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一口气说完,清清嗓子下结论?:“如果?我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了您的意图,我愿意道?歉。但是目前我不想也没有必要冒险。”
法比安久久没有开口。他的凝视令艾格尼丝因为?恶寒打了个寒颤:那是仿佛将名为?“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这个人?摆上灵魂的天秤严格审查测量,对她的价值考核并下论?断的眼神。
还从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打量过她。
随即,法比安忽然转开视线,面带微妙的浅笑:“您看待事物的方式很?有意思。即便不太想就这么认输,但这真的是一段精彩又让我难以反驳的推论?。”
“所以--”
法比安没让艾格尼丝说完:“我知道?了,我暂时?不会再提这件事。但还是请您好好考虑我的提案。那么,请容我送继续送您去见王后。”
艾格尼丝一怔。她以为?这不过是法比安想要找机会游说她的说辞。
“王后的确想要见您。我出于私心,稍稍拖延和您聊了几句。”
“苏珊娜出了什么事?”
“不,您不必紧张,王后很?安全?,小?王子也没事。”法比安这次走在了艾格尼丝前面,没有再闹出什么事端,而是将她带到了王后的寝宫外。
简在门边徘徊,立刻迎上来:“艾格尼丝女士!”叔瓷
艾格尼丝不禁握住了简的手,感到喉头的一块重物终于安心落下。
把守在外的亲卫见到法比安,无声地让开,容神官和艾格尼丝通过,简却被拦住了。
“保险起见,除您之外的人?都不能与?王后见面,还请您见谅。”法比安没有多解释。
艾格尼丝只得?松开简,独自?随法比安入内。
苏珊娜在卧室。
“如您所吩咐的那样,我请艾格尼丝女士前来了。”法比安叩门,清声说道?。
苏珊娜即答:“请进。”
艾格尼丝推开未上插销的门,发?现法比安没有跟上来,疑惑地回眸注视。
--根据王太后的敕令,她与?苏珊娜会面必须有神官在场。
法比安露出共犯似的微笑,低声说:“为?了证明我的诚意。”
艾格尼丝当然不会放过与?苏珊娜单独谈话的机会。但无法拒绝法比安的示好又令她感到如芒刺在背。这个男人?实在难缠。一言不发?,她径直走进王后的卧室,反手阖上房门。
苏珊娜对于艾格尼丝孤身前来有些惊讶,却选择直入主题:“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到乔安对菲奥娜施诅咒的证物。乔安对你下手时?利用的是悬在床边的护身符,不论?最终成功与?否,很?可能用以对菲奥娜和克里斯汀下手的也是类似的贴身物件。据我所知,克里斯汀出嫁时?,王太后似乎从菲奥娜的遗物中挑选了不少珍品当嫁妆。”
“但王太后应该不会让侄女带着含有诅咒的珠宝出嫁吧?”
“但这可以成为?让某些东西从红堡消失的借口。”
艾格尼丝颔首,示意姐姐继续说下去。
“而从乔安的话推断,她似乎没有销毁足以成为?证物的东西。如果?她没有随身携带,就是依然藏匿在布鲁格斯的某处。据我所知,神殿的人?此前并没有对她搜身,但现在王太后很?可能已经施压,让鲁伯特一侧的人?收缴她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
艾格尼丝往身后看了一眼。
苏珊娜立刻会意:“就算有人?在窃听我们谈话也无妨。这就是一场赛跑。如果?我们先找到那就是我们的胜利,如果?被他们先找到销毁……”她没说下去,平静地凝视纱帘在地上半透明的倒影。
“我能帮忙吗?”
