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
“嗯,历史上忠诚的人不少,为何唯有他被后人敬仰?”
他答不出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封重彦告诉他,“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的君主和部下,他的忠诚令人安心,殿下若是也想成为那样的英雄,第一步,便是先拿起刀。”
他不想杀人,他不想,也没有本事当那样的英雄。
他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不想让她们都困死在这儿。
一打起来,刀剑不长眼,百官齐齐往殡宫内退去,邵尚书护着文阁老和明阁老,“两位阁老,先进里面避一避。”
周观道跟在身后,一把拉住前面的刑部尚书,“姜尚书,慢走一步,我且问你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姜衡成回头看了一眼跟前密密麻麻,不断围过来的侍卫省,“还能如何想,周兄还是保命要紧吧。”
禁军昨夜都被潘永拖出去造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东宫府兵,能抵抗到何时?
周观道却拉着他不放,“省主还未到,此时做决断,尚早。”
姜衡成不是没想过,但这么久都没看到封重彦过来,要么被拖住了,要么就是和大伙儿一样,在观望。
无论是哪一样,今日一日,赵家都将成为过去。
见姜衡成不为所动,周观道提想他道:“你忘了这位东宫郡主的夫君是谁了?是封省主啊。”
姜衡成一愣。
“他们糊涂,你不能糊涂啊,咱们六部,跟着封省主这么多年,他的本事和手腕,大伙儿有目共睹,城门已经被堵死了,凌墨尘的兵马进不来,一个内侍省能坚持多久?再者,在青州的人是谁?太子殿下和封国公......”周观道见他脸色起了变化,知道差不多了,又才道:“旁人我是管不着了,我不能让眼睁睁地看着姜大人因一时糊涂,追悔莫及。”
姜衡成背心已全是汗,“可单凭咱们两人......”
“除了礼部,其他五部皆可用,咱们要做的便是能拖一阵是一阵,给省主腾出时间,关键是要护住赵家皇......”
“如何护?”
“我说什么,你附议即可......”
两人埋头上了玉阶,众人都围在了门槛外,没有一人进去。
毕竟里面是赵家太后的殡宫,赵家的子孙在外面被刺杀,他们这些臣子进去避难,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一人忽然扼腕叹息,“这这,太子妃都说了,要把江山还给周家,怎还打起来了呢,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周观道正好上来,接了话头,“笑话,人都欺负到跟前来了,一口气逼死自己两个亲人,还不许人葬母,不允许人还手了?”
他身后的姜衡成忙道:“附议。”
“周大人这是何意?”那人乃大理寺的少卿,看向周观道:“众人都瞧得清楚,赵帝为太子妃所杀,太子妃随后自戕,谁人逼了?”又道:“说起来,周大人你也姓周。”
“我姓周怎么了?我姓周,就该跟着你这根墙头草一般,随风摇摆,逼死东宫的郡王和郡主?”周观道一笑,“那你还姓薛呢,百年前薛奸臣被魏王诛杀九族,倒是奇怪,如今怎么还有薛家人在呢。”
薛少卿气得一哽,“你......”
姜衡成又道:“附议。”
薛少卿一眼瞪过去,甩了甩袖,懒得同他们理论,横竖胜负已定。
赵帝失德,赵家子孙便没有资格再坐上皇位。
薛少卿败下阵,礼部劭尚书接了话过去,“周大人此句墙头草,怕是欠妥,十七年前赵帝盗了周家的江山,如今太子归来,乃物归原主。”
“何为物归原主?”周观道轻笑一声,“顺景帝当年常言江山并非他一人的江山,乃天下万民的江山,劭大人今日倒是敢说。”
姜衡成:“附议。”
“为臣子忠的是什么?是百姓,是天下,赵帝手段虽不耻,但这十七年来,我大邺境内国泰民安,从无内乱,诸位也是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这难道不算赵家的功劳?”
姜衡成:“附议。”
“赵家太子此时还在青州御敌,你们却在这儿看着他的一双儿女被人刺杀,这一幕同十七年有何区别?诸位可有想过,这就是第二个周家。”
无人再说话。
周观道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旁边六部的人,“当年赵帝为何能在短时间内登基,是因封国公站了赵帝,十七年来,封家以‘忠诚’立世,昨日省主更是娶了东宫郡主。”
姜衡成:“附......”
