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是一人之言?”
崔令之话刚说完,另一道女声骤然在殿中响起。
众人皆是一怔。
不禁纷纷循声看去。
只见武将之列,贺凌霜走了出来。
蔡古见她出现,不禁脸色骤变——贺凌霜一直在他麾下任职多年,他对贺凌霜也算信任,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此事上站出来。
贺凌霜不疾不缓地走到霍凌身侧,朝上方的天子一拜,才不紧不慢道:“臣左武卫中郎将贺凌霜,先前随蔡大将军一同出征,亦参与安西战事,臣有话说。”
这一回,换霍凌懵了。
霍凌扭头盯着她,神情惊愕,心里茫然地想:她这是在干什么?这关她什么事?
然而贺凌霜面上一片冷淡沉着,任他打量,目不斜视。
姜青姝俯视着她,不禁笑了。
贺凌霜也算意外之喜。
很早以前,在猎场赏胡马之时,姜青姝就看中了这个说话办事都简单利落的女将,只可惜无论给她什么赏赐,贺凌霜都不卑不亢,不曾表示过什么。
霍元瑶便主动接近贺凌霜。
同为女子,混迹在这步步杀机的朝堂,总有相似之处,哪怕贺凌霜对她一开始就有防备,霍元瑶也心知肚明对方没有完全敞开心扉,但她依然愿意拿出十二分的真心。
是逢场作戏,亦有发自内心的欣赏。
原本,姜青姝对贺凌霜的态度是能拉拢便拉拢,若无法拉拢,也不必强求。但这二人的关系进展比想象中还要快,彼此了解之后,性情相投,意外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再后来,便是意外之喜。
贺凌霜随蔡古出征,亲眼见了许多事。
她心里压着事,谁也没说,更不知道能跟谁说,霍元瑶带着重礼登门拜访,想答谢她在军中救兄长之恩,可贺凌霜却称病闭门不见,似乎与她的关系又再次变得疏离。
这事,霍元瑶写密信告知了姜青姝。
姜青姝便重新查了贺凌霜的实时。
原来……
贺凌霜不是不想见,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霍元瑶。
她听到了一些“秘密”。
布衣出身,得罪不起京城这些达官贵人,贺凌霜打从心里很佩服霍家兄妹的勇气,哪怕还有一个亲人成为软肋,他们也没有怕过什么……妹妹不曾阻拦兄长去生死未卜的战场,兄长也不曾因为妹妹留在京中,就惧怕与人为敌。
他们都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哪怕因此而死,也是值得。
“我知道阿兄这次去战场会很危险,但我若是他,我也会去,所以我不拦他。”霍元瑶曾跟她这样提及:“曾经,殿下也是这样做的。”
明知道有危险也要去,因为怕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曾经霍元瑶也后悔自己没有拦着君后赴死,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想明白了,就算她拦住了,对殿下而言,这却不是他想要的。
被困在深宫太久了,望不尽的尊荣、地位、皇权与森严宫规,如密密的丝网,层层交缠,每一日每一刻,都在慢慢绞杀曾经的赵三郎。
其实殿下也早就想解脱了吧。
他离开时,心里应该是高兴的。
这样一想,霍元瑶便释然了。
可贺凌霜不一样,哪怕她不怕死,也无法放下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不管,哪怕她也看透了蔡将军的真面目,亲眼看着霍凌受到怎样的针对,那些将士又有多么不易。
她的挣扎与矛盾,实时里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姜青姝便让霍元瑶邀请她到云水楼来。
贺凌霜本不愿意去,但霍元瑶在信中已挑明了她的顾虑,到底还是躲不掉了,贺凌霜只好作罢,只身去了。
云水楼的雅间里,却坐着一个她想不到的人。
贺凌霜一看到少女的真容,便惊得跪了下来,“陛、陛下……”
姜青姝直接挑明:“朕原先让元瑶接近你,的确有拉拢之意,只是后来的事,超出了朕所料,朕如今对你,更多的是惜才之心。”
贺凌霜低垂着头,“陛下之言,臣倍感惶恐,也听不懂……”
姜青姝轻笑道:“听不懂么?”她亲自起身,来到贺凌霜面前,弯腰凑近她,一字一句道:“你的祖母,朕来保全,而你,来执掌朕的神策军如何?”
