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by颠勺大师
颠勺大师  发于:2024年03月18日

关灯
护眼

乔怀孤身一人站在紫宸殿中,那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乔家三子乔怀,这个脾气温吞的矮胖子往年爱参加一些诗社和宴席,和一群世家纨绔子弟们在花树下、溪流边一起吃吃喝喝,大聊老庄、般若之学,高谈阔论的研究一些什么“四大”、“性空”之类的话题,研究来研究去没个什么建树,朋友倒是结交一大群。
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学、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时候,他站起来;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时候,他将平日里世家子弟挂在嘴边的“气节”、“风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数十个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气沸腾,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拼命的按下去。
乔怀的眼圈通红,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再颤颤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躯打直。
殿外天地无风,浊云蔽日,殿内烛火昏昏,气息沉沉。
凶戾狠绝的叛军头子手中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长刀朝他缓缓举起,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生死关头,往日困扰着乔怀的关于“老庄”、“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拨云见日,让这个资质平平的胖子突然开悟,圆润的脸上便显露出一丝释然与决绝。
“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迎白刃,犹似斩春风。”
“淮阴乔氏乔怀,今朝去也!”

第18章 第十八癫
杜修泽觉得淮阴侯的名字起得极妙——乔迟,虽名为“迟”,但他从不晚到一时半刻,总是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乾坤扭转。
张巢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狠狠砍下,在闪着寒芒的刀锋即将要触到乔怀脖颈之时——
“咻!”
一柄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殿外顷刻而至,直袭张巢面门!
只见前一刻还凶戾跋扈的叛军首领瞬间方寸大乱,赶忙调转刀锋狠狠往上一拨,长剑带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侧脸斜斜往后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的剑刃在他的颧骨生生剌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紫宸殿之中,所有世家子弟都被这突生变故赫然一惊,纷纷站起身,提防的望着大殿门口,脚下谨慎的往大殿左右两侧退去。
张巢神色错愕,愣了半晌,随即扭头望向大殿门口。
不知何时,守在殿外的兵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倒了一地。
寒风从殿外吹进紫宸殿,裹挟着肃杀的铁腥气,刮到人脸上,吹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大批黑衣轻甲、脸带傩鬼面具的士兵如九幽鬼魅一般围拢了上来。
“鬼面军,是鬼面军!”
“鬼面军为什么会在这儿,鬼面军不是该随大奉军行军吗!”
殿内数十个叛军顿时心神大乱,一个个拿着刀颤颤巍巍的往后撤,竟是未战先怯。
这伙叛军人数并没有很多,其主力也只是乱世中落草为寇的土匪,能占领盛京纯属机缘巧合。然而当时大奉奇诡无比的鬼面军之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那个如妖似魔的“魑鬼”将军乔迟更是已经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叛军首领大抵并不清楚,乱世之中那人丁稀薄的淮阴乔家到底是依恃什么无人敢动;他可能也压根想不到,淮阴乔氏的家主乔迟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魑鬼将军乔迟竟然是同一人。
有时候挑着软柿子捏也会捏到刺,而乔迟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敢用刀指着他的家人的“悍勇之士”。
那天的天很阴,摘下鬼面的乔迟脸色更阴,在紫宸殿那张龙椅前,张巢的脖子被他盛怒之下慢慢拧成了麻花。
张巢,一颗即将寥寥升起的野心勃勃的乱世巨星,没等来天命,等来了堪比阎罗的煞神收命,就此折戟沉沙,死得异常难看。
整个紫宸殿聚集着盛京三百多世家家主和其长子嫡子,总共有五六百人,但当时大殿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乱世之前意气风发、打马看花、笑起来如清风朗月的彬彬有礼的世家少年,许久不见,长得又高又壮,当着众人的面,长臂一展摁住叛贼,活生生将叛贼的头,从前面朝右拧了一个圈儿,又拧回前面……菩萨玉面、阎罗手段,这一幕无论何时回忆,都显得有些过于震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乔怀。
他眼圈一红,一边嚎一边连滚带爬的就扑过去,跪倒在一身戎装、满身是血的乔迟面前,然后抱着杀神的腿,毫无气节的大哭起来。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刚刚差点就没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哥,还好你来得及时,真的吓死我啦……”
“哥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差点没命啊呜呜呜呜……”
弱冠之年的矮胖青年,那一刻像是找到了最大的靠山,抱着靠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清秀白圆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横飞。
乔迟眉头紧皱,伸出手抓住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扯起来,语气严厉:“站起来,站直!像什么话!不许哭,丢人现眼,再哭就跪着挨抽!”
