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摘了下来。
转过身看着朝她奔来的封重彦,跌撞地翻下了马背,同样一身婚服,大红的颜色已成了深红。
等他到了跟前,沈明酥便把手里的凤冠,轻轻地往他跟前的地上一抛,仰头道:“我早说过,这一场亲事不必成。”
“我又不喜欢你。”她也同他说过,但他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来多管闲事。
他是她的谁?
能让他如此执着。
一句封哥哥而已。
他忘了便忘了,为何又要记起来。
喉咙里的哽塞,堵住了呼吸,沈明酥艰难地咽了咽,看着跟前神色僵住的人,眸子赤红,眼底却是一片凉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从来都不需要,没有人能保护得了我,只有我自己,我曾告诉过你,但你不信,如今你可相信了?”
丧钟一过,城内再无烟花爆竹。
雪夜寂静无声,一片死气。
封重彦立在那,犹如坠入千年寒凉冰窟,脚步再也挪不动半分。
“我是谁?”沈明酥忽然一笑,质问道:“你可有一日想过,要告诉我?你没有,你那所谓的保护简直可笑,我也不稀罕......”
沈明酥没去看他的神色,又重复了一遍当初的话,“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也护不住我,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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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
头上的凤冠没了, 轻松了许多,沈明酥刚要转过头,余光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沈月摇不会骑马, 只能坐马车。
几番兜兜转转,找了过来, 见到的却是尸身血海。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只想让姐姐救下凌墨尘,杀了赵帝,替爹娘报仇, 从未想过要置她于乱军之中。
她从刀枪底下穿过, 大声唤过沈明酥,厮杀声太大,沈明酥没有听到, 等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停下来时, 她先听到了沈明酥说的那句话。
她都知道了。
知道了她是赵家的人。
她要离开自己了吗?
脚下被刀枪一绊, 摔在地上后,沈月摇便没再起来, 瘫坐在地上, 看着离她而去的那道背影,又慌又怕。
姐姐要丢下她一个人了吗。
她终于转过头, 看到了自己,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阵, 但并没有朝她走来, 似是弯唇冲她笑了笑,但雪夜漆黑, 灯火零星, 她看不清她的脸。
沈月摇唤了一声, “姐姐......”
声音太小, 沈明酥没听见,但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沈家的仇一日未报,她便一日不会安宁。
答应她的,她会做到,她这就去替她报仇,收回目光,沈明酥再也没有回头,唤了身旁的潘永,“公公,走吧。”
潘永忙让人牵了一匹过马,搀着沈明酥上了马背。
封重彦依旧站在那,倒没有上前来阻拦。
即便沈明酥是当朝郡主,怎么说两人也已成婚,也是他封重彦今日才娶进门的妻子,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有些说不过去。
且他带出来的禁军早就被凌墨尘的人马杀得七零八散,这会子能不能抽身,全靠他封重彦了。
太后殁了,忽然生变,宫中情况如何,消息有没有传到陛下耳中,援军何时能到,潘永此时都不能得知。
得先稳住封重彦,让其拖住凌墨尘。
潘永上前走到封重彦跟前,行了一礼,“封大人今夜能及时赶来缉拿逆贼,乃我大邺命不该绝,等奴才到了陛下面前,必会传达封大人对我朝的忠诚。”神色哀痛,又道:“如今太后殁了,想必宫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此群逆贼就劳烦封大人镇压,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沈明酥,“郡主乃赵氏一员,太后殁了,奴才不得不带她回宫吊丧,封大人放心,有奴才在,定会护住郡主周全。”
潘永说完,久久没有听到他回应,赶紧后退两步,叫上余下的人马,“迎郡主回宫。”
天上飘着雪,越落越大。
丧钟响完后,城内所有的欢呼声都停了下来,臣子无论此时在何处,都得赶回家中,换好丧服,急忙往宫门赶去。
宣门城楼上已换上了白灯笼,时辰未到,宫门尚未开,早到的臣子个个笼着袖,肃然庄重地躬身立在门外。
风雪一吹,脸上如同刀子割,鼻尖冻得发红,也不敢有半分失态。
这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单凭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必然会有遗漏,身在官场的人谁都知道,可靠的消息能让人准确地摸清风险,不仅能救命,还能明哲保身,一人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们听说了没,前朝太子还活着。”
有一人打破先例出声,其余几人神色均缓了缓,没有吭声,想来是大伙儿是都知道了。
众人没有明说,但心里都清楚。
一山不容二虎。
前朝太子当真还活着,那如今宫中坐着的这位赵帝该怎么办。
当真会把天下还给周家太子?
