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太后?手中有继承人这张牌。”
艾格尼丝直视长姐的双眸:“所以,我选择的道路想必比王太后?走过的还要艰险。这一点我很清楚。”
“即便如此?……”苏珊娜像是第?一次见到妹妹一样紧紧盯着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的背上发?寒。不?要说是逃跑,在这样的注视下,就连转开视线都不?可能。这是苏珊娜首次以这样毫不?掩饰的眼?神打量她--不?仅仅作为亲人,更作为可能的盟友和敌人。这也是艾格尼丝第?一次切身意识到,这一位长姐此?前对待自己已经算是多有纵容。她挺直背脊,出?声打破苏珊娜逼视造就的魔咒:“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试一试。”
长久的沉默之后?,苏珊娜颔首,不?再?试探艾格尼丝的心?意:“我会向亚伦转达的。但我不?保证他会同意。况且,如果仅凭你?无法稳定人心?,不?论是亚伦还是我都会坚持使用?联姻的手段。到时候,你?可不?能因为不?顺遂心?意而逃跑。”
“当然,”艾格尼丝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这最坏的情况,不?,也许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她嘲弄地叹息一声,“说不?定理查会从圣地活着回来,更可能的是,他麾下的封臣会成功阻止他出?征。”
苏珊娜闻言露出?迷人的微笑:“那么,这就成了你?必须做好的头等大?事。”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 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
--博尔赫斯《镜子与面具》*
I. Into the Looking Glass
艾格尼丝在冰渣敲窗的声?响中醒来,想?起从昨天开始,梅兹就?一阵阵夹雪的雨。
天气不佳, 今天是否还能按计划启程?
没错, 原计划公爵夫妇今天就?要踏上返回布鲁格斯的旅途。
这个念头驱散了艾格尼丝残存的睡意。她翻过?身, 正与伊恩对?上眼神。他看起来早就?醒了。
“又是噩梦?”
艾格尼丝摇头, 静观伊恩以食指缠绕她的发?梢, 一圈又一圈,放开而后再次。他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总让她无可奈何,没理由也没办法阻止, 反而会看得入迷。她没怎么多?想?,就?坦言:“不知怎么, 这几天都不怎么做梦, 即便?做梦,也不是噩梦。”
“因为我在这?”无心失言, 伊恩的动作也顿住。
片刻的寂静。
艾格尼丝垂着视线低语:“也许是这样。”
伊恩依然?没有?应答。她便?悄悄抬眸窥探他的表情。他似乎原本打算别开脸,但?既然?已经被艾格尼丝撞个正着, 便?干脆放弃掩饰,苦笑着将她的手拉过?去贴到?胸口:“都怪你突然?说这种话, 你看, 我吓了一跳。”
体温与悸动一同从掌心传来, 染上艾格尼丝的脸颊。她想?要抽手:“那我之后不说了。”
“不行, ”伊恩反而将她整个人拉过?去,“我还想?听。”
只是互相依偎, 这是宁静得如堕梦中的短暂时光。
可不论是这珍贵的片刻安宁,还是对?彼此空前坦诚的态度, 都有?哪里不对?劲。
是因为窗外的雨雪声?不曾停歇过?须臾吗?
“如果这雨下得更大?一些,路肯定泥泞得走不了,也就?不能准时启程了。”伊恩蹭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含笑,“不过?雨势已经转小了。说到?底,不过?是我自私的愿望在作祟罢了。”
艾格尼丝轻轻颤抖了一下。
伊恩的话令潜伏的心绪现形:她隐约感到?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他同样做此想?。
而这盘桓不去的恐惧感无可名状。艾格尼丝无法明言她在害怕什么。前路艰险,然?而她早有?觉悟。她也并非完全不相信他。但?她还是被不安牵引着,深陷在伊恩的怀抱中,一同往哀愁的沼泽中沉。
她只能更紧地抱紧他。
伊恩轻咳一声?:“艾格尼丝,稍微放开我一下。”
“嗯?”