乔怀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抬眼看着自己大哥凶神恶煞的模样,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听话的站直了身躯,随后委委屈屈的踩着小碎步往乔迟身边靠。
乔迟身高八尺,肩宽腿长,乔怀却生得矮胖,个头将将只到乔迟的咯吱窝。看他那姿势,似乎也很想把自己顶到大哥的咯吱窝底下,一副试图大鸟依人的样子。乔迟走到哪里,他就巴巴跟到哪里。
乔迟此次并不是偶然经过,而是收到盛京被袭的消息后,特意带行军极快的鬼面军前来驰援。三千人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马匹跑死了八百匹。这笔账,乔迟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人不是白救的,紫宸殿前,他施施然伸出手,管所有世家要钱。
至于要多少钱,他双眼一眯,张口就来:
“一流世家三百两,二流世家两百两,三流世家一百两。白银现结,概不赊欠。”
阀阅世家上百年的积攒,哪怕是在乱世,这笔银子还是勉强拿得出来。更何况凶名在外的鬼面军代替叛军接管了盛京,这钱,不交也得交了。
就这样,乔迟雁过拔毛,将盛京三百世家全都给撸了一遍,撸下来近五千两白银,全部给了当时军备极端紧缺的大奉军做军资。
当然,这三百世家里,也有少数硬骨头的。毕竟乔迟不是草莽张巢,他是世家晚辈,看起来又颇为俊美年轻,再加上他也并没有把刀架到所有人的脖子上,所以某些人便迅速捡起掉落在地的“气节”,拍拍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以陇右李氏为首的十余个一流世家,一个铜板也没给,他们的理由是——只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并不想投效任何一方。
可能读书越多、越是聪明的人,就总是会把事情想得越复杂。三百两银,这几个世家没有一个拿不出来的,但在他们眼中,银子事小,站位事大。
这些银子落到乔迟手里十有八九就是去给大奉做军资,此举岂不就是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这些世家都站在了大奉一边?天下局势尚未明朗,过早递上投名状,日后新主登基若不是大奉,难道要让他们这些世家沦为天下笑柄?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乔迟真就仅仅只是为了银子。
李正瑜等人自恃声望门第高,自以为乔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哪怕是他背后效忠的大奉王应离阔,日后一统天下后依然要对他们这些底蕴深厚的阀阅世族客气相待。
乔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眸色沉沉的对着他们笑了笑。
——然后临走前,挖爆了所有人的祖坟。
那日的盛京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然而东西南北四郊却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嚎,此起彼伏的哭骂声随秋风飘得好高,好高……
思绪回归,杜修泽望着殿前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即使已经进入而立之年,成了柱国之臣、成了一家之主、成了好几个孩子的伯父,乔迟内心最深处的脾性依旧还是这么桀骜,恶劣作弄人的手段亦不减当年。
身边的同僚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控诉乔迟令人发指的种种不堪行径。
可杜修泽却觉得,他在乱世之中磨砺出的这一丝带着野性与血气的不驯,让他比少年时更加秾丽,美如一块锋利的血玉,危险而华糜,直叫人心跳如鼓、目眩神迷。
紫宸殿中,左右两侧御炉燃起香烟缭缭。
乔知予望着坐在赐椅上气得浑身直颤的老尚书,徐徐劝慰道:“祖坟而已,不过是死人的钱,暂时挪给活人用,日后国库充裕,还可再行补回的。”
“陇右李家为国为民,深谙家国大义,此功绩足以彪炳日月、万古垂青。”
“尚书大人,您说晚辈这一妙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一旁的武将纷纷捧哏。
“可行,太可行了!”