苏珊娜惊讶又欣慰地垂头,短暂地露出笑意,传达要求却依旧干脆利落:“克里斯汀出嫁时?的嫁妆名目不知所踪,菲奥南的遗物有一份清单,可惜的是已经生了蛀洞。好在乔安提到了宝石,而清单中明确提及有镶嵌宝石的东西还留有不少记录。对照我所知道?的目前王后可以使用的珠宝,我已经把去向不明的东西标识出来。”
艾格尼丝接过长姐递来的卷宗,在梳妆台上摊开粗略扫了一眼,惊讶地眨了眨眼。羊皮纸上以极小?的字写了密密麻麻的物品名称、简单附注和物品数量,珠宝一栏下遗失的物件都被用红色墨水圈出。菲奥南拥有的东西数量教人?瞠目结舌,苏珊娜竟然在短时?间内核对了那么长的清单。
“毕竟在亚伦独当一面之前,我经常帮助父亲处理卷宗。”瞧见妹妹的讶然反应,苏珊娜哂然。
艾格尼丝窘迫地抿唇。
苏珊娜就当做这尴尬的小?插曲没有发?生,继续说道?:“如果?你对前任公爵夫人?的所有物有印象的话,能不能看看这份清单里是否有相似的东西?或者?是任何可疑的、让人?在意的地方。”
艾格尼丝将视线从清单上挪开,声音低下去:“我记不得?克里斯汀都有什么遗物。”
“这--”苏珊娜将“不可能”咽了下去。
“没有阅读过的东西,我不可能记得?。”艾格尼丝脸颊发?烫。
“理查根本没有给过你类似的名录?”
艾格尼丝像个犯错的孩子,垂着头轻声说:“我……那时?对这些事根本不在意,就没有看。前任公爵夫人?的东西我也几乎没有动过。”
安于懒散倦怠生活的那个自?己?,又怎么会预料到,她放任大部分?事务不闻不问会有这样的后果??
眼见线索断了,苏珊娜也鲜见地无话可说。
“对不起。”
苏珊娜阖目,紧绷住没泄露的疲倦之色陡然浮现。她揉着眉心轻轻摇头:“我不能怪你。”
像要慌忙弥补无心之过,又可能只是想要从自?责和困窘中逃离,艾格尼丝重新开始阅读苏珊娜批注过的清单:
北海珍珠一串,来自?提洛尔萨菲尔男爵的礼物。
金戒指两枚,一枚镶嵌绿松石,另一枚镶嵌猫眼石。
红宝石胸针一枚,镀金银底托,成人?礼时?来自?陛下的礼物,有一枚配套的红宝石颈饰。
红宝石颈饰一枚,金质,成人?礼时?来自?陛下的礼物,有一枚配套的红宝石胸针。
珊瑚耳坠一对,……
艾格尼丝跳回上一行,喃喃:“红宝石胸针……”
这个名词唤起了如今看来已然十分?遥远的回忆:
她从装有宝石、珍珠和珊瑚的天鹅绒盒子中挑拣出一枚红宝石胸针,在加布丽尔的颊侧比了比,而后将那一整盒克里斯汀的遗物都送给了少女。
那是伊恩到谒布鲁格斯那天早晨的事。
艾格尼丝宛如骤然被钝痛击中。
在流血。
台阶上刚好错过彼此的视线,含笑带刺的问候,锦标赛上的自?白?,第二支舞,坠落的焰火,暴雨前的花园,凶杀,真相,离别,和别离。
“你想到了什么?”
“这些……珍珠项链到珊瑚耳坠这几行的东西,我可能见过。”
苏珊娜重复第二遍的时?候,艾格尼丝才?听清她在说什么:“这些东西都在布鲁格斯?”
话语的残片从创口中汩汩涌出。
女士,让我们一起从这无趣的舞会逃走吧。今晚十二点,公共林地入口。你好自?私。要被摧毁的人?是我,被你。下次见面时?要换你先亲我。我无法为?你而死。
“不,我将它们送给了加布丽尔,你也知道?那孩子的事,”艾格尼丝撑住梳妆台桌面,嗓音突然拔高,仿佛想要盖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艾格尼丝?尼丝,冷静点。”
苏珊娜的呼唤将艾格尼丝瞬间拽出回忆的漩涡。儿时?,在艾格尼丝学会与?诅咒般的记忆里共存之前,一直是这位长姐以货真价实的魔法话语,将她拴在现实的栈桥上。
“我--”艾格尼丝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但只要挪开视线一般换个话题,她就立刻找回了嗓音:“但是,我不记得?那个盒子里有项链吊坠。不,不对,在更早之前,我和乔安整理可以让加布丽尔保管的遗物时?,她的确解释过,那枚胸针原本有一条相配的项链,但是已经遗失了。她为?此道?歉,我……没有放在心上。”淑磁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拜托人?去向加布丽尔核实。”
艾格尼丝跟着木然地点了点头,意识到苏珊娜似乎不准备继续开口,脸色再次因为?恐慌而变得?苍白?。
--公爵们的私事。
--向理查大人?效忠的一位骑士消失了。
--因为?他打算叛逃多奇亚。
--理查大人?拜托我们处理了他。
--处理了。
多简单又残酷的词语,足以令呼吸变得?困难。
“艾格尼丝,发?生什么了?告诉我,看着我,来。”苏珊娜搭住艾格尼丝的肩膀,发?现她竟然在发?抖。
艾格尼丝往门外看,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微弱的声音:“那是艾奥教团的人?。”
苏珊娜骇然睁圆了眼睛。
“告诉我,求你了,他是否还……”艾格尼丝揪住苏珊娜的手臂,盯住姐姐的眼睛。
只是问句的开头便已足够。苏珊娜明显动摇了一下,仓促地别开视线。
这反应令艾格尼丝脑海中一片空白?。
但随即,苏珊娜幅度极小?、却明确地点了点头。
这动作宛如印在了艾格尼丝的视野之中。她几乎是立刻回忆了数次片刻前见到的场景,才?确认这答复并非错觉。
顷刻之间,数月来积压在心头的阴云消散一空。她轻飘飘的,甚至想要拥抱来到她面前的任何人?。她在哭吗?不知道?,无关紧要。
“他在哪?”