“你再这么抱着我,我会真的不想?让你启程的。”
艾格尼丝怔了一下,飞速后撤:“我又不会抛下你走。”
伊恩微微一笑:“我知道。”
艾格尼丝因他的笑容陷入沉默。自从他们之间摊牌,伊恩就?经常露出这种无可奈何又温和的微笑。以前藏在笑面下的尖刻和怨恚都消失无踪。就?仿佛他已经接受了斯库尔德的安排,对?命运顺从,因而也不再抗拒对?她臣服。
在没有?名字的恐惧感再次浮上水面之前,她慌张地寻找话题:“我……”
伊恩凑过?来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个吻,揉着头发?起身:“你看,果然?开始放晴了。”
到?了午后启程时刻,天空无一丝云彩,仿佛连绵整夜的雨雪只是幻觉。
在谒见厅与国王和王后告别之后,公爵夫妇一行人往红堡正门?进发?。
“艾格尼丝女?士。”
“法比安大?人。”艾格尼丝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但?还是恨不得能立刻挪到?长廊的尽头,以便?直接摆脱身边这位麻烦人物。
“请容许我祝贺您。”
艾格尼丝没答话。
法比安细长的眼角微弯:“不知道您对?现在的结果是否还满意?”
“满意?”艾格尼丝以余光确认身后的侍女?跟得不禁,低声?闻,“您做了什么?”
金发?神官泰然?自若地开始陈述艾格尼丝近来听过?无数次的说法:“您的丈夫在被烈焰包围时获得神启,只要他承诺此后前往圣地征战,重新在圣徒们最初获得神启的土地建立起王国,他就?能脱离火场。他发?誓之后,火焰当即开辟出一条道路,让他奇迹般地脱险。”
艾格尼丝无声?地问:是你?
“举手之劳,”法比安笑着看向前方,“获救之后,他在因为烟气失去意识之前,还从神启那里得知了一件打击人的事。虽然?眼下的状况来看,乔安的死因将会不了了之,但?她确实是自杀。”
艾格尼丝不禁侧目。
法比安理所当然?地答道:“作为侍奉神明之人,我当然?无法原谅自杀者。但?还不至于甚至无法说出这个词。”
“可现场还有?疑点……”
“很简单,乔安请人打开窗户,制造出可能是他杀的假象,而后再自杀。”
艾格尼丝眼前浮现乔安自白时那仿佛无法被任何东西?摧毁的笑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这难道不正合王太后心意……不。”
法比安了然?而笑:“正如您所想?。”
苏珊娜确实说过?,王太后授意灭口的传闻在红堡陷入动荡前广为流传。苏珊娜与神殿中主张普及魔法的一派过?往从密,私下再次与乔安见面并非不可能。如果乔安是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祭,如果这才是苏珊娜和奥古斯特计划中的首先坠落的第一块巨石,如果袭击科林西?亚公爵所在之处并非偶然?……
艾格尼丝强忍住不去看法比安,只是低语:“然?而理查获救了,理查的求生欲,不,是你……践踏了她奉上性命的愿望。”
法比安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一样是死,现在这样放弃与您分割财产,心灰意冷地踏上征程对?您更为有?利,不是吗?”
“听上去您认为理查在圣地必死无疑。”
“自从帝国及其属国丧失对?圣地的掌控权已有?五个世纪,在圣地蒙主父召唤的君王领袖难以计数。”法比安颇为恶劣地停顿片刻,反问,“那样对?您更好,不是吗?”
长廊即将到?头,艾格尼丝已经能看见敞开的正门?,索性拒绝回答。
“总之,希望我再次证明了我方的诚意。相信我们之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祝您平安返回布鲁格斯,艾格尼丝女?士。”法比安也不纠缠,说完就?谦恭地行礼告辞。
与法比安的这番对?话留下了太多?疑问和糟糕的余味,艾格尼丝登上马车时依旧全身紧绷。
理查坐在宽敞的车厢的一侧,看了她一眼算是问候。
艾格尼丝几乎没认出理查。他头发?早白,此前却极少令人察觉到?老?态,甚至还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不少。但?是现在眼前的科林西?亚公爵从面容到?姿态都透出衰老?的颓丧气息。
艾格尼丝缓缓在理查对?角侧坐下。由于理查放弃了离婚官司,公爵夫妇离开梅兹时象征性地乘坐同一辆马车。虽然?在下个落脚点艾格尼丝可以换回自己的车马,但?至少今天她必须忍受一段与理查共度的短暂旅途。
告别仪式本就?耽搁了一会儿,艾格尼丝几乎才坐定,马车便?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平复呼吸,艾格尼丝看向窗外,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理查。她今早直接从夏季行宫前来,而理查一直在红堡修养,因此,这是自从红堡大?乱之后她与理查首次相处。乍见之下没能察觉的细节纷纷映入眼帘:理查老?得最厉害的是眼睛。眼下深深的沟壑与浑浊的眼白都令艾格尼丝想?到?在岸上窒息的鱼。理查长久凝视虚空的目光也再无往日令年轻人仰慕的风采。
“要苟且偷生的话,我已经太老?了。”
在烈焰包围之时,理查吐出这句道别之语时神情平静。事后想?来,艾格尼丝甚至为他的冷静感到?惊异。但?以那种超然?态度说出这句话的同一个人最后还是选择求生。
但?理查·拉缪确实死在了大?火之中。
他连最引以为傲的尊严都彻底抛弃,此刻依旧在呼吸的不过?是苟且偷生留存下来的渣滓。
“你打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到?什么时候?”理查忽然?开口,声?音透出疲惫。
“你真的打算去圣地?”