“妙哉!”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
“都是死人的钱,这下谁还分得清将士抚恤和大人的祖坟,都一样都一样。”
李正瑜气得怒目圆睁,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乔迟和他身后的一众武官,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敢尔……”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在紫宸殿中!
御座之上,宣武帝再也忍无可忍,一掌狠狠砸在扶手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里怒火熊熊,“李正瑜!慎言。”
老贼臣,平日里仗着资历对他大呼小叫,他为了天下,咬牙忍了,今日竟然当庭呵斥十一!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捧在手上,藏在心底,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他怎么敢如此对待?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要他不死也脱层皮!
天子雷霆震怒,气势惊人。
百官躬身俯首,噤若寒蝉,大殿中九五至尊的威压沉沉压在每一个臣子心上,让人背脊发寒,再无一人胆敢奏事。
乔知予同样双手合拢,平举玉笏板于身前,恭敬的躬身垂眸。
在第一世和第二世,乔知予其实并不相信“天命”,也并不认为应离阔该是那个坐上龙椅的人。在第二世时,她甚至因为第一世的遭遇而对应离阔怀恨在心,动用了一些手段,想趁着乱世把这个人抹除,然而结果却是他总能凭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化险为夷。
后来她发现,世界运行或许确实有一些规律存在。或许刚好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天地气运隐隐聚集在应离阔这个小郡守的身上,推动着他无论是重复多少次,都能一步一步坐上至高王座。
做皇帝,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天赋的。
如今的应离阔正式登基不过短短两年,已经初步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天家威仪。平日朝堂之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发怒,便是雷霆之威,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天子震怒,今日的朝会结束的异常潦草。
散朝之后,百官从建福门鱼贯而出。
乌云蔽日,天地间阴阴沉沉,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
乔知予记挂着家里的姻姻,想着她今日身上多半会酸疼。小姑娘娇娇弱弱,从小没吃过苦,等会儿给她买点胭脂水粉好好哄一哄。这样记挂着,脚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身后几个国公今日在朝堂上打了场胜仗,把平日里十一耳提面命的“礼仪”、“体统”全然抛到脑后,勾肩搭背的笑得声如洪钟。
然而这笑很快就戛然而止,因为有个不识抬举的人拦到了一行人面前。
“淮阴侯乔迟!不知礼数,今日你必须给尚书大人赔礼道歉。”
说话的青年男子一身绯色官服,腰佩金带,脸上怒气冲冲。他叫孔宴,是工部侍郎,也是李正瑜的学生。
“不得无礼。”
孔宴的背后,须发皆白的李正瑜拍了拍他的肩,让这个义愤填膺的青年站到一边。
李老尚书已到花甲之年,白须白发,脸上沟壑纵横,一副操心国事的老文臣模样。紫金官袍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股刚毅清正、风骨铮铮的正气。
此刻建福门前,他对乔知予张口就来的话也是非常的正义凛然,句句不离家国大义,等道德拔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开始暴露来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世家败类……
世家之间,本应相互关照提携。乔知予的那无能爹,前朝时如果没有李正瑜的推荐,甚至都无法入仕。而乔知予如今却站在武将一边,和士族作对,站在皇帝一边,和世家作对。
总而言之,在李正瑜这位老宰辅眼中,前仇暂且不论,乔知予虽士族出身,如今却成了个士族叛徒,处处和世家的利益过不去,简直岂有此理。
垂眸看着眼前义正言辞的老宰辅,乔知予心中感慨,看来无论多有智慧与才学的人,总会受时代局限。
世家倾覆、寒门崛起乃大势所趋,而纷繁乱世又会加速这一进程。所谓“天下几经人聚散,忘却王家与谢家”,到最后,所有轰轰烈烈数百年的高门大族,历经乱世削弱后,都会随着科举的推行,逐渐被寒门取代,消失在历史尘埃之中。
阀阅世家的命运,早在鄙薄武职、抗拒科举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乔知予并不想绑定在这一条破船上,这个所谓“世家出身”的高贵身份,唯一的用处就是抵押给早期的应离阔,换得他的信任和器重,并为自己增添一些底蕴厚重、稳重沉肃的光环。
因为被挖过祖坟,这记仇老头曾经也骂过她,那时天下未定,她忍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就算她能忍,她背后这群人忍不了。
果然,在李正瑜满脸愤慨的指着乔知予,脱口而出一句“狼心狗肺,忘本之人”之后……
五大国公终于忍不住,神色齐齐一暗,虎视眈眈的围上来,走在后面的八大郡公、十一开国侯不声不响的加入战局。
“老头儿,你要知道你骂的是谁……”谯国公庾向风冷笑道。
天地阴沉、乌云蔽日、狂风大作,顷刻之间,一众武将围拢,恍若豺、狼、虎、豹、狮、熊、鳄、蟒齐齐聚首,口中流涎、目露凶光。
天昏地暗中,被一众猛兽簇拥在中央的魑鬼将军负手而立,威严莫测的垂眸看着老尚书,薄唇开阖之间与天边雷声轰鸣遥相呼应,声声震慑人心:
“伯父年老智昏,该年轻人上了。”
“轰隆!!!”
