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谁都可以??”伊恩忽然出声。
艾格尼丝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肯定的答案难以?启齿。
他顺势压过来,贴在她的耳畔,充满恶意地追问:“比如?菲利克斯?”
这个名字被吐出的瞬间,艾格尼丝竟然有种围着无形的庞然大物打转许久,终于有人?揭开?幕布的快慰。但就像撕开?创口的痂,快|感后是刺痛。
伊恩不给她思考的余地,重复:“他也可以??”
“不是的--”
瞬息之间,伊恩恢复了艾格尼丝熟悉的、与她重逢之后常有的咄咄逼人?的尖利姿态:“虽然你可能会否认,但你与理查那样彻底地决裂的原因之一在他身上,不是吗?那样的话,你为?他受的伤由他帮你舔舐愈合。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只有他!不是谁都可以?,而是因为?只能是他,但不得不寻找他的替代?。所以?谁都可以?,比如?我。”
“伊恩!”
“我说错了吗?”他深呼吸,抑制住嗓音的颤抖,“如?果我错了,那就告诉我啊!”
但他并没有真的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仿佛他早已全部知晓。
刚才安慰艾格尼丝、支撑她的那个伊恩的镇定外壳逐渐剥落,露出狂乱的底色。他揪住衣襟,仿佛想要抓住他那颗过于乖张的心脏,他语速极快,漏出几近绝望的意味:
“我也在。巡逻途中我听到喧哗所以?我过来查看情况,然后我看到了……我拔剑了,如?果没有一瞬的犹豫,我一定已经杀了他。我知道?我做得到。不管其他人?会怎样,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我一定会死。理智救了我,但我真的得救了吗?我不知道?。也许他就那么死了更好。盛怒之中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但不在乎。我--而我没有随着希尔达冲进卧室。我没有那么做的立场。你看,前一刻我差点对我效忠的主君拔剑相向,下一刻我又在顾虑这种事。”
他单手捂住脸低笑起来:“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弃你不顾?为?什么非得由我修补他造成的创口?可我看不下去……我因为?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些本该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尽数倾泻而出。
如?果不那么一口气说出来,兴许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吞下了那么多的自相矛盾和疑惑,居然能够面?带微笑地走到现?在。
“同样活成你的亡灵,哪怕用上十年,我也只能让你的时间静止,把你困住。而他却有那么大的能耐,短短数月里就能够让你做遍你曾经绝不会做的所有事。我感到的这种感情是嫉妒吗?我在妒忌他吗?我明明那么恨你,你因为?他落到这种境地,这应该正如?我所愿。”
“可为?什么?”他的指尖颤抖着蜷起,钳住艾格尼丝的双肩,“我既想要你粉身碎骨,却又想要你完好无缺。不论我是否在你身边,无论我选择哪种,总有一部分的我会无法接受。我没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要被摧毁的人?是我,被你,艾格尼丝。”
“给我一个诚实的答案,艾格尼丝,”伊恩轻声说,“反正我快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
“我去哪里重要吗?根本无所谓。还是说, 取决于我的回答,你会考虑给我一个稍微温柔一些的答案?”
“回答我,伊恩。”
“你的声音在发抖。真奇怪啊,你该感到高兴。恭喜你, 艾格尼丝, 你终于得偿所愿, 可以重获没有我打扰的平静生活。”
“可是我已经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了!”艾格尼丝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况且还是以这样悲怆的口气。
缓慢理解着?自己那擅自溜出来的心声, 她低声重复:“我已经不想要了……”
伊恩不作声。但他扣着?她肩膀的手仿佛感到迷茫似地?松弛了。
艾格尼丝伸出手, 轻轻触碰他的面颊。他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她沉浸在?一种古怪的感伤之中,同时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所以告诉我, 你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离开?”
