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起身,换好象征一品的官服。
一路车辙深深,道上行人见大官车驾,纷纷避让。
紫宸殿外,随着张司空的到来,守在殿外的禁军自觉让开,一系列沉重的脚步声惊扰了殿中正在说话的少年。
“臣张瑾,求见陛下。”
男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携霜淬冰。
霍凌正坐着,闻声搁于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抬头看向女帝。
他们正聊完庭州之事、步韶沄被算计重伤之事,刚谈及如今路上遇刺的细节。
霍凌说,怀疑是张瑾派人杀他。
背后能同时调动这么多人,手还能伸那么长,还想扳倒赵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除了只手遮天的张司空。
刚提到张瑾,张瑾就来了。
速度可真快。
姜青姝按住少年肩膀,倾身压低声音,“如常即可。”她收回手,一扬下巴,清声道:“司空请进。”
殿门被人推开,张瑾缓步走了进来。
原本坐着的霍凌登时起身,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这少年虽然入仕多年,但不是在当侍卫就是出征在外,头一次正面对上这个从前只有殿下敢对峙的权臣,不禁浑身紧绷。
他盯着张瑾,如临大敌。
张瑾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朝女帝抬手一拜:“陛下。”他复而直起身,一掸广袖,负手道:“看来,臣来得不巧。”
姜青姝微微一笑,“哪有,朕和霍卿也没聊什么私密之事,只是霍卿刚回京,朕听说他在战场受了不少伤,便先把他接进宫来瞧瞧。”
“哦?”
张瑾终于侧身,看向霍凌。
霍凌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深处,背脊僵硬,五官紧绷,竭力冷静地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
张瑾打量完,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笑了声,“陛下一向仁德宽厚,泽被臣下,霍将军年纪轻轻便这般会打仗,无怪陛下赏识,不过,为将还是不可有托大之举,勿将同袍性命和百姓性命作为胜负赌注,成,则拜将封侯,败,却是第二个庭州。”
他这话,不可谓不尖锐。
霍凌指骨狠狠一攥,额头青筋暴跳,几番忍不住火气,呼吸急促起来。
姜青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峙。
她暗暗在忖度——霍凌从前在薛兆手底下做事,后来又从军,须知,这军营可比朝堂好待多了,今天对上张瑾也好,看看他胆量怎么样,应对能力又如何。
然而片刻。
少年缓慢低头,拱手道:“末将受教。”
姜青姝一挑眉梢。
还不错。
霍凌一边下拜,一边死死咬着牙关,近乎用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有做出什么冲动失态之事。
但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少年硬邦邦出声:“敢问司空一个问题。”
张瑾漠然转身,“什么。”
“敢问司空,何谓托大?若明明可胜却因人落败,可叫托大?还是事事算计筹谋却始终难胜,才叫托大?”
姜青姝:“……”
得,上一秒还夸他冷静沉着,这一下子就破功了。
张瑾眸色骤冷,目光如刀,盯着他,半晌,却笑了一声:“何谓托大?为国征战自是要以结果论,若败,皆算托大。霍将军口口声声提庭州,是觉得陛下处置有误,为赵德元鸣冤?”
霍凌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断然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霍凌双手攥拳,胸口起伏。
少年人就是脾气暴躁,很难沉稳下来,心里也难藏住事,再这样聊下去,他只怕再当面质问张瑾更多,老底都被张瑾给试出来。
还要治个御前失仪的罪。
姜青姝不紧不慢地出声,打破僵局:“好了,霍凌你有伤在身,朕还要与司空谈论要事,朕让邓漪送你回府。”
霍凌一怔,瞬间安静下来,垂下头。
“是。”
他知道自己话多了。
不该说的。
可是张瑾那话一出口,他便着实克制不住,听不得他说他们是以同袍性命和百姓性命作为赌注。
他懂什么?
赵将军那时明明缺粮,最后却也苦苦死守,凡大军所驻,绝不抢掠百姓,伤百姓一根毫毛。
霍凌后退一步,再次拜道:“谢陛下,方才……是末将失礼。”
姜青姝看向一边的邓漪,邓漪立刻上前,和霍凌一同出去。
等他们走了,她才笑着看向张瑾:“司空此刻见朕做什么?”