贺凌霜脑内“嗡”的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彻彻底底,呆住了。
“陛下……您说……什么?”
姜青姝知道她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作为一个“以德服人”的主君,她绝不强求什么,勉强逼来的,以后也不会忠心为她办事。
“安西战事,朕着实震怒,想严惩那些乱臣奸佞,朕相信贺卿也是。”她不紧不慢道:“到底怎么选,皆看你自己,朕会给你时间。”
姜青姝朝她伸出手来。
贺凌霜迟疑许久,才把手搭上去,不敢看眼前年轻的天子。
“多谢陛下。”
贺凌霜在认真地权衡。
她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小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是个心思难测的君王。
而她之所以投诚张党,只是因为……张司空虽在党争上不择手段,可撇开那些不谈,他亦是有魄力、有才干之人,有过一些卓越的政绩,也曾大肆鼓励布衣入仕,助先帝打压了无数世族的嚣张气焰。
投靠这样的人,总比投靠谢党那种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强。
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
朝堂之上,霍凌的激烈言辞、无所畏惧的勇气,再一次让贺凌霜侧目。
贺凌霜心动了。
她站了出来。
大殿之上,贺凌霜端正地跪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遍每一个角落——
“臣在蔡大将军麾下做事数年,前些日子随将军出征,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记得分毫不差,臣曾经亲耳听到蔡将军和濮阳将军之间的谈话,谈及了庭州之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瞪大了眼睛。
蔡古彻底慌张起来,连忙上前要插嘴,但贺凌霜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
“濮阳钺质问蔡古,明明约好了事后战功归他,为何事后什么都不跟他商量,完全是在过河拆桥。蔡古却说各凭本事,濮阳钺一心想要安西大都督之位,步将军重伤未醒,他抢不到那个位置也是自己无能。濮阳钺被他的话激怒,蔡古却威胁他莫要轻举妄动,庭州之事,到底是濮阳钺一手促就,而不是他蔡古……”
当时贺凌霜只是过来汇报军情,无意间听到二人争执。
蔡古怒道:“你这是诬——”
他话还未说完,贺凌霜便立刻拔高了嗓音,把他的声音硬生生压了过去。
“臣敢保证当时半个字都没有听错,他们的确提到了庭州!臣也敢以性命担保,今日所言千真万确!庭州之事的确是濮阳钺有关,蔡将军也绝对知情!此外,臣还知道,在军中之时蔡将军屡次针对霍将军,就连先前镇守西州的孟叔让孟将军为霍将军说话,也挨了四十军棍。”
贺凌霜说完,抬起头来,望着上方的女帝。
“陛下,究竟真相如何,不妨先将濮阳将军收押起来带回京中审问,如今濮阳钺的家人受到威胁,他又会不会供出蔡将军,一查便知。”
蔡古听她这样说,浑身发冷,连忙也跪了下来,“陛下,此乃诬陷……庭州出事时臣还在路上,怎么能提前预知那么多……”
他这话又提醒了裴朔。
裴朔拢着袖子,凉飕飕地插了一句:“没有提前预知吗?可我怎么听说,濮阳将军十四岁的小儿子,就在出征前的那个月通过了国子监的考试,而同月,将军与国子监司业来往倒是密切。”
为了能查这么深,裴朔前段时间,可是废了好大的劲。
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蔡古没想到裴朔连这都知道,彻彻底底哑口无言,半晌,只憋出一句:“这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是证明不了什么。
可是这些蛛丝马迹串联到一起,加上贺凌霜指认,蔡古怎么也逃不了干系。
“够了。”
姜青姝打断他们,冷声道:“若非庭州失陷,首要防线被破,而后那些城池也不至于失陷如此之快。朕会严查此事,无论是谁,胆敢坑害百姓和将士性命,朕皆会严惩。”
“梅浩南。”
“臣在!”
“将蔡古和这些杀手押入大理寺监牢,这些杀手由郭宵来审,蔡古之案朕亲自过问。”
“是!”
