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崽崽头一回见到这般热闹的景象,眼睛睁得溜圆,窝在爹娘的怀中左顾右盼,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集市上有卖米糕的摊位,刚揭开一炉蒸好的米糕,热气氲氤,香气四溢,夫妻俩一人买了一块,给崽崽们也买了一块,对半掰开,让他们自己用小手拿着。
崽崽们长出了几颗小乳牙,双手紧抓着香糯的米糕,张嘴一咬就是一弯小月牙。一块巴掌大的米糕,俩崽崽你一口我一口,还没走出半条街,手里的米糕就被他俩吃得精光。
“这么快就吃完了?”
方遥有些惊讶地擦掉崽崽粘在脸蛋上的米糕渣。她还以为断奶后,崽崽们吃这样的食物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如今看来,诚如孩子爹所说,狐狸崽好养活,什么都不挑食。
经过卖拨浪鼓的摊位,摊主看到他们怀里抱着孩子,会主动地吆喝推销。
妹妹被会动的拨浪鼓吸引了注意力,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拨浪鼓每摇一下,妹妹就会开心地咯咯笑。
方遥买下了一对拨浪鼓,另一个给了哥哥。而阿正对这样会响会动的玩具似乎并不感兴趣,看了两眼后,就继续趴在娘亲肩头吃手指。
走着走着,怀里的阿正忽然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物,直起身子,眼睛圆睁发亮,指着方遥身后的某处:“娘、七……那、那!”
方遥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发现旁边摊位上摆着许多给小孩子玩得迷你小兵器。有小竹剑,小竹矛,小竹盾什么的,雕刻打磨得光滑,还算精致。
方遥见阿正喜欢,花了几枚铜板买下了一把小竹剑。这把小竹剑比阿正的身子还长些,阿正根本拎不起来,却很喜欢,抱在怀里怎么都不撒手。
崽崽们的精力来得快,消耗得也快,逛了两个时辰的集市,黄昏时分,在归家的路上就分别依靠在爹娘的肩头睡着了。
夫妻俩安顿好俩崽子,简单用了晚膳,沐浴洗漱,就着微弱的烛光,也躺进被窝就寝入睡。
有了崽崽后,他们每晚的动作轻了许多,可是偶尔溢出来的低吟喘呼,浪潮惊涛拍岸的响声,仍是让人面红耳赤。
崽子都已经断奶了,唯独这个早已成年的狐妖还没有。此时的方遥腿软腰软,哪里都软,而他紧绷灼烫,一刻都未软下来过。
几番潮涨潮落,方遥搂着男人宽厚的背脊,体力不支地倒在他身上。暖玉酥滑的雪峰上落着点点红痕印,没有一丝一缕的布料相隔,就这般与他紧紧相贴。
虽然谢听的兴致依旧高昂,但如此与她紧密相贴的触感,让他十分真切地感受到拥有她的满足感,让他心口饱胀而满足,胜过所有快/感。
昏暗潮湿的春/夜,谢听凝看她的眼眸灿然发亮,她短暂失神时,泄出的一丝情动的媚态,总能让他目不转睛。
他已经让她登峰极乐了两回,然而等情/欲的浪潮褪去,呼吸渐渐平复,方遥眉间微蹙,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似是心里装着事。
作为体贴称职的伴侣,谢听第一时间按下还未完全纾解的欲/念,玉白的长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去耳后,问:“阿遥,在想什么?”
方遥也不藏着掖着,认真看着他道:“阿正阿圆已经满岁了,等到六岁就要去上学堂了,也不知城里的学堂会不会收下我们的孩子,束脩贵不贵……”
之前俩人成婚,日子过得简单,却也自得其乐,可是今日进了城,她发现不管什么都要花费银钱,她已经提前开始愁俩崽崽以后的上学问题了。
“……”
谢听没想到令方遥苦恼的会是这个。
崽崽们才刚过周岁,她便这般未雨绸缪,就已经在考虑崽崽们上学堂的事了?
“一定要去学堂吗?还有束脩是什么?”谢听不太理解人族对上学堂的执念,妖界的崽子们都不用上学,他就没上过一天的学堂,不也是长得好好的。
“当然,我的孩子不可以是文盲,学是肯定要上的,束脩是给教书先生的银钱礼数。”
方遥语气坚定,在她眼中,阿正阿圆虽然是半妖,但从样貌到行为举止,跟人族的幼崽无异,怎么可以真当狐狸崽子养,学也不上了?