但在苏珊娜给出答复前,艾格尼丝又忽然摇头,叹息似地改口:“不用告诉我了。”
苏珊娜因为?对妹妹的一连串表现过于惊讶而陷入了沉默。属赐
艾格尼丝十指交叠于身前,微微低下头:“如果?我想见他,我会自?己?把他找出来。”
第075章 VII.
王后被软禁的第二天毫无波浪地过去。红堡中跨年祭典的筹备也没有停下, 表面上一切如常。但?理查与艾格尼丝此前因为条件谈不拢而停滞不前的官司却悄然加速。艾格尼丝猜想,理查急于结束麻烦事,想要早日从梅兹脱身,甚至做出了堪称大方的让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条款莫过于, 理查同意向荷尔施泰因割让作为港口而言与布鲁格斯重要性不?相上下的伊普莱, 将这座海岸线上最北端的不冻港作为赔偿。
从白鹰城来到梅兹已经数月的封臣和神官们对苏珊娜的境遇只字不?提, 只忙于继续与理查一方敲定最后的细节。
因?此, 死讯传来的时候, 艾格尼丝和理查同在公爵暂住的客房小厅中。
但?也仅此而已。她在临时充桌的长台面一端,理查在另一头。他们各自面对成堆要在证人注视下签字的文件,倾听身后的文职官念出需要双方讨论归属的财产清单。夫妻之间没有交谈, 甚至没有看彼此一眼?。淑磁
首先来报信的是理查从布鲁格斯带来的骑士。艾格尼丝听不?见?耳语的消息,但?她余光清晰瞥见?, 理查的脸色一瞬间凝固了。旋而, 他意识到艾格尼丝正在观察他,立刻绷紧唇线重新看向面前的文书, 冷冷说:“我知道了,你?退下。”
很?快地, 尤丽佳就?进屋,在艾格尼丝身侧俯身:“女士。”
艾格尼丝讶然微微侧目。她摸不?准这位王太?后派来的女官为何要来报信。
对方已然以继续低语:“刚刚得到的消息, 乔安今天早晨死了。”
艾格尼丝立刻看向理查。公爵将一份核对完的清单抛到一侧, 开始阅读下一份, 但?攥住羽毛笔的手?却因?为用力而在骨节处泛出青白色。
尤丽佳继续快速禀告:“看上去是自杀, 但?是关押她的那件屋子很?可疑。”
“可疑?”艾格尼丝索性搁下笔。她知道整间屋子的人,包括都在试图偷听尤丽佳的话。看起来这是理查刚刚都没得到的隐秘消息。
半是困惑地眯起眼?睛, 艾格尼丝吩咐说:“直接说吧,理查也有权利知道。”
尤丽佳颔首, 直起身以不?大不?小?的音量从头整理信息:“今天早晨,路过的修士发现乔安·伊普莱关押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开着,叫人进去就?发现了她的尸体?,看起来是将床单系在床头的木栏上--”
在场的一位神官轻咳一声。
“这似乎的确不?是应该向您描述的场景,请您原谅。可疑之处在于,那扇窗户原本应当内外各自上了一道锁,凭乔安的力气是不?可能破坏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人从外打开了那扇窗户。因?此,眼?下正在那里调查的大人们似乎认为自杀也许是假象。”
艾格尼丝凝视尤丽佳半晌,没有说话。其他人也看着尤丽佳失语。
尤丽佳露出困惑的微笑。
微笑。艾格尼丝终于找到从刚才开始便令她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尤丽佳似乎不?仅察看了乔安的死亡现场,在井井有条叙述案情的时候还明显乐在其中?。
“我知道了,如果有新情况,麻烦你?再来报告。简,你?去苏珊娜那里等着,我会和理查一起去大厅。”
“是。”尤丽佳和简听命离去。
艾格尼丝起身:“今天是否就?先到这里?反正你?的人和亚伦派来的人都还有事没商讨清楚,也不?急在一日。”
理查头也没抬:“不?必。”
艾格尼丝停顿片刻,淡淡问:“所以,之后你?去见?过她吗?”