大理寺卿郭宵闻言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事陛下不交给刑部,直接扔到他这儿来了,看来是真的要避开张党,动真格的了。
几个禁军上前,将蔡古押住,蔡古知道此刻辩驳无用,脸色灰败,下意识想看崔令之。
崔令之面色紧绷,没有看他。
等蔡古被带下去,霍凌仍然认为这事不算完,又道:“陛下,还有……”
姜青姝抬手,让他噤声。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一直抓着张瑾不放,希望靠这次机会扳倒张瑾,可终究证据不足,且张瑾根基太深,岂是这样好撼动的?
先瓦解他能调动的兵权,才好动他。
蔡古被下了狱,再慢慢审他,他说不定会供出来背后的人。
姜青姝闭了闭目,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张瑾。
“司空。”
她起身,一步步来到他面前,问:“杀濮阳钺家人的刺客,是否与你无关?”
张瑾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他听了全程。
每一环,他们皆算到了,这绝非以一人之力可以办到,也绝不是区区一个霍凌就能完成的。
有姜青姝参与。
而他,直到立在这朝堂上,才意识到自己的敌手是她。
他所爱慕之人,在他跟前温柔无害,私底下的算计堪称精妙,手段已经成熟得脱胎换骨了。
说来,自先帝驾崩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了,偏偏这样冰冷尖锐的刀,却是她递过来的。
腰侧还挂着她亲手送的香囊。
现在她看着他,在问他,是不是与他有关。
张瑾低头,回视着眼前的少女。
“与臣无关。”
“司空为国事呕心沥血、劳苦功高,司空说什么,朕都信。”
她微微笑了笑,好像只是问一下而已。
说完她就一拂广袖,转身回到了御座之上,仪态高贵威严,目光径直掠向远处。
事情还没完。
这早朝之上的动魄惊心,几乎令所有当场目睹者心潮翻涌,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甚至连该怎么反应都不知道。
唯有女帝冷静清明,有条不紊地继续下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文武百官,淡淡道:“传朕旨意,安西副都督濮阳钺暂时卸去职务,回京接受调查。郭宵即刻将濮阳钺的家人尽数带去大理寺调查,也顺便保护他们的安全……众爱卿以为如何?”
尚书右仆射郑宽认真思索,上前提醒道:“陛下,虽说西武国已经退兵,但难保卷土重来,蔡古和濮阳钺俱是我方主将,如今双双被收押,恐于战局不利。”
姜青姝沉吟道:“镇西大将军步韶沄已经醒了,有她暂时坐镇安西,朕相信局势暂时安定,此外,朕也会再派将领以防敌国异动。”
郑宽:“如此,臣就无异议了。”
何止无异议,甚至还有点高兴。
打从张瑾压他一头多年以后,郑宽这还是第一次看着小皇帝让他吃瘪,哪怕没有实质性的惩罚,他也有些幸灾乐祸。
姜青姝“嗯”了一声,看向郭宵,“这一切便交给郭卿了。”
郭宵拜道:“臣遵旨。”
姜青姝又顿了顿,又看向一直跪在地上不动的申超:“申超误闯司空府邸,是为查案,且事先向朕请示过,情有可原,亦合乎流程,但司空先前所言有理,金吾卫如何保证不是借着搜查之故擅闯官员府邸?既然如此,便罚俸一年,小惩大诫罢。”
申超立刻俯首:“谢陛下恩典。”
罚一年俸禄啊……
申超在心里算了算,颇有些肉疼,这么多银子……都不知道能请裴朔吃多少顿饭了,这可是裴朔欠他的。
裴朔这小子,打从认识他之后,这日子就没安生过。
不过今日也不算憋屈。
甚至还有点儿过瘾。
毕竟他也算是干了别人都不敢干的事了,还是陛下亲自派人来救,说出去都唬人得很,这要是以前,他可是绝对不敢跟朝廷的这些权臣对上的。
想到这里,申超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裴朔。
所有人都站出来了。
唯有这,还气定神闲地站在文官之列,端得是霞姿月韵、明月清风。
明明这背后主要出谋划策的是他。
上方,天子又缓缓道:“贺凌霜和霍凌所言之事,暂时真相难明,你们二人暂时避嫌此案,等查明真相,再行定夺赏罚。”她说着,看向霍凌:“霍凌今日上朝来迟,殿上失仪,宋卿以为当如何处罚?”