“别他妈的再附议了!”薛少卿被他附得脑袋都疼了,实在受不了,暴了一句粗口。
姜衡成被骂了也不还嘴。
安静了片刻,兵部尚书忽然道:“附议。”
接着是吏部:“附议。”
工部:“附议。”
户部:“附议。”
眼见朝中大半要倒向赵家,邵尚书脸色变了变,笑着道:“你我在此争论这些有何用,天象早就有了显示。”
众人闻言,倒是不明了。
邵尚书看向底下被围在人群里的两道人影,缓声道;“双生子,阴年阴时出生,乃亡国之兆。”
“我呸!”周观道脸色一变,当下一口唾沫星子,“都过去十七年了,邵衡你个老匹夫,其心简直歹毒!”
“那我确实比不过周大人的助纣为虐!”
“谁助纣为虐?”
薛少卿一笑,“是谁,心里清楚。”
“奸臣之后,没资格发言......”
一场舌战,即将爆发。
“都别动!”忽然一道冷厉的呵斥声传来,耳边一瞬安静了下来,连刀剑的厮杀声都没了,众人一愣,齐齐往下瞧去。
沈明酥手里的弯刀已经驾到了凌墨尘的脖子上,缓缓往前,逼着内侍省的人朝门口退去。
局势生变,一众臣子脸色也千变万化。
唯有以周观道为首的五部,长松了一口气。
擒贼先擒王,没想到东宫这位郡主,是个聪明的。
沈明酥手中的刀锋顶着凌墨尘的喉咙,赵佐凌身上的白色孝衣已被鲜血染红,则是抱着太子妃,守住了沈明酥的后背。
只要她手上一用力,周家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邵尚书忽然跪在地上,“十七年前,钦天官以死明志,劝解太子,太子殿下不听劝,如今怎么样了,家破人亡,天降煞星,果然是天降煞星啊,我大邺要亡国了.....”
那话像是一把利刃,直刺向风雪里站着的兄妹二人。
沈明酥脸色一白,手中的弯刀颤了颤。
“天降煞星,双生子,阴年阴时......”
没等邵尚书说完,周观道这回再也没忍住,整个人扑过去,捂住了邵尚书的嘴,死死地扣住他嘴巴,“满口胡言!”
“周大人怎么还上手了!”
“快来帮忙......”
殡宫外,一众言官终究还是动了武,扭成一团。
“诸位都是读书人,此举有辱斯文,停手吧。”
然而没有一人听,两位阁老劝不过,索性闭上了眼睛。
若论道,他们有发言权。
但也仅此而已。
十七年前,他们没能阻止赵帝夺位,如今早已退居朝堂之外,自然也不能参与这些纷争之中。
耳边臣子的争论,混着殴打声,一声比一声高。
沈明酥忽然问道:“兄长信这些吗?”
赵佐凌摇头,“不信!”
“我也不信。”沈明酥扯唇一笑,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兄长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有担当的人,怎么会是煞星。”
她没来之前,他们都过得很好。
沈明酥道:“兄长先送母妃出去。”
“要走一起走。”
她杀不了凌墨尘。
母妃弑君,再赔上自己一条命,好不容易洗清了这一桩恩怨,赵家人的手上,断然不能再沾上周家的血。
母妃不能白死。
父王和兄长身上也不能再有任何罪孽。
对方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沈明酥道:“兄长放心,我还要兄长照顾一辈子呢,你带母妃出去,我一人好脱身。”
不等他再拒绝,扬声唤道:“何太尉,你过来,送郡王出去。”
何太尉的人慢慢地往两人跟前撤去。
不等对方逼近,沈明酥手里的刀往凌墨尘脖子上一逼,眸子冷厉,“谁要是敢阻拦,我立马要了他命。”
作者有话说:
官方吐槽:男主太慢了。(下章女主死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殷红的血迹从凌墨尘的颈项处渗出来, 内侍省的人都不敢再动。
何太尉护在赵佐凌跟前,“郡王走吧。”
赵佐凌没动。
何太尉劝说道:“郡王,先送太子妃回东宫入殡吧。”东宫的府兵都被围在了里面, 除了殿内被药晕的一部分奴才,其余的都被堵在了外围。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雪太大,太子妃已去多时,身体僵硬, 还得穿衣入棺。
赵佐凌垂头, 艰难地看向怀里的太子妃,那张脸被雪片覆盖,如纸一般, 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
逝者入土为安。
他知道。
但他答应过母妃, 要照顾好妹妹。
他不能走。
他的妹妹杀不了凌墨尘。
他走了, 她只会死在这儿。
禁军马上就到,他们再坚持一阵。
赵佐凌目光赤红, 让何太尉伸手, “把太子妃送回去,交给姚永, 让他安排先入棺。”
“郡王......”
