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耳边一声,“阿锦......”
沈明酥忙转过头,封重彦依旧闭着眼睛,并没有醒,失血太多,脸色苍白,唇瓣也因高热变得干涩。
应该是做梦了。
沈明酥没去打扰他的梦境。
“阿锦,我是你封哥哥,忘了吗......”
手里的勺子一僵,沈明酥盯着汤药失了神,盯得太久了,眼睛有些发涩,一滴泪“啪嗒”落入了药碗内,棕褐色的汤药荡起了一圈波纹。
抬起头,外面是刺目的阳光,刺得人有些晕眩。
沈明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耳边蝉鸣一声一声地入耳,却再也感受不到那股熟悉的夏风。
过了一阵,再转回过头来,便见封重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眼睛沉默地躺在床上,似乎刚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面色显出了憔悴。
知道他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她。
但揽了活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沈明酥搅了一下碗里的汤药,轻声道:“大人发了热,先把药喝了吧。”
封重彦本就垫着枕头在睡,也不用她再去扶,勺子递过去,送到了他嘴边,本以为他会扭过头,却见他顿了半刻后,闭上眼睛微微张了唇。
沈明酥慢慢地把汤药喂进了他嘴里。
一勺一勺地喂,喂到了第三勺时,便见那紧闭的眼角忽然流出了两行泪,一瞬落入了鬓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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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在消耗◎
沈明酥怔怔地看着那两道泪痕, 心中泛过茫茫酸楚,便也明白了,人终究非草木, 那三年里的点点滴滴,他应该也没有忘。
就像自己一样, 尽管想埋在心里,想去遗忘,记忆已经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刻在了脑海里, 怎么可能忘得了。
细数起来,他这几月已为她做了不少。
闯京兆府,不惜与梁家撕破脸, 又杀了梁耳。
闯内宫, 杀内官, 雨夜她虽没亲眼见到他是如何护自己的,可他此番行为, 便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甚至把整个封家都搭了进去。
师徒之情也好,爱人也好, 无论是恩还是感情, 他都做得很好了。
先前得知杀害父亲的真凶时, 仇恨让她一度迷失了方向, 想要拉着他封家一道下水,借他封家的势利与皇帝抗衡, 此时, 却忽然不想往前走了。
东宫的太子妃和赵佐凌无辜, 他封重彦又何偿不是无辜, 她不该再利用他替沈家伸冤,也不该将封家至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手里的勺子价继续喂到他的唇边,一勺一勺喂完,再掏出袖筒的手帕,替他擦去了唇角的药渍。
同样是阳光明媚的夏季,屋内安静,时光如同定格了一般,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照顾他的那段日子。
封重彦的目光终于轻轻地落在了她脸上。
昨夜她似乎也没睡好,眉目之间有些倦怠,面色清淡沉静,不知从何时起,眸子里再无往日的天真活泼。
这便是他最初想要的模样。
如今如了他所愿,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头又万分清楚再也拾不回来了,也不能去拾,眸子内慢慢泛出红意。
沈明酥先出声,道:“对不起。”
昨夜她伤他的那把匕首还是他给自己的,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
她望着他,目光内没了讽刺和冷意,终于肯割舍给他一点柔情,如同久逢甘露,心中涌出一股不明的热流,喜大过于悲,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从昨夜疼到如今的心口,倒像是白疼了一场,一夜没说话,喉咙半天张不开,咽了两下,才出声道:“不怪你。”
轻轻一声,两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明酥知道,他们该了断了,没再看他,转头把药碗放好,半低着头,轻声道:“封大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很轻,却恍若一道雷鸣。
封重彦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微微动了动,偏过头看向她。
她也抬了头,对上他的眼睛,目中里一片坦诚和释然,含了一丝抱歉,“我不该利用你,但封大人就此止步应该还来得及。”
