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即至此,李存善提步绕过地上女子,走到淮阴侯面前,恭敬的福了福身,表示今日的课业结束。
乔知予扬扬手,示意教习可以退下了。
等到李教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木廊尽头,乔知予才把怀中胡不思轻轻放到地上,起身走到乔姻面前。
面前少女身着一袭素色衣裙,发丝散乱,浑身大汗淋漓,凌乱而狼狈的侧躺在地。一张小脸惨白,满是汗珠,双眸半睁不睁,眼神已经失去了神光,樱桃檀口苍白无色,如鱼儿缺氧一般颤抖开阖。
这么一副被人蹂躏后心如死灰的模样,如果不是乔知予是个女人,可能都会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无意识间兽性大发,压着这个女孩儿做了什么残忍、可耻又香艳的事情。
不就是练个舞拉个筋吗,她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当年她的筋骨也很硬,也在李教习手下走过许多个来回,那些痛,忍忍也就过了,还比不上战场上被人砍一刀。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成为“大奉最尊贵的女人”。
屋外暮色西斜,落日的金辉落在堂前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映出模糊暧昧的一抹光晕。
淮阴侯缓缓蹲下身,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满头是汗、看似即将昏迷的女子,眼神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缓缓游走,里面带着一丝玩味。
又装可怜,装可怜,没用。
乔知予伸出手去,因常年练武而布满茧子的指腹不急不迫的抚过她汗湿的头发,抚过她年轻的脸颊,抚过她布满汗水的脖颈,所到之处,迅速在女子的肌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姻姻已经累到极致,受不了这种触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要练胡舞,要开肩、开胯、下腰、掰腿。”乔知予低声笑道。
这声音从容不迫,却像是着魔一般,在乔姻的脑海中阵阵回响,让她心惊胆寒。
良久,乔知予托起了身下人那张汗涔涔的小脸,漫不经心的问道:“现在还想嫁给皇帝吗?”
小姑娘委屈的咬着唇,一张芙蓉面上满是怯意,桃花眼中泪水涟涟,呜咽着抽泣两声,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乔知予眼眸柔和下来,声线极尽温柔宽和,“姻姻是要再想想?”
乔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点了点头。
顷刻之间,乔知予的瞳孔如针扎般猛地一缩!
天晴了,雨停了,她感觉自己又行了……
又行了!!!!
一个愉悦的、兴奋的笑缓缓浮现在那张俊美英武的脸上,乔知予一把搂起姻姻,像哄孩子一样猛地将她揽入温暖宽阔的怀中,声音宠溺到令人战栗:
“那就再想想,伯父最疼姻姻了,我们再想想,好好想想……”
第16章 第十六癫
大半夜,睡梦之中,震耳欲聋的啸鸣声猛然炸响耳畔,声音刺耳得几乎要掀飞人的头盖骨。
【执行者乔知予,重度违规!重度违规!重度违规!】
【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倒计时:五!四……】
卧槽!上来就死刑!
乔知予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我不服!执行者乔知予提请申诉,请求巡回审判庭介入!”
《时空法典》第三百二十八条第一点规定:执行者若提请申诉,任何部门需即刻转接审判庭,否则视为违规操作,将遭到严肃处理。混沌空间没有任何一个执法部门敢违背这条指令,因为《时空法典》中的每一句“严肃处理”,最低的参照标准就是死刑。
顷刻之间,倒计时便停止,片刻后,冰冷的机械女声重新响起:
【正在为您转接,第九巡回法庭……】
乔知予眼前一花,视线再次清晰时,人已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十二位身穿白西装、神情肃穆的大法官坐在十二张审判桌后,将她围了一圈,把她困在中央。
四周是漫无边际的一片纯白,天空之中,巨大的衔尾蛇的黑标在缓缓转动,那便是主掌三万万宇宙的混沌空间的代表性标志。
【真理是正义的侍女,自由是正义的孩童,和平是正义的伙伴,安全化在正义的步履中,胜利跟在正义的裙裾后,欢迎来到第九巡回法庭。】
机械女声话音刚落,为首的大法官就利落的翻开面前的文件,戴上老花镜,念起了执法官的判词。
“执行者乔知予,通过损伤世界女主肢体的方式,恶意诱导其改变人生意愿,情节严重,属重度违规,依照《时空法典》七百六十五条第三点,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乔知予。”
首席大法官望向面前一脸淡定的死刑犯,放下手中文件,“你有什么遗言?”
