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by颠勺大师
颠勺大师  发于:2024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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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云卿被乔知予有如实质的注视看得头皮发紧,感觉被面前男子长年累月身为一军统帅的威严气息笼罩,让他呼吸之间都有些凝滞。
乔知予见他神思恍惚,拧了一下眉,“说话。”
“舒,舒服。”
此话说完,应云卿仓惶别开了脸,脖颈上都染上一层绯色,两只手搭在身下座位上,不自觉的抓紧。
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乔知予唇角微微勾起,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了面前人一遍,那黑沉沉的眼眸里意味深长,既像是居高临下的欣赏,又像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
逼塞的空间,侵略性的眼神,越矩的举动,强势且不加掩饰的男人,被迫的肢体接触……有那么一刻,应云卿甚至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斑斓猛虎饥肠辘辘的凝视,似乎那猛兽正思考着该从哪里下嘴,才好把他这只毫无还手之力的绵羊吞吃入腹。
但好在,淮阴侯并没有失礼太久,许是出身世家的教养和礼仪,遏制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念头。
乔迟坐了回去,回到他自己原本的位置,与他拉开了距离,也将那只温热的大手从他的腿上移开。
男子端坐在马车一侧,双目一闭,开始闭目养神,神情端正,好似是个从始至终都端肃克己的正人君子,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景亲王自作多情的一场幻觉。
膝上的热意退去,冰寒刺骨的感觉再一次攀附上来,甚至冰寒之意比之前更甚。应云卿无措的抿了抿唇,双手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坐直,眼神却忍不住再次落到身侧那人的脸上。
趁着那人闭目养神,阖上了那双洞若观火的锐利眼眸,他才终于敢如此刻一般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一点一点的,用自己的视线描摹他深邃的眉眼、挺拔的身姿。
马车外车水马龙、市井嘈杂,马车里光线昏暗、对坐无言。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景亲王忍不住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自己和面前这位神明俊爽的将军那狼狈不堪的初遇。
应云卿第一次遇到乔迟,是在十年前。
彼时的他还不是亲王,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乔迟已经成了他大哥麾下百战不殆、凶名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员大将。其残虐之名,连一直在江南游学的应云卿也有所耳闻。
那时战祸蔓延到了江南,没有任何人可以独善其身。应云卿听了母亲的劝告,收拾好行囊北上,去投奔起兵割据后已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应离阔。
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可惜他实在太年轻,一路上被人套了话,因此迅速被河曲边缘一支正与大奉军作战的敌军盯上。骏马还没载着他跑出河曲,敌军就连人带马将他按在了丰州川。
那时正值晚秋,枯水的阳河之畔,烟波浩渺,芦花飘荡。
敌军名为南楚,其据地为胡山以南到阳河以北,这些时日以来被大奉将领乔迟带兵步步蚕食,如今只剩丰州川一带,再退已经退无可退。面对着魑鬼一样残虐的乔迟,南楚军将领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捉到他令南楚将领异常兴奋,决定好好利用他这个筹码,设下一个死局,引诱一向对应离阔忠心耿耿的乔迟踩进这个局里,好令这个杀了南楚无数兄弟的大奉将军死无葬身之地!
应云卿被放在敌军将领的眼皮子底下,在大帐里,眼睁睁看着南楚这一群身经百战的武将一步步布置好了一切。智谋之高超,算计之歹毒,下手之狠辣,令他这个刚从家中长辈照拂下走出的年轻书生不寒而栗,万念俱灰。
应云卿知道这一局对他而言,是个死局。
如果乔迟不踩进这个局里,他就会被南楚杀死祭旗。
如果乔迟明知有诈也要来救他,最后的也只会是两人一起身死乱箭之中。
第二日,南楚将领便将他五花大绑,压到阵前叫骂。
丰州川前,阳河之畔,地势宽阔,秋风萧瑟,芦花飘飘。
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古人的许多诗词都曾提到此处,而他也有幸有过拜读,然而没想到世事奇妙,这仅在书里见过的古战场,竟会成为他最终的埋骨之处。
日头大得晃眼,大风刮着河沙吹得天地迷蒙,身边南楚将领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骂阵的声音震耳欲聋。
对面的大奉军纹丝未动。
据说乔迟智计过人,绝非愚忠的蠢材,而他也并非是大哥应离阔本人,只不过是庶出的异母弟弟。
没人会救他。
南楚将领的刀高高举起,而他也认命的闭上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破空声响起,一支箭矢疾射而来,正中那持刀的将帅眉心!巨大的力道把那将帅带得倒飞三丈,仰天摔倒在地。
什么箭,竟能射这么远还不失准头!