理查的笔停住了,他沾的墨水有些多,一旦停下墨珠便要从笔尖垂落。在弄脏羊皮纸之前,站在公爵身后的侍官眼?疾手?快地抽出了要紧的公文。
桌面上砸开一朵盛开的墨花。
理查一言不?发地起身,似乎打算走进卧室。
“你?不?去吊唁一下她么?”
理查在门边停住,回首冰冷又刻薄地反问:“你?会去吗?”
“她毕竟对我抱有过杀意,我不?会去。但?你?不?一样?。”
“你?又明白些什么?!”理查怒喝,立刻紧紧闭上嘴。
艾格尼丝平静地回答:“我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她。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怜。如果你?对她的死毫无表示,对当事人而言还真是及其凄惨的结局。”
理查什么都没说,砰地一声关上了通向卧室的门。
“不?要忘了今天正午我们还要一同观摩降临日仪式开幕。”艾格尼丝略微抬高升到。
房中?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艾格尼丝坐回原位,却没有心?思继续看面前需要她首肯的冗长分割方案了。
对于乔安的死,她并不?震惊。乔安自己也很?清楚不?论结果怎样?,她都不?可能从王后与王太?后的这场对垒中?活下来。但?在疑团完全解开之前,在找到证物之前,唯一的、最重要的证人同时也是犯人便已殒命,难免不?令人心?生不?甘。
艾格尼丝看向紧闭的卧室门。离开白鹰城、成为科林西亚的新公爵夫人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贴身侍女怀着杀意和无处安放的扭曲爱意,丈夫是个披着理想领主外皮的伪君子,而她自己……
艾格尼丝摇摇头,将思绪转回尤丽佳刚才带来的消息上。
如果尤丽佳并非有意撒谎混淆视线,假如乔安真的并非自杀,那么首要的嫌犯自然是王太?后一方的人。比如……艾奥教团?但?法比安的立场摇摆不?定,而教团其他人的看法她根本无从知晓。但?毫无疑问的是,死无对证对凯瑟琳而言最为有利。但?苏珊娜和奥古斯特同样?有嫌疑。由自己的人动手?、而后栽赃给?王太?后是个打破眼?下僵局的手?段。
不?管怎么说,亚伦那里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也太?过可疑了。
而奥古斯特也没有动作。
距离教历新一年还有三天,降临日仪式从今天开始,会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内海对侧的帝国仪式似乎略有不?同,但?在阿雷西亚诸国,庆典和仪式虽然形式有所出入,目的和核心?却大同小?异。
第一天向乌|尔德供奉香膏,祈祷冥河对岸的逝者同样?会平安迎来下一年,同时铭记这一年中?逝去的亲朋。第二天是薇儿丹蒂的盛大筵席,戴着面具的舞者会彻夜在神殿中?燃起的蓝色火堆旁起舞,街道上也会戴着驱邪面具的人成群结队地来去狂奔。最后一天留给?掌管未来命运的斯库尔德,虔诚的诺恩信徒们会不?起炉灶,一日戒酒,食用冷食,在静思和祈祷诗的歌声中?迎来并送走主父的三位现世分|身。
而名义上作为阿雷西亚共主的梅兹国王,有义务出席并带头施行祭祀。
但?前去迎接奥古斯特的亲卫队面对的却是紧闭的门户:
国王奥古斯特拒绝前去主持降临日仪式。三女神和主父不?会欢迎傀儡的献祭--国王本人只说了那么一句,便缩回寝宫深处再不?露面。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消息传来之后,理查立刻从卧室中?现身,竟然身穿轻薄的锁子甲,佩剑也久违地悬上腰际。他冷然吩咐随行的骑士们把守好这一侧的宫门,又清点核对眼?下聚集在这里的人数和姓名。最后,理查看了艾格尼丝一眼?,背过身去:“你?要去哪里都和我无关。在红堡中?乱跑丢了性命我不?会负任何责任。”
不?论是公爵的戎装还是骑士们的戒备姿态,都昭示着风暴将至。
在艾格尼丝嫁到布鲁格斯的时候,科林西亚就?早已摆脱战乱多年。但?年轻时,理查确实以出色的领袖才能而闻名诸国。这还是艾格尼丝第一次看见?理查的这一面。
奥古斯特拒绝出席祭典可能会触发冲突。与其冒险穿过红堡回到没有人把守的住处、又或是前去确认苏珊娜的状况,留在这里似乎是更?为稳妥的选择。艾格尼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眼?下我没有自己的护卫,你?不?打算把我赶出去吧?”