理查十分麻木地笑了笑:“每个人都这么问我。”
艾格尼丝忍不住挖苦:“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我了吗?”
“啊?哦对?,的确是。但?无所谓了。”理查的目光穿过?艾格尼丝,落到?了另一侧窗外,“就?当做是我对?你的赔罪也无妨。反正这原本就?是亚伦想?要的东西?。”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与理查交换只言片语就?足够重新点燃怒火。她费劲地克制住嗓音的颤抖:“在圣地丧生就?是殉道,你想?在死后被尊为圣人?”
百年前短暂在圣地建立起的阿雷西?亚王国在内斗与外敌的夹击之下,如今再次分崩离析。艾格尼丝怀疑即便?是全盛时期的理查,一旦踏足圣地泥潭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不要说建立什么功业。他能获得的只有?冥河对?岸的永恒安宁和身后的殉道好名声?。
理查反应迟缓,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身败名裂也好,死得其所也罢,对?我都一样了。”
“那么你……”艾格尼丝感觉自己在和一堵会发?声?的墙对?话。但?她依旧心怀疑窦。她不相信理查会因为一场变故垮塌--他唯一的孩子死去时他都没有?消沉到?这个地步,她在众人面前撕下他的假面时,他甚至还有?余力暴怒。艾格尼丝本能地怀疑理查又在伪装,实则别有?所图。
咽下恶心的异物感,艾格尼丝开始试探:“那么,我能再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
“伊恩·柯蒂斯没有?死。能让他重新回到?布鲁格斯吗?”
理查眼神里再次起雾,半晌才记起这个名字,感情没什么起伏地颔首:“好。”
艾格尼丝哑然?。她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理查的转变太大?,已经成了她难以理解之物。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他。
傍晚时分,车队过?桥跨河,重回科林西?亚地界。
在科林西?亚境内第一座堡垒静候领主夫妇到?来的,是理查最为重要的封臣,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
“理查大?人,我反对?您远征圣地。”
没有?寒暄,没有?行礼,这是弗雷德加见到?理查后说的第一句话。
第082章 I.
公爵夫妇进入南科林西亚境内之后, 弗雷德加便随同前行。旅程第五日,车队抵达南科林西亚侯爵冬季常驻的莱姆斯。从?莱姆斯往西北方向再行走七日左右,就能进入由?科林西亚公爵直接控制的领地。
虽然理查和?弗雷德加一见面就气氛紧绷,但这一路上两人都暂时搁置了这件事。但这也意味着, 一旦抵达莱姆斯, 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切入正题:公爵出征圣地的计划。
果不其然, 在莱姆斯首晚的欢迎筵席上, 最后一道菜堪堪上桌, 弗雷德加就和理查一同离席商谈。
在场所有人都对两人在理查出征圣地上的分歧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和?艾格尼丝从天气谈论到梅兹王国的见闻。当然, 对于此前在梅兹红堡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太后是怎么突然隐退幕后的,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及, 便会立刻有旁人打着哈哈岔开话题。
公爵夫妇之间的官司闹得无人不知, 谁都不想?在这个关头再次触及荷尔施泰因与科林西亚之间的冲突。
艾格尼丝向来对这样的社交场面拙于应对。但半是为了今后积攒经?验,她便硬着头皮接下话茬, 而后努力见机抛出新的话题。一边是纯粹地经?验不足,另一边则是全心都放在餐厅门后的动静上, 虽然时有尴尬的停顿,但长桌上的谈话还是勉强持续到?了两位男主角归来。
理查和?弗雷德加一前一后重新回到?狭窄的宴会厅时, 长桌上为公爵夫人当陪客的贵族们?明显松了口气。
但科林西亚公爵还是这座堡垒的主人脸上的神情令周围的气氛再次紧绷。
理查蹙着眉, 没有掩饰自己?的厌烦和?疲倦:“我?想?去休息了, 如果可能的话, 我?想?要明天出发?。”
弗雷德加比理查小一辈,身材算不上高?大, 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弥补了体格上欠缺的威严。站在如今心如死?灰的理查面前,弗雷德加显得比所效忠的主君还有主人的气势。他礼貌却也坚定地应道:“这几天下过暴雨, 路不太好走?,为了您和?公爵夫人的安全,还是过几天在启程如何?”