应云卿愣愣的回头,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将领眉心露出的半截黑金色箭羽,久久回不过神来。
南楚大将已死,军心大乱。
远处大奉军顷刻开动,伴着滚滚狼烟,气势磅礴的往丰州川前压来。
“主将已死,都听我的!”
一个南楚副将拔出主将的长剑,剑指向天,咆哮道:“不许退!列阵!应离阔的弟弟还在我们手里,我们……”
“咻!”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猛地从侧面射断他的脖颈,人头落地,血柱冲天!
应云卿惊恐的喘着气,扭头看向箭矢来处,发现南楚大军的侧翼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支身着黑衣头戴鬼面的骑兵。
这支骑兵行动间竟然无一丝马蹄声,目之所及只见尘土飘飘扬起、衣袂缓慢翩飞,可速度却极快,顷刻便快到眼前,在这大日头底下,显得鬼气森森。
“鬼面军!是鬼面军!”
南楚大军骚动起来,众将士面露惊惧,大军无法遏制的往后撤去。
也有胆大的将士,握着长刀想要将跪在地上的应云卿挟持起来,可只要敢迈进应云卿五步之内,无一例外全都成了鬼面军的箭下孤魂。
顷刻之间,应云卿身上脸上溅满血点,四周躺倒一片尸体。
前方大奉军行军极快,几近逼到眼前,侧面又有大奉奇诡鬼面军放冷箭,兼之主将已死,战局明显朝大奉有利的方向倒去。
南楚已经无力回天,大军军心失守,向后撤去,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乱成一团。
鬼面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撕扯追赶南楚大军,一路向应云卿奔来,将他围在中间。
高大的黑色骏马以他为中心,四蹄飞扬的奔驰,马上的士兵玄衣鬼面,鬼气森森,无一人下马。
应云卿有些紧张,紧张之余,还敏锐的发现,这些鬼面军马后的箭筒中箭羽为白色,显然射穿南楚主将的那支神兵天降的箭矢并非出自他们之手。
大奉的大军已经压了过来,三万大军的战马铁蹄溅起的漫天尘沙遮天蔽日,笼罩四野。
在某一瞬,围绕着应云卿的的鬼面军停止绕驰,齐齐向左右两边一退,一匹雄骏威猛的黑马载着一位身披玄甲、一身肃杀的高大将军缓缓迈步而出。
在滚滚的烟尘之下,在刺鼻的滔天血气里,在激烈的厮杀声与刀兵相接声中,应云卿抬起头,怔怔的与马上的将军对视。
乔迟赫赫凶名在外,他以为他必定长相蛮横,不似善类。
可那时他抬头一看,只看到混沌之间,天光乍破,千万道光线斜斜洒在马上的将军脸上、身上。
寒霜古剑光耿耿,佩之可以斩应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结此青芙蓉。
男子英武身姿如一把冷如霜雪的利刃顷刻划破天地,是他从未见过的姿容绝世,俊美如神……
“应云卿?”将军铿锵有力的发问。
“我是。”顶着满脸血点,应云卿恍惚应答。
下一刻,将军策马而来,单手将他提上马背,拍开他身上绳索,长臂一展将他护在怀中。
霎时,将军身上一股金戈铁马的铁腥气加上一丝苍松的冷香便强势的冲进他的鼻腔,让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别怕,我带你去见你大哥。”身后男子沉声宽慰。
他那时身形瘦削,身量还未长成。许是看他狼狈得有几分可怜,将军伸出大手揉上他的脑袋和后颈,从容不迫的姿态,像是顺毛撸一只瑟瑟发抖的狗崽……
如兄如父,包容怜爱。

第14章 第十四癫
景亲王的腿上经络已通,分明已经恢复了正常,却还在装双腿瘫痪,果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正闭目养神的乔知予不动声色的捻了捻刚刚捂在孱弱公子膝上的那只手,心中升起一丝玩味。
回忆往昔,再看如今,对于面前这应云卿,她只觉得好玩。
景亲王应云卿,宣武的庶弟,早年因为给宣武挡箭,掉落马下,被马蹄踩伤,从此不良于行。大奉定都盛京后,宣武将自己这个弟弟封为亲王,赐号“景”。
因体恤景亲王身体孱弱,宣武特许他常住盛京,不用回到自己的封地。如此兄友弟恭,体恤幼弟,还使宣武在民间落了个“宽仁”的好名声。
然而景亲王却从未领宣武的情,反而是内心一直记恨当年宣武只顾杀敌掠阵,没有及时将他送医,最终让他最好的年华都在轮椅上度过。
亲大哥坐龙椅,成为九五至尊,享受天下跪拜,亲弟弟坐轮椅,成了个残废,忍受嘲笑怜悯。
何等讽刺,何等可笑!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都是一个爹生的,只因为时运不同,世道便如此不公。
嫉妒和恨意在风华正茂却不良于行的男子心中沸腾发酵,日夜腐蚀着他的心!