“之前我怕你忘了恩,忘了情,对你的绝情绝义确实生了恨意,也存了私心,想利用你来为沈家复仇,如今我已知是我想错了,大人并没有忘,沈家的恩缚住了你的手脚,我和你的那段情绑住了你的未来,即便我不利用你,强迫你,你也不会忘。”
她声音如春雨细细润润,不徐不疾,听时不觉,慢慢品砸后,胸口竟是一腔愁闷不堪。
那还来不及化开的浓雾郁结,再一次凝结成了阴云。
大有要落下雷雨的趋势。
“我知道大人曾经许过一些承诺,可那又如何。”沈明酥顿了顿,低声道:“我也许过。”
许过永远爱他。
许过这辈子会保护他。
昨夜不还是照样把刀捅进了他身体里。
“封大人忘了吧。”
都忘了,忘了沈家,忘了她。
“大人应该找一名世家姑娘成亲,这辈子两人琴瑟和鸣,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而不是她这样随风飘散的柳絮,如浮萍无根,随时都能将他拉入万劫不复的不详人。
这回刺了他一刀,下回就会手软吗。
一旦触碰到她的立场,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他。
他应该远离她。
封重彦无声地看着窗外那道刺目的光线,心中不觉一片冰凉。
她是早就想好了,进来之前,便想好了要抛下他。那一碗药,怕是她对自己所尽的最后一点温柔。
明知那答案会不如人意,却像是一个赌徒,刚赌了一场性命,还是没长记性,想要去问个明白,他唇瓣翕动,轻声问道:“阿锦,还爱我吗?”
沈明酥微微一愣。
见他目光坚定,眼底血丝隐现,似乎只想要一个痛快。
他这样认真地问她,沈明酥便也去认真地想了。
三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放下,感情还是有的,可比起两人所背负得仇恨和要承担的家族前程,太渺小了。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是以,她昨夜才没有一丝手软。
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像三年前那样去爱一个人,不想,也做不到。
所以,应该还是不爱了。
知道了答案,沈明酥并没去回答他。
屋内滴漏水声答答,落入潭中,寂静空旷,心底最后的一点期许也在她漫长的沉默中,慢慢地粉碎,封重彦双目发虚,只觉人已跌落千丈,见不到底,胸口的被褥乃蚕丝而成,轻如云,此时却如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沈明酥见他迟迟不说话,想让他慢慢考虑,拿起空药碗,起身刚转过头,便听身后虚弱的一声,道:“来不及了。”
他喜欢她。
忘不了。
“婚期在三月之后,九月金秋,不冷也不热,气候适宜。”他声音轻得随时都能消失一般,但每一个字又是那么清楚。
沈明酥回过头。
他唇角一扬,对她笑了笑,故作出一副轻松的神色来,眼底的伤痛却掩盖不住,“阿锦忘了承诺,我记得,既说过要嫁我,便不能食言。”
唯独这桩,他不许她食言。
沈明酥立在那,耳边蝉鸣声不断,心绪倒是莫名乱了一瞬。
神色还在犹豫,他没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温和地道:“昨晚你也没有睡好,去歇着吧。”顿了顿,又道:“以后不想来,便不用来。”
因封重彦嘱咐了不许声张,静院的人都瞒着,封夫人第二日午后才得知,匆匆赶过来,进去时见封重彦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圈椅内,膝上的书页翻开,视线却看向了一边窗棂外的景色,目光竟空空落落。
封夫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的神色,心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心酸又心疼。
他三岁背诗,五岁提弓,当年封家遭难,他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意态洒脱傲然,便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两年前回到昌都后,他整个人沉静下来,挑起了封家的重担,所走的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性子也变得谨慎。
他就是封家的一座山,仿佛无坚不摧,所有人都躲在了他的背后,寻求他的庇佑,可他也是个人。
会受伤,会疲惫。
封夫人走过去,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封重彦转过头,脸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稳沉,“差不多了,让母亲担心了。”
平静的口吻,倒像是她适才看花了眼,她已经问过了卫常风和福安,为何忽然受了伤,两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安已死,梁家不成气候,如今朝中谁还能伤得了他,封夫人想亲口听他说,问道:“怎么回事?”