一道银蛇划破皇城之上的天幕,霎时天地大亮,乔迟那张锋锐凛然的脸清清楚楚映在李正瑜的眼底。
十七年了,这张脸一如既往的清逸俊美。不同的是,十七年前,那个乔家庶子少年失怙、生母不详,堪称一身孑然;而十七年后的这位铁血将军,已是位高权重,万人之上……捧土可塞天河决,只手障尽日月光!

第19章 第十九癫
众所周知,大奉一众开国武将,释兵权之后,都领了爵位当了公侯,每逢朝会就捧着玉笏板在朝堂上装死。
户籍排查,他们不懂,商税农税,他们也不懂。他们大多数草莽出身,只懂怎么带兵打仗抢地盘,以前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在阵前用各种不堪入耳的粗口把敌军将领骂得狗血淋头、气弱三分。
在一匡九合之后,他们的特长不再有用武之地,爱好也换成了在自家院里种地、去西郊河里钓鱼,以及偷偷摸去市集打牌喝酒、赌点小钱。
他们手下原本的军队被拆分成无数支,再混编入其他的队伍里,有的镇守北镇,有的保卫南疆,跟随在宣武帝最信赖的直属将领手下,继续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从那时起,世上不再有振武军、虎翼军、骁狼军……它们从此并入同一支军队,那就是大奉军。
即使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兵,但将军仍然也还是将军。数十位尸山血海里走过的将军聚在一起,一瞬间仿若战鼓铮铮,将人的心神猛地拉回到那狼烟四起的沙场上,伴着战马嘶鸣,腥风血雨迎面打来。
没有人能扛得住这气势逼人的凝视。
李正瑜迅速的离开了,背影颇有几分仓惶,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乔知予笼着手,好整以暇的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
刚才她那句话倒也不算吓他,依她对宣武帝的了解,李大人这尚书令之位,估计是坐不久了。老尚书平日就喜欢犯颜直谏,仗着自己资历颇深,对宣武的各种决定指指点点。宣武乃开国之君,心机深沉、剑戟森森,礼贤下士只不过装装样子,他竟还真当他是个仁君。
在建福门下,钱成良、庾向风几个见他们把这一向嘴毒的世家老头气走,缺德的笑得好大声,然后拉着乔知予,七嘴八舌的说今晚大家必须在安乐坊小酒馆走一桌,好庆祝与这些腐儒书生的首战告捷。
乔知予还没来得及应承,王福公公就满脸慈祥的向众人走来,躬身行了一礼,温声笑道:
“诸位将军快快松手,放乔大人走,乔大人还有得忙呢。”
“传圣上口谕,陛下让乔大人去麟德殿一聚,有要事相商。”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宣武需要与她相商的要事少了许多,如若是朝会之后非要让王福传口谕让她,那么不是下棋,就是吃饭。
果然,随王福绕过紫宸殿,穿过皇城中长长的回廊,抵达麟德殿的偏殿时,就看到宣武已经坐在桌前等她。
桌是紫檀雕花螺钿圆桌,华美精致,乔知予打眼一瞧,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口味也偏清淡,明显是为她准备的。上次她推拒了与宣武一同用饭,没想到这次他竟直接把她请到饭桌前。
“陛下,要事?”乔知予扫了眼圆桌。
“坐下吃饭。”宣武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招手示意她坐下。
如若是平时,哪怕宣武是天子,乔知予也不一定给他这个面子,可今日桌上的菜实在太对她的胃口,让她可以勉为其难的低一下头。
有虾有鱼,虾是海虾,鱼是海鱼,还都是新鲜的。盛京位于内陆,并不靠海;大奉初建,乱世中被毁的驿站还未完善,各地官道也未疏通,交通不便;而且如今才十月初,气温也不太冷,无处取冰。此时在盛京,要想吃到新鲜的海虾海鱼,可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宣武必定是以权谋私,调动了国家机器辅助,才获得这些新鲜吃食。