御史大夫宋覃闻言,颇为意外地抬起头来,他身为御史之首纠察百官,此刻都懒得再提御前失仪的事了,以为陛下偏心这小子,是不打算罚了。
现在看来,倒是他以为错了。
礼法不可废。
今日这霍将军确实做得太过了,公然抢内禁军的佩剑,要不是梅大将军手下留情,当殿击杀都不为过。
宋覃心里对这小皇帝的赏罚分明很是满意,不紧不慢道:“回陛下,依昭律,文武官朝参,迟到者夺一季禄。至于这当殿拔剑……”
当殿拔剑没有规定,毕竟这算弑君嫌疑,是大不敬,但同时大家都知道,霍小将军不是要冲陛下拔剑。
姜青姝干脆道:“那就罚一季俸禄,再打二十军棍吧。”
宋覃:“……啊?”
打军棍啊?陛下真舍得打??
宋覃还未反应过来,女帝这话刚一出口,便立刻有武将之列的将领按捺不住,火急火燎道:“陛下!霍将军身上的伤大伙都亲眼见到了,前几日又被刺杀,伤都没好,怎么还挨得住这军棍?求陛下换个惩罚吧!”
“是啊是啊!臣请陛下暂饶霍将军这一次!”
“臣也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将个性直接,方才都听了霍凌之言、看了他身上的伤,又敬佩这小将军的勇气与为人,当殿便求情起来,也都是真心实意的。
霍凌彻底怔住。
姜青姝不动声色,眼底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是意料之中。
她便顺着他们的求情改口道:“那就换成二十大板吧。”
这可轻多了。
事后,霍凌便去领了二十个板子,有邓漪亲自在一边监刑,这板子也无非走走过场,谁也不敢用力打。
行刑结束后,邓漪亲自扶他起身,笑着打趣:“小将军这冲动的毛病可要改改,以后再这样胡来,陛下可没借口保你了。”
霍凌刚被打了屁股,耳朵通红,听邓漪这么说,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
他也不是要给陛下添麻烦。
他只是……
当时没忍住。
其实对他而言,受伤了也没什么,被刺杀更微不足道,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么?
只是当时陛下就坐在哪里,他当着她的面、当着满朝官员那样说着说着,心里就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委屈不已。
他真的很努力了,努力变得和裴大人他们一样能独当一面,让她可以对他刮目相看。
他想让她知道,又怕让她知道。
邓漪突然从袖中拿出一瓶金疮药,递给他,“陛下给的。”
“陛下她……”
“那天你脱个精光,陛下看了你的伤,很心疼。”
“……”
霍凌更不自在,偏过头去,垂在两侧的手不自在地攥着。
耳朵更红了。
现在一想起来就……
好丢人。
“那个。”这少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让陛下心疼……”
邓漪忍笑:“我知道啊。”她直接把手中的药硬塞过去,慢悠悠道:“小将军是为了证明自己被刺杀了,才选择当众脱衣服的,陛下事后跟我提起此事,只说小将军一段时间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对你颇为赞赏呢。”
“真的?”霍凌微微睁大眼睛,乌眸迎着一片灿烂的阳光,亮得慑人。
陛下……夸他了?
邓漪笑着点头。
“我骗你做什么?”
当时陛下提及他,也是感慨万千,还特意给君后写了一封信,想告知他霍凌已经变得可靠了不少,他可以放心了。
他一手教大的少年,可以代替他在朝中建功立业了。
霍凌低着头抿唇,唇角却压不住笑意,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汹涌澎湃,哪怕刚挨了板子,也抵不过心里的欣喜。
“真好。”
真好,陛下夸他了。
他忽然觉得屁股也不疼了,肩膀也不痛了,哪怕再让他挨个几刀,多脱几次衣服也没关系。
他回去要告诉妹妹,陛下夸他了。
好开心。
“多谢邓大人,我先出宫了,等陛下忙完了我再来拜见陛下。”
少年强压着欣喜朝邓漪匆忙一礼,邓漪看破不说破,含笑看着他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紫宸殿后堂灯火长燃,簌簌树影落在窗棂上,光线斑驳,沉香徐徐荡开白烟,余韵直直扑向殿中二人。
殿中无人侍奉。
姜青姝静静坐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取下发冠,满头乌发洒落下来,柔软顺亮,直直垂落在地上盘成一团。
她看着铜镜里反射出来的男人身影,嗓音清淡:“司空是想质问朕吗?”