死刑犯乔知予施施然翘起了二郎腿,“重度违规?这显然是执法官的误断。世界女主想要得到皇帝的爱,皇帝又喜欢会跳舞的女人,我就请了最好的舞蹈教习来教她。这是为她好,谁能料到她会改变人生意愿。”
“法官大人,我可是无辜的,不信,你们可以查啊!”
乔知予和善一笑,战术后仰,双手一摊。
第九巡回法庭专理与世界线有关的案子,她来过三次。第一次时她还是个生手,就跟怕老师的好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双手放在膝盖上,法官问一句她答一句。到如今,她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乖宝宝,她被这个日了鬼的世界反复抽打,已经成了根油盐不进的老油条。
是,她钻了空子,她利用了规则,但她做得滴水不漏,谁敢拿她怎么样!老实人只能被吃干抹净,没有城府,只能被压榨干净后等死!
世界上那么多该死的人,凭什么死的是她?
“你们可以查世界线,查人物动机,查潜意识,我只是在一心一意的做任务而已。都说正义永悬于天,你们因为我的系统222休眠了,没人替我说话,就这样对待我?这恐怕,不算正义吧。”
天地无风,巨大的衔尾蛇黑标在天空缓缓转动,十二位白衣大法官神情严肃如霜,第九巡回法庭里,寂静无声。
乔知予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十指交叉,笑眯眯的直视众人。
最终,混沌空间硬是没有抓到她一点错处,念及她兢兢业业打工三辈子,主观意愿确实是帮助女主姻姻达成心愿,只能选择放人。
意识回到躯体时,外面的天色仍然还是乌的。早秋的凌晨寒风阵阵,吹得屋后竹林簌簌轻响,天地之间一片萧瑟。
今日有小朝会,现在就得起床洗漱,不过与往日的早起不同,这是乔知予第一次在早起的时候感到神清气爽,一身轻松。
不枉她冒着被空间执法官弄死的风险大胆一试,如今姻姻改变主意,又获得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只要不选宣武帝,选任何人都行。
这意味着她前途命运一片光明,这意味着任务完成指日可待!她又行了,哈哈,她乔知予又能行了!
苟住!能活!
带着这一丝对未来的希冀,乔知予心情愉悦的在凌晨踏入了待漏院,又与众臣沐着初阳,披着霞光,从建福门步入了紫宸殿。
巍峨大殿之中,玉笏板被她端在手里,好似端了一朵莲花,整个人佛光罩顶,充满了与世无争羽化飞升的仙人气息。
她盯着玉笏,很认真的盯着玉笏,似乎在恭敬的听着此刻朝堂上哪位文臣的发言,思索着家国大事,操心着国计民生……但其实早已神游天外。
发呆这种事,乔知予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毕竟以往的十六年里,她每时每刻都得绷紧脑海中那根弦,稍有不慎就会死得透透的。但由于昨日姻姻悬崖勒马,让她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使她从前两日持续癫狂状态中冷却下来,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开始反省过去,以及规划未来。
首先,色令智昏,她深刻的反省自己竟然差点被杜依棠色诱。
那晚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这不听话的青筋暴起的手就要落到那大胸上狠狠揉一揉!诚然大胸是人类最美好品质之一,但也要看是在谁身上,杜依棠就是个美艳的癫子,要是沾了她,以后一辈子都甩不掉。