“随你?。”
还没到正午,红堡不?知何处便传来骚动声。有人在齐声叫喊,伴随着撞击的巨响。嘈杂声越来越近,人群终于经过公爵居住的侧殿。守在门边和走廊上的骑士一个个屏息凝气。
这个时候,艾格尼丝才听清楚,那撞击声是剑鞘敲打盾牌发出的,人群则反复齐声高呼: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
“是亲卫队?”有人禀告。
而经过的这一队似乎只是眼?下在红堡制造混乱的一小?部分人,正打算前往不?知何处合流。似乎只要不?阻碍他们前进,就?不?会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群群情激昂的亲卫队士兵要平安经过并走远的时候,理查麾下的骑士却不?知怎么与他们起了冲突。
转眼?之间,狭窄的走道便成了战场最前线。
理查带来的骑士、外加骑士的马童侍官们至多三十人,而厅中?虽然聚集了数十位神官,但?又大多惯于处理司法和文职,能够提供的加护十分有限,更?不?用说有几位神官直接被厮杀声吓得坐倒在地。
“撤退!撤退!”
“一定要死守住!”
手?持大盾的骑士们从走廊口退到了房门口。
“理查大人,我们冲出去吧!”
“人太?多了!”
“艾格尼丝女士,请您躲进卧室!”
理查见?状也拔剑出鞘。他没有立刻加入战斗,想必他也知道自己挥剑已然有些勉强。况且领主的双手?长剑在室内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长桌被推倒拖到门边当做路障,艾格尼丝不?知不?觉便退到了理查身旁。
理查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剑光映照下白发雪亮。他的神情却十分宁静,仿佛身处结冰积雪的湖畔,正向共同散步的妻子指出远处飞过的最后一批越冬水鸟:“如果我和你?最后不?得不?死在一处,那神明还真是爱开玩笑。”
顿了顿,他继续说:“从卧室的窗可能还能翻出去。”
艾格尼丝将问话吞了下去。
“要苟且偷生的话,我已经太?老了。”理查向前迈了半步。
艾格尼丝居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在想出合适的应答之前,她已经猫着身体?往卧室的方向奔去。
像是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艾格尼丝撞开卧室门,跌了进去。
从门外投掷进来的火焰在房中?炸开,点燃了桌面和地上的文件。
气浪蒸腾,烟雾刺鼻,有人试图打开窗户逃生,强风灌入,四周反而瞬间沦为火海。
聚拢在门外的士兵们也被大火的烟气所波及,顾不?上继续进攻,混乱四散。
艾格尼丝捂住口鼻,勉力分辨出卧室窗户的轮廓。幸好窗户已然打开,艾格尼丝咳嗽着将头伸出窗外。
她这才意识到理查居住在红堡最高层。
就?这么跳下去必死无疑。
艾格尼丝回头,大火已经舔舐着烧穿卧室房门,浓郁的烟气令艾格尼丝的双眼?口鼻都在灼烧,呼吸困难。烧到窗口只是时间问题,就?算真的会有救兵,也等不?及了。折返同样?不?可能。
可是她还不?想就?这么结束,还不?能死。
爬上窗台,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声念出令人怀念的词句:
“起风吧,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听我号令!”