宣武帝可能并没有想到,自己出于愧疚把这个异母弟弟留在身边好生照看,结果照看出了一条嘶嘶吐信、阴暗爬行的毒蛇。
这条毒蛇治好了自己的腿,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豢养了一支数量惊人的亲卫,在某年宣武帝带兵亲征朔狼之际,带着大军冲向皇宫,掌控了整个盛京皇城。
龙椅、玉玺、皇子皇女、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全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积压了十余年的毒火一朝喷射,场面失控便成了必然。或许一开始他只想取代自己的大哥坐上皇位,好好做一个皇帝,可并不是谁拥有了龙椅、玉玺,谁让文武百官叩首称臣,谁就能做这个皇帝。
做皇帝不是游戏,皇权也并非游戏的奖励,所有精心策划的“谋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所以当宣武放弃朔狼,带领大军压回盛京时,景亲王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自己也意识到,心心念念的龙椅他倒是真的能坐上去,但没有实力做支撑,很快就会掉落云端,沦为天下笑柄。
应云卿一开始就不想做笑话,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成了一个笑话……这难以挽回的局面让他愈加疯狂。
他恨自己的大哥!就是因为宣武高高在上,反衬得他的一切努力如此徒劳可笑,只能一辈子笼罩在自己兄长的阴影之下,至死也无法解脱!于是他冲到后宫,每天虐杀两个宣武最喜欢的妃嫔以作报复,杀完人,就把人的尸体挂在盛京的城门上曝尸泄愤。
世事真是不讲道理,男人争权,女人遭殃。这久居宣武深宫的妃嫔,又在何处招惹了他呢?
还记得一开始,他坐在轮椅上感怀世道不公,想要抢下龙椅,为自己争个公道,到最后,他自己僭夺皇权,便也成为了这不公的世道的推手。
乔知予当时入宫没有几年,还没成为宠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嫔,因而暂时还没有杀到她。可她也被迫观看了一场这位癫公的屠杀盛宴。
那画面太惨,乔知予并不想回忆……
总之,应云卿清风明月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冷血歹毒的心。
今世,乔知予早早夺回漠北四镇十八州,把漠北戎狄朔狼部揍得哭爹叫娘,宣武再也不用御驾亲征,而应云卿也不再有大开杀戒的机会。她都快把这号人物给忘了,没想到今日正好撞见,便顺手试探了一下他的虚实,一试之下,果然发现他的腿已经治好。
腿都已经治好了,还要每天坐着轮椅出行,假装柔弱,今日还骗得她出演了一场“英雌救美”。
景亲王,他真的很爱演。
摇晃的马车逐渐行驶的平稳起来,市井喧闹声也逐渐弱下去。不一会,马车渐渐停下,书童尺墨在外喊道:“殿下,到了。”
乔知予睁开双眼,利落的抱起马车角落的“孱弱”亲王,跳下马车,大步往景亲王府而去。
王府门口,尺墨正手忙脚乱的差人取来备用的行椅。
靠在淮阴侯的怀里,闻着熟悉的苍松覆雪一般幽深的冷香,被这双有力的臂膀护持……饶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与算计,但此时此刻,应云卿的心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丝悸动。
应云卿父亲早逝,与兄长应离阔也从不亲近,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便只在乔迟这里感受过如父如兄的关怀。这种感觉至今未变,像巍巍高山、像滚滚长河,强大而包容,让人心中孺慕不已。