伊恩轻轻呼了一口气,将尚未捋清的狂乱情愫折叠起来藏回假面后。
“只要理查冷静下来, 他立刻就会意识到, 既然他与你之间?连体面的遮羞布都已经撕破,就必须除掉我不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 又不会乖乖任他摆布,随时可能为亚伦所用。”伊恩轻松而冷酷地?分析道, “现在?我手上还有足以牵制住他的情报。我与亚伦互通有无是事?实,背叛主君的罪名一旦坐实就再没?有脱身的可能。因此, 在?他对我动?手之前, 我必须离开布鲁格斯。”
停顿了一下, 他以惘然的口气重申:“也必须离开你身边。”
艾格尼丝低语:“永远地??”
“我不知道, ”他发出一声勉强的低笑,“不论我会成为逃亡的叛徒、还是被放逐的流浪骑士, 要再次回到科林西亚只怕都很困难。”
艾格尼丝的沉默似乎令他无法忍受。他几近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自嘲说:“我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什?么都没?解决, 什?么都没?做到,就这么结束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将这句话在?出口前封死。如果这么说,岂不是……岂不是就等同在?说,她不希望他走?
这个念头在?某面自我欺骗的障壁中心钻出一个洞。粉饰的帷幕纷纷扬扬地?散落,她不得不正视在?所有的拐弯抹角和不坦诚后静静等待她前来的真心话。
都这种时候了,在?伊恩面前,或者说正因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难以改变恶习。
可是就这么承认又会怎么样呢?
在?艾格尼丝蓄足勇气之前,伊恩已经再次开口。她只得静静聆听下去。
“如果是他,如果是从歌谣里走出来的骑士,一定会明知前方是绝路却?依旧留下来,保护你到最后。”艾格尼丝看不见伊恩的表情,但她觉得他脸上一定是那种若无其事?的微笑,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仿佛不得不在?许多年?后公开承认一件挂怀已久的心头憾事?,“也许就本性而言,我根本不适合当什?么骑士。可这本来就不是我选的路。和为了追寻神秘的奥义进入神殿的所有人?一样,在?目的面前,我的信条是可以随意改写抛弃的东西,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
他彻底地?松开她:“在?留在?你身边和活下去之间?,我选了后者。我无法为你而死,我没?有办法对那些即便再微茫、却?也确实存在?的可能视而不见。”
“也许再花上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我又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镇定的声音中出现裂缝,绝望的波光剧烈摇曳,他否定了刚才自己亲口描绘的微小希望,“但也许……不,更有可能的是,我再也不会出现。这就是结局了,我和你的结--”
语声戛然而止。
艾格尼丝起身抱住他。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像发脾气的稚童,重复着?执拗的短句。
这反应完全出乎伊恩意料。他怔怔地?僵在?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哪怕一用力,她的后背和手臂就会隐隐作痛,艾格尼丝还是紧紧地?环住他。
“你不是承诺会摧毁我的?还是说那又是谎言?”
伊恩无措地?吞咽了一下。
艾格尼丝勾着?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被摧毁。我只是不想被理查--”她抽了口气,强忍着?临阵脱逃的冲动?,低哑地?坦诚,“你抱住我的时候,告诉我,我还没?有被理查毁掉的时候,还有你许诺只有你可以摧毁我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到了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口气十分软弱:“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尤其在?菲利克斯离开后,就好像有一头巨兽闯进了一间?小房间?,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对它视而不见,甚至不敢谈论它。”
“我确实对他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但令我无法面对的还有一件事?。同样是因为我的决定而被改变一生?的人?……对你,我怀有的竟然不是同等的罪恶感。那是……一种更加丑恶的感情。我害怕你的出现,但又好像始终有恃无恐,我相信你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放下。总有一天,关?于你的噩梦会变成现实。你会出现,会毁掉我。虽然谁都没?有明言,但在?今天之前……在?更久之前,在?我没?有按时去公共林地?的那晚,我们之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约定。”
艾格尼丝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她清了清嗓子:
“我不会求你留下来,也不会阻止你离开。如果这个因为我失约而缔结的约定已经成了诅咒,如果它令你那么痛苦……”
伊恩哑声打?断她:“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坚决地?摇头:“你不需要继续被这个约定束缚下去,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践约。如果说时至今日的这十年?,我是为了等待你来毁掉我才活着?,那么……”
微微的晕眩像是晨雾,悄无声息地?笼罩艾格尼丝。她的唇舌发麻,胸口仿佛被自己吐出的话语劈开,可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单方面失约的事?再一次交给我就好。已经没?关?系了。我不再需要--!”