“想陛下了。”
张瑾凝视着她:“陛下这么看重霍凌,倒是让臣吃味。”
“你也见了,他少年心性,认死理,觉得朕处理赵家之事上有失偏颇,觉得庭州失陷是遭人算计,但到底能力出众,朕也不忍心苛责什么。”她叹了一声,笑着看他,“不过说归说,有什么证据呢?都知道司空和赵家关系不睦,司空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以免落人口实。”
张瑾低笑:“陛下这是关心臣?还是关心他?”
明明在笑,眼底却寒冽如霜刀。
她仰起头,“你说呢?”
张瑾目光涌动,与她对视良久,忽然低头靠近,在她唇上碰了碰,渐渐的,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
片刻后,他感觉到她在怀里动了动,把什么东西飞快地塞给了他。
他摊开手掌,是个绣样精美的香囊。
“给臣的?”
“嗯……”
她目光游移,耳朵尖似乎有些发烫,“你觉得它……怎么样?”
“样式不错。”
“还有呢?”
“看鸳鸯图案,像是女子给男子所送之物。”
“司空觉得此物佩戴如何?”
“或许有人喜欢,不过,臣从不佩香囊。”
她闻言,立刻伸手要抢回去,他却先一步捏紧,背过手躲开,微微一笑道:“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去之理?”
她恼道:“你在胡说什么,朕只是给你看一眼,又不是要送你。”
“那就当臣看中了,陛下把它赐给臣吧。”
“不给。”
她还想过来抢。
张瑾再次后退一步,她一脚踩到衣摆,没站稳,一下子扑倒在他胸口,张瑾被逗得低笑,胸膛微微震动,“都投怀送抱了,怎么不愿意送个香囊?”
她嫌弃地要推开他,“你又不戴。”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
说完,这从来不喜花哨的权臣就把这个香囊当着她的面,系到了腰间,虽完全与他这严肃的气质不符。
直接送不要,欲擒故纵就要了。
呵,男人。
当夜张瑾回府,范岢按例过来诊脉,看着张大人手里掂着一个香囊,一直盯着看瞧,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心情像是不错。
见范岢过来,一直盯着自己手中之物,似乎欲言又止。
“在想什么?”
“此物是大人新得的?香囊这些东西,最易做手脚,要不要……”
范岢查验这类物件的事也没少做,从前也有贴身侍奉之人给张瑾的被褥衣服下过毒,位高权重者,本就有人时刻想他死。
张瑾捏着香囊看了许久,终究一闭目,把它递了过去。
“检查一下。”
“是。”
范岢小心把香囊捧在手里,仔细嗅闻,似乎还想将其打开,看看里面放着什么。
张瑾见了,不禁皱眉,冷声说:“小心些,别弄坏。”
“是,是。”
范岢心道,张大人一边心有疑虑,一边又这么小心护着,心境真是矛盾。他小心翼翼地检查过后,才道:“回大人,香囊没有问题,相反,此香囊里面用的药材昂贵稀有,若佩在身上,更有安神补气之功效,可见送香囊之人花了心思。”
还是他多心。
张瑾不禁失笑,身处高位,事事怀疑已成了习惯,倒是他过分警惕了,明知道她不会,还要人检查。
这是她用心准备之物。
也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个东西。
张瑾拿回香囊,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样,烛火下的目光透出无限柔和。
【女帝送给司空张瑾香囊,张瑾感到极为高兴,却在回府之后,让大夫范岢检查香囊,并未查出什么问题。】
【司空张瑾确定女帝没有在香囊中动手脚后,为自己的多心感到歉疚,觉得自己这多疑的毛病该改改了,至少不该怀疑心上人。】
殿中灯火长明,姜青姝站在紫金小香炉前,一手捻着香勺,仔细拨开白色香灰,往里面添药粉。
完成以后。
她低头,轻轻嗅了一下。
戚容侍立在不远处,笑道:“只要司空长期佩戴香囊,又长期在陛下殿中,两种气味一中和,虽能安神,也能致使人难孕。”
“几率多大?”