乔迟,淮阴乔家庶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家主,乱世中拖着一群老弱病残,张开臂膀为每一个人遮风挡雨。
这个男人的肩膀也并没有那么宽,可却担了那么多的担子,当家主、当大哥、当伯父,还没成婚就得替自己那早死的二弟养娃娃,操着操不完的心。也许正是如此,让他自然而然有了长者的仪范,不自觉的对弱小晚辈进行关注和照看。
应云卿平生最恨别人对他施舍怜悯,可如果施舍怜悯的是此刻正抱着他的这个男人,他只怕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见过乔迟排兵布阵,明白他能力过人,也明白大哥的至尊之位,至少有一半都是乔迟的功劳。拉拢了他,世家、武将,将纷纷倒戈。
更何况,乔迟自己不清楚,但他应云卿旁观者清,知道这个俊美无俦、位高权重的淮阴侯在盛京上层是多么炙手可热。
每逢参加时节宴会,只要乔迟一走进众人之间,那些王孙贵女、门阀贵胄,纷纷像闻见腥气的恶狼,在明处在暗处,借着觥筹交错,将炽热的眼神一层一层黏附在他的身上。
三十有五的男人,正当年富力强,又是如此昂藏伟岸、英武不凡,世家大族的出身、万人之上的权势、铁血金戈的阅历,让他浑身萦绕如兰如麝般稳重成熟的长者威仪……
让人想面红心跳双腿发软的跪伏在他的膝前,唤他“兄长”,唤他“父亲”,浑身赤裸,请求他的垂怜。
应云卿的双手攀在面前人的肩上,感受着掌心炽热的温度,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所有人想吃一口的,他也实在太想尝尝,就像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想要一样。
“臣告退。”
乔知予俯下身,稳稳将他放在行椅上,告辞离去。
“淮阴侯!”
应云卿匆忙叫住她,随即抿了抿唇,有些羞赧的说道:“多谢乔大哥。今日之事是云卿任性,不要告知皇兄。”
乔知予立在景亲王府门楼下,回过头看他一眼,只见一身月白锦袍,温润如玉的公子坐在行椅上,冲她展露一个充满感激的温和笑颜。那模样真是朗月清风,温文尔雅,顺眼极了。
“好。”
乔知予兴味盎然的看了他一眼,应承下来。
走到街巷尽头,乔知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远远看去,依稀可见人矮手短的小书童招呼着护卫,把主人的行椅抬起来,好越过景亲王府那高高的门槛。几个看门的护卫赶紧把武器放在一边,手忙脚乱的围了上去。
自己的戏瘾过不够,如今竟还舞到她面前来,这戏精亲王,不会是想搞她吧?
乔知予无意识的摩挲着墨玉扳指,眯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背着手往淮阴侯府走去。
有时她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感叹人怎么会这么蠢!
应云卿、皇后、杜修泽,明知道她血将星乔迟凶名在外、城府极深,竟然还一个个都在她面前耍心机,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她要是看不出来,这三辈子加起来六十年真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宣武帝。乱世十六年一路走来,她是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数十次拉他逃离险境的救命恩人,是这大奉的柱国重臣!结果他屌脸不要,对着她这个兄弟、恩人、重臣暗中发情。
他们凭什么觉得她会沦为他们的掌中之物?
难道她这个身高八尺、肩宽腿长、胸肌梆硬的“魑鬼”将军,这个三十有五、威严莫测、城府深沉的老“男人”,这个集一族之长、世家之主、武将之首于一身的帝国重臣……看起来懵懂纯真、柔弱可欺,很适合被人强取豪夺,按头爆干,囚为禁脔?