身侧的男人听到文盲俩字,仿佛膝盖中了一箭,不敢争辩,连忙低声:“听你的,上学就上学,至于银钱,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赚。”
“嗯。”见他态度诚恳,方遥这才舒展眉头,她感觉到自二人成婚后,他们总是沉迷房中之乐,谢听连带采药卖药、给村民看病之事,都有些疏懒了。
如今有了崽崽,更是多了许多银钱开支,为了养崽,他们也不能这样懒惫下去,得赚钱。
谢听被担心攒不够日后崽崽上学束脩钱的方遥,早早赶着出门采药,她则留在家中照看两个崽崽。
方遥给熟睡中的俩崽崽换了尿布,换完后没多久,俩崽崽便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妹妹揉揉眼睛,乖坐了没一会儿,闲不住又要动手动脚地往床外爬,方遥给她手里塞了新买的拨浪鼓。拨浪鼓的声音一响,妹妹的狐耳跟着一动,瞬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力,重新乖乖坐好。
阿正看到妹妹有拨浪鼓玩,也向娘亲伸出小手,在空气里虚抓了抓,方遥看出来,阿正是想要昨日买的那把小竹剑。
昨日回来,小竹剑被放在了桌案上,方遥起身欲去给崽崽拿,刚伸手握着剑柄,一股奇异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电打一般让她浑身僵停。
方遥低头垂眸,眼神仿佛被磁石吸引,再离不开手里的小竹剑,表情若有所思。
午时,谢听采药归来,收获颇丰,采了满满一背篓的珍稀药材。
虽然这些幻境里的东西,花妖弹指便能随意变出来,但他不想让阿遥看不起,亦为了证明他跟方遥以后哪怕过上凡人生活,他也能自给自足地养活一家四口,这些药材都是他亲手采来的。
药篓里除了值钱药材,谢听还多挖了些春笋回来,春笋晒成笋干拿去城里,也能换些银钱。
谢听回到家中,方遥并不在屋内,他把药篓放下,先去看了看婴儿床上的俩崽崽。
阿正侧身抱着妹妹,妹妹抱着拨浪鼓,睡得正香甜。
谢听把妹妹身上有些踢歪了的小薄被拉拉好,转身又拿起沉甸甸的药篓,走向后院,欲向方遥邀功。
“阿遥……”
谢听眉眼染笑,快步走到后院,刚唤了声她的名字,却在看到那抹在院子里飒沓舞剑的身影,戛然而止。
药篓不知不觉地脱手,轻轻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给她子叶,恢复记忆。◎
灼灼日光下, 女子灵秀出尘的身影在不大的院落中挥袂生风,意气风发,比高悬的骄阳还要耀眼夺目,手中轻薄的竹剑被她舞出了青绿色的残影, 剑刃破空声, 悦耳铮鸣。
[用这没开刃的玩具剑都能舞出剑意来, 太可怕了。]
花妖跟方遥打过一架后, 一见到她拿剑,心里就怂得厉害。
方遥舞完一招,转过身来,看到谢听站在廊檐下, 当即一个利落的收势, 将竹剑负在手臂后。
“谢听, 你回来了……”她大步朝他走来, 起伏的胸口气息未定,浑身畅快淋漓, “好奇怪,这些剑招我明明没有任何印象,一摸到剑柄,就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难道我失忆以前是个剑客吗?”
方遥手里一拿着剑, 整个人都要有了鲜活的神采。
“……”
谢听看着她兴奋激动的神色,心沉得如同挂了个千斤坠, 勉强弯起的眉眼掩去了他的异样:“可能罢。”
这些剑招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尽管失去了记忆, 尽管已经两年多未碰剑, 在一碰到剑柄时, 她就不自控地使出了这些曾被她练过成千上万遍的剑招。
“我莫名感觉剑好像对我很重要,或许多练练,我就能找回记忆了,”方遥笑看着手里竹制小短剑,心神都被牵走,也没注意他掉在脚边的药篓,
“不跟你说了,我再去多练一会儿……”
说罢转身继续在院子练起了剑,谢听默默看着她的身影,喉咙仿佛被堵住似的又苦又涩。
她舞剑时的身姿轻盈如燕,似轻云蔽月又似流风回雪,一招一式凌厉绝尘。
他也喜欢看她舞剑。
可是她练剑的样子,也在无比强烈地提醒他,这才是真正的方遥——前途无量的剑修,灵霄宗被寄予厚望的大弟子。
人族剑宗冷情自持的大师姐,和妖界位高权重的狐妖王,若非将她拉扯入幻境,再花上三百年,他二人也难有交集。
再者反推,如果阿遥恢复了记忆,必然是要回她的灵霄宗追寻大道的,怎么肯留在幻境里与他过着凡人一家四口的平淡日子。
一想到这儿,谢听便患得患失,失魂落魄。
于是到了夜晚,等俩崽子熟睡后,更是痴缠着她要了很久。
男狐妖眼尾通红,眸色晦暗,难得露出尖而利的犬齿,啃咬舔舐着她圆润雪白的后肩,嗓子嘶哑得厉害。
“阿遥,如果某天,你恢复了记忆……会不会不要我和崽子们了?”
