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酥频频点头,“蒋太医放心,在下明白。”
前院还有一堆的会诊要跑,蒋太医没功夫看着她,“仙童看完就早点离开。”
沈明酥毕恭毕敬地回复:“好的。”
等蒋太医离开了,沈明酥才钻了进去,房子很矮,即便是沈明酥的个头,进门也得微微弯身。
进了屋内,几乎没什么陈设,一张半旧的屏风搁在了屋子中间,在外面没看到人,沈明酥轻唤了一声,“王太医。”慢慢地走向了屏风后。
刚绕过屏风,便听到了一阵咳喘声。
王太医正从床榻上起身,似乎没料到她会来,神色激动,一激动咳喘得更厉害。
沈明酥放下药箱,走去桌边,赶紧替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他,“我给的可是百草丸,只会对王太医的咳症有益,王太医如今这般,定不会是因为服用了百草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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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亲人不相识◎
王太医推开了她的茶杯, 等喘过那一阵后才看向她,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沈明酥把茶盏放好, 人却没走,自顾自地搬了一张马札坐在他床前, 仰头看着他,“王伯伯,我给您的当真是百草丸,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父亲这些年给您稍到昌都的百草丸,都是我去邮驿给您寄的。”
她笑容亲热,像是认识他已久。
王太医的鬓发已经参白, 脊梁因常年喘咳有些驼, 此时坐在床上气息还没调整过来, 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她。
似是意外,沈壑岩竟然连这些都同她说了。
他是用情至深, 想把自己的毕生经历都分享于她, 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算到了有这么一日, 她会找到这里来。
沈明酥迎上他的目光, 笑了笑, 继续道:“父亲常提起您, 说王伯伯的喘咳乃早年内伤所致,得一直温养, 百草丸最合适王伯伯。”
他何尝不知?
他早年家中清贫, 常在外面捡拾东西, 被其他乞讨之人殴打, 常年累月留下了内伤,那百草丸便是后来沈壑岩和萧秋白专门替他研制出来的药丸。
三人相识在战场。
当年顺景帝在青州攻打胡人,伤亡惨重,临时招募了一批军医。
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一道前去报名,三人不分白昼奔波在帐篷内,累了便随地而躺,身旁的人来回更替,唯独三人一直坚持到底,时间久了三人渐渐有了默契,即便那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对方一个眼神,便能明白他想要干什么,彼此相互配合,相互信任。
后来战争结束,三人又跟着顺景帝一起进了昌都,立志要入太医院。
曾经相依为命,共过生死之人,巧好归途又相同,这样的知己人生又能遇上几个?三人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情同手足。
在太医院共事的那几年,是三人最畅快之时。
若非十七年前的那个晚上,这一切都不会变,他们三人会继续结伴而行,等待百年终老,一同老死。
可先是萧秋白,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二,已经说好了一门亲,来年就该娶妻。
十七年后,沈壑岩也没了,全家被灭,如今只剩下了他这一个最该早死的老骨头还在。
若能死,他早就死了,可他在此要等的人不是沈家老大。
沈家没有老大。
王太医眼中慢慢泛出泪光,对沈明酥摇了摇头,“你不该来。”
“这不来都来了。”沈明酥无奈一笑,“也终于看到了父亲口中那个让他骄傲,留恋了一辈子的地方。”
王太医呆呆地坐在那儿,似乎在透过回忆怀疑曾经三人的某段光阴,鬓边的白发垂落下几根,愈发显得苍老,半晌后他才问道:“他走的可轻松?”
沈明酥垂目,没有骗他,“不是很好。”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王太医弯腰猛咳了起来,沈明酥起身要去扶他,他抬手止住,咳着咳着,竟慢慢地成了痛哭。
沈明酥没再去扶他,也没出声劝他,仰起头望着屋檐,把眼里想要落下来的泪滴倒回眼眶内,等着他慢慢平复。
王太医终于又缓了过来,看着她道:“你立马出宫,走得越远越好。”
沈明酥摇头,“我要是怕死,就不会来这儿,如今要走,已经晚了。”
王太医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你是想替他报仇?”
沈明酥没应。
王太医苦笑一声,“莫非他临死前就没有对你交代,他的仇,沈家的仇,不用你管?”