角色定位有些不对啊?乔知予心下觉得有趣,这辈子她分明是尸山血海里走过的大将军,为什么在此刻会联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要知道上辈子她真做妃子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海虾海鱼固然难得,但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乔知予挪不动步的,是桌上那白玉瓷盘里煮得红彤彤的大闸蟹,个个都有海碗那么大。大闸蟹难养,又易死,这么大的蟹,一看就知道是苏湖一带养出来的,运到盛京,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金秋十月,正是蟹最肥的时候,母蟹蟹黄油脂细腻,公蟹蟹膏丰腴滑润,此时吃蟹,实乃贫瘠的人生中一大乐事。
净过手,乔知予施施然坐下,倒了茶水仔仔细细的啷碗,然后又慢条斯理把开蟹的小刀叉擦洗一遍,准备饱一饱口福。
宣武帝也不催,只是静静的看着乔迟把这些繁琐的事情一点一点做过来,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眸不自觉的柔和起来。
虽为袍泽,但乔迟和大家一直不太一样,他出身世家大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总有些讲究和矜贵。
首先便是爱干净。军营里都是大男人,洗漱不便,大家都较为邋遢,十天半个月不洗脚洗澡是常有之事,故此每一个营帐里的味道都浊臭不堪。初入伍时,大奉军势力弱小,将士无不灰头土脸,不如意之处他咬牙忍了,后来队伍壮大,他便忍无可忍,面沉如冰的在校场上把每个一身臭气的将领都狠狠抽了一遍。
那是乔迟第一次发怒,也是大家第一次挨抽。
也是从那次起,大家才发现,这个年龄最小的兄弟不仅脑子好用,身手也极好。不用任何武器,光是巴掌抽到人的身上,就让人皮肉火辣,疼到骨缝里。而且他手劲毒,心还狠,一旦动手,不把人揍到爬不起来绝不停手。
军营里,拳头便是最大的道理,很快,所有将领都被迫遂了他的意。连脾气暴躁又陋习不改的郑克虎在被狠揍几次后也转了性,明白在外征战可以一个月不洗澡,但去见十一必须冲个凉,不然铁定要被这小子整。
平日里,乔迟也不爱和大家一起用饭。
他的口味清淡,又很挑剔,武将最嗜好的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他不喜欢。他爱吃虾、蟹这类零零碎碎不顶饱、吃起来又很繁琐的小玩意儿,鱼也吃,只吃海鱼。哪怕再饿,他也耐得住性子,用修长的手指不急不慢的把虾剥壳,把蟹拆开,把刺挑去,仔仔细细的料理,然后俯身去品嗜那一抹时鲜的丰腴甘甜。
军营里偶尔举办庆功宴,他端坐其间,常常只是饮酒,不怎么动筷。宣武知道,他嫌菜色口味太重吃不惯,又嫌人多吵闹。
当然,乱世里,海鱼海虾是不常能吃到的,庆功宴也并不时常举办,更多的时候,乔迟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山坡坡上顶着冷风啃干粮,喝白水。在最难的时候,反而看不见他身上的矜贵讲究,世家公子在那时,也与草莽武夫一起并肩作战,大家生死相托,不分你我。
宽敞的麟德殿里,四下无人,空气里缭绕着一股雅致的檀香气。
乔知予对这个安静用餐环境很满意。她吃饭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服侍,觉得别扭。当然,美人除外。如果是美人来服侍她,她甚至愿意让美人依偎在她怀中,把饭喂到她嘴里,然后她会坏心大起,故意咬着勺子不撒嘴,好欣赏一下美人手足无措的情姿。
面前的宣武显然不算是什么风姿摇曳的大美人,但好在会伺候人,还知道帮她布菜。
“来,尝尝这个,让人从扬州送来的。”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抬起筷子,将最大的那只螃蟹夹到乔知予的盘里。
乔知予安然笑纳,并认为他很识抬举。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她一边心情愉悦的拆蟹,一边说道:“扬州的蟹,运到盛京,怕是要费一番周折。若李老尚书听闻此事,恐怕要伙同谏台,揪着这一点来大做文章,让陛下好好的收收心,学会做个清正明君。”