这次,只有这一次也好--
有那么一瞬,艾格尼丝以为她成功了。风之精灵似乎回应了她的呼唤,在她足下开辟出疾风的道路和阶梯。
但?是她的下一步就?踏空了。
何为万物之理??
--令水成为水、令火成为火、令空气成为空气、令土地成为土地、令生?命成为呈明,无法用眼睛捕捉的究极奥秘。
如何通晓万物之理?
--一旦问出这个问题,旅途便已终结。
不论是否是神职者,想要学习魔法, 都会首先背诵这三则问答。
令世界运作的隐藏规律在两个世纪前还是神殿秘而不宣的专属所有物。那时大多数人?遵从?诺恩教义知晓并相信魔物的存在, 却鲜少得以亲眼目视它们。
而脱离神殿控制的魔法所做的便是将繁复的绣花桌布翻过来, 让所有人?看见针脚。
在形形色色的魔物之中, 无处不在的元素精灵对?人?类相对?友好。因此最简单有效的魔法便是与精灵对?话, 请求它们的帮助,又或是如精灵剑使一般接受精灵提出的条件,以换取祝福。
--起?风吧, 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 听我号令!
这是最基础的风魔法咏唱。
拥有强大天资的人?能?够凭借这句话唤起?狂风, 而普通人?也能?短暂地随风翱翔。但艾格尼丝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这次也没有例外。
在坠落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向?上牵引了一下。
是她太想要召唤出疾风而产生?的错觉吗?
意识沉入无梦的黑暗。
艾格尼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被枯枝割裂的天空。她撑起?身, 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躺在一片柔软的藤蔓上。也许是起?身太急,她一阵剧烈的晕眩。闭眼深吸气, 再次启眸,她看向?自己的双手, 活动手指, 而后将视线挪向?地面。
只能?看见林地中略微潮湿的深棕色土地。刚才的青葱藤蔓仿佛只是尚未清醒之下的幻象。
冷风送来烟尘的焦味, 艾格尼丝顺着气味看去, 红堡高大的轮廓在松柏常青的身姿后若隐若现。她怎么?会在红堡后坡的森林中?不,更该问的是,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吗?
艾格尼丝扶着身侧的树干缓缓站直,停顿片刻, 谨慎地转动身体?和四肢。除了略微有些酸痛,没有大碍。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向?前走?了一步。什么?都没发生?,她仅仅是普通地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
仅仅是向?前一步,视野便更为清晰。萦绕红堡的烟雾已经很淡,看来距离她坠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艾格尼丝不知道是否应该向?红堡行?进。不知道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难保她不会再次被卷进什么?争端。可是在寒冬的树林中久留也并非善策,总之不能?就这么?原地不动。艾格尼丝正打算前进,猛地停下脚步。
有人?在背后注视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跟在身后的探究视线。
公爵夫人?在红堡中一举一动都受在监控之中并不让人?意外,法比安都提醒过,监视艾格尼丝的不止一方人?马。但这感觉与尤丽佳等人?保持距离的观察有所不同。比如那晚前往红堡小圣堂途中,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回头多看了一眼。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可为什么?现在……
深冬时节出现又消失的嫩绿藤蔓,还有坠落前被短暂牵引的错觉,难道--
艾格尼丝忍不住捂住唇,强迫自己冷静,刻意将一步跳到结论的思绪倒退,试图仔细斟酌,筛选所有可能?的假设。即便想要压下不必要的希望,她能?回忆前的所有细节却还是指向?同一个结论。一个她难以置信的结论。
思绪和身体?一起?变得僵硬,能?听见的只有快到几欲作痛的心跳。
艾格尼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落荒而逃。
但她立刻否决了。她只是在胆怯。她害怕猜错,也害怕自己的猜想没错。但渴望还是战胜了踟蹰。
艾格尼丝转过身。那被凝视的颤栗感立刻消失了。
她凭直觉向?前走?了数步,第?一棵足以庇荫的雪松后只有成片更幽邃的森林。
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艾格尼丝立刻回头,原来是成熟的松果?从?枝头坠落。
无名?的恐惧攥住她的胸口。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她根本不该犹豫的!恐慌之下,每棵静默站立的树木都仿佛成了幸灾乐祸的观众,长着相似的面孔。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往哪里去才不会又犯错?
艾格尼丝呼吸急促。脸颊发烫,视野也变得模糊了,她……她究竟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