伊恩凶狠地?封住了她的嘴唇,搅碎她未出口的、意在?解放他的咒语。
晕眩的烟雾腾地?炸开,落下炽热又冰冷的雨,艾格尼丝的思绪冻结了,而后变得稀薄,她被从身到心地?卷进这个风暴似的吻里。
回过神时,伊恩正埋在?她颈窝,那里也下了一场温热濡湿的泪雨。
而后他撑起身,低哑道:“是诅咒也好,是什?么别的丑陋得令人?无法直视的东西也罢,只要它就是维系着?你和我的唯一纽带,我就会紧紧抓着?不放手。哪怕要继续忍受折磨,就算我总有一天会因此发疯,即便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都不允许你擅自将它切断。”
一阵荒谬的喜悦与几乎同等分量的绝望合流,击中了艾格尼丝。
如果并非确信他们此番道别便将是诀别,伊恩不可能如此坦白。而若非知晓伊恩的预感是正确的,艾格尼丝也不可能对他低头承认,并不是只要伊恩在?身边,她就无法彻底抛下过去改变自己。
她其实只是单纯地?心存犹豫,像被道边的花枝绊住脚步,舍不得折断它向前。
刚才想要放伊恩解脱的心情并非虚假,但同样地?,如果他注定要再一次从她的人?生?里消失,那么再疯狂、再无可理喻的牵绊都她都愿意接受。
平复着?呼吸,她以手背盖住双眼,良久,仿佛十分无可奈何地?低语:“我还真是招惹上了一个可怕的男人?。”
“这是你的不幸。”他将她的手挪开,注视她的眼睛,确认这一次她不在?说谎。
随后,刚才那个吻稍稍减轻势头继续。
伊恩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自然而然地?与她掌心贴合,手指滑进她的指缝填满,紧紧相扣。
一股陌生?的焦躁冲动?被这个动?作点燃。艾格尼丝不得不侧过脸,深深吐息。伊恩将她扳正回去,眼神相触,两?人?都了然。伊恩什?么都没?表示,但艾格尼丝的耳根瞬间?发烫。
伊恩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凑过去吹了口气,极尽坏心眼地?问:“布鲁格斯那么一批批的小伙子来来去去,你就从来没?有和其中的哪一个分享过美?好的夜晚?”
“三年?多前有一次,”艾格尼丝享受着?伊恩愕然的沉默,在?他真的恼怒起来之前补充,“那时理查已经彻底放弃生?育的希望,而我还没?有找到扮演公爵夫人?这摆件的诀窍。当我意识到他只是想要事?后夸耀的谈资之后,我就立刻让他停下、把他赶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挺可怜的?”
“的确可怜。”
“你怎么听起来有点失望?”
“如果你的情史再丰富一些,我好歹还可以借机提几个过分的要求作为补偿,毕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微妙的沉默降临。离别就像黎明的第一抹微光,随时就会从夜色中破茧而出。
伊恩轻笑,口气轻松地?给彼此指明退路:“还是干脆算了?”
答句径自从艾格尼丝唇间?逃逸:“这要取决于是什?么要求。”
她即刻想撤回前言。
“真的想听?你会后悔的。”他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动?作,对她附耳低语,“你不知道我在?妄想中都对你做过什?么。”
“比如?”