“遇了袭。”封重彦面色淡然,“朝堂纷争,孩儿心里有数,保证不会再有下回,母亲不用担心,若是得闲,孩儿的婚事,还得让母亲多费心。”
这事不用他说,封夫人也知道要好好操办。
他二十二了,封府的男儿还没有一个娶亲,抛开他的身份不说,封家的头一场婚事,怎么也不会含糊。
但这一桩婚事,封夫人实在欢喜不起来。
外面个个都觉得她封家是嫌弃沈家门槛低,才会对沈娘子不冷不热,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介意的并非是门槛,而是担心沈家那十几条命债,和那块不知所踪的雲骨,将来有一天会给封家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应证她的担心。
若论私心,她是恨不得这桩亲事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沈家娘子,都敢反了,封夫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劝不住,唯有同他道:“伯鹰,母亲什么都不求,只求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
一番兜兜转转,封家和沈家大娘子的亲事总算定下了婚期。
九月初七,良辰吉日。
离婚期余下不到三个月,封府上下忙忙碌碌,佛兰看了一趟小外甥回来,进门便听说了消息,兄长不仅把沈娘子找了回来,还马上要成亲了,心头高兴,顾不得先回自己屋,直接到了静院,人还没到,先在外唤了一声,“沈姐姐。”
沈明酥正在同沈月摇喝茶。
过来的路上,佛兰已听丫鬟说了,沈家二娘子也来了府上。
如今见个生面孔坐在沈明酥对面,便也猜出来了是谁,笑着招呼道:“这就是沈家妹妹吗?长得真好看。”
沈月摇一愣。
沈明酥忙同她道:“这是佛兰,封家三娘子。”又同佛兰道:“这是我妹妹,沈月摇。”
“月摇妹妹好。”佛兰性子开朗,遇人自来熟,主动上前同月摇攀谈,“沈姐姐当初为了寻妹妹,可是破费了一番功夫,苍天不负有心人,好在人找着了,沈姐姐也能松下一颗心,好好过日子。”
佛兰没同她说,沈明酥曾为了寻她,还给封夫人下过跪,府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沈娘子对她这位妹妹的感情。
住了几日,沈月摇似乎也感受到了。
封府的每个人一瞧见她,几乎都会说上这么一句,“二娘子可算是找着了,沈娘子这回该放心了。”
沈月摇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沈明酥,沈明酥含笑,替佛兰沏着茶。
那日沈月摇醒来,知道是被她下了|药后,心中又凉又悲,当着连胜和婉月的面,将她案上的一套笔墨,全数扫到了地上,还悲愤地骂了一句:“忘恩负义,她和封重彦有什么区别?”
夜里才得知封重彦被人捅了一刀,身受重伤,凌墨尘被救走了。
她赶过来,便见她立在珠帘外,灯火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谁能伤得了封重彦。
恐怕也只有她。
为了救凌墨尘,她把刀对向了封重彦。
当年在沈家,她和封重彦两人的感情沈月摇比谁都清楚,这一刀对她而言有多困难,沈月摇岂能不清楚。
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心中愧疚难安,她当着两个姑姑说的那些话,必然也传进了她耳里。
为了赔罪,她每日都会过来。
沈明酥似乎并没有听到些什么,对她还是同之前一样,替她准备她喜欢的吃食,还让人给她做了几身衣裳。
却很少再见她笑,与她在一起时话也少了,往往一沉默便是一刻,自己不开口,她也不再主动与她搭话。
沈月摇忽然有些慌,仿佛两人之间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一点一点的在消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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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礼◎
所幸接下来两个月的朝堂, 忽然平静了下来,季阑松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认了罪, 供词送到了皇帝手里,与封重彦所说的一样, 对‘谋害’前朝太子之事,供认不讳。
皇帝得知真相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大悲大恸, 也向那些心头还对他当年登上皇位心存怀疑之人,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并非他篡位,不扶持小太子登基, 而是小太子被人下|毒, 命数已尽, 为了稳固天下,他不得不身披龙袍, 接管了周家的江山。
此消息一出, 国子监的一众学子,更是写出了长篇大论, 重新论起了十七年前赵帝是否该在周帝重伤, 尚且还有一口气之时, 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己登基。
十七年前那些笔杆子是怎么骂他背信弃义, 如今便是怎么赞赏他忍辱负重。
若非今日季阑松忽然落网,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赵帝怕是要带着‘篡位’之名入土, 被人戳上一辈子的脊梁骨。
“当年白阁老, 指着陛下的鼻子骂, 陛下可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不仅没有辩解,更是将白阁老封为上宾,以老师之礼相待,白阁老死的那日,陛下跪在雨中送行,如此虔心诚意的帝王,历来王朝有几个......”