张瑾凝视着她的背影,“不是。”
“哦?”
“臣不问,陛下就没有想说的?”
她顿了一下。
随后收回目光,继续拿起玉梳,面无表情地抛出两个字,“没、有。”
她没有。
张瑾呼吸一紧,下颌骤然绷住,袖中的手捏得已经失去知觉。
男人缓缓上前,突然用力握住她拿着梳子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
他俯身在她耳侧,缓缓道:“臣方才上朝的时候在想,如果霍凌直接对臣刺过来,陛下还会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护着他?”
没法不气。
霍凌用剑指着他,她小惩大诫;申超要搜查他的府邸,她亲自解围。
看在她的份上,张瑾都在忍,如果是以前,他……
姜青姝听他这么说,笑着偏头,正好和他凑过来的脸挨得极近,鼻尖几乎快碰到一起。
视线相对。
张瑾眼底是压抑的怒意。
她伸手抚了抚他冷峻的脸:“他不会的,朕了解他。况且,一码归一码,朕虽然下狱了蔡古,可谁叫他敢做那样的事呢?朕是皇帝,要对百姓和将士负责。”
说着,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右颊,嗓音温柔缱绻,“朕是针对他,又不是针对你。”
张瑾原是在认真与她说这件事。
骤然被她一亲脸颊,他睫毛忽地一抖,眼底有别的情绪冲散了些许怒意,额头上青筋依然紧紧绷着,视线在她脸上慢慢游离。
她眼神清澈地看着他。
有时候,面对她,他倍感无力。
本觉得不必交付全部真情的时候,她先交了,他便仓促地将自己的心也捧出来,可是交出去的东西是收不回的,以致于一遇到什么事,就倍感狼狈。
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
但他不肯让自己怀疑她的真心,疑人者休怪被人疑,若他已经不信她,那凭什么反过来诘问她信不信他?
张瑾近距离地盯着她的脸,直到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攥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他拿过她掌心的玉梳,亲自去给她梳发。
边梳边冷声道:“臣想听什么,陛下不知道么?”
她乖乖坐着,放松地闭上眼睛,感觉到梳子轻柔地刮过头皮,轻轻“嗯……”了一声,才说:“如果当时你死了,朕就托付完江山后随你而去怎么样?”
他手一顿,“……陛下觉得,臣是要听这个?”
“嗯?不是吗?”
她疑惑地问:“朕还以为,你会希望……死了也要和朕在一块儿。”
张瑾:“……”
他捏着梳子的手指逐渐用力,梳齿陷入皮肉,带起一阵刺痛,近乎恼恨地想:在她心里,他难道是这种便是死也要拉她一起陪葬的人?
他是么?
他不过是想要她说一句,舍不得让他死。
张瑾心里忽觉酸楚讽刺,可终究,因他一向自私独断的行径,也没法怪她这样以为。
身后的男人长久不动,她觉得奇怪,“司空在想什么?”