“比如这样,”伊恩将她的双手拉到头顶按住,“然后……”
艾格尼丝因为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内容吞咽了一下。
他轻笑,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说实话,这还是比较温和的一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想象过做这样的事?。”
“理查对我应该没?有这样的幻想。”艾格尼丝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但她感到只有这样谈论自己的丈夫,她才能真正跨过他往前走,她甚至惊异于自己的冷静。以几乎冷酷的口气说出来的每件事?都是如今会刺痛她的记忆,“哪怕是床上,他也从来不吻我的嘴唇,除了婚礼的仪式上之外?,一次都没?有。”
伊恩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他将这件事?称为履行义务,开始的两?年?,每个月只在?医官告诉他的几天内……和我‘履行义务’。过程中,他不和我交谈。我觉得他甚至不喜欢和我对上眼神,因此我很快就开始闭上眼睛。但更多时候,他偏好后面。我想,那是因为他甚至不必看见我的脸,而我可以咬住枕头,避免发出他同样不喜欢的声音。但那样让我感到屈辱。但我……什?么都没?说。等他终于认定自己不必来履行义务的时候,可能我和他都松了口气。”
她打?了个寒颤:“有些长诗里说爱人?之间?的游戏是最快乐的事?。而我没?有从中获得过一丝的快乐,可能连痛苦也很少。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躲进回忆里什?么都不想。可能最奇怪的是,那时我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正常,没?有从中看出任何的预兆。我以为理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
无措的停顿,她停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
也许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渴望伊恩的借口。
“所以不管你想怎么做,我想我都会接受。刚刚我是认真的,那些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疼痛也好,回忆也好,如果能用新?的记忆盖过去……”她涩然而笑,“我的动?机并不单纯,我只想告诉你这点,是否要奉陪由你决定。”
伊恩深深吸了口气:“你这么说反而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他以指腹勾勒艾格尼丝嘴唇的轮廓,语调略显刻意地?冷淡:“那么先从亲吻开始。”
宛如日出时便会死去,像是明天到来时世界便会化为齑粉,他们以要燃尽自己般的热情,相拥跳只属于彼此的舞蹈,旋转得太快,忘了贴着?的是深渊边缘,一步踏错便会迷失在?疯狂的地?底国度。
明知荒谬,艾格尼丝还是开始祈盼夜色没?有尽头。
微薄的晨曦是渡灵人?的白袍,起飞早鸟的鸣叫是宣告白昼降临的钟响。伊恩不言不语地?起身,艾格尼丝抱着?膝盖在?床沿看着?他。
伊恩系好袖口的带子,回身注视她,没?有和往常一样带着?戒备而柔和的微笑。但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的情绪和想法其实最好读懂。
能说的话其实都已经说尽,应当说却?无法说出的词句即便在?此刻依然难以启齿。
“我--”艾格尼丝收声。
伊恩终于微笑了一下,忽然俯身将她拉过去,点到即止、问候一般的轻吻。
“下次见面时要换你先亲我。”
比起道别、更像隔天就会再见的普通情人?暂时分别时的玩笑,这就是伊恩从布鲁格斯消失之前留给艾格尼丝的最后一句话。
III. And on thy cheeks a fading rose
离开布鲁格斯, 尽可能地回避城镇和修道院,伊恩星夜兼程,取道南下。
目的地是与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接壤的梅兹王国。
由高居梅兹王座的君王统领海与海之间大半土地的岁月已成过往,虽然国王依然是名义上的阿雷西亚共主, 曾经独一无二的“王国”如今也?不得不冠上前缀, 以小得可怜的王土与曾经称臣的领主们勉强共存。
王国与科林西亚以查特莱河为界, 两侧都是至今有精灵栖息的古老森林。虽然孤身穿越森林带有另一种意义上的凶险, 但相较而言, 这条线路比重兵防守的科林西亚与多奇亚疆界更容易通过。
六天过去,身后?没有追兵的迹象。伊恩不得不通过小城购买食物时,也?没有在城门之类的地方看见通缉自己?的布告。
在圣地磨炼出?的直觉作祟, 逃亡的旅途过于顺利,伊恩反而感到不安。