“怎么会……”方遥不解他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感受到肩后的微微刺痛,睫羽轻颤,“……你轻一些。”
一番毁天灭地的战栗后,感受到他依旧在危险区域游移灼热的掌心,方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狐耳,脸颊上的绯红未褪,“谢听,我今天有点累了……”
以往他在此事上都是极尽温柔,以她为尊为先,今晚却莫名有些反常的凶性,比平时的力道更深重三分,连带着床板连接处,都在咯吱地震响,她甚至有些担心会把崽崽们吵醒。
她身上的薄汗出了好几轮,今日练了大半日的剑,本就有些腰酸背痛,实在有些捱不住他这样折腾。
谢听在黑夜里的眼眸格外地亮,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额角青筋直跳,还是顺从了她的话,收回固定缠绕在她腰间上的狐尾,咬牙缓缓退出来。
亲了亲她的额头,响在她耳边的压抑嗓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柔温和:“那便早些休息。”
有力的双臂取代了狐尾,紧紧圈抱着她,似是想把她融进骨血里,方遥是真的又累又困,枕在他怀中,与他紧拥着睡去。
而她身侧的男人桃花眼半睁未阖,闪动着晦涩不明的暗光,心中的郁结并未因她肯定的回答有所好转,反而愈发辗转难眠。
翌日晌午,用完午膳后,方遥再次提着小竹剑去了后院练剑。
谢听在旁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心堵得难受,怕她看出异样,找了个借口出门散步,避开她练剑的时辰。
花妖对他说:[你不必担心,除了我的叶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和丹药能抵消水月境的记忆消抹,她再练上一百年的剑,也是想不起来的。]
谢听不光是担心她恢复记忆,他更难受的是,他的阿遥不是金丝雀,是本该展翅翱翔的仙鹤,如今却被他困在这一隅幻境,连练剑都只能用寻常小孩子玩的竹剑。
浓烈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在心头缭绕,如同一根利刺横亘在他心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着实憋闷的难受。
当初明明是他潜心设的这局,如今却让他身陷迷惘。
花妖献上一计:[你要是实在想不通,我告诉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开解到你。]
谢听将信将疑地按照花妖的指引,去往城镇中,穿梭过两条街巷,找到一家平平无奇的酒铺。
经营酒铺的掌柜是一对夫妻俩,丈夫正在从店铺里往外搬酒坛,看着身强力壮,五官端正,那老板娘拿着酒提子,正动作麻利地给客人们舀酒。
收下银钱送走客人后,老板娘连忙转身,拿着手帕给搬酒坛的丈夫擦着额头的汗珠,一派夫妻情深,恩爱非常的景象。
[这有什么特别的?]
谢听蹙眉道,莫非这花妖的开解之法,是让他买酒喝?
[你仔细看那老板娘的裙底。]
“……”
谢听循声往瞥了眼那老板娘的裙摆,这一看,登时露出些惊讶之色,只见那曳地的长裙下居然遮掩不住地露出了一截乌黑的蛇尾。
[他们已经在幻境里呆了五百多年了,那蛇妖痴心一片,可那修士却是抵死不从,因为那蛇妖曾经把他的师父给害死了,修士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
[后来,那蛇妖找到我,将那修士骗入幻境,如今这俩口子恩爱情深,不也过得挺好的。]
花妖不住地在神念里给谢听洗脑:[只要能骗一辈子,那就不叫骗。当美梦永远不会有苏醒的那天,美梦就自然成了真,所以有什么可纠结的?]
五百多年……他们竟然能在幻境里生活了那么久?
谢听挑眉:[你不是说维持幻境很废心力?]