倒是说过。
父亲躺在她怀里,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阿锦,爹爹一生树敌太多,也做过许多错事,今日仇家寻上门来,我死而无憾,只是连累了你们,我死后,你带上你母亲和妹妹立马去昌都,去找封重彦,只有他能护住你们。阿锦......我这条命本是欠他们的,你万万不能替我去复仇。”
她无法接受,也理解不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得要沈家十几条人命去填。
她忘不了,也做不到放下仇恨。
王太医看着她眼里的坚定,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叹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他是拿了真感情待你。”
沈明酥没听明白这话。
王太医又道:“今日你叫我一声伯伯,我便也不能不管,沈壑岩要是还活着,必然与我此时的想法一样,他不会让你进宫,更不会想让你到这儿来。”
沈明酥依旧没有动摇,“我即便不来,也会被人逼着来。”
“越是如此,你越不能来!”王太医声音陡然一高,问她:“是谁让你进宫的?”
沈明酥如实地道:“凌国师。”
“凌墨尘?”王太医一愣,“他想让你进宫干什么?”
沈明酥仔细留着着王太医的神色,“他要十七年前太医院那场大火的真相。”
王太医脸色骤然一变,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血,脸色苍白得吓人,又开始咳了起来,这回咳得半天都直不起腰。
“王伯伯......”沈明酥起身扶着他,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王太医还在咳着,边咳边吃力地道,“你,你去找......”
沈明酥认真地听着。
“你去找一个叫阮云漫的稳婆,别说你是谁,只问她十七年前你母亲是何时生的你......问完了,再来,再来找我,咳咳.......”
沈明酥不明白为何他要去找稳婆,但见他咳喘得厉害,不敢再多问,从袖筒内取出了一颗丹一给她的货真价实的‘护心丸’,喂进了王太医嘴里,再给他倒了茶水,饮完后扶他躺下,“王伯伯先歇息,旁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这一通咳喘后,似乎要了王太医半条命,他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沈明酥安静地守在他床边,一直等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去前院同蒋太医打了一声招呼,蒋太医这会忙得脚不沾地,没功夫理她,冲她扬了一下手,“不送。”
日头正烈,沈明酥挎着药箱,又站在了那颗杨树前,仰目看了一阵。
叶缝间的光线照得她眼花,她微微闭眼,心底轻轻问道:
父亲,十七年前那场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墨尘他是谁?
为何王伯伯要让她去找当年的稳婆?
出了太医院,又是那条狭长笔直的甬道,没有树荫遮挡,烈日直晒。
早上没用早食,到了这会有些饿了,沈明酥没急着回去,上回领月俸时,听丹一说从另一条路过去,有个小花园,沈明酥打算过去歇歇脚,吃饱了再回去。
拐进那条甬道后,没走多远,果然看到了小花园,除了树荫假山,还有一个荷花池。
沈明酥席地坐在树荫下,放下药箱,从里拿出水袋,刚喝了两口,便听到对面传来了说话声。
“皇祖母,您是不知,那沈家娘子有多可恶,您一定要替我做主......”
熟悉的声音,沈明酥一口水差点呛住。
她得多会选地儿才会选到这来,同时撞上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和最憎恨自己的女人。
趁着人还没走近,沈明酥赶紧提起地上的药箱,正准备出去,前面那条路也传来了说话声,“皇祖母怎么想起来这儿?”
沈明酥面色一僵。
赵佐凌。
身后姚永回答道:“荣绣郡主说,今年宫里就数这一处荷花开得最好。”
“荒谬,荷花哪里看不一样?我看她就是想折腾,这大热天,皇祖母身子要热出好歹来,便不是上回禁足那般简单......”
路头路尾这回都被堵上了,沈明酥只能退到一边,立在那不动。
荣绣和皇后先到。
此处并非御花园,也没特意清场,遇到宫人很正常,见有人在,两人止住了话,没再继续说。
脚步经过跟前时,沈明酥垂目,腰弯得更低,片刻后,余光只见一团绣着金丝线的锦绣从光线里晃过,炫丽的光芒耀人眼。
头垂太久,脖子渐渐酸麻。
脚步终于从她身前走过,沈明酥后退两步刚转过身,前面的荣绣却突然驻步,回头唤住了她,“你是仙丹阁的?”
她身上穿的是仙丹阁仙童专属的衣衫,衣袖上纹有仙鹤,即便是不抬头,路人见了也能认出她身份。
沈明酥不得不回头,垂目答:“奴才是。”
荣绣又问:“听说你们仙丹阁出了一个人才,叫丹十,你可认识?”