“臣在想。”他一手扶着她的头,淡淡开口:“既然如此,臣一定要一直活着,哪怕所有人都死了,臣都还要活着纠缠陛下。”
他想纠缠一辈子,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姜青姝也不过是笑了笑,微阖着眸子,思绪在脑海中被雾般弥散的困意冲开,一边想着事,一边放松身子任由他梳发。
梳齿划过头皮,酥麻又舒服。
困意徐徐冲上来。
男人对她的爱意看似淡薄,却又藏得深刻,梳着梳着,便环住了她,在她耳侧厮磨。
“臣想陛下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像是无声默许。下一刻身子已经被他抱起来,走向龙榻。
殿中烛火带着暖意,交叠的人影挡住一半光线,半遮蔽在重重帷幕上,影影绰绰。
话本子里的佳偶皆是互补的性子,譬如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一个活泼一个沉默,这样的感情才能长长久久,多久也不会腻。
然而他们双方皆是不爱主动的冷淡性子。
过了最初的新鲜期,当主动的那一方被迫成了张瑾,却与热烈朝气的少年郎不一样,过于成熟古板之人,不擅调情,连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时日久了,也许会腻。
他增进感情的方式单调又徒然,仅仅只是床笫之事。
她身上薄薄的寝衣被解开,露出雪白纤细的身体,张瑾低头爱怜地触碰,心里在想:她现在对他不冷不热,许是还在介意庭州之事,加上近日他们又很少……做些放松愉快的事。
她不是很爱出宫么?等过段时日事情处理妥当了,他就带她出宫去散散心。
或是……
等他们有了孩子,这一切都会更好的。
大理寺卿郭宵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审刺客。
这些人乃京中有人专门培养的死士,只不过霍凌活捉他们时率先往他们嘴里塞了东西,让他们无法立刻自尽,但要从对方嘴里撬出东西来,也实属不易。
郭宵审的时候颇为提心吊胆的。
一边怕审不出什么,没法对陛下交代,一边又怕审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牵扯太大,届时不好处理。
文臣的审讯手段终究还是不够狠辣,虽是司掌刑狱的长官,但有些手段还得用军中的。
梅浩南奉天子口谕,亲自来大理寺监牢了一趟。
“不知梅大统领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指示?”郭宵问。
梅浩南从火盆里拿出烙铁看了看,又搁置到一边,挥手示意身后的黑甲随从上前,打开一个黑匣子,里面皆是奇形怪状的刑具,他平静道:“陛下料想郭大人会遇到难题,便派我来协助郭大人。”
郭宵抹汗干笑:“是,您请自便。”
梅浩南亲自上手,后来又是长达三个时辰的审讯,其间监牢里惨叫声不绝于耳,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官员本对刑讯之事司空见惯,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握笔的手也不禁打颤。
总算是逼出了一份口供。
“崔令之。”梅浩南手持口供,默念这名字,眼底寒光汇聚,冷道:“这个崔尚书,真是深藏不露啊。”
郭宵听到这个名字,内心惊骇无比,面上镇定地问道:“将军此刻可是要入宫回禀陛下?”
梅浩南却一扯薄唇,将那供词置于烛火上。
只见火光腾起。
付之一炬。
郭宵愣愣地看着,“这……”
梅浩南拿出帕子擦了擦染血的手,回身看着郭宵,平静道:“陛下自有用意,郭大人不必多加揣测,这供词里有些细节不对,我会重新再让人写一份,郭大人如今只需要对今日之事保密,切不可打草惊蛇。”
一边面无表情地这么说,梅浩南内心也是感慨不已。
刺客会供出崔令之,也被料事如神的陛下猜到了。
不过陛下对他的吩咐是,如果审出是崔令之,那就暂时不要声张,
为什么?
梅浩南起初不明白,审讯的过程中一直在暗中琢磨,有些体会到了陛下的用意。
崔令之和蔡古,这二人,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要论影响,自然是门生众多的崔氏一族更有影响力,但蔡古才是实实在在握有兵权之人。
自赵家倒了之后,这样的局势就几乎被重新洗牌了,如今除了镇西、平北二军各掌几万大军以外,便是各地节度使手中的兵马、京畿南衙内府兵马、北衙神策军兵马、遥领关内道和河东道折冲府兵马的十二卫。
各地节度使先不论,单单从前的南衙内府,就有一半都掌控在张司空手里,神策军被掌控在赵家手里,人数两万,且离皇城极近,且全部为精锐骑兵。此外,关内道折冲府兵马近二十万,多数武将明里暗里都与张司空有所往来,而河东道作为抵御北方的塞要之地,也是赵家军发迹之地。
如今赵家主动上交兵权,陛下已经将两万骑兵精锐的神策军掌握在自己手里,姑且可以和张司空抗衡了,但十二卫中的那些遥领折冲府的武将也是个麻烦事。
蔡古也是之一。
他做到左武卫大将军的位置上,按照武将品阶,是与当初的赵德元近乎平起平坐的。
站在张司空的角度,一定不愿意折损这个助力。
如果对方事先多留一手,刺客非要多说个人名不可,供出崔令之远供出蔡古亏损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