花妖一噎。
当初它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谢听更痛快地献出修为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
它原本只是生长在潭水边的一条普通藤蔓,受幻境的灵气滋养才幸运地成了妖。因为它的根须扎在潭水底,而花朵却开在潭水幻境之外,有自由穿梭幻境和改变幻境的能力。
这些年来,想要进入水月境的人也给它送了不少的修为,它才逐渐长成了有灵智的大妖。但幻境并非因它而生,即使它不在,这幻境也能自己运转下去。
[费不费心力啥的,咱们另说,咱这是公平交易啊。人家夫妻俩可是把所有的修为都给了我,才换得永远在幻境生活。]
花妖循循善诱:[若是你们也想永远留在幻境,条件也一样,反正你们不出去了,修为对你们来说无用,不如统统给了我……]
不仅是他所有的修为,还有方遥的。
用全部的修为换得一辈子美梦成真,这个诱惑的确很让人心动。
谢听站在巷口角落的阴影下,看了那卖酒的蛇妖夫妇良久,心中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无声地离开了。
“什么幻境?你在说什么?”
谢听回到家的时候,方遥已然练完了剑,俯身在婴儿床边,逗弄着俩崽崽。
她把竹剑重新放回到崽崽的怀中,阿正搂着剑柄,笑得只见乳牙,不见眼睛——身为娘亲,总是抢崽崽的玩具剑玩,还挺不好意思的。
方遥还没来及细问他去了哪里,就听到他开口一句惊雷,说他们这三年时光都是生活在幻境里,这让方遥有些啼笑皆非:“这么说来,你是幻象,俩孩子也是幻象?我们都是不存在的人?……你莫不是被哪个算命先生给忽悠了?”
“不,你我是幻境中的真实存在,俩孩子也是,但除了我们四人,还有在城中一对卖酒的夫妇,其他所有人以及你所见、所听、所触,都是幻境虚像。”
谢听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不似在玩笑。
方遥注视着他的双眼,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消失。
当一面脆弱的镜子被击穿,哪怕是小小的孔洞,都会延生出无数条裂痕。
方遥猛然想到两年多前的某日,她独自走在花田里,无意看到花田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的离奇一幕,当时她只道是自己眼花,难道这里真的是幻境?
方遥一瞬间手指发凉,反握住谢听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比自己更凉。
她闭了闭眼,缓了片刻,立马想到另一个关键处:“所以,我的失忆是不是也与这幻境有关?”
谢听垂眸默认,从袖中取出那片花妖子叶,递到她面前:“你将这片子叶拿在手中,就能恢复记忆了。”
方遥凝视着他手心里的那片泛着荧光的嫩绿叶片,直觉告诉她,所有的真相都在那片小小的叶子里。
可谢听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又为什么会有这片承载她记忆的叶子?
方遥想到谢听昨日曾问过她的一句话,如果恢复记忆,会不会不要他了。
欲拿叶片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方遥眉眼凝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这叶子我用了后,可有什么副作用?”
谢听停顿片刻,敛眸低声:“没有副作用。”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花妖正在他的神念里大呼小叫:[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子叶只有一片,你现在用了它,等出幻境时她就会忘了在这里的一切,你是怎么想的?脑子莫不是被驴踢了?]