想必没那么简单,片刻后又一人道:“听说那季阑松今夜被拉去了菜市口要刑斩,却被锦衣卫的人劫了......”
锦衣卫是国师凌墨尘的人。
刑部乃封重彦的人。
这两人又掐上了。
一个是想灭口,一个想救人,明摆着两个又在站了对立面,一个站赵家,一站周家。
朝中的两个大臣都及时地站了队,但这战队的情况,还不如不站,天平一样重,底下的臣子更摸不到苗头。
立在最后方一人忽然一嗓子道:“封家以‘忠诚’二字立世,以我看,简直就是笑话,今夜他封重彦扣押上千名国子监的学子,一把火不惜烧了明文两家,文阁老,明阁老不知所踪,怕是早就被他灭口了吧。顺景帝当年抛下一切,舍命保住了青州,护住了我大邺的二十万大军和百姓的安宁,胡军至今还心有余悸,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算是灭了两位阁老,还有这满朝的文武百官,百官的心和眼睛是雪亮的。”
众人起初都是小声议论,他这一嗓子出来,简直就是带吼的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人去计较他是不是失礼,都被他那一番话震得心头一惊。
两位阁老没了?
惊愕封重彦手段的同时,人人心里都有了掂量,这等一动便要搭上整个家族人命的时刻,没有几人敢轻易站队。
平日里个个为前朝太子的死,深感遗憾,可如今那人说完,良久过去,竟无一人搭腔。
正是肃静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几道马蹄声,众人回头,潘永已经翻身下马,牵住了后面一匹马的缰绳。
此时天色还未亮开,只能接着城门上的微光打探而去。
是一位姑娘。
虽有臣子不认识人,但能认出她身上穿着的婚服。今夜还能有谁大婚,不就是封重彦。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潘永道:“东宫郡主回宫吊丧,回避!”
听到一声郡主,个个下意识地弯身埋下头,等人从跟前走过,进了宫门众人才回过神。
以为自己听错,一人问身旁的人同僚:“刚才他说的是谁?”
“东宫郡主。”
“没错,我听到的也是东宫郡主。”
东宫就一位郡王,哪里来的郡主?
众臣子一阵迷茫,潘永已领着人直奔皇帝的寝宫。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福延殿的人却知道,皇帝的双手也已动不了了,再这么下去,便是颈子,直到彻底僵化。
陛下心慈,不忍伤害自己的至亲,可身为他的子女,无论是忠还是孝,都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归西。
何况如今前朝太子还活着,这节骨眼上,关系着赵家的天下,陛下不能有事,必须得活着。
到了福延殿前,潘永翻身下了马背,忽然跪在了沈明酥跟前,“郡主,奴才有一事,一直瞒着郡主殿下,待会儿郡主就得面见圣上了,奴才不得不说......”
“我明白。”沈明酥没等他说完,轻声打断,“既是赵家人,我岂能看着自己的至亲受难,公公放心,今日进宫,我本就是为了此事。”
潘永一愣,当场喜极而泣,磕了一个响头,“奴才叩谢郡主的大恩大德。”
“公公起来吧。”初雪落地即化,沈明酥肩头也被雪水慢慢浸湿,寒凉一点一点地浸到骨头缝里,她似是完全没感觉到冷,不慌不忙地从马背上下来,扶起了他,“公公为了赵家如此尽心,该是我感激你。”
她能如此想,就省事多了。
潘永忙爬起来,见她此时身上还穿着婚服,不宜面圣,赶紧吩咐底下的人先带她下去更衣,自己先去皇帝身边禀报。
到了皇帝门前,却见门扇大敞开,里面没了人。
潘永一愣,正欲问,里面的奴才听到动静,匆匆出来,脸色着急,“公公可算回来了......”