越向?南, 出?没于小路旁侧的密林好汉就越多。伊恩不得不花费时间和气力?与他们周旋。他甚至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加入其中一伙, 然后?利用他们的网络快速通过在科林西亚余下的路途。但为此还要炮制出?一套足够令人信服的出?身和履历,伊恩权衡之下, 选择继续孤身前行。这并非单纯考虑效率做出?的决定。根本而言,若非实在必要, 伊恩并不喜欢与人为伍。
好在分隔科林西亚与王国的查特莱河已然在附近,伊恩甚至能隐约听到水声。此前在途中伊恩再次被?匪徒耽搁, 虽然想尽快离开科林西亚, 但天色昏暗时过河太过危险, 他不得不再在境内凑合一晚。
夜色降临, 伊恩寻找了一片远离大路的树林,布下驱赶野兽的简单魔法阵, 拴好马匹之后?,裹紧斗篷在一棵老树下坐下, 准备就这么度过长?夜。
被?秋风吹去绿意的树林在阳光下红黄间杂,不胜绚烂,但一旦入夜,萧瑟的寒风便吹得落地枯叶嚯嚯作响,常令伊恩疑心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澄澈的夜空摊开一整张星河航路图谱。伊恩开始思索抵达王国境内之后?的下一步。
梅兹王国当然不会是旅途的终点。穿过王国进入多奇亚,或者?寻找港口登上前往提洛尔、乃至更远的地方的船,伊恩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但他没有在其中任何一个方案上押下自己?所有的筹码。说到底,反正是与艾格尼丝所在背道而驰的旅途,去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只需要随机应变。
当今梅兹王后?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长?女。但伊恩并不打算前去求助。他甚至没有向?亚伦报告自己?出?走的计划。这不仅仅事关自尊心。伊恩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亚伦得到他打算逃亡的消息之后?,可能会立刻出?动布在布鲁格斯的暗桩,抢在理查有所动作之前将他抹杀。
他离开的消息早晚会传到理查和亚伦那里,伊恩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比如在启程前,散布最后?几个足以让布鲁格斯轰动的、真假参半的谣言。
不知?道布鲁格斯现在局势如何……
只有每晚在睡魔攀上肩头,半眠半醒的片刻之间,伊恩才容许自己?去想艾格尼丝。
他完全可以与她以别的方式饯别。
艾格尼丝脸红到耳根的样子总让伊恩加倍想欺负她,十年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虽然并非没有因这破格的可爱表情而几乎难以自持的时刻,伊恩总能在合适的时刻将话题转开,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但这次,当他开玩笑似地将艾格尼丝别开的脸扳正回来时,她羞涩却也?大胆地回望过来。那双总像笼罩雾气的湖面的眼睛,云开月出?,波光摄人。他都想嘲笑自己?那一刻毛头小子似的心动。
还有她那番冠冕堂皇的、给他制造借口似的宣言。
即便如此,只要他真的想,伊恩还是有办法从那样的场面中脱身。
总有办法的。
但他放任自己?沉进去。
投入得过火。
倒并非短暂占有过便能此生无憾。欲望是不知?餍足的凶兽,食髓知?味只会愈发?抓耳挠心地痛苦。更非试图将一当做引发?二的触媒。伊恩比向?艾格尼丝坦白得还要悲观。从圣地千里迢迢奔赴的重逢已然是奇迹,他不相信神明会仁慈到赐予他第二次奇迹。
哪怕又一个十年过去,艾格尼丝依然会记得所有伊恩丢失在岁月里的细节。他只是自私地想要在她身上刻下印迹,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仅此而已。
他没有考虑周全的反而是如何与脑海中尚未模糊的回忆共处。
肩头和背脊上早已消散的疼痛再次灼烧,宛如有什么要钻破皮肤,从结痂的抓痕和齿印下钻出?来。
伊恩长?呼一口气,热气在秋夜凝成苍白的雾,他以手背遮住双眼。
长?夜难耐。
他骤然清醒过来。
四周依然是寂静的夜,坐骑丝毫没有被?惊动。但他立刻起?身,拔剑出?鞘,冷声说:“继续躲着也?没意思,不如现身。”
从树荫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下一刻,着雪白披风的十数人便凭空出?现,将伊恩围在正中。
“艾奥教团?”伊恩眯起?眼。
这是主要在圣地活动的秘密武装组织,听命于神殿,虽然自称历史上溯圣徒时期,但兴起?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教团成员神出?鬼没,精通剑术和神殿密不外传的术式,不论何时都雪白的披风是他们的象徽。
“不愧是到过圣地的勇士,居然认得我们。”其中一人闻言鼓掌。他在白披风下着白袍,作神官打扮,金发?垂肩,轮廓细长?的蓝眼睛天然含笑。
“那么各位找我有何贵干?不会是打算邀请我再次奔赴圣地吧?”伊恩这么说着,快速确认周围情况。
非常不妙。这些人的站位看似随意,却封住了他奔逃的退路。而且长?披风还遮住了每个人随身携带的武器,根本难以预测他们会是怎样的劲敌。
“容我先确认一下,您是伊恩·柯蒂斯卿吧?”金发?男子温文尔雅地发?问。
“正是,”伊恩配合地应答,“恕我唐突,您是?”
