痨妹妹。
前几日霍元瑶和霍凌一同进宫谢恩后,直接就与陛下闲聊说笑了起来,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从前,霍元瑶就顺嘴提了一句:“小时候我和阿兄受人排挤,也没有什么亲戚好友,都是殿下做主收留我们,让我们和他一起过冬至家宴的。”
往年他们都有家可归。
其实去年开始,就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了。那一年冬至,是霍元瑶一个人在家里过的,半夜她拿着热好的包子找到兄长时,兄长正在殿下的陵墓外孤零零站着。
兄妹俩肩并肩站着,就像两个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
姜青姝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与哀伤,便柔声问:“那今年,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霍元瑶:“回陛下,臣还没有想好,左右不过和兄长一起吃顿饭,等到入春,万一西边又起战事,就不知何时能聚了。”她抬起头,勉力笑了笑,“若非说臣和阿兄心里有没有视之为亲人的可团聚之人,也许便只有陛下……”
姜青姝想不到她这样说,笑意微微收起,盯着她不说话。
霍凌原是出神地立在一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听到妹妹大胆地说出这句,暗暗一惊,猛地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
霍元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落膝拜道:“臣一时口无遮拦,冒犯陛下,求陛下责罚!”
姜青姝沉默须臾,凝目看她,“无妨,不必紧张。”她嗓音和缓,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反而似乎考虑认真过了,微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朕便来陪你们如何?”
这回换霍凌和霍元瑶一起愣住。
霍元瑶抿了抿唇,睫毛颤了颤,两靥浮出浅浅的酒窝,一双明灿的杏眸若明珠,盈盈发亮,“真的……真的吗?陛下真的可以……”
霍凌此刻想插嘴说什么。
他喉结滚了滚,急于截住妹妹继续的追问,冷声说:“瑶娘,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与我们……”
陛下对他们宽容归宽容,他们也不能仗着陛下的恩宠就肆意得寸进尺。
把陛下当成家人一样,和她一起过家宴。
霍凌一想起来,心跳就砰砰的。
隐隐排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排斥这个念头。
也许是瑶娘近日总说,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妻子,在他们心里不单是主君,也是亲切的嫂嫂、是师母,是他们今后要好好孝敬的人。
这话很对。
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夫人,殿下不在了,他们要代殿下照顾好陛下。
但霍凌一想到她会进入自己的生活,莫名就带着一种恐慌和无措,君臣之外,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和陛下相处。
怎么能真学瑶娘这样坦然,当陛下是亲嫂嫂……
他的话都没有说完,上方的姜青姝却已经打断了他:“无妨的,朕可以。”
霍凌:“……”
少年张了张嘴,到嘴的话噎了回去。
在少年垂下眼睫的刹那,姜青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异常,却没有多在意,继续同霍元瑶说:“朕左右也无事,你们在京中孤孤单单,朕又何尝不是。”
放松放松透透气也好。
姜青姝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但裴朔霍凌元瑶都是她最熟悉信任的人,是君臣,也是友人。
平时相见,总拘泥于君臣礼数,没有人面对帝王不会诚惶诚恐,生怕越界一步。若放下政务聚一聚,瞧瞧他们私底下是什么模样,也再好不过。
霍元瑶喜笑颜开:“既然陛下要亲临寒舍,臣回去后一定好好准备,请全京城最好的厨子,保证款待好陛下!”
“那便说定了。”姜青姝颔首。
霍凌袖中的双手无声捏紧,等他回过神来时,陛下已经和妹妹约好了要来新赐给他的宅子里一起聚了。
霍凌:“……”
宅子修缮要一段时日,霍凌已经没法让陛下收回成命,只能希望宅子别那么快修好,他就有理由推脱了。
霍凌半夜三更翻窗出去,偷摸摸搞了点“小破坏”。
随后,因裴朔在京中举目无亲、孤身一人,长宁公主邀请他去公主府赴宴,裴朔声称有事婉拒了,公主殿下便不依不饶地诘问他要去何处,裴朔无奈之下,只好说府上已有安排,想着硬拉个人来凑数。
因霍宅修缮没好,旧宅又太小太简陋,霍元瑶便提议何不拉上裴大人一同在裴府聚。
裴朔:“……”
霍凌:“……”
他们进宫时,霍凌就和裴朔在聊此事,霍凌只知自己心里的不方便,却不知最受陛下宠信的裴大人,还能有什么不方便。
少年低眼看着鞋面覆上一层的雪沫,说:“我怕在御前有所不周之处……若有裴大人在,想必便会稳妥许多。”
裴朔:“我请人去你府上加急修缮,届时我去你府上小聚,便当祝贺将军乔迁之喜。”
霍凌:“……不必。”他还得再想办法拆掉。
霍凌略微不解:“难道裴右丞府上也不方便?”
“……”
裴朔顿了一下,许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倒也不是。”
就只是,会有些许尴尬罢了。
既改成了友人小聚,仅仅霍家兄妹和裴朔四人,自是太少了些,裴朔还叫来了好友申超,霍元瑶也邀请了贺凌霜,此外,邓漪和梅浩南一路随行在天子身侧,还带上了非要缠着陛下的灼钰。
当日,霍凌似乎有些明白了一向坦荡利落的裴大人,为何犹豫推辞。
裴大人府上,不设亭台楼阁,不设别院,唯有好大一片梅林。
这个时节的梅花全开了。
灼灼艳艳,甚为好看。
姜青姝来到裴府时,这些人早已过来过时,纷纷起身行礼。
“朕今日有些来迟,让诸位久等。”
少女微微笑着,她今日披着一件鹤羽织的大氅,雪白毛领拢在颈边,衬得肤色愈白、眼眸愈黑亮,抿着唇轻快地笑起来时,便突然从尊贵威严的天子,变成了个外向利落的小女娘。
尾随的邓漪和梅浩南也穿着常服,一切从简,以低调为宜。
姜青姝抬手让行礼的众人起身,“起来吧。”
“谢陛下。”
姜青姝站在这庭院中,第一次认真环顾裴朔所住的宅子——当初她让皇姊去选定宅子,事后也没多问,唯一一次过来时还是深夜,什么也不曾看清。
今日才发现是这般模样。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大片梅林上。
“原来裴卿也喜欢梅花啊。”她笑着看向裴朔:“从前只知道你喜欢吃梅花酥饼,倒是不曾听你提过这梅林。”
裴朔笑道:“臣私下的爱好,没什么好特意提及。”
裴朔身后,霍凌的表情无端有些僵,低眼盯着地面。
这梅花……
霍元瑶似乎察觉到兄长的不自在,歪头瞧他一眼。
少年站在人群最后,唯独担心被陛下点名,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姜青姝已经想起来了他,语气轻快地说:“朕记得霍凌也喜欢,每回出征时都要送朕一枝梅花,最后那一簇至今还摆在朕的案前。”
霍凌:“……”
霍凌:“……是。”他今天穿着窄袖,下意识想不安地捏捏手指,却又觉得太明显,食指扣着剑柄上挂着的穗子。
朱红色的穗子在风中一荡一荡,荡得他心里更乱,极不自在。
陛下可千万别问他的梅花是哪来的。
找裴大人要的,说出来怪有些尴尬。
他从前临行仓促,想送陛下些什么,之所以找裴大人,是因为裴大人一向清楚陛下的喜好。
至于为什么裴大人要种这么多梅树,霍凌也不明白。
好在姜青姝不过随口说笑,很快就朝里头走去,霍凌落后于人群,眸色微黯,下意识侧首看向裴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