有些人,真的必须好好感谢系统。
若不是她乔知予还被系统约束,还顾念着要好好完成任务,这些人,她要挨个挨个的玩,把他们……全都玩烂。
淮阴侯府近在眼前,乔知予长长吐出一口气,掩去眼底晦暗,迎上前来汇报的禄存。
当街纵马的马夫已经捉获,移交京兆尹处理。那个使用假钱的小贩再未捉到,但不言骑接下来会仔细盯梢。
除此以外,禄存还将功赎过,从狐尾巷替乔知予找到了那位善舞的李教习。
“老身见过侯爷。”
身材干瘦,鬓发斑白的老婆婆一身靛蓝素衣,不卑不亢的给乔知予行了一个万福礼。
乔知予伸出双手将婆婆扶起,诚挚道:“日后姻姻就交给教习了,肯请教习务必倾囊相授。”

又是一个艳阳天,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叶,撒在淮阴侯府的庭院里。
庭院的主人盘腿坐在木廊外一树红枫之下,身前的木几上,摆着一叠炒豆,一壶好酒。
时有微风拂面,吹来金桂清香,乔知予惬意的昂首感受着这少有的宁静祥和时刻,舒适的深呼吸了数次,施施然举起酒盏送到唇边。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面前木廊上的屋里传来,突兀的打乱淮阴侯难得的片刻悠闲。
“轻点!轻点!你想杀了我吗?”
“姑娘的筋骨太硬,要想打开,必须吃苦,别怪老身手重。”
“大胆!放开,你算什么东西,我是淮阴乔家嫡女,我命你放开!”
“老身受侯爷所托,忠侯爷之事。姑娘,想做人上人,须得吃苦中苦,忍住了。”
“啊!!!!!”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惊飞树顶栖鸟。
过了会儿,屋中才继续有声响传来,竟是少女带着哭腔的虚弱控诉声:
“呜呜呜呜……我要让伯父杀了你,我要让伯父杀了你!”
乔知予无话可说,摇了摇头,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又伸出筷子,去夹炒豆。
真是个废物。想得到宣武帝的喜欢,想舞姿曼妙一鸣惊人,想地位尊崇宠冠后宫,然后连压个腿开个筋都做不到。既要又要还要,却连丁点苦都吃不下。
愚蠢、贪婪、懒惰,姻姻啊姻姻,真不愧是虐文女主,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想她乔知予为人勤勉,艰苦朴素,甚至为了拿到期末一等奖学金三天三夜不睡觉把自己给活活累死,她上辈子到底是缺了什么德,要让她来帮扶这种货色。甚至这女人连身为小说女主最基本的操守“善良”都没有,前两世又蠢又坏的把她给卖了,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任务拍档之间的极致互补?难道这是她乔知予该得的?
她乔知予除了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学习上又太卷以外,以前可是个大好人,所以这三生三世,就得活该被恶人整治?
操他爹的天道好轮回,真想发他妈的癫,把这个世界的骨灰给扬了……
屋里的惨叫声再度响起,想必是李教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拉筋。
乔知予一如既往,心中如癫似魔,面上平静无波,施施然夹了一筷子炒豆,端起酒盏啜饮一口酒,甚至眯起眼来,颇有几分享受。
“呜呜呜别过来,别过来……”
木廊后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乔姻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的爬出来,瘫倒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乔知予施施然站起身,登上木廊,一手压膝蹲在乔姻面前,神色平静的垂眸看她。
乔姻感觉到有人靠近,茫然抬起头,见来人是乔知予,嘴巴一瘪,脸一垮,眼泪掉得更凶了。
“伯父,我不想练舞了,好疼,好疼……”她可怜巴巴的伸出小手攥住乔知予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那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装可怜?又来这一套。平日里乔知予还勉强逢场作戏,可如今涉及到任务,她都忍不住想发癫,真的没那个耐心玩什么父慈女孝的角色扮演。
乔知予伸出手去,强势的捉住女子的下颌,迫使其抬起脸来,把话挑明。
“我从来不左右你的人生,姻姻,但只要你想要的,我努力帮你完成。”
“想要皇帝的尊重,就得一胎一胎不停的生,胎胎都是带把的。想要皇帝的爱,就得胸大屁股翘,跳得了舞勾得了人,床上……发得了骚。”
乔姻仰着头,神情错愕,眼泪凝在了脸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不明白,从小到大最疼她的伯父,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不堪入耳的话!
乔知予看她的模样,只感叹自己以前真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这些脏污丑陋的东西,从未在她面前提起,导致她变成如今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有些道理今天就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真话总是难听的,但乔姻既然选择了嫁入宫里,就得好好听听这些真话!