潘永问:“陛下呢。”
“陛下得知太后归天后,悲痛过度,嚎啕痛哭。”高安走后,陛下身边一直是潘永在伺候,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偏生潘永不在,这些个奴才个个都不知道如何相劝,“得幸小殿下来了,安抚好了陛下,亲自替陛下穿好丧服,已推着陛下赶去了殡宫。”
小殿下?
东宫赵佐凌。
“何时走的?”
“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丧钟怕是都没敲完,他的人应该还没到福延宫,潘永脸色一变,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收到消息。
凌墨尘的兵马还在城内。
封重彦已卷入了屠杀阁老的罪案之中。
今夜一过,前朝太子得死,封家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朝廷的势利重新回归到陛下手里,陛下再得沈娘子的‘雲骨’,解了毒,一切便都该结束了,万不能这时候出了差子,潘永脸色慌张,不敢耽搁,“我先去殡宫见陛下,沈娘子尚在换衣,务必要把人留下。”
“是。”
殡宫设在了太后的寝宫,潘永转身匆匆出了福延殿,刚上通往太后寝宫的甬道,迎面便走来了两位太监,见到人,虾腰垂头道:“潘总管,皇后娘娘有重要的要务,让您去一趟。”
皇后娘娘?
太后殁了后,后宫一众事务都得要皇后操办,这时候有何重要的要务需得找他?
但见对面的太监确实是皇后宫里的人,也没再怀疑,道:“劳烦二位同娘娘回禀一声,奴才有要事禀报陛下,稍容奴才耽搁片刻。”
两人却不让他走,“娘娘宣得急,潘总管还是先过去一趟。”
潘永心头纳闷,自己乃内侍省的总管,往日这些人,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怎的今日给了他们面子,还起劲了。
正疑惑,忽然一道厉箭从墙头飞来,锋利的箭头穿过风雪,一瞬扎进了潘永的心口。
潘永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的思绪争先恐后的涌上来,却不敢倒下去,只紧紧地盯着跟前的两人,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把消息递了出去,“凌、墨尘、叛变,城门已被封锁,快去找陛下......”
还有......
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后,意识瞬间被掐断,潘永跪在地上,死不瞑目一般,圆撑着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沈娘子在福延殿,陛下有救了......
潘永适才吩咐完,底下的奴才便匆匆去替沈明酥寻了一身丧服来。
虽不明白沈娘子为何忽然就成郡主了,但因潘公公亲口交代,也没人敢去怀疑,备来的孝服和头上孝帕麻绳,均是照着赵家孙子辈配置。
沈明酥换好了出来,太监便先替她奉了茶,“郡主先在此稍候,潘公公马上就回来。”
沈明酥也不着急,饮了半盏茶才道:“潘公公既然忙着,我自己去见陛下即可。”
太监忙道:“陛下先前去了殡宫,郡主稍微,公公已去接人了,陛下很快就能回来。”
“既如此,我去殡宫即可。”
太监得了潘永的令,哪敢轻易让她走,见她起身,赶紧相拦,“郡主初次进宫,地方不熟悉,免得待会儿失了仪态,咱还是等潘公公带陛下回来......”