“虽不是十成,至少也有八成。”
张瑾药喝多了,本就难怀,应该也够了。
霍凌回府路上,心情还是有些郁郁。
哪怕邓大人一路劝告他,莫要冲动行事,这次张司空来的不巧,只怕想看他有几斤几两,他方才在陛下跟前那般冲动,相当于自己揭了自己的短。
霍凌说:“我一想到庭州的事,又看到他……”
邓漪连忙朝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此事你就如此料定背后之人是司空?”
“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没有证据,那就不能直接说是他。”
邓漪时常在天子身边侍奉,天子的行事风格思考方式,自然也学了十成十,越是面临这种复杂朝局,越是不能以直觉去判断,焉知不是被对方利用这种心理摆了一道。
这小将军,年少气盛,一腔热血。
行军打仗固然有着万夫之勇,然而朝堂上的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还是历练少了。
邓漪说:“霍将军若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去查,只是这一切都要以证据为前提,莫要意气用事,如今朝中张党独大,固然有陛下护着你,但你刚回京,有人正愁着揪不到错处。”
霍凌挠了挠脑袋:“我也想查,可是……”
邓漪说:“裴右丞得陛下信任,或许能帮到将军。”
霍凌面色一凛,抬手朝她深拜道:“多谢大人提醒。”
邓漪也回了一礼,亲自送他到宫门口,便折返了回去。
说来也巧,不等霍凌亲自去找裴朔,他那妹妹霍元瑶已经先一步把裴朔请回家了。
霍元瑶听闻兄长回来,特意准备了一桌子饭菜美酒,为兄长接风洗尘,她还一早差人就去尚书省衙署外守着,截到了下值的裴大人,邀请他一起过来。
如果说目前朝中霍元瑶最信任谁、觉得谁更可靠,自是非裴右丞莫属。
能蹭一顿丰盛佳肴,裴朔自是欣然而往。
他也正想和这位霍小将军聊聊。
三人坐了一桌,一边吃饭饮酒,一边详细地聊起这前因后果,霍元瑶越听越惊,怒火已有些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些人为了铲除异己,当真连家国安危都不顾。”
裴朔倒是神情冷静,不紧不慢夹着菜,悠然道:“张司空的词,用得倒有几分道理。”
“什么词?”
“托大。”
可不就是托大了。
只不过,一开始是有人想抢安西大都督的位置,想利用敌国顺水推舟地完成这件事,步韶沄是被敌军算计重伤的,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结果没想到威名远扬的步韶沄一重伤,西武国没了忌惮之人,开始大肆攻打。
失态发酵,还没等濮阳钺发挥什么,朝廷就派来了赵德元。
濮阳钺觉得自己能应对局势,才选择算计庭州,自己趁机退敌立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替步韶沄的大都督之位。
结果好处没捞着,反而给蔡古做了嫁衣。
但蔡古同样也托大了,他远远低估了这次西武国的威胁,低估了西武国君王应戈的军事才能。
如果没有霍凌放的那一把火,这帮人还真是够呛。
打是能打,也未必会输,但磨蹭到了冬天,战事要拖到明年,就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了,打个几年也正常,这其中劳民伤财,耗费巨大。
裴朔这些日子一直在冷眼旁观战局,加上他自己的调查、霍凌的陈述,来龙去脉差不多也看个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到底是蔡古勾结濮阳钺,还是蔡古背后另有其人,就不好说了。”
裴朔说完,用筷子夹了块肉喂到嘴里,又抿了口酒,端得悠闲。
坐在对面的这对兄妹,一个放下筷子表情严肃,一个没什么胃口,碗里的一块肉都凉了。
裴朔心道:一桌子的好菜啊,这不吃多浪费,你们不吃我吃。
裴朔又夹了一根鸡腿开始啃。
津津有味。
霍凌皱着眉头,许久才缓缓道:“一个是副大都督,一个是左武卫大将军,如果他们背后有人,那想必就是张司空了。”
裴朔饮了口酒:“未必。”
“为什么?”