面前的少女乌发凌乱,年轻俏丽的脸蛋上汗水混杂着泪水,湿漉漉一片,蒸腾着丝丝雾气。几缕发丝如蛇一般黏在她的脸侧,狼狈却又旖旎。
乔知予伸出大手,漫不经心的帮她将那几丝的湿发抹到耳后,但接下来从嘴里吐出的话,却残忍至极,彻底打碎了十六岁的少女心中嫁与天子之后那些有关爱情、婚姻的美好幻想。
“你今年十六岁,宣武帝四十五,他的年龄足够做你爷爷,但又不是你真爷爷,不会拿你当孙女疼。想要他的爱,你得自己去挣,用女人的方式去挣。”
“伯父就算再爱你,不可能跟你一起躺上龙床,求他疼你。夫妻之间,你的依恃,只有你自己的这具身体,懂吗?”
天地皆静,风过无声,吹干了发愣的女子脸上的泪。
乔知予居高临下,神色漠然,“别想着靠我,姻姻,嫁为人妇后,伯父便是外人,纵使手伸得再长,也管不了你们的家事。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说罢,她对静立一旁的李教习吩咐道:“所有的房门全部推开,继续练,我看着她练。”
枫叶下的木几被侍从搬到了木廊上。乔知予衣摆一撩,席地而坐,端起酒杯,对着身前呆若木鸡的少女,云淡风轻的抿了一口酒。
“伯父……”乔姻梦呓般的呢喃,随后脸上陡然浮现一丝凄楚,拼命摇头,“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五岁时,我教你习武,你嫌苦嫌累;你八岁时,我让你读书,你嫌无趣繁杂;如今你十六岁,终于为自己选了一条路。自己选的路,再难堪也要自己走,姻姻,是时候长大了。”
乔知予抬臂抓起了一旁的胡不思,横抱在怀中,修长的五指轻轻从琴弦上撩过。高大的将军长眸眯起,缓缓一笑,笑得格外腹黑:“你练,伯父给你伴奏。”
乔姻不敢置信的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李教习就伸出枯瘦的手爪一把酒将她拖了回去。
伴随着新一轮的拉筋,淮阴侯府上空,带着哭腔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乔知予丝毫不为惨叫声所扰,观赏着屋内泪流满面的乔姻,信手弹起了一曲江南小调,甚至和着调子,笑眯眯的唱出了声。
秋风萧瑟,桐叶飘飘。
淮阴侯府上空的惨叫声盘旋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色西斜,那骨瘦如柴却力道惊人的老妪教习才卸下劲道,把压在乔姻腿上的脚拿开。
娇小的少女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练得大汗淋漓,奄奄一息,痛得心口发麻,浑身颤抖。
她一辈子娇生惯养,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放纸鸢的细绳划伤了手指,如今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面前走了一遭,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差点就死在这心狠手辣的老妖婆手里了!
一日之前,伯父告诉她,后宫的女人有两种,一种如皇后,能得到皇帝的尊重,但得不到皇帝的爱;一种如丽妃,能得到皇帝的喜爱,但得不到皇帝的尊重。伯父问她想做哪一种,她一如既往的回答:她全都要!
她知道九五至尊的尊重和爱能得其中一样便已经弥足珍贵,但她乔姻就是不甘心只占有部分。她年轻貌美,又是乔家嫡女,伯父还是柱国之臣,凭什么她不能得到最好的,凭什么她就只能在这两样里忍痛只选一样。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伯父当时只是摸着她的头对她说,虽然她出身显赫,但皇帝不看这个,要想获得尊重,就得吃生育之苦,要想获得喜爱,就得放下脸面,做会献媚求宠的舞姬。
当时伯父向她引荐了这个李教习,她看这个老妪骨瘦如柴、一身简朴,还以为她与以往那些教她礼仪的教习没什么两样,没想到此人心狠手辣差点要了她的命……
真是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
呜呜呜呜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
堂屋中,一身素裙的舞教习李存善望着瘫倒地上的少女,忍不住皱起眉,摇了摇头。
筋骨又硬,又吃不得苦,稍微拉一下筋便又哭又叫、连打带骂,这样娇气的姑娘,再怎么学舞也只是门外汉,难有建树。
虽然学生不肖,但侯爷给的束脩还是很仁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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