“让不言骑查查他。”
宣武夹了一筷子青疏,平静道:“人老了,就该回家含饴弄孙,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成天在朝堂上搅风弄雨。否则,朕真怕哪天忍不住,亲手折了他那把老骨头。”
“陛下脾气见长,今日朝上一怒,亦有真龙之威。”乔知予不动声色的调侃道。
别人若说他是真龙天子,那是奉承;作为与他一起筚路蓝缕、互相扶持走过来的兄弟,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样子,若说他是真龙,那便是带着几分谐趣的故意调侃。
宣武帝低头一笑,并不接茬,转而问道:“好吃吗?”
九、十月的大蟹,黄肥膏腴,用勺子挖一块蟹黄送入口中,浓郁的鲜香气便在唇齿间化开。
乔知予眯着眼享受了一瞬,微微点头,“滋味不错。”
宣武心知乔迟一向挑剔,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万分不易。
乔迟猜得也没错,如今传驿未恢复,运河亦堵塞,这扬州的大蟹运到盛京,确实费了一番波折,活下来的,也仅仅只有桌上这四只。
他本可以直接差不言骑将这四只扬州大蟹送到淮阴侯府上,可乔迟家中人多,乔迟又是一家家主,是大哥、是伯父、是最年长的长辈,有什么好东西一定会让给弟妹子侄,自己一口也吃不上。
也只有到他的宫里,坐到他这个三哥面前,乔迟才不用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此刻,他只是十一,是年龄最小的兄弟,馋嘴贪吃,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宣武心里一软,索性将剩下的两只蟹,也夹到了乔迟的碗里。
乔迟也不推拒,或许是真的很喜欢,吃得眉眼弯弯。
乱世十六年过来,世人皆知血将星淮阴侯宛如冷血杀神,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所有人皆畏他心性狠辣有阎罗手段,据说民间还有人把他画成门神,说是可震慑百鬼。然而世人不知,这尊杀神其实相当俊美,还有一双似垂似挑,非常温柔的眼睛。
当他敛眸掩去眼里锋锐的神光,或者心情甚好,舒展了眉眼,这双长眸便会显露出原本温和的样子,眼尾的褶痕柔柔的往后延伸,带着些微疲惫,以及一丝令人心旌摇曳的情态。
他的眼很美,唇也生得好看,唇薄如刀,线条优美,显得薄情又克制。而此刻,这瓣唇因为进食,沾染了一些油光,打碎了他平日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此刻正垂首啜饮着蟹壳里的汁水,鼻梁挺拔,神色静谧,这么简单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让人心生无数遐思。恍惚间,像是有神于九天之上垂首,俯身吻进了芸芸众生间这一池红尘……
怜意与欲念再度纠缠不清。
他想要褪去他的衣衫,抚过他的每一寸肌骨,分开他的双腿,像一个男人一样凶狠的爱他,又想在热意澎湃的耳鬓厮磨间,像一个兄长一样怜他、照顾他。
他想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完全全沦为他的掌中之物,随着他的每一次耸动而浑身颤抖,求饶到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又想要他依然如兄长一般敬他念他,不要畏他。
蚀骨的酥麻从尾椎根处腾然而起,宣武气息大乱,拧着眉移开眼,不敢再看。他端起茶盏啜饮,不动声色的抑住心中那抹火热的燥意。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忍一忍,再等等……

第20章 第二十癫
乔知予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正拆着蟹,突然感受到宣武帝的呼吸急促起来,便掀起眼皮瞭了他一眼。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