裴朔懒洋洋道:“据我对张司空的了解,此人做事,擅长借刀杀人、不留痕迹,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绝不会亲自出手,此事他或许知情,但到底是不是他亲自指使的,咱们还是要找证据。”
霍元瑶抬头看过来:“敢问裴大人,那怎么找出到底是谁?”
裴朔微微一笑,“你们想想,此事中最吃亏的人是谁?”
霍元瑶和霍凌对视一眼。
“濮阳钺?”
“正是。”
裴朔打了个响指,笑道:“他辛辛苦苦布局,一心想要大都督之位,然而如今步大都督醒了,他什么都没捞着,他和赵家可无冤无仇,只是想抢功劳而已,可到头来,庭州之事他脱不了干系,蔡古却能摘得干干净净,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辛苦谋算之人,却沦为了别人的棋子。
就算霍凌回到京城之后上奏表明庭州之事有蹊跷,到时候追究,那也是濮阳钺的责任。
濮阳钺愿意忍吗?
可是不愿意忍又怎么样?濮阳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的家人就在京城,万一他被追究想供蔡古,家人的安危又怎么办?
“对了。”
裴朔一手支着下颌,慢悠悠地说:“濮阳钺的家人就在京城,就住在宣平坊。”
言尽于此。
霍凌立刻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抄起一边的剑就要朝外走。
霍元瑶急急忙忙出声:“阿兄,你还没吃饭呢,你要去哪?”
霍凌头也不回,扔下利落的三个字。
“宣平坊。”
霍凌一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隐蔽身形气息,影过不留痕。
——本来他们想杀他的,但是路上截杀没有得手,为了提防庭州的事不被他捅出来,波及到自己,如果他们够谨慎的话,应该会立刻控制濮阳钺的家人。
霍凌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蹲守在宣平坊,等待风吹草动。
等到天色暗下来,终于有了动静。
有人同样施展轻功过来,靠近一间屋子,霍凌一路跟踪,盯好时机。
就是此刻。
少年反手拔剑出鞘,清光在沉寂夜色中如银蛇般游动,奔袭而来。
对方一惊,抬剑回挡。
“铿”的一声,刀剑交接。
战场的磨砺让霍凌的武艺精进不少。
从前他花架子居多,如今剑招却大开大合,浑厚有力。
对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人蹲守在此,应对的有些慌乱,但来者不止一人,一人留下挡住霍凌,其他人冲入屋中,霍凌见状剑势更快,寸寸逼近。
就在此时,有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靠近。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金吾卫在此,宵禁时分是谁胆敢在屋顶放肆,还不速速下来!”
对方悚然一惊,剑势稍缓,霍凌趁其分神,一剑直袭面门,对方慌乱去躲之时,下方为首的金吾卫将军在三声警告之后,已然拉弓朝着屋顶射了一箭。
“咻——”
一箭没入对方肩胛。
那人捂住伤口,身形踉跄一下,匆忙转身要跑,霍凌本想继续追,但犹豫了一番还是跳下屋顶,先去检查屋中之人是否安然无恙。
屋中人都在。
那些金吾卫去追人了。
霍凌并没有逃,宵禁时分出来乱跑,的确触犯律法,不过能被金吾卫撞见也是好事,至少金吾卫也是证人,能证明有人是想动濮阳钺的家人。
片刻之后,方才射箭的金吾卫将军折返,朝霍凌一拱手:“在下金吾卫中郎将,申超,裴大人早让在下今夜留意此处,没想到真能碰见歹人作祟,还能遇到霍将军。”
霍凌一怔。
想不到裴朔早就安排了。
他抬手还礼,问道:“申将军可有追到方才那人?”
申超摇头,扶额道:“我们追到兴宁坊附近,就跟丢了,应是潜入哪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了,但……你应该知道,我们哪都能搜,唯独这兴宁坊……”
兴宁坊。
这里多住达官贵人,而且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官,少说也得三品。
申超哪敢搜?
霍凌心里暗道:蔡古可不住这里,至少这说明蔡古背后是有其他人了。
霍凌沉声道:“有人欲对这里的人行不轨之事,申将军可否能加派人手保护他们?”
“这是我分内之事。”
申超挥了下手,身后的将士立刻进去查看,片刻后附耳说了几句,申超的表情顿时诡异起来。
申超犹豫片刻,决定直接问:“霍将军这次是不是要保护濮阳钺的家人?”