“郡主殿下谬赞,奴才不敢当,不过是平常的医术,被传言美化罢了。”
“你就是他啊。”荣绣似乎来了兴趣。
身旁皇后也有些诧异,昨儿倒是听说了传闻,不成想今日竟无意遇上了正主,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荣绣瞧不见她的脸,道:“你抬起头来。”
沈明酥没动。
荣绣眉头一皱,“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让你抬起头来。”
沈明酥这才缓缓地抬了头。
进宫后,她脸上的妆容与以往在柳巷时全然不同。
荣绣自然没见过,却莫名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熟悉,格外让人讨厌,“你们仙丹阁的奴才这是这般没规矩的?见了皇后也不跪?”
倒也没什么不能跪,沈明酥轻轻地放下药箱,掀袍跪下,朝着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天气热,皇后没想过要她行大礼,“免礼。”
荣绣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那不知道本郡主当不当得起你再磕一个头。”
地上的金砖被太阳烤久了,有些烫,炫目的太阳直晒在沈明酥脸上,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看了看投在地上的两道阴影,心底竟有了些许羡慕。
荣绣大抵就是那日她所说的前者,会投胎,有家人疼爱,有人替她撑腰。
她认命。
沈明酥淡然一笑,正要对着她磕头,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呵斥声,“荣绣!”
沈明酥动作一顿。
荣绣愣了愣,回头见是赵佐凌,笑着唤他:“十全哥哥,你怎么来了?”
十全是他的乳名,除了赵家人,鲜少有人知道。
赵佐凌没理会她,对皇后行了一礼后,径直上前,走到沈明酥旁边,蹲下身,双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起来。”
地上确实太烫,沈明酥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垂目道,“多谢。”
赵佐凌没应,看了一眼地上的药箱,又替他拿起来,递到她手上,落在她手上的眸色颤了颤,到底没抬头去看她的脸,只轻声道:“走吧。”
沈明酥感激地对他行了一礼,挎上药箱,转身出了荷花池。
荣绣见他竟然把人放走了,回头同身边皇后嘀咕道:“十全哥哥果真心软,不过是个奴才,跪主子是应当,哪里担得起十全哥哥如此厚礼。”
皇后虽也觉得荣绣刁蛮,但十全的反应似乎是有些反常。
赵佐凌扭头看向荣绣,平日里青涩的面容一冷起来,竟也有了几分威严,眼里带了一层隐隐的厌恶,“仙丹阁乃皇祖父亲自督查所建,炼丹之人个个皆是仙童,为求神灵赐于皇祖父灵药,仙童每日跪的是天,是神灵,如今你让他来为你磕头,你也承受得起?”
荣绣说过不他,瞥开目光,同皇后撒娇,“皇祖母您看看,十全哥哥也欺负我。”
太子和康王皆为皇后所出,手心手背皆是肉,认理不认人,知道荣绣是什么性子,斥责道:“行了,你这一个月的紧闭,是没半点长进,你哥哥说得对,那仙童乃仙丹阁的人,本就不同于一般奴才,且这大太阳,地上多烫,好端端的你让他磕什么头......”
荣绣噘嘴不说话。
皇后继续道:“之前我尚在病中,容你胡闹,你父王母妃合着是管不住你了,堂堂郡主,你竟要给人做妾?封重彦就有那么好?为图他一张脸,你连尊严都不要了。沈娘子怎么着你了?人家有婚约在先,有本事你让封重彦退婚,重新求娶于你,做不到这点,你何必去为难她,为难她可有用?”
“他们是真的退婚了,封夫人亲口所说......”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母妃红肿着眼睛交代她的那句话,“就当是母妃求你了,往后别再去惹那位沈娘子,也别再去招惹封家。”
她就算再蠢,最近梁家出了几件事后,也隐约知道梁家和封家结下了仇恨。
两位表哥,还有舅舅的死,都和封重彦有关,如今母妃和封夫人的关系,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亲密,两家完全断了来往。
她和封重彦已经再无可能。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便是沈明酥。
皇后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奈何自己没能生出个女儿,两人儿子跟前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是骄纵坏了。
皇后没再搭理她,回头见赵佐凌还立在那,扭头看着身后那条路,疑惑地唤了一声,“十全?”