其次,虽然孩儿他娘狂得让人害怕,但是“儿子”还是亲儿子,做“父亲”的人了,得有点担当。
乔知予决定找个时间联络一下和便宜儿子四皇子应元珩的地下父子情,好大儿可是成为姻姻夫婿的潜力股,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亲,都不是什么外人……
紫宸殿中,穹顶高高,清晨阳光透过穹顶天窗斜斜射入殿内,落在青砖地面上。大殿左右两侧的御炉燃起的香烟缓慢浮动,常年不熄的蟠龙鎏金灯柱中,烛火静静燃烧。
礼部尚书正在不疾不徐的告秉重开科举有关事宜,以老尚书令为首的一干文臣对其虎视眈眈。
“……各地贡院已经筹建完毕,今年秋闱可如期举行……”
“……按典章文书,乡试三场,内容暂拟时务策、帖经、墨义……”
高高御座后,两扇障扇轻摇,扰动浮烟轻绕。九五至尊端坐龙椅之上,神色一如往常肃穆。
乱世初歇,百废待兴,大量空置的中央、地方官位需要有人前去就任。只有完善的官僚体系从旁辅助,庞大的帝国才能正常运转。
在宣武看来,如今急需网罗人才,让天下英雄为大奉所用,让世间最聪慧的一群人围绕在他的周围,按照他的意志,将这凋敝的天下慢慢推向繁盛。选拔英才最迅捷的方式便是科考举士,是以他一早就吩咐礼部下去筹办,准备重开科举。
然而此举却在文臣中激起了大量反对的声音。以老尚书令为首的一批出身高门士族的重臣,义正言辞斥责科举乃前朝旧制,是燕殇帝所创的灭国之制——正是由于燕殇帝固执己见推行科举,令门阀世家离心离德,大厦将倾之时便再无人帮扶,致使国破家亡,朝迁市变!
在群臣激烈反对之下,宣武重开科举的计划推进得异常艰难,竟然险些全盘流产。
阀阅世家,真是令宣武帝又爱又恨……
十六年乱世中,宣武帝没少依靠世家来站稳脚跟,文臣如杜修泽,武将如乔迟,都是出身世家大族。大奉创立后,若无世家投效,带头叩伏于他殿前,这天下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归心。
为了拉拢门阀,稳固江山,宣武不得不将大量官位授予世家子弟,换得他们背后那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庞大世系对大奉这个新生王朝的忠诚。
可世家子弟毕竟是世家子弟,即使他们身披大奉的官服,站在这紫宸大殿中,恭拜他应离阔这位君主,经办着天下百姓的事计,但他们的心里面最忠诚的还是他们自己那个姓氏!
他们先是世家子弟,再是这大奉的官,天子的臣,百姓的父母亲。
也正因如此,宣武重开科举的提议才遭到如此猛烈的反对,只因以科考取官利于寒门,挤压了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孙们靠荫庇入仕的名额。
在无可奈何间,宣武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君”,什么又是“臣”。
世人总以为天子万人之上,势位至尊,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辖制,实际上,天子处处掣肘,而掣肘他的人,竟然就是奉他为君的这群臣子。再精明强干的天子都要靠臣子治国,若群臣一致反对某事拒不执行,天子亦不可能与所有臣子为敌。
权,权,权。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这位开国之君在心底念出这个字眼。
即使贵为天子,手中权力依旧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求,他要将所有碍眼的东西全都踩在脚底,让群臣如臂使指,让天下叩听号令,让他的声音能够抵达大奉的每一块土地!