“是。”
“可里面那一户人家……却不是。”
霍凌闻言,心底骤然一沉。
这是障眼法。
与此同时。
那负伤刺客潜入崔府,跪在地上禀报消息,告知的确有人已经蹲守,所以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们只是随机挑了一户百姓。
崔令之正在不紧不慢饮茶,闻言笑了声:“果然还是司空大人料事如神,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步,若非司空及时提醒,你我今日还要栽在他们手上。”
而他不远处,正坐着刚回京不久的蔡古。
他亦风尘仆仆,甚来不及回自己府邸,就直接来了崔府。
此刻,听到崔令之的话,他神色更为紧张,踌躇道:“崔尚书,你是说……司空已经知道了你我之间的谋算?”
崔令之看他一眼,冷笑道:“还不是你无能,若这次你能立个大功,或者杀了霍凌,我也不至于去找司空求助。”
庭州的谋算,堪称完美。
可惜都给蔡古铺好路了,他就是不争气,崔令之本来也不把霍凌放在眼里,直到上次朝会,陛下那般护着霍凌,还说事先有密诏。
他忌惮的不是霍凌,是霍凌背后的天子。
所以崔令之坐不住了。
他一下朝就去拜访了张司空,希望料事如神的张大人能拿拿主意。
当时司空只让他一切照常,不可自乱阵脚,但崔令之始终忧心不已,想趁着霍凌没进京再下一次手,便派人去半路截杀。
结果这事不知道怎么的,让女帝知道了。
张府的周管家送来司空密信,崔令之兴冲冲地打开,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结果发现信里,司空骂他蠢笨如猪。
都说了别轻举妄动,他还派人去截杀?看吧,终于把皇帝惹火了,亲自派邓漪去城门口接人了,没准儿还以为是他张瑾在背后安排的刺客。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宰相张大人,第一次专门写信骂人。
崔令之:“……”
崔令之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哪是他蠢笨如猪?明明是这个蔡古蠢笨如猪,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好在,今晚的事应该稳住了。
崔令之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愿后续不出什么岔子了。
第225章 对峙4
大军回朝,关于西边战事诸多细节,自是要细细上报朝廷,前几日暂且有时间休整,随后天子便会召几位将军一同进宫。
御前奏对,蔡古不善言辞,崔令之亦不放心他,担心他会说错话,所以,二人彻夜讨论,分析天子可能会关心什么问题,而他又如何作答,才算稳妥。
此外,翌日一大早,天才刚亮,便有官员进宫奏请皇帝,说金吾卫中郎将申超半夜在京城巡查的时候,发现有贼人宵禁时分在宣平坊鬼鬼祟祟,似乎有所图谋,请求加强宣平坊的巡逻。
姜青姝直接允了。
她复又问:“没抓到人?”
那人恭敬道:“回陛下,据申超所言,此人到了兴宁坊便消失了踪迹,那边都是官员府邸,申将军职权官阶不够,手上又无搜查文书,不敢贸然破门而入。”
姜青姝淡淡道:“事急从权,若是抓危害百姓的贼人,自然不得马虎,便是官员府邸又如何?只要有凭有据,该搜便搜,朕相信众爱卿们皆是正直清明之辈,为了百姓安危,不会妨碍金吾卫做事。”
“是。”
那人领命退下了。
那人退下之时,正好张瑾踏着丹墀来到殿外。
二人擦肩而过,那人连忙停下来,朝他施礼。
“司空。”
张瑾目不斜视,一路来到天子跟前,从袖中拿出整理好的尚书省案卷,淡淡道:“这是本月的一些事物,陛下过目。”
姜青姝示意邓漪去接,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倒是神色如常。
她心里暗道:张瑾能料中霍凌的举动不稀奇,不过裴朔暗中调查濮阳钺的事极其隐蔽,几乎没有走漏风声,他连濮阳钺那边都未雨绸缪地防住了,真是太缜密了。
想抓他的把柄,极难。
本来张瑾也没什么把柄,这些事他虽暗中知情,但没有一件沾了他手,就算东窗事发,火也烧不到他的身上,都是别人在“背着他自作主张”罢了。
他可是清清白白、勤政为民的好宰相。
可笑的是,崔令之算计濮阳钺,让濮阳钺为他人做嫁衣,殊不知他自己也是,为杀子仇人铺路还浑然不知。
现在宣平坊加派人手了。
他们想捏住濮阳钺的软肋,就一定要控制濮阳钺的家人,事后说不定还会动手,但一定会有所准备。
霍凌再想从此处着手,只怕是有些难。
姜青姝心里想着,目光下移,落在张瑾腰间、她亲手赠送的香囊上。
他还戴在身上。
“臣已经细看了户部上报的近三个月税收,近期并州干旱,粮食收成较少,臣以为,此事应该……”
殿中的张瑾长身玉立,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正嗓音平淡地说着,不经意抬头,便看见上方端坐着的小皇帝已不知何时偏着脑袋,一手支着下巴,唇角翘起,心情甚好地瞧着他腰间那处。
他嗓音顿住。
“陛下可在听?”