赵佐凌这才回过神,忙跟上来,亲热地道:“天气热,皇祖母还是早些回殿里......”
沈明酥从荷花池出来不敢再耽搁,脚步走得格外快,险些没看到靠在墙边的凌墨尘。
凌墨尘撑着伞,目光扫了她一圈后,停留在她膝盖处的一片灰迹上,皱眉道:“又被欺负了?”
沈明酥顺着他的视线垂目,这才发现,淡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一笑而过,“不小心,摔了一跤,国师怎么在这儿?”
凌墨尘没答,起身走过去,手里的伞替她挡住了头上的灼灼烈日,问她道:“明日要去哪儿?我来接你。”
沈明酥道:“估计要出宫一趟。”
“去哪儿。”
“找一个叫阮云漫的稳婆。”
凌墨尘脚步一顿,强烈的光线穿过伞纸,伞下一股闷热,胸口突然生出一股烦躁,脱口道:“过几日吧,最近宫门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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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墨尘的小马甲岌岌可危(加更)◎
他没问她原因, 必然心中已知此事,沈明酥没再说话,并肩同凌墨尘走在伞底下。
天气太热, 回到仙丹阁,沈明酥额头上又生了细汗, 正打算打一盆凉水洗把脸,凌墨尘忽然唤来了丹四,“烧点热水给她。”回头看向一脸疑惑的沈明酥, “衣裳脏了就换。”
沈明酥低头瞅了一眼衫袍, 还好,灰都拍干净了。
他是有洁癖吗。
丹四很快烧好了水,把桶提到了她房间, “师弟, 水好了。”进门却见她从袖筒内掏出了两个鸡蛋。
这还是早上她问自己要的, 丹四愣了愣,“师弟没吃早食?”
先前还有些饿, 后来被荷花池的热浪一熏, 没了胃口,“不饿, 中午一道吃吧。”
几人的膳食, 实则每日都由御膳房差人送来, 错过了点就没了。
院子里那小厨房, 不过是几人私下里偷偷打牙祭的地方,得下值后才能使用。
见离午食的时辰还有一阵, 丹四劝道:“师弟先吃一个鸡蛋, 垫垫底, 晚上我煮点粥, 弄几样凉菜给师弟开开胃。”
沈明酥笑着点头,“好,多谢师兄。”
丹四走后,沈明酥关上了房门,擦了一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身上倒是凉爽了许多。
正拿布巾绞着头发,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沈明酥忙把头发拢在脑后,戴好青帽,“谁?”
“开门。”
凌墨尘。
沈明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整理了一下衣衫,打开门扇,凌墨尘手里端着一碗面,跨步走了进来,给她放在了桌上,目光瞟见她放着的两个鸡蛋,“我还以为你吃不腻呢。”
沈明酥这才反应过来,“国师的面是给我的?”
凌墨尘一笑,“不然呢?我闲得慌,特意来你这吃面。”
沈明酥有些受宠若惊,好奇问道:“行刑前的最后一餐?”
凌墨尘轻嗤一声,“那你吃完看看,能不能活到明日早上?”说完也没走,坐在了她对面的木墩上,把碗往她那侧推了推,“吃吧。”
沈明酥想说不饿,可人家都煮好了,她拒绝就是不识好歹,白糟蹋了粮食。
沈明酥没客气,面条意外是凉的,似是在冷水里捞过,里面配了几片牛肉,还有几根酸萝卜丝,很爽口。
“国师的厨艺了得。”沈明酥不吝夸道。
凌墨尘没领她的情,“那是因为你不会做饭。”
“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像凌国师这般,样样都顶尖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国师才能成为国师。”她一通马屁,拍得一点都不脸红。
再埋下头,适才被她匆匆拢入青帽里的发丝忽然落了下来。
忙伸手去扶,手里却拿着筷子,对面的凌墨尘动作比她快了一步,在那团湿发坠入面碗之前,及时替她托住。
发丝还沾着水汽,触手有些微凉,一缕缕从他五指穿过,他又往上抬了几分,混着淡淡的紫藤香染进了他指尖,心口冷不防一悸,似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扫。
凌墨尘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伸手,面色僵住,沈明酥倒很平静,从容地从他手里拢过湿发,“多谢。”
那发丝滑出他指尖,只留下了满指的湿意。
凌墨尘收回手,目光轻瞟,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随后起身,“吃完再来。”
“好。”
走出门口,凌墨尘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激得胸口发热,一路走过,直到丹房,手心那股湿意还是迟迟没消。
脑子里忽然闪过那道跪在荷花池边的身影。
沈明酥,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夜里丹四果然煮了一大锅粥,还做了几个凉菜。
见凌墨尘还躺在灯下的摇椅上没睡,沈明酥主动邀请他,“国师要不要也去吃一碗。”
凌墨尘摇头谢绝,“过午不食。”
“哦。”
沈明酥收拾完,正要走,凌墨尘忽然问她,“喜欢看荷花?”