国子监乃当年封国公一手扶持起来,到了今日,越来越壮大,比起朝廷的京兆府,大理寺,御史台等,他们更能明察秋毫,谁要是做出了什么出格之事,还未等立案,国子监的笔杆子先是判了他们的罪。
十七年来,他们对这位新帝十分满意,唯一的污点,便是登基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终于找到了替赵帝你洗刷冤屈的证据,大肆在城中宣扬。
凌墨尘一场重伤之后,在仙丹阁内‘闭关’了一月才回来,到了街头,仍然还能听到有人热论。
“季阑松当年乃顺景帝一手提拔起来,一介草夫,做到了禁军统领,不知感恩,竟如此卑鄙......”
“丧家之犬逃了十七年,最后还不是被封大人擒住,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凌墨尘没再听,从茶肆内出来走向街头,如今已到了八月,夏季的暑热褪去,风佛在脸上,已有了冷沁的凉意。
河岸柳树一片萧条,秋蝉哀鸣,层层碧波微漾,脚下的青石板干涩已久,不知不觉也染了一道萧瑟的秋宵。
街头两边的摊贩倒是只增不减。
所卖之物,琳琅满目。
何为太平?圣贤书上早在千年之前便有了记载,国盛民强,敌军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鼻尖一股酒香传来,凌墨尘扭头望去,目光还未找到那股香气是从哪家酒楼里传来,倒是先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下月便是婚期,封家已准备的七七八八,佛兰怕她还缺什么,今日便拉着沈明酥出来逛街。
佛兰擅长针线活儿,尤其喜欢各种颜色的丝线,平日里所用都是从特定的铺子预定上门,今日瞧见路边摊子上有,不由停了脚步,“沈姐姐等我会儿,我瞧瞧。”
“好。”
佛兰同老板道:“能看看吗。”
“可以,姑娘慢慢看。”
沈明酥没学过针线,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见佛兰看的认真,没去打扰,回头一望,便见凌墨尘立在了对面的果肉铺子前,冲她一笑。
听月摇说,封重彦往他胸口刺入的那一刀,只破了皮肉,并无大碍,人已经没事了,此时观其面色,倒确实好了。
不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既然碰上了,也想问他几句话。
沈明酥转身同佛兰道:“佛兰,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未取,你先瞧着,半个时辰后,我到前面的首饰铺子等你。”
这条街巷佛兰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头,看出她似乎有事,也没去问,点头道:“好,沈姐姐小心些。”
凌墨尘在前面的桥头上等了一刻,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后,也没回头,开口道:“可惜紫藤花期已过,不然咱们约在那里更好。”
沈明酥没应。
凌墨尘这才转头看向她,天气转了凉,她身上披了一件月白斗篷,秀发从帽檐上倾斜而下,头上发髻插着一枚白玉珠钗。
比起两月前,那张脸愈发出众。
这才是真正的沈明酥,不需要过多的装扮,也能看出她的高贵、清丽。
封重彦虽不是个东西,但对她确实尽心。
这桩婚事一成,就算皇帝的脖子都动不了了,也不敢轻易拿她沈明酥如何。
沈明酥无视他的打探,先问道:“伤都好了?”