“无名小卒罢了,您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那么,可以告诉我各位的来意了吗?”
“我等?收到命令,需要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看来诸位是不打算告诉我目的地和原因了。”
其中几名教团成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伊恩笑笑地收起?佩剑,举起?双手:“我没打算抵抗。请便。”
金发?男子再次轻击双掌:“好气魄。”
“我不会挑起?没有胜算的战斗,”伊恩转了转手腕,“要把我绑起?来吗?”
“不,不用。”金发?男子的笑容依旧温和可亲,他前进一步,向?伊恩伸出?手。
一股无形的热浪将伊恩向?后?推,他退了半步才站住,觉得心脏的位置诡异地发?烫。
“请不要惊慌,不过是走个形式以防万一。只要您不抵抗不逃走,术式就不会发?动。”
伊恩勾唇:“没事,我能理解。”
“如果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不收走我的坐骑?”
“路途不短,让您徒步的话我们也?会过意不去的。”
伊恩翻身上马,同病相怜似地摸了摸灰马的额头和耳后?,而后?乖顺地将缰绳拧成一束递出?去,其中一名教团成员默然接过。其余人以金发?男子为首,围在伊恩前后?左右,向?寂静的树林深处前行。看起?来对?方并非骑马而来,伊恩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就算神殿有什么加强脚程的术法也?不令人惊讶。
他抬头看了一眼星辰。方向?西北,与他奔逃的方向?正好相反。
月落枯枝,眼见着即将黎明。
寂静的古老森林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一队人在赶路。教团成员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难道还有什么隔空传话的秘术?伊恩都要被?自己?逗笑了。
他无言地审视走在前方的金发?男子。他打扮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大不同,措辞也?甚是谦恭,但从其他人的态度不难判断,他是这群人真正的头领。而身居高位却反而放低身段的人往往十分难对?付。
走了没多久,伊恩的坐骑便越来越不安定,不止摇头甩尾,甚至还开始拖着步子吁气。
“昨天奔驰了一天,我原本打算清早带它去河边饮水的,这可怜的伙计要撑不住了。我可以下马吗?”
金发?男子颔首:“当然,不如这就到河边去让它喝点水吧。”
“十分感谢。”伊恩下马落地,抚摸着马颈后?侧的鬃毛,在内心暗道了一声抱歉。使用精灵的力?量必然会立刻被?教团成员发?现。他不得不另想办法。此前抚摸马儿?的时候,他往马鼻端洒了一些随身携带用来驱除蛇虫的药粉。不足以致命,但制造一些麻烦绰绰有余。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抵达了河岸。
伊恩引着马匹到河边的石滩,背着手看向?对?岸,怅怅叹息。
金发?男子走到他身侧:“这条河极为湍急,即便看得出?这是匹优秀的坐骑,但要过河可能还是有些勉强。”
“我原本打算找个水势相对?和缓的浅滩渡河的,”伊恩侧眸看向?对?方,“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金发?男子闻言微微一笑,面上有客套的同情。
“好像差不多了。”这么说着,伊恩俯身拍了拍马儿?的侧颈。
一声长?嘶,灰马突然发?狂似地昂首,后?蹄乱蹬,站在马后?侧的两人闪避不及,被?击倒在地。
金发?男子立刻回首,刚刚伊恩站立的位置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在水里!”
“水太急了,已经冲走了--”
“愚蠢。”金发?男子冷冷低语,双掌轻击,激活附在伊恩胸口的术式。
前方水波中隐约有红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