“臣以为不妥,贡院虽建,考制未明,重开科考一事,或可延后,以求稳妥……”尚书令李正瑜站出来,语重心长的建议道。
此言一出,文臣附和声一片。
又是这个李正瑜……陇右李家家主,盛京世家之首,德高望重却狭隘自利,身居尚书令之位,位同宰辅,却从未有一日顺过君心。不听话,还对着主人狂吠的老狗,越看越不顺眼。
应离阔不悦的收回目光,面色沉沉。
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尝出私权的重要之处,既要顾及朝堂又要顾忌世家,若不是他的手下有不言骑和刑台,真拿这老家伙没办法。
仍记得乔迟在创立这两处时曾说过:“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陛下居庙堂之上,四方掣肘,若想办什么私事,不言骑与刑台尽可听任差遣。”
他那时还笑叹不至如此,如今一看,只觉乔迟当真目光如炬、渊图远算。
文臣这边吵嚷一团,武将那边依旧恭默守静。
穹顶高阔的紫宸殿右侧,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二大开国侯,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老实本分的捧着自己的玉笏板。
这些都是曾抛头颅洒热血跟着他应离阔打天下的兄弟,里面也不乏世家子弟,但自从定都盛京后,便都释了兵权,领了闲职,日复一日来朝会上站桩。人人都一脸敦厚,从未听谁有过丝毫怨言。
反观这群世家出身的文臣,乱世之中明哲保身,大奉建立后便依靠祖上福荫捞得官当。在李正瑜带头之下,欲求不满在这紫宸殿中上蹿下跳,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紫宸大殿中百官聚集,人声喧嚷,又兼点了御炉、燃了灯柱,很快闷热起来。
宣武帝身穿厚重衮服,身下龙椅垫子也极厚,燥得他眉头紧蹙、焦躁不耐,无意识间将目光投向整个大殿中最能让他安心的那人。
在一群不修边幅的武将之间,那道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身姿格外惹眼。
乔迟的眉眼深邃,平日里总是目色沉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凌厉慑人,令人不敢逼视。
他总是习惯微微蹙眉,用那双漆黑的眼瞳默默的打量旁人,面色冷淡。如若他一反常态的将长眸缓缓眯起,唇角再勾起一丝笑意,还貌似赞许的微微点头,就意味着有人要在他手里倒霉。
淮阴侯乔迟,从来威严冷峻,令人难以接近,可今日的他,似乎格外不同。
朝阳从天窗中照入大殿,一道光柱落到乔迟近前,黝黑发亮的青砖地面将这如水如波的日光映到他那俊美深邃的脸上,模糊了过于锋锐的线条,在柔光中,竟然显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方知。
应离阔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如果没有十六年的乱世,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的凶名赫赫的血将星,亦会是一个舞文弄墨、温柔缱绻的高门世家公子。他会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时机,遇到一位世家贵女,然后与之携手,恩爱到白头。或许在想到那位女子的时候,他会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就像此时此刻——心神不属,眉眼带笑。
他在想谁?
有谁能入他的眼,勾得他在大殿之上都敢神思恍惚!
莫名其妙的怒火在应离阔的心头炸燃,衮服袖中的大手猛地攥紧。
一直以来,“淮阴侯”这一称谓在应离阔的心中都有着两层意义:
——是乔迟,是他的兄弟,他该敬他、重他!
——是十一,是他的亲近之人,他想爱他、占有他!
如今他对他的私欲越发炽热,可又碍于目前须依仗他操控不言骑牵制世家,甚至连一丁点心意都不能向他表露。这九五至尊坐得瞻前顾后,直叫人心头火起,烧得人理智全无,直想做个暴君,做个昏主!
乔迟乔迟,你为什么这么招人爱,又这么招人恨?
为什么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坐明堂,做朕的能臣,一个入后宫,做我的情人。
第17章 第十七癫
“江南江北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应以赈灾为重,臣认为,北疆阵亡将士抚恤可延迟发放,而以黎民为先。”
这句话飘飘悠悠落进耳朵里的时候,乔知予还在幻想任务完成以后的幸福生活,听闻此言,脸上的笑都还来不及收,嘴就先问出了声,“嗯?你刚刚说什么?”
她眼神从玉笏板上移开,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扭头看向殿前文官,眉眼中还带着些还未散去的笑意,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
“再说一遍。”
紫宸殿中,站在百官前列的尚书令李正瑜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作为陇右李家家主,耳顺之年的他乃三朝元老,连前朝燕炀帝也要敬他三分,自然不怵身后这个小辈。
他面色无波,施施然继续道:“这笔款项,当拨予工部,兴修水渠,抗旱解涝。此项功绩,利国利民,可彪炳千古。”
竟然想动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想动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那群人用命换来的对一家妻儿老小的保障?!
乔知予心头火起,突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玉笏板宽宽大大、长长扁扁,好像很适合用来抽人的脸。
“老小子你放什么屁!”