花妖引他去那酒铺的本意,是想蛊惑他带着方遥永远留在幻境,把修为都给它,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你若不想永远留在幻境便罢了,我不过是少赚些修为,可你为何现在便要把那子叶给她?你可真是要气死我了。]
这三年来,花妖已经习惯看这小夫妻俩的日常,不管是活在幻境也好,出去也罢,私心都希望他们能落个圆满结局,见不得谢听做这样的蠢事。
直到谢听在神念里低声说了一句话,花妖才逐渐安分下来。
听到他的回答,方遥的注意力再度被那叶片吸引,她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过往的经历。
在她过去的认知中,自己如同一张空白的纸,只有这三年和谢听、俩崽崽的相处时光,在白纸留上点点斑斓的色彩,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样慢慢涂满。
直到昨日她握住剑柄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了,除了亲情和爱情,她似乎还有其他在意的、重视的东西。
若真心爱一个人的前提,便是找回自己。
那片嫩绿色的叶子在伸手触碰的刹那,如同消融的雪花,顷刻间便消失在她的指尖。
足足两百年的记忆如同呼啸而来的巨浪潮水,轰然撞进脑海。
方遥记起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两百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但已然是她经历的全部。
她如何从一个乡野丫头拜入灵霄宗,入宗后她潜心练剑的种种,与师父、师弟妹们相处的点滴, 包括她在入幻境前如何与那花妖搏斗的记忆, 全都清晰地刻进了方遥的脑海。
男狐狭长的眼尾泛着红意, 将所有的隐瞒吐露:“阿遥, 是我因私心拉你入幻境,那一晚,你也没有晒错药,是我故意把刺鳞果混进了红莲子中, 刺鳞果误服也不会暴毙而死, 都是我, 骗了你……”
他看着方遥风云变幻的神色, 紧张忐忑得喉结发紧,狐耳低垂, 尾巴也老老实实地蜷在身旁,就差给她跪下了,一副认罪伏法,聆听她审判的模样。
方遥花了整整半刻钟,才缕清平复这些记忆, 又因为谢听的话,眼皮止不住地跳动。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圈套和设计, 就连那一晚也……
方遥抬眸看着面前的男狐, 看似平静的眼眸下压着震惊和怒气。
恢复记忆后, 她很确定自己在入幻境前从未见过他, 何至于如此谋算?
深长的目光划过他熟悉俊美的面颊, 划过他因为羞愧而抖动不已的狐耳,最后落在他蜷在身侧的毛绒狐尾上。
方遥眯起眼,这条尾巴好特别,似是在那里见过。
俩崽崽的狐尾都是雪白的,而谢听的狐尾却有些不同,唯独在尾巴尖上染着一抹灼目的红。
就像是冬夜里雪地里,簌簌飘落的红梅花瓣,将尘封近两百年的回忆,逐渐从记忆深处勾了出来。
那是一年极冷的冬天,刚下完一场彻夜的暴雪,山林中银装素裹,呵气成雾,树梢上的透明冰棱倒挂,隐隐折射着初升的日光。
年仅八岁的小姑娘裹着并不厚实的灰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林雪地,来到记号所在之处,不远处的捕兽中里卧着一团挣动的白绒,显然是捉到了猎物。
她逐步走近,才看到那团白绒是一头瘦小的白狐幼崽,后腿被捕兽夹的利齿夹伤,冒出的鲜血快要凝结冻住。
小白狐见到有人来了,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淡金湿漉的狐狸眼凶恶地怒等着她,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同时两只前爪扣着雪地奋力的往前扑腾,可是沉重的铁制捕兽夹让它无法挣脱分毫,反而让后腿的伤口撕裂得更大,汩汩的鲜血渗了出来。
尽管如此,它也不愿意放开口中的诱饵,一只已经死去多时不怎么新鲜的雉鸡,显然是饿极了。
小白狐挣扎之时,身后的尾巴露了出来,又是一抹刺目的红。
小姑娘以为它的尾巴也受了伤,结果定睛一看,原来它的尾巴尖本来就是红色的。通体雪白的白狐,只有尾巴尖有一撮红毛。
小姑娘心想,真是个奇特又命大的小狐狸。
小姑娘的睫毛上挂着霜雪,在小白狐绝望的眼神里,默不作声地弯腰蹲下来,稚嫩的手指用力掰着坚实的捕兽夹,指节处因过于用力而被压出显眼的红痕。
“咯噔”一声,捕兽夹甫一打开,小白狐瞬间就慌不择路地飞窜了出去,背影一瘸一拐,雪地里留下了一连串带血的梅花爪印。
小白狐刚跑出去不远,男子的暴怒声从她身后响起:“林遥!败家的死丫头!你是不是又把老子的猎物放走了?你他娘的知道一头白狐的皮能换多少银子?”
小姑娘的嗓音低郁冷淡:“就算拿它换了钱,你也不会给娘亲买药,只会拿去买酒喝……”
“啪!”
成年男子使出全力的一巴掌,直接把年幼的小姑娘扇倒在了雪地里。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家东西!跟你那赔钱货的娘一样,只会给老子添麻烦,给老子滚!”