“我身为晚辈,头一回认亲,怎能让陛下为了见我一面,从曾祖母的灵堂上赶回来?这怕是不合规矩。”
那太监眼见拦不住,只能使眼色让人去关门,谁知那人还未走出去,便吸入了一股离奇的香气,连同屋内几人,前后瘫软在了地上。
沈明酥跨出门槛,外面守门的太监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便架上了一把刀,沈明酥问他:“殡宫在哪儿,带个路。”
皇后娘娘前一日染了风寒,这会子爬起来都难,宫中并无贵妃,几个嫔妃平日里又没有操办过大事。丧钟一响,皇后便立马让人找来了太子妃,让她代替自己操办太后的后事。
殡宫也是太子妃在布置。
太子妃乃书香门第出身,当年的李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书香门第,尚在闺中便跟着自己的母亲学着操办府中的大小事务。
进宫后又跟着皇后一道替太后和皇帝,办过不少生辰。
今日的丧事,也不在话下,办得井井有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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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郡主(加更)◎
皇帝被赵佐凌从福延宫带过来后, 便一直坐在轮椅上,从头到尾看到了太后的整个装棺过程,似乎当真悲伤过度, 几度咽哽都说不出话来。
后半夜,后宫嫔妃也都陆续赶了过来, 没料到皇帝来得这般早,个个生怕表露不出自己的伤悲,捏着帕子哭成了一团。
殡宫内全是白蜡, 宫人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烧着火纸, 青铜盆内的黑灰越堆越多,皇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被香火遮挡, 里面的焦灼, 愤怒, 全被耳边哀恸的哭声淹没。
底下的妃子哭了好几个轮回,嗓子都哑了, 眼泪都快流干了, 抬头一瞧,皇帝还是没动, 连个声儿都不出, 也不敢停下来。
太子妃诵完了一段经, 见时辰差不多了, 让宫人俸了一盏茶,亲自捧着, 到了皇帝跟前, 轻声问道:“陛下万金之躯, 切莫千万要悲伤过度, 先喝盏茶吧?”
皇帝抬起眼眸,看向她,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一双眼睛自带一股威严,此时里头蹿着滔天怒火,似是恨不得要将她千刀万剐。
太子妃不过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平日里深居宫中,说话温声细语,此时却没有丝毫畏惧,迎上皇帝的目光,缓缓地道:“皇祖母一辈子为陛下操劳,常年礼佛,每日都在为陛下减少罪孽,如此苦心,实属不易,如今过世,父皇理应伤痛,哪里还能饮得下茶。”
太子妃说罢,又把手里的茶盏撤了回来。
皇帝忽然使出了周身的力气,嘴唇翕动,脸色一片赤红,可惜太子妃挡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见。
耳边全是一道道的哭声,听不到这边说话,太子妃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放心,我给陛下喂的只是哑药,三五个时辰后便能开口了,但在这期间,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免得药效过了,陛下反而折损了自个儿的身体。”
等他的那一口气顺过来,脸上的红意退尽了,太子妃才转过身,扬声同跪在一旁的赵佐凌道:“皇孙去宣门,叫众臣进来。”
赵佐凌闻言起身,朝着皇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太子妃看着他的身影,轻声同皇帝道:“陛下是不是觉得这孩子逗人喜欢?”太子妃一顿,“原本可以有两个,但陛下,还有这天下的人,容不得她,要杀她。”
“陛下还没见过她吧?”太子妃忽然问他,唇角抿了一丝笑容,“待会儿就能见到了。”
皇帝神色一怔。
太子妃又道:“十七年前,她本可以活着,只要陛下不听信谗言,以自己的真本事,向天下人证明,赵家的江山,不需要牺牲两个刚出世的婴孩来成全,赵家的国运,也不会因两个婴孩的带来便会受到影响,那他们从小便都会在东宫长大,陛下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你杀了她的爹娘,让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再把刀指向自己的亲人。”
皇帝闻言,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眼珠子又开始不停地转动。
太子妃继续戳穿他,“陛下知道她是谁,你早就知道了,她是你的亲孙女,可你为了自己能多活些时日,故意装聋作哑,任由他们伤害她,还想再一次取她的性命。”
太子妃问他:“陛下这么做,可问过我这个做母亲的,是否同意?”