“这是命令。”
何太尉眼圈发红, 不得不领命, “是。”
周家党一派, 如今想要的只是赵佐凌的命,没人再去管死去的太子妃。
何太尉带着人顺利地出了重围。
姚永终于调取了南西两个宫门内的禁军赶了过来, 看到何太尉的怀里的太子妃, 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天亮那阵太子妃给他腰牌, “保护好郡王和郡主。”他还不知道为何。
如今竟......
“殿下呢?”姚永紧张地问。
何太尉咬牙:“里面。”
姚永一怔,顺景帝驾崩,那个素有礼仪之邦的前朝早就没了,余下的前朝党羽,眼里除了仇恨,哪里还有什么良知。
太子妃已去,两位殿下八成要被他们逼死。
姚永神色悲愤,一夹马肚,对着跟前内侍省的人撞去,“一群叛贼,咱家和你们拼了!”
禁军也开始破门,“乱党谋逆,保护殿下!”
声音传入殿内,周党个个精神紧绷,想攻上前,又不得不顾忌沈明酥手里的刀。
凌墨尘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终究还是没狠得下心,无奈一笑,“丹十,你心太软了。”
“国师不必来考验我。”
凌墨尘没去反驳,脖子忽然往她手里的刀上抹去,沈明酥一怔,猛然松手。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短暂的安静后,对面的人马蜂拥而至。
东宫的人瞬间被包围。
凌墨尘弯身替她把刀捡了起来,递到了她手上,“沈明酥,你怎么这么蠢?杀了我,趁机把周家所有党羽一网打尽,不是你最好的路吗?”
太久没有歇息了,又在风雪了吹了一夜,沈明酥有些累,那双一向清透的眸子,头一回带了茫然,喃声道:“我以为我还有更好的路。”
“什么路?”
沈明酥轻声道:“放下杀戮,好好活下去。”
母妃用自己的命给她换来了可以重新活过的机会。
她想要个家。
不想再有仇恨,也不想再杀人了。
凌墨尘一愣。
沈明酥忽然看向他,“你也觉得还不够?也要赵家人全部死吗?”
她双目染了疲惫的血丝,看着他,眼底一抹哀色带着祈求。
她想要这个家,有母妃,有兄长,还有她没见过的那位父王......
但她知道很难。
凌墨尘被她眼底的那抹哀求怔住,还未来得及答,忽然一只利箭,穿破风雪,带着嗡鸣,“咻——”一声划破长空,射在了殿内一名内侍省的太监胸口。
东宫士气顿时高涨,“封大人!封大人来了......”