“……”
“陛下!”
“嗯?”她回过神来,眼睛微微一弯,“爱卿方才说什么,劳烦再说一遍。”
那双眼睛清透如琉璃,焕发着吸引人的光彩,张瑾注视着她,忽然不再继续方才未说完之事,而是低头看了看腰间。
他忽然叹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
她惊讶:“做什么?”
张瑾宽大的手掌攥着玉佩,注视着她微笑道:“臣想了许久,金银珠宝不过俗物,作为礼物甚为庸俗,亦没什么意义,臣身上也无什么珍贵之物,唯有这玉佩,臣与阿奚各有一半,纹理相合,也是父母所留唯一之物。”
张家兄弟,长兄为瑾,弟弟名瑜。
瑾瑜皆为美玉,是当年他们的母亲在掖廷所取,一块家传玉佩一分为二,分别给了他们兄弟二人,希望他们纵使出身低贱,将来立身成人,品性上也是个正直仁义的君子。
正直仁义。
兄长没有做到。
只有弟弟长大后实现了,成了行侠仗义的侠客。
但此物对于张瑾而言,依然是最重要、最珍贵之物,人立于世,有了一次错,便只能步步错,直到彻底忘了最开始的自己,纵然未能成为那样的人,张瑾的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那样希望过。
男人摊开手掌,晶莹剔透的玉珏,在灯火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礼尚往来,此物不若送给陛下,作为回礼。”
她赠他香囊,他便送她玉佩。
话本子里的有情人,也常常如此互换定情信物。
姜青姝一怔,望着男人认真又柔和的眸子,心里却暗道一声“别吧”,这礼物意义非凡,太过珍贵,一联想到香囊里被她下了毒,便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张瑾却不等她回答,兀自走上前来,在她跟前停下。
他敛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捉着她的手腕,亲手把此物塞到她掌心。
“拿好。”
她低头看向掌心,上面除了繁复漂亮的纹路,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瑾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
“若不重要,如何好赠予你。”
这已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毕竟此生也不可能将此物送给别的女子了。
张瑾瞧着她别扭踌躇的样子,低笑一声,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让她捏紧玉佩,“并非让你日日佩在身上,收下来放着便是。倘若觉得此物太贵重,那陛下再多送臣一些香囊,倒也无妨。”
“你倒是想得美。”
她推脱不掉,只好收下,偏头笑嗔一声。
有了天子许可,金吾卫便顺理成章地加派人手保护濮阳钺的家人,既然是交易中的一环,濮阳钺的家人也许知道些什么,霍凌便想从他们这边入手,试试能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证词。
但很难。
无论霍凌如何劝说,他们都不愿透露半个字。
这也是正常的,除非蔡古已经注定要被问罪,否则他们没必要供出背后的人,白白惹来杀身之祸。
“事到如今,那就只有赌一把,将计就计,看能不能引蛇出洞。”裴朔沉吟道。
霍凌问:“如何将计就计?”
“先放出风声,谎称他们已经主动供出暗中威胁自己之人,你再去把此事告到刑部,闹得越人尽皆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