凌墨尘点头,目光真诚地道:“多谢沈娘子相救。”
“嗯。”沈明酥应了一声,接着道:“也多谢国师在雨夜的手下留情。”
那样难得的机会,能一举把封重彦铲除,让封家和赵帝彻底厮杀。
可惜自己不争气,没能杀了皇帝,还受了一身的伤,让他生了怜悯之心,没有痛下杀手,造成了满盘皆输,险些死于封重彦之手。
她吃了他两颗护心丹,救他一命,也算是还完了恩情。
凌墨尘一笑,“下回,我不会再心软,代价太大了。”
封重彦就是一条疯狗,每一道伤口都不致命,但都到了临界,这一月没让他轻松半刻。
整整十七刀,一刀都不少。
风吹久了有些凉,怕她冷,凌墨尘主动邀请道:“喝杯茶?”
沈明酥有些为难。
她如今这身行头是封重彦下个月就要娶的未婚妻,不能与他久呆,更不能同他去茶肆。
凌墨尘似乎看出来了她的难处,没再勉强,“你能找过来,应是有事要问我,先走走吧。”
两人还是没去茶肆,往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去,到了一处无人的戏台楼阁,沈明酥驻了脚步,问他:“四丹可还好?”
凌墨尘也停了下来,回头一笑,反问她:“我像是那等苛刻属下之人?”
又道:“几人胆子虽小,倒是隔三差五地过来问你一回,我养了他们这么多年,还不如你在仙丹阁呆的那半月受人待见。”
沈明酥笑了笑,“国师是面冷心热。”
这话倒是新鲜,凌墨尘还是头一回听到,疑惑地望向她,她唇角本带着笑,见他直勾勾地凝住她,便也渐渐地收敛了下来,忽然道:“放了月摇,我为国师效劳。”
她话题转的太快,凌墨尘一时反应不过来,顿了半晌,才笑出一声,问她道:“你觉得是我在指使她?”
沈明酥心里多半清楚,没答话。
凌墨尘缓缓地道:“进昌都那一日,我便让她去找你了,但她不愿意。”
“为了让你相信她死了,故意让沈二爷找到了她的‘遗物’,目的是为了让你死心,离开封家,好为沈家报仇。”凌墨尘看着她,“她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能沉得住气,心里只剩下了仇恨,你阻拦不了,我也阻拦不了。”
这些她沈明酥应该也能明白。
沉默片刻后,他又道:“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答应你,往后不会再利用她。”
有他此话就够了,“多谢国师。”
微风从廊下一侧拂来,她蛾眉下意识轻蹙,额前发丝撩动,露出一双染着淡淡愁绪的秋瞳,像是一只困在笼子里,却浑然不知,还想着要拼命挣扎,飞出天际的鸟雀。
凌墨尘又想起了那张靠在自己床边的睡颜,心口莫名有些刺痛。
她比沈月摇聪明,比她稳沉,但唯独没有沈月摇的心狠。
那一日终究要来。
她将会如何?
是姓赵,还是继续姓沈?
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怜悯,竟也有些悲凉,凌墨尘忽然轻声道:“丹十,这世上无人可让你相信。”
他不能。
沈月摇也不能。
他们都在磨刀,随时准备对着她的心口。
“但你可以相信一人。”
沈明酥疑惑地看向他。
凌墨尘苦笑道:“封重彦。”
为了她,当真不惜一切在坚守赵家的江山。
虽然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成功,但对她沈明酥而言,除了东宫之外,封重彦确实最值得她托付之人。
沈明酥有些意外,觉得这不像是他凌墨尘能说出来的话。
没等沈明酥想明白,凌墨尘便从袖筒内掏出了一方手帕,递给了她,“恭喜丹十新婚。”
帕子上绣着一株荷花,是并蒂莲。
沈明酥眸子一顿。
凌墨尘笑着道:“以我同封重彦的关系,你大婚那日,必然进不了大门,很遗憾见不到丹十穿嫁衣的模样,只能提前来送一份新婚贺礼。”
没有祝福词,他找不到适合的。
百年好合,琴瑟和鸣,都不符合他的本心,没必要假情假意。
说来,他还真欠她一张帕子。
沈明酥接受了这份贺礼,拿到手里了,才听他道:“一张帕子一个愿望,只要你拿着它找上我,即便触及到了我的立场,我也能答应你一事。”
一方绣帕不值钱,但加上他这句话,贺礼便贵重了。
沈明酥有些意外,问他:“国师这是在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当真不后悔?”