成国公钱成良率先站出列来,拎着玉笏板指着李正瑜骂了一句,随后望向龙椅之上的宣武,告状道:“三哥,你看这老不死的缺不缺德,打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竟敢打抚恤的主意……”
“脑子老糊涂了就退下来,让脑子聪明的上去……”
“这么阴损,你也不怕这万千将士半夜亡魂入你梦中?”
“老小子想得倒好,那么多将士的妻儿父母你来养?!”
武将们纷纷附和,一个个都是冷笑不已。
大奉建国伊始,文臣与武将之间就并不和睦。
文臣自诩出身世家,看不起武将出身草莽,又畏惧武将满身血气蛮不讲理。武将则知道自己不讨那些酸腐文臣的喜欢,也看不起他们繁文缛节,没有骨气,靠祖宗荫庇入仕为官。
两边本井水不犯河水,街上办事看见了也就是面子上的点头之交,可今日李正瑜这一句话,彻底把武将们点燃!
——那可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抚恤钱!
抚恤钱连发五年,每年每个阵亡将士的家属只能领到三匹绢。三匹绢,也就只值一两二钱。一两二钱银子,抵不上这些世家贵胄一顿饭钱,却是家里没了男人的妇女老弱一年的生活支柱。
“老东西,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
老五齐国公郑克虎忍无可忍,站出来就破口大骂,脸上那条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疤痕狠狠抽动了几下,愈显狰狞。
“若不是我们这些莽夫抛头颅洒热血,收复了疆土平定了战祸,你能站到这紫宸殿里,穿着这身官服,耀武扬威的朝我们放屁?抚恤你也敢动,知不知道如今大奉将士有整整六十万,动了抚恤,你让这六十万将士怎么看?让这六十万将士寒了心,大奉的疆土谁来守,你这个老不死吗?!”
“休得放肆!”数个文臣大声呵斥。
“齐国公慎言……”
“这里是紫宸殿,天子面前,怎可如此粗鄙!”
须发皆白的尚书令李正瑜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制止了众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忧色深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没有民,哪里来的军,又何来国?如今国库空虚,如若不依此下策,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南江北两百余万户百姓背井离乡,沦为流民?两百余万户,就是八百万的民啊,陛下。”
“这不是下策,这是下贱!”谯国公庾向风唾了他一声。
李正瑜对他不做理睬,继续语重心长道:“试问这八百万的民,一旦生变,有谁可将其阻拦?十万将士的抚恤并非不发,只是暂时挪作他用,日后国库充裕,再行补发罢了。”
等日后国库充裕,那十万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早都饿死,补发给谁,买成纸钱烧给鬼?
不愧是三朝元老的老狐狸,还开始拿民变来恐吓宣武,自以为摸准了帝王心术?殊不知第一世时,当应离阔坐稳江山,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乔知予抬起沉沉的双眸瞭了这位一脸忧国忧民、看似正直不阿的老尚书令一眼,施施然站出列来,沉声道:“国库空虚,古今应对之策不过‘开源节流’,尚书令此策属‘节流’,实乃下下策,臣有一计,可做到‘开源’。”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文臣们眼神显然有些好奇,而武将们则熟稔的抱起手来,互相挤眉弄眼的逗趣,准备开始看十一耍猴。
李正瑜转过身,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徐徐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看着身后这个后生,询问道:“老夫此策为下策不假,但何谓‘开源’,难道淮阴侯真能无中生有?”