“不管我?在这里待几天,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理查眼中现出温和?的嘲弄。
弗雷德加被公爵摆出的长者架子冒犯了,面色一沉,但他没有发?作,口吻依旧彬彬有礼:“我?就命人带您去休息。”语毕,他环顾四周,向着如坐针毡的列席宾客们?说道:“也入夜了,十分感?谢各位今晚的陪伴。祝各位好梦。”
艾格尼丝刻意落在离去的人群最后。弗雷德加读懂她的讯号,缓步走?到?她身侧:“车马劳顿,您一定也想?早些休息了吧?奥露佳此前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奥露佳即伯爵夫人,今日因病卧床没有出来应酬。
艾格尼丝颔首表示感?谢,而后措辞审慎地问道:“弗雷德加大人,能借用您片刻时间吗?”
弗雷德加回以距离感?分明的礼貌微笑?:“请您原谅,我?之后还有别的安排。”
如果是以前,艾格尼丝肯定因为羞耻感?而立刻放弃了。但南科林西亚不仅仅是公国内部最大的封底,同时也是位于海岸线之上的布鲁格斯的主要粮食来源。不论怎样,她都必须想?办法和?弗雷德加搞好关系。
哪怕搞好关系对她而言太过困难,至少也不能与他成为敌人。理想?状况下,要让弗雷德加在理查出征的事上主动退让,接受由?她代?理处理领主手头的一应事务。
如果是苏珊娜的话,她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现形的瞬间就被艾格尼丝掐灭了。她无法模仿苏珊娜,考虑这种问题也无济于事。她能做的只有放下无谓的自尊,再问一次:“那么明天您能抽出时间吗?只要一会儿就好,关于理查……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理解您的难处,但也请您理解南科林西亚的难处……”弗雷德加没有再敷衍推诿,直接坦白说,“南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接壤,而如今费迪南最不乐见的就是荷尔施泰因继续向南扩展。如果我?与您走?得太近,只怕不止是多奇亚,还有科林西亚别处对海克瑟莱不满的人都会行动起来。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确保科林西亚安宁有序更重要的事。”
兴许有赖于弗雷德加冷静又有条理的措辞,虽然被对方干脆地拒绝了,艾格尼丝竟然没有生?出什么挫败不忿的情绪。她理顺思路,同样坦然平静地答道:“我?并不认为能一下子与您成为朋友。但请您听我?一言。我?是海克瑟莱一族的一员,但我?并不打算把科林西亚变成海克瑟莱一族的东西。”
弗雷德加讶然眯起了眼睛。
“那么祝您晚安。”艾格尼丝没有多做解释,颔首告辞。
这一手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悬念和?诚意同等重要。
简等候在门边,恭敬地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离去,等到?身后的厅门阖上,才伸出手。
艾格尼丝感?激地搭住。此刻她的确需要向他人借一点?力气。刚才在弗雷德加面前维持镇定、坚守立场比想?象中还要耗费力气。这么想?着,她自嘲地低语:“我?是不是很丢人?”