沈明酥回头。
黑压压的人影,从白茫茫的瓦片上飞奔而来,封重彦在最前面,鲜红的嫁衣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格外明显。
落地的瞬间,那把弯刀见血封喉,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昨夜是他的新婚,本是个喜庆的日子。
他又有何错呢,若非自己,断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若他从未遇到过自己,如今他应该是万人敬仰的权臣,还是像头一回见他时那般孤高干净。是她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背负了众多杀戮。
一切都该结束了。
赵帝的罪孽也到此为止。
沈明酥仰起头,任风雪肆意覆在她脸上,最后一次去感受了这一场早到的初雪,雪瓣很冰很凉,但一点都不冷。
她没有淹没在仇恨里。
她感谢她的母妃。
这个世上,第一个爱她的人,是她的养父沈壑岩。
他虽怀着目的将她养大,却也因此背负了无尽的痛苦,十三岁那年,他哄着她,从她身上取走‘雲骨’。
所以,她早就知道,父亲是真心爱她的。
封重彦。
说到底,他从未抛弃过自己,一心想要护她周全,但奈何天命难违。
她的兄长十全,说要照顾她一辈子。
还有太子妃,她的亲生母亲,虽没有养过她一日,最后却把命给了她,告诉她,不该活在仇恨里。
细细想想,她这一生并非尽是苦楚,已经很幸福了。
她没有遗憾。
一股风雪袭来,她眼睛一闭,手里的弯刀插入了自己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瞬失聪。
耳边的风雪彷佛都停止了,只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
“阿锦!”
“妹妹!”
“沈明酥......”
“姐姐......”
“郡主!”
耳朵恢复的一瞬,太多的声音涌了过来。
她跪在了雪地里,鲜红的血滴像是绽放的梅花,慢慢地在她身旁晕开。
疼痛唤醒了她麻木的身体,沈明酥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一脸崩溃,朝着他急急奔来的赵佐凌,弯唇一笑,“兄长,好好活下去,你不是灾星,你是最善良最干净的少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长。”
她永远都记得,他头一回站在荧幕前,慌张又悲切地叫着,“慢斩!”
身处黑暗时,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阳光。
“凌墨尘。”沈明酥忽然转过头,看向侧方脸色同样苍白的凌墨尘,声音仰着风雪,扬声道:“我虽杀不了你,但你身上的余毒未解,没有我的雲骨,你也活不成。”
这天下姓不了周。
没有人知道‘雲骨’在哪儿,她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凌墨尘似乎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神色像是冻僵了一般,目光只盯着她身上的鲜血,脚步笨拙地往前走,越走越无力,忽然跌坐在地上,怒吼了一声,“沈明酥,你是傻子吗!”
“对不起。”沈明酥对他抱歉一笑,“你的那个故事,我无法替你圆满了。”
那朵寒火草,原本是他的。
但她还不了了。
沈明酥说完又转头看向不远处从重围中飞奔而来的人影。
封重彦。
似乎每回都在救她,也该解脱了。
封重彦看着她朝自己望了过来,耳边的风雪声像是一道一道悲鸣,那股不祥的预感,彻底地降临在了他头上,以最残忍的方式。
从宣门到内宫,是封重彦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如今还没走到头。
人就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把刀插进了腹部,看到鲜血慢慢地流淌在她周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手里的弯刀忘了防御,只顾着往前飞奔。
胳膊被砍了一刀,顾不得去看是谁,继续往前。
可还是有人在拦他的路,他没有纠缠,张唇喃声道,“滚开!”彷佛多说一个字,多用一丝力气,都会浪费时间。
手里的两把弯刀同时甩了出去,从人身上飞跃而过,腿上被人割了一刀,摔在了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再往前走。
膝盖上全是雪水,终于抢先跪在了沈明酥跟前,扶住了她强撑着的身子,手在颤抖,声音也在发抖,“阿锦......”
沈明酥点了下头,嘴唇发白,吹了一夜,此时好像感觉到冷了。
“刀口在腹部,咱们先去止血,很快就能治好。”封重彦双目赤红,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腿脚一时有些软,踉跄了两步,及时站稳,疾步往殿门前走,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流到了他的手背,心中的悲痛到底没有绷住,唇角颤了颤,流出两行泪来,对身后的人吼道:“开道,备马!”
赵佐凌也终于从重围里杀了过来,从雪地里爬起,“所有禁军,东宫府军听令,护送封大人去太医院,拦路者,斩!”
大殿安静地出奇。
玉阶上的众臣子也都闭了声。
周党一派很快冷静,手中的刀紧握不放,正欲上前,便听身后凌墨尘道:“让路!”
“殿下......”不能让,这一让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凌墨尘疯了一般,忽然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让你们让路!听不清楚吗?”