凌墨尘笑了笑,想说话,喉咙忽然生了一股痒意,如何也克制不住了,握拳掩住唇,轻咳了两声后,脸色有些微红,平静了半晌,才道:“堂堂国师,给得起。”
半个时辰后,沈明酥回到与佛兰约定的首饰铺子,却意外见到封重彦也在。
两人似乎已经候了一阵,佛兰正仰头张望,见人终于来了,迎上来便问:“沈姐姐来了,东西可取到了?”
沈明酥两手空空,只道:“还未做好。”
佛兰没再问,挽住她的胳膊,看向前面的封重彦,笑着道:“没想到这一趟出来还能碰到兄长,这回咱们有人给银子了,待会儿慢慢逛,姐姐看上什么,都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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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把刀,别再往我身上捅了◎
这两月, 沈明酥很少见到封重彦,就算住在同一个屋檐,见面的次数也少。
封重彦出门时沈明酥没起来, 回来时沈明酥已经歇下了,偶尔碰上几回, 也只是说上一两句话,封重彦问她睡得好吗,吃得好吗。
今日碰上, 实属难得。
封重彦立在马车旁等, 看着她走过来,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鼻尖,等人到了跟前, 便问她:“冷吗?”
沈明酥摇头, “大人今日不忙?”
“嗯。”还有一月不到便是两人的婚期, 听说她出来置办东西,封重彦提前回来, 找到了街头, 等了已有两刻左右。
天气虽还未转寒,今日阴天没有太阳, 风底下站久了, 还是会凉, 沈明酥正要把手往袖筒内拢去, 封重彦忽然伸手过去牵住了她。
触手感觉到一片冰凉,封重彦手掌轻轻地抚了抚她手背, 转头同佛兰道:“外东西买齐了吗, 买齐了便回去。”
佛兰适才跑上跑下, 心里正热着, 哪里想回去,还以为他是舍不得,抱怨了一声,“兄长真小气。”却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转身乖乖上了马车。
封重彦拉着沈明酥没动,等佛兰一上去,便对马夫道,“送三娘子回去。”
封佛兰听到这一声,忙掀起车帘,“兄长和沈姐姐不回吗......”话没说完,坐下的车轱辘已动了起来。
封佛兰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碍事了,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兄长带沈姐姐慢慢逛,不着急回来。”
封重彦没理会她,转头牵着沈明酥上了另一辆马车,同福安道:“去柳巷。”
沈明酥神色微愣,侧目朝他看去,封重彦回头对她笑了笑,也没解释,“还冷吗?”
沈明酥的手已经收了回来,掩进了袖筒,八月的气候还没到冷的时候,适才不过是在搁楼底下站久了,手脚有些凉,如今坐在马车内,身子早就暖和了。
沈明酥摇头,“不冷。”
往年秋冬季节一到,柳巷桥头底下的一群流浪孩童最为难熬,路边的行人少了,讨来的钱财也少,一场大雪后,去年少了两人。
下了马车,穿过巷口,沈明酥习惯往桥头底下望去,一个人都没瞧见。
神色一愣,举目往四周一扫,也没见到穿梭在人群里的乞讨人影。
不仅是那些孩童不见了,连对面卖鸡蛋的王嫂子,和那一群路边的摊贩都没了踪影,街头上干干净净,全是些铺子里的生意。
昌都九条街,每条街上都有摊贩,都是些底层讨生活的人,官府的人从来不会管。
不知道去了哪儿......
疑惑的功夫,封重彦已经领她到了魏铁匠的铺子前。
今日没什么人,魏铁匠正要将生铁往炉子里放,回头见到两人,神色一怔,忙撂下了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
封重彦点头,“嗯,东西做好了?”
魏铁匠笑着道:“做好了,大人里面请。”
封重彦抬步上了台阶,回头等了等还站在那的沈明酥,“进来吧。”
沈明酥并非头一回到魏铁匠的铺子,江十锦之时,冬季经常来他这儿喝茶,因为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