皇帝嘴角抽搐,想唤人来,奈何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一双眼珠子不断地转动,可屋内的人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太子妃不再与他说话,跪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着。
天边慢慢地泛起了鱼肚,雪越落越大,倒是恰好为铺出来的白绸添了几分哀色。
沈明酥穿着一身孝衣,到了玉阶下等着通传。
今日殡宫内都是东宫的人,见到人来了,立马进去通报太子妃。
等着的功夫,身后渐渐有臣子靠近。
虽还刮着风雪,但此时天色已经亮开,光线越来越敞亮,远远见到一个人披麻戴孝地立在那,众人一时并未觉得奇怪,走近了,越看越不对。
谁都知道,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的规矩,只有死者至亲头的孝布上才回佩戴三根絰带,即麻绳。
赵家人丁单薄,如今戴孝的人屈指可数。
儿子的只有皇帝一人,孙子辈福王一死,也就只剩下了太子。
曾孙一辈,不过也只有三人,一位是太子跟前的郡王,另两位便是福王府的诚郡王和荣绣郡主。
福王一反,府上的人原本都该处死,但架不住太后出面阻拦,保住了诚郡王和荣绣。
但诚郡王因占了毒,人不人鬼不鬼,被人关在房内,还得那铁链子锁着。荣绣从小骄纵惯了,受不了打击,时好时疯,也被关了起来。
如今这位,又是谁?
在宣门见过潘永的人是少数,后来者均不知情,此时只见到了一个背影,也不敢贸然前去探脸。
正揣测,便见一位太监走出殿门,对殿下的人道:“宣东宫郡主......”
众臣子一脸怔愣。
东宫郡主?
东宫哪里来的郡主,不是只有一位郡王?
莫不是太子殿下在外的私生女。
众臣心下纷纷猜测,沈明酥已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所过之处,无不安静,适才太监那一声,不仅是阶下的臣子,还有殿内跪着的一堆,哭得死去活来的嫔妃都听见了,满腹疑惑,慢慢地停了哭声。
片刻后,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跨了进来,个个都扭过头去,背着光,头一眼还未看清,待人进来了,才看到了那张脸。
听太监说‘东宫郡主’时,心头本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今瞧见这张脸后,众人便都信了。
竟同东宫的郡王有九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乃赵家家传的上挑眼,眼尾微微挑起,看人时,总带着一股矜贵,让人不容轻视。
包括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这么一双眼睛。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毕竟自皇帝登基以来,谁都没听说过东宫还有一位郡主。
殿内鸦雀无声。
沈明酥垂目走到了灵柩前,随着仪鸾司的指引,对着灵柩行完了跪拜之礼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望过去,便与对面的太子妃撞了个正着。
昨日太子妃才亲自替她梳头送了嫁,没想到这么快,才过了一日,两人今日又在这里见面了。
她一直很感激太子妃,也很羡慕赵佐凌,羡慕他能有这样一位温柔的母亲。
如今她不用羡慕了。
因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父亲曾对她说:“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太子妃也曾告诉她:“天底下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他们都说得对,也都曾给过她爱。
可他们在这个世上却无法和平共处,从她出生起,便隔着血海深仇。而今日来替其中一方来报仇的人,也是她。
太子妃的神色倒是同往常一样,温柔地冲她笑了笑,“阿锦来了。”
沈明酥点了下头,唤她:“娘娘。”
太子妃从地上起身,朝门口望了一眼,天亮了,人也应该到齐了,转过头看向在轮椅上坐了半夜的皇帝,忽然道:“陛下,你看到了吗?她是你的亲孙女,长得多像赵家人。”
皇帝早就看到了。
目光盯着那张脸,竟也有了片刻的空洞。
沈明酥亦是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也终于见到了那个杀了沈家满门,且还想要取她性命的亲祖父。
自己和他长得还挺像。
两人带着与对方一模一样的眼睛,隔着殿内的香火想望,都在仔细地打探着对方。
片刻后,沈明酥忽然对他一笑,跪拜道:“孙女参见皇祖父。”
皇帝眼角一颤,眼眶内的红意更甚。
沈明酥磕完头,起身,手里的一包药粉,早就在她磕头时,洒在了香火盆里,此时缓缓地摸向袖筒内的那把弯刀。
天煞孤星,灭国之兆,今日过后,她便要彻底坐实这个名声了。
“阿锦。”太子妃忽然出声。
沈明酥手一顿。
太子妃却没看她,而是走到了皇帝身后,握住了轮椅把手,一面推着皇帝往门口走去,一面同他道:“她叫十锦,适才那一声皇祖父,陛下听见了吗?”