“不,完全没有。”简停顿片刻,带着些微怀念的惘然轻轻说,“如果夫人看见您刚才的表现,一定会十分自豪的。”
谈及母亲,艾格尼丝苦笑?,没有应答。
亚伦此前的销声匿迹是伪装,但是艾格尼丝母亲卧床不起却并非流言。虽然并非亲生?的孩子,但亚伦到?底是她一手抚养成人,加之亚伦又担负着整个家庭乃至荷尔施泰因的重担,他遇刺显然带来了过强的刺激。
得知母亲卧床的消息之后,艾格尼丝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出嫁以来,她几乎没有和?母亲有过个人上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想?象母亲会倒下。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也依然站得那么笔挺。艾格尼丝曾经?说母亲为伊恩突然消失哭过,那是谎言。伯爵夫人爱尔门嘉德不会为了这种事哭泣。没有什么能弯折她的脊背。
不管是那时,还是更久远回忆中,她以目光追着母亲背影、却驻足不前的无数个时刻,艾格尼丝都这么坚信。是让这样的母亲捂脸哭泣的自己?、是没有天赋的自己?有错。母亲和?只会低下头的她不一样,母亲会永远直视前方。苏珊娜更像她真正的女儿,奥莉薇亚则分毫不差地继承了她的固执和?骄傲。
本该这样。
但也许母亲并没有艾格尼丝想?象得那么坚强。或许那只是艾格尼丝一厢情愿的幻想?。兴许爱尔门嘉德还在许多孩子看不见的时刻哭过。她也在衰老,岁月侵蚀了她坚不可摧的从?容。
母亲老去了。
这简单的念头开启了一道门,艾格尼丝不敢窥视门后的光景,只能挪开视线。
“您的房间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没有问题。”简见艾格尼丝长久地沉默,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而后压低了本就轻柔的声音,“他在等您。”
艾格尼丝一怔,以余光确认四周:“简……”
“是我?自作主张了?”
艾格尼丝看向长年陪伴自己?的贴身侍女,感?到?自己?即便否定也毫无说服力。
正如理查之前所承诺的,伊恩如今重获身份,光明正大地与公爵夫妇随行。在红堡的大火中理查损失了数名骑士、随行人数原本就略显不足,加上理查对于伊恩声称自己?此前受命前往梅兹传信的说法没有否定,伊恩便一如既往地顺利重新融进了人群。
但为了避嫌,从?梅兹启程以来,艾格尼丝与伊恩不要说私下见面,甚至连交谈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要说对此完全不介怀当然是撒谎。
在简略带揶揄的注视下,艾格尼丝转向前方:“我?知道了。”
简闻言微笑?:“不过,要先?让我?给?您换身衣服、然后拆掉发?髻。”
“简……”
被取笑?的感?觉竟然也不坏。
“那么我?就告退了,如果需要什么,我?就在门外。”
客房卧室门阖上,艾格尼丝用手指梳理着发?尾,起身才走?了一步,便被人从?后拦腰揽住。
她被熟悉的气息勾得想?要立刻回头。
“别动。”伊恩将脸埋在她肩头,嗅着她垂落的发?丝来来回回地磨蹭。
艾格尼丝放任他去,垂眸看向交叠在她身前的双手。伊恩戴那枚素面戒指的位置留下了痕迹。她不禁伸手,掌心与他手背相合。
伊恩停了停。
两人一言不发?地维持了片刻这视线无法相交的拥抱姿态。
艾格尼丝首先?回头,但伊恩再次将脸颊往她颈侧贴,仿佛有意阻碍她看清他的脸。
“怎么了?”她被伊恩的卷发?发?梢挠得痒,不禁缩起肩膀。
“撒娇,”伊恩的声音含笑?,但艾格尼丝总觉得她以肌肤和?发?丝看到?了他欠缺笑?意的眼睛,他顿了顿,加大以臂膀圈住她的力度,反问,“不可以么?”
“不,只是……有些不习惯。”她再次回头,伊恩没有再躲闪。
他自嘲地哂然,绿眼睛里有未出鞘的刃光一闪而过:“也对。”
古怪的是,这熟悉的猜忌姿态反而令艾格尼丝安心:“可我?没说讨厌。”
“真是坏心眼,”伊恩轻描淡写地抱怨,报复似地拨开她的金发?,在后颈啄了一下,再次出声前的停顿出卖了他的戒备,“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艾格尼丝在他们?之间的荆棘再次冒头之前,不知该说是别扭还是坦诚地答道:“可能不止一点?。”
伊恩讶然沉默。
艾格尼丝在吐出那反常直白的心声前并未想得太多, 他的反应反倒让她?无端难堪起来,她?不禁别开视线:“怎么了?”