“自是不难。”
乔知予长眸缓缓眯起,认真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盛京东郊有处宝山,名为明珠山,此山灵气蒸腾、山体浑圆,走两步就可以看到一个土包,土包里全是金银财宝。晚辈不才,八年前,曾经带兵挖过一次,只挖了半边山,还剩半边,现在正是故地重游之时。”
此话一出口,整个紫宸殿都寂静了,静得可怕。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乔知予不疾不徐的补了句。
此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武将们的憋笑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每一个人都憋得脸庞通红,不敢笑得太大声。
文臣们却笑不出来。
——明珠山,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当年被这缺德煞神库库一顿猛挖。
事实上不止是陇右李氏,乱世中大奉军军资告急,在场其他的世家的祖坟,当年也险些被扒……
见此人挖了一次不够,还挖上瘾了,竟然还敢打自家祖坟的主意,李正瑜的手抖了起来。他指着乔知予,气得颤颤巍巍,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要背过气去,“你……你……”
“泥,泥,泥埋剑戟终难久,水借蛟龙可在多。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乔知予优哉游哉的答道。
李正瑜被气得面红耳赤,一手指着她,一手抚着胸,喘着大气道:“我……我……”
乔知予笑眯眯的看他,“卧,卧,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宣武帝虽然不喜这老尚书,但也怕他被当众气死,连累自己的上将军被后世史官唾骂,便抬了抬手,“赐座。”
很快,两个太监躬身抬了个紫檀雕花椅上殿,将快要厥过去的尚书令大人扶着坐在上面。
文臣队伍之中,户部尚书杜修泽打从一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殿前那抹长身玉立的身影,眼见那一向倚老卖老的李尚书被那人气得直抽抽,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明珠山确实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山,而乔迟和这明珠山的因缘,还要追溯到八年前。
八年前,乱世之中,狼烟四起,八方逐鹿。
一伙叛军猝不及防攻占了盛京。
叛军们将盛京所有世家的家主和长子长孙全都捆到紫宸殿,逼着所有世家认他们那草莽出身的叛军头子张巢做天下的主人。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无论是谁登上王座,要想治理天下都得对阀阅世家礼让三分,还从未有过有谁用刀架在世家脖子上逼世家读书人磕头认主。
阀阅世家传承数百年,多少都有些骨气。但叛军的刀,是真的凉啊,架到人的脖子上,来自黄泉的寒气就从九幽之下一个劲儿的往人的身上扑,扑得人两股战战,气节全无。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忍气吞声是君子,肯吃亏方为志士;为人何必争高下,一旦无命万事休……想必在那顷刻之间,大世家的家主们长子们那学富五车的脑袋里便冒出无数条前贤箴言。这些箴言孜孜不倦的告诉他们,该低头时还得低头,乱世之中,命比骨气重要。
就在一众世家准备豁出脸去,纳头便拜之际,有一个弱小却坚决的声音在紫宸殿中响起:
“我淮阴乔氏,不拜无名之辈。”
发声的人是淮阴乔家的老三乔怀,是个又白又胖,又懒又馋的矮小青年。
叛军们知道,淮阴乔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早些年在盛京世家中也排得上前三,可子孙不肖,已经跌落成二流世家。乔家家主名乔迟,突发奇想抛下一大家子人去做了武将,不在京中,于是叛军闯进乔家只抓到了乔怀。
“死胖子,敢不敢再说一遍!”叛军的一个副将率先反应过来,面目狰狞的怒吼。
一向软弱不堪的矮胖子站出来,浑身颤抖的大声道:“我还可以再说十遍——我淮阴乔氏,世代簪缨,忠孝传家,不拜窃国之贼,不拜无名之辈!”
这一声在紫宸殿里久久回荡,如黄钟大吕振响在所有世家家主长子的心间,又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抽打在所有人的脸上。
想要跪下去的膝盖,无论如何弯不下去,可是谁又敢像乔怀一样有种去反抗脖子上明晃晃的寒刀?
他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叛军的首领张巢本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等着接受跪拜,见到乔怀如此,便提着大刀走到殿陛之间,居高临下的用刀指着他。
“老子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跪到宫殿外面,朝天大喊一百声‘淮阴乔氏都是贱种’,否则,老子就用这把刀,把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乔怀当然不愿意,于是紫宸殿中,这个高大魁梧一脸横肉的叛军首领便狞笑一声,提着刀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是杀气四溢。
杜修泽看不下去,差一点就要起身站起来——乔怀是乔迟的亲弟弟,他若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身首异处,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乔迟!
可父亲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不仅是杜修泽,还是杜家的嫡长子、杜家下一任家主,他不该为自己的私欲让整个杜家受到牵连。
杜家,杜家,这个庞大的世家既是荣耀,也是责任,亦是枷锁,狠狠的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矮胖的青年陷入必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