皇帝答不出来。
太子妃轻声一笑,“多好的孩子,可陛下却屡次三番想要她的命。”
殿内的嫔妃一愣,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可没等她们反应,身后的一群奴才蜂拥而上,绑住了她们的手脚,堵了她们嘴。
太子妃像是没看到一般,继续推着皇帝往前,到了门口,才回头唤了一声还呆立在那儿的沈明酥,“阿锦,你过来。”
沈明酥提步走到了她身后。
太子妃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再面向殿下跪着的臣子,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东宫的郡主是谁吗?如今便可抬头。”
众臣跪在了殿下,心中确实疑惑,陆陆续续抬了头。
同殿下那些嫔妃一样,都被她与赵佐凌相似的容貌惊住,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愣了愣,“这,这不是沈娘子吗......”
“没错,她就是沈家的大娘子,沈明酥。”太子妃轻声道:“前太医沈壑岩的养女。”
“十七年前,钦天官奉皇命前来东宫,要我孩子的命,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让人将两个孩子送出去,是太医院的萧秋白,把她送出了宫外,送到了沈壑岩的手上。”
殿下的臣子齐齐愣住。
十七年前东宫生了一对双生子,年迈的臣子倒是听过一些风向,可后来见东宫只有一位郡王,那谣言便随风而散。
没成想竟是真的。
众人来不及交头接耳,太子妃接着道:“之后的事,各位想必都还记得,为了掩人耳目,陛下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太医院,包括萧秋白在内的十一名太医,当夜葬身在了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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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毕, 犹如惊天大雷。
朝中但凡是十七年前的老臣,都知道那场大火,即便是后来的臣子, 没有亲眼见过,也听人说过。
太医院半夜走水, 当夜轮值的太医一个都没有走出来,皇帝为此悲痛万分,绝食三日, 以表悼念。
那把火竟然是皇帝自己放的?
底下臣子一阵哗然。
为了掩盖天象, 屠杀了整个太医院,这样的行径,怎么也不像是他们这位贤名仁慈的君主所为。
若是真的, 同为赵家人, 太子妃今日为何要说出此事?
臣子们意识到了不对, 抬头看向台阶上的皇帝,风雪太大, 雾霭蒙蒙, 众人只看到了皇帝端坐在轮椅上,竟也没反驳半句。
怎么回事?
太子妃无视底下的骚动, 继续道:“自此我东宫的郡主流落在外十七年, 作为母亲, 我没有尽到一日养育之恩。”
“原本她也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 陛下却有一次将她置身于万劫不复的地步,杀了她的养父沈壑岩, 屠了沈家满门, 一共十七条人命, 只为了拿到沈家‘雲骨’, 解他身上的‘寒草’之毒。”
太子妃始终没去看身旁的沈明酥,但余光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太子妃知道她会意外,可她是她的母亲,她身上如今因上一代而背负的一切,理应由她这个当母亲的来完成。
太子妃这回的话,更为惊人,耳边连骚动声都没了。
比起沈家的十八条人命,更让众人震惊的是,陛下的病,竟是中了毒,且中的是‘寒’草之毒。
寒草乃玄冰之下的寒火草。
陛下为何会中此毒?
太子妃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太医院的人应该都知道,十七年前,太医院有一株从玄冰深处取来的‘寒火草’。此草一半乃寒草,一半乃火草,寒草乃剧毒,所中之人,肢体会慢慢萎缩,先是双腿僵硬,无法行走,再到双手,直到彻底枯萎而死,中此毒唯有同珠的火草能解。火草则不一样,能重塑人筋骨,中毒之人无论所中何毒,均能清楚干净,若是常人所用,能增强体质,无论是武力还是智力,都强于普通人。”
“是以,此草极为难得,太医院的那一株,并非赵家之物,实乃顺景帝送给前朝太子五岁的生辰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