“有些不习惯而已?。”伊恩故意将她此前的答句原样奉还。
艾格尼丝闻言,情?不自禁在他脸上戳了一下权当表示不满。
伊恩却就势捉住她?的手,双掌相合包住, 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但我想你的程度, 一定比你想我的程度还要多一点。”
艾格尼丝的耳根立刻开始发烫。还在白鹰城的时候, 伊恩并非没有顺着话头说过比这还要热烈、还要不着边际的动听话。但那时候艾格尼丝认定那些词句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仅仅是漂亮的词藻罢了, 并不曾真正去倾听过。
但现在……
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呢?
艾格尼丝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怕是这样为了幼稚事斤斤计较的胡话,竟然都?能煽动起她?喜悦的心潮。但在欢喜的树荫下?,不安的光斑在徐徐摇曳。
她?不怀疑伊恩, 他没有撒谎。但他是如此拼命地想要向?她?证明他比她?投入得更多一点,就好像--
艾格尼丝强行截断了思绪, 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转开话题:“好累……
“你和弗雷德加搭上话了?”伊恩没有陪伴理?查参加晚宴, 对于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只说了几句,他对我虽然没有什么敌意, 但也早就决意不被海克瑟莱一族笼络。”艾格尼丝这么说着又想叹气了。
“别叹气,”伊恩又伸手在她?眉间一点, “也别皱眉。”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你这要求也太蛮横了。”艾格尼丝无可奈何地勾唇。
伊恩竟然深以?为然地颔首:“嗯。我也这么觉得。”
艾格尼丝愕然无言。
“不服气的话, 你也蛮横一点不就好了?”
在对方噙着捉弄笑意的注视下?, 艾格尼丝垂下?视线:“那么--”
“那么?”
从未说过的话卡在舌尖, 她?的脚趾都?因为羞赧而蜷了起来。
“嗯?你想说什么?”
艾格尼丝只觉得今天的伊恩分?外坏心眼。半是放任自己?,半是报复, 她?猛然将整个?人的重量往他身?上压去。伊恩措手不及,失去平衡跌坐床沿。艾格尼丝顺势趴上去, 额头抵着他胸口?,半晌没说话。
伊恩微笑了一下?,无言地捋着她?的头发。
他仿佛全都?明白,却等着她?自己?说出口?。
“我……”艾格尼丝卡住了,缓了缓换了措辞重来,“我要开始说丧气话了。你……不许不听我说。”
“当然。”
话是放出去了,但艾格尼丝良久都?没能吐出下?一句话。她?抬头,有些窘迫、又有些自嘲地低语:“不行。”
她?再次深深低下?头去:“连撒娇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别的了。只要和他人接触,我就笨拙得无可救药。”
伊恩并没有急于否认艾格尼丝的自我苛责,反而淡淡说:“安慰你的话有多少我就能说多少,但你并不想听吧?”
的确如此。
艾格尼丝需要的并非安慰。他人善意的首肯并不足以?颠覆她?对自身?的消极评价。即便不安的褶皱暂时被鼓励的话语抚平,之后她?只会因为沉溺其中而对软弱的自己?而倍加厌弃。
停顿良久,她?自言自语似地发问:“为什么……他们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我反而做不到??”
“他们?”
“即便尽力不去想,但我还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和亚伦、和苏珊娜比较。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制造出所有人都?感到?舒适的氛围。而我只能充当微笑的布景,如果对方不找出下?个?话题,我甚至连对话都?很难进行下?去。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
“你想要改变这点?”
艾格尼丝抬头,她?想要像样地抱怨,可就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样的丧气话都?停滞在她?的喉头。无法吐露的话语灼烧起来,热意上涌,熏出泪意。她?想要重新埋首,将眼中不争气的水汽藏起来,伊恩却以?指腹阻住她?低头。
他端详她?片刻,宛如目送什么远去,无可奈何地苦笑:“那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不……”艾格尼丝下?意识要拒绝,懊悔地抿紧双唇。
伊恩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要平和,沉静地问:“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寻求你的帮助才需要你的,不是为了什么益处,”艾格尼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