所有的声音彷佛被风雪凝住了一般,谁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只见三方兵马,如潮水般撤退,齐齐让开了道路。
赵佐凌率先先打马奔向太医院,憋住心口的着急和眼里的泪水,高声道:“所有人避让......”
封重彦抱着人上了马背,走在后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沈明酥能感觉到他的紧张,雪还在落,他半弯着腰,把她裹在了臂弯里,没让风雪粘到她的脸,她也终于看清了他身上的婚服。
料子如流墨一样光滑,胸前用金丝线绣出了祥云图腾,栩栩如生,一条线勾到底,瞧不见半点结节,一针一线,皆是一丝不苟,和她的婚服一样华丽,可惜被血迹染污了。
算起来,她如今也是他的夫人了。
但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沈明酥忽然唤了很久之前的那个称呼:“封哥哥。”
封重彦喉咙一涩,“嗯。”
沈明酥看向他紧绷的下颚,说出了那句梗在心里已久的话,“我在想,要是当初我进封家的那一日,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拥抱,我是不是就不会坠得这么深。”
非要去替沈家寻仇。
最后害死了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漫长的沉默后,封重彦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混着风雪,没有人听到,只有沈明酥感觉到了他胸腔在颤动。
“我不怪你,封哥哥要好好活着。”她好冷,也好累,沈明酥释然地闭上了眼睛,最后道:“帮我告诉兄长,别难过。”
她走了。
去找母妃。
封重彦还未从她那句如刀锋利刃的话里,缓过神来,胳膊忽然一重,搭在他身上的那双手也无力地垂下。
封重彦身子猛然僵住,灵魂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僵硬地低头瞧去,那张脸苍白如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周围一切都静止了。
“阿锦,醒醒......”封重彦不信,夹了一下马背,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哑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我的医术不比阿锦的差,到了太医院,我替你治好,一定能治好......”
她没动。
也没睁开眼睛。
封重彦情绪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拿额头去温暖她冰凉的脸颊,“阿锦,你醒醒,求求你了......”
“阿锦。”
他不断地去拿自己的温度暖和着她,语无伦次,“我错了,阿锦,我不该推开你,只要你醒过来,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你要是想去幽州,咱们便开一家医馆,专门救死扶伤。你若喜欢昌都,我也陪着你,等太子回来,便赐你一个封号,咱们再建一座公主府,种上满院子的花......”
他想好了未来。
只求她能醒过来。
可那双眼睛依旧紧闭,身子也越来越凉。
沈明酥。
别离开他。
内心的恐慌烧得他六神无主,封重彦继续去蹭着她的脸,咽哽几回,哑声道:“我也会难过。”
“啊!”终究还是崩溃,一道悲鸣,再一次划破了风雪,低下头瞧见的是一片冰天雪地,仰起头来,还是白茫茫一团。
头顶突然旋转了起来,他终于看到了太医院的牌匾,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来牵住了他的马。
太医院的人疾步奔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看得也模糊,脚步却极为稳沉,小心翼翼地抱着手里的人,不愿交给任何人,到了门口,已经到了极致,膝盖一软,人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没有松开半分,紧紧地护住了怀里的人。
“省主,交给奴才吧。”
太医院的人刚从他手里抱走了人,胸口一阵翻涌,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五年后。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老先生将手里的醒木,‘啪——’一声落在了桌上,捏了一把胡子,扬声道:“咱们今日就来讲讲,五年前太医院的那场大火......”
“麻烦让让......”
青州靠近北部,每年冬季尤其冷,说书楼里人满为患,因里头放了火盆,个个都想往里挤。
刘婆子心疼几个铜板,没进去,挨在门槛处蹭着里面的热气,肩膀被人一推,正欲发火,回头见到了一张熟人脸,愣了愣,“哟,张媳妇,你家的牛崽子生了?”
“生了。”妇人一笑,凑近她耳朵,喜悦难掩,“四十多斤。”
“了不得了,这都能生下来。”刘婆子问:“又是金白金接的生?”