小姑娘低着头,屈腿坐在雪里,似是被打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习以为常地用手背擦去鼻底流下的鲜血。
小白狐躲在远处的树桩后,默默看着这一幕,湿润鼻尖翕动,眼底水光闪烁,掉头跑进了茫茫雪山。
林遥家就住在离这山林不远的村子里。
她白天帮着村民们砍柴、捆装,一捆捆地装到板车上,每每累得满头大汗,双手都被树枝划出细小的伤口,才能换得几枚零星的铜板。
林遥揣着这些来之不易的铜板,来到镇上的药铺。
药铺掌柜掂量着手里的几枚铜板,很是为难:“丫头,你娘吃的那几味药都不便宜,这些实在是不够啊。”
“我只要一些药渣就可以了……”
掌柜知晓她家里的状况,娘亲久卧在床,全靠汤药吊着命,她爹又是个嗜酒的懒汉,靠打猎赚的那点银钱全都拿去换了酒喝,根本不管这娘俩的死活。
掌柜同情她的遭遇,无奈收了钱,给她包了点散碎的药材渣。
林遥将那药渣包当做宝贝一般捂在胸口,快步跑回家中,熬好一碗热乎乎的汤药,送到久病娘亲的床榻前,亲手喂她喝药。
看着娘亲喝下一碗热乎汤药后,有一丝丝变得红润的脸色,小姑娘的眉眼跟着弯起,仿佛一天的疲累都在此时烟消云散。
林遥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砍柴,天色阴沉,上一轮的积雪还未化,便又要下雪了。
墙头传来掉下积雪的扑簌声,林遥砍柴的动作一顿,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趴着一头白绒团,是一头白狐幼崽,嘴边叼着一朵白色的花。
它淡金色的眼瞳警惕地看了看院子的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方跳下墙头,走近到林遥面前,把叼着的花放在了她脚边。
林遥看到小白狐身后火红色的尾巴尖,立刻便认出它就是数日前被自己放走的那只小白狐。
她指了下地上的小白花:“给我的?”
小白狐显然听得懂她的话,点点头。
林遥将白花捡起,起初她只以为是普通的花,拿在手中仔细一瞧,眼睛瞬间睁大,闪烁着惊讶的光芒。
……竟然是一朵雪莲。
这小白狐竟如此通人性,知晓报恩,给她带回了一朵雪莲来?
雪莲只生长在冬日的山顶峭壁,跟人参、灵芝一样是极为珍贵的药材,虽然跟娘亲的病药不对症,但能换不少银钱,有了它,娘亲未来两个月的药钱就不用愁了。
小白狐见到林遥欣喜激动的神色,跟着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谢谢你。”
林遥小心翼翼地捧着雪莲花,蹲下身子的同时,眼尖地发现小白狐的前爪和后脚处又添了几道伤痕,不知是不是它为了采这朵雪莲受的伤。
“你爪爪上的伤……”林遥指了指它前爪上的一道伤痕。
小白狐抬起爪子轻舔了舔伤口,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舔舔就好了。
“你看着还是个狐狸崽子,为什么会自己出来觅食?”林遥瞧这小狐狸能听懂自己说的话,闲来无事便和它聊起天来。
小白狐将身后的狐尾放在身前,一只爪子轻碰了碰尾巴尖,抬头凝看着她。
“是因为这条尾巴?”林遥瞬间领会了它的意思。
小白狐点点头。
它的父母都是纯正的白狐,可不知道为何它一生下来,尾巴尖却是红色的。白狐在狐族里是最高贵的血统,红狐的地位则要差上许多,它明明是白狐,却长着红狐的尾巴尖,自然被当成了异类,于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父母和族群抛弃。
还没满岁的白狐崽子饥饿交加,只能冒着风险自己外出觅食,却不慎中了猎人的圈套,差点连命都没了,幸而碰上好心的小姑娘。
只是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过得和它一样惨。
小白狐感受到小姑娘打量的眼神,有点自卑地低下头,尾巴尖动了动,垫在两只前爪的下面,将其遮了起来。
“你的尾巴很好看很特别,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小姑娘稚气轻柔的嗓音说道。
小白狐动了动狐耳,淡金色的竖瞳在惊讶之下变得浑圆,第一次有人夸它的尾巴好看。
林遥想到什么忽然起身,去屋里搬来了凳子,踮着脚尖从檐下取来挂着的一截腊肉,放在它面前。
小白狐嗅了嗅那块油光瓦亮的腊肉,吞咽了下口水,一双圆溜的眼眸试探地看着她。
“没事,吃吧。”小姑娘弯起眉眼。
小白狐得了允许,这才埋头大口大口地啃咬起来。
“咚——”
院子的大门忽然被人重重踹开,小狐狸当即叼起没吃完的腊肉,灵敏地钻到了柴火堆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