“除了她谁还有这本事。”
“那你可得庆祝一番。”刘婆子神色生羡,一头牛崽子,得卖好几两银子了。
张媳妇倒也大方,拉着她便往里面走,“不就是几个铜板,走吧,我请婶子进去烤火。”
两人往里挤去,找了个火盆,坐在了旁边的长凳上。
说书先生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五年前,也是这么个天,只见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殡宫前那是血流成河啊......”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宝儿们。(后来都是戳心的火葬场了。)红包继续!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新批命◎
火盆里的炭火刚烧上, 乃下等炭,冒着缕缕白烟,红彤彤的火星子从里烧到外, 暖意一烘,周身寒气往外退, 张媳妇不由打了个寒颤,一听大雪更冷了,伸手往火盆上烤了烤, 又搓了搓掌心, 竖着耳朵听。
屋内安静,都在等着说书先生往下说。
只因五年前那场宫变,实在是轰动, 其中故事又匪夷所思, 说书的讲了五年, 每回都有他们没听过的新段子。
“谁能想到周家太子还活着?顺景帝当年驾崩,传言朝中太子因思亲成疾, 一病不起, 不久也跟着先帝去了。国不可一日无主,是以赵帝不得不登基。谁知十七年后, 周家太子竟然回来了, 跑到赵帝跟前讨要周家的江山, 你们说, 赵帝当给还是不给呢?”
不等大伙儿回应,说书的拍了一下醒木, “自然是没给, 不仅没给, 当年赵帝毒杀前朝太子, 篡位登基的真相也公布于众。”
“赵帝失德,杀人偿命,周家太子没死,回来报仇了,带着兵马屯在了宣门外,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啪——”说书先生声音一仰,“谁知赵帝竟先死了,死在了太子妃手里,也就是殁了的文贤太后。”
五年前,固安帝登基之时,追封太子妃为文贤皇后,一月后,固安帝又驾崩,如今的新帝登基,便成了文贤太后。
“说起文贤太后,咱们不得不先说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当朝长公主,赵十锦......”
角落里坐着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纱布挡住了面容,已经听了好一阵了,终于听到了这一段,忍不住出声,“我知道她,封家大奶奶,封重彦的妻子,老先生您快快讲。”
老先生被打断,停顿了一阵才续上话,从头说起,“二十二年前,东宫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双生子,又乃阴年阴时出生,孩子一落地,便被钦天官断定为天降灾星,乃灭国之兆。为保住江山,赵帝下令,即刻赐死。”
“身为父母,如何忍心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赐死?当时还是太子的固安帝抗旨阻拦,保住了两个孩子......”
“这个我知道,当今陛下被篡改出生日,留在了宫中,长公主则被沈家所救,流落在外十七年。”适才那位姑娘再次出声,“先生您说后面的,从殡宫门前血流成河开始......”
“是啊,这些我们都听了千百回了,先生讲后面的吧......”
“讲讲前朝太子为何会忽然退兵。”
“还能为何?爱上咱们长公主了呗,长公主死后,听说人都疯了,拿剑逼着自己的部下撤退......”
“可惜啊,长公主爱的是封大人。”
“我看未必,长公主心怀家国,最后以死救国,挽回一场悲剧,压根儿就没喜欢过谁......”
底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老先生再次被打断,有些不满,醒木一落,看向适才说话的姑娘,“这位姑娘,是你讲,还是我讲?”
姑娘笑了两声,“先生您讲。”
老先生收回目光,捋了一把胡须,整理了一番思绪,到底没再扯二十二年前的事。
接着从五年前开始讲起,“话说为母则刚,为了护住长公主,文贤太后,刺杀了赵帝,最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自尽而亡。”
“短短两日之内,赵家死去了三人,固安帝又被困在了青州,加之赵帝的名声败坏,朝中一时竟大半数臣子都站了周家。”说书先生叹息一声,像是自己亲眼看过那画面一般,喃声道:“茫茫大雪之下,可怜陛下和长公主被困在重围之中,相依为命,咱们陛下手中还抱着文贤太后,寡不敌众,两人身上的孝衣,被鲜血一点一点地染污,始终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