“啊?”
“明日下朝后到内务府门前等我。”
沈明酥不明白他要自己去内务府那边干什么,正疑惑,便听他道:“明庆殿里的荷花开得更好。”
明庆殿。
那是正殿,宫中举行大典之地。
他要去看荷花?
凌墨尘见她立在那半晌不吭声,又问道:“知道内务府的路吗?”
路倒是知道,太医院那条路线她已经摸得很熟了,“知道。”
凌墨尘起身,替她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吃完早点睡。”
翌日更热,夹杂着一股喘不过气的闷意。
一早起来,背心便生了一层汗,连风拂在脸上都是热的。
凌墨尘去了早朝,四丹准备炼丹的药材,沈明酥继续撵药,手里正摇着扇子,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丹十可在?”
沈明酥扭头,便见那日在甬道上遇到的那名名叫‘阿月’的宫女立在门槛外。
沈明酥愣了愣。
阿月似乎也认出了她,对她一笑,“主子让奴婢送些冰过来。”
沈明酥那日听到了她和另外一名宫女的谈话,知道她口中的主子是谁。
她脸上的妆容都化成了这样,连荣绣都没认出来,她想不明白赵佐凌是怎么认出来的,东西送上门来了,她总不能让人家抬回去,沈明酥起身迎到门槛,阿月身后的几个太监,很快将冰块挪到了屋内。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见她额头有些汗,想必是一路过来,热出来的。
仙丹阁外面的那条甬道有多长,沈明酥见识过,笑着招呼道,“妹妹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热浪从脚底扑过来,阿月脊背一僵,眼前一阵晕厥,痴痴地立在那,忘了回应。
沈明酥转身去倒茶,茶水温好的,温度刚好,不冷不热,等她捧着茶杯回过头,门口却已经没有了人。
沈明酥一愣,知道人走了,手里的一杯茶便也自己饮了。
有了冰块,屋里凉快了许多,昨夜热得睡不着,此时倒是昏昏欲睡,最终还是抵不住困意,索性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阵雨声,睁眼一看,屋檐下已经开始滴起了雨线。
怪不得早上那么闷。
趴得太久,四肢发麻,沈明酥起身活动了一番,抬头一瞧,御膳房送午食的人到了,提着一大一小两个食盒从旁边的长廊而来,到了门前,身上还沾着雨水,笑着把手里的两个食盒递给了她,“仙童接一下吧,脚底脏了,小的就不进来了。”
沈明酥接过食盒道了谢,回头招呼四丹用饭。
除了五个仙童的饭菜之外,凌墨尘的餐食是单独装好的。
丹一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食盒,忽然问:“国师呢,怎么还没回来?”
怎么还没回来.......
沈明酥脑子灵光一闪,终于想了起来。
——“明日下朝后到内务府门前等我。”
她竟忘得无影无踪。
忙丢下手里的碗筷,回过头,却见到了外面的瓢泼大雨。
这么大的雨,不可能还去看荷花,应该是被别的事情耽搁了。
习惯了不被等待,也渐渐地融入了不喜欢等待的那一类人中,便也不再相信真会有人去等。
沈明酥又坐了下来。
上午躺了那么一阵,午后也没犯困,吃完饭后专心撵起了药。
一落雨,天色暗得很快。
沈明酥开始分配着药方,药量马虎不得,打算起身去掌灯,刚抬头,忽然看到门前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被浇透,衣衫发丝都在滴水,身后的天色婚暝,脸也跟着一团阴沉,一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国师?”沈明酥一愣,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跟前,越看越狼狈,疑惑地问他:“国师出门没带伞吗?”
凌墨尘没应,看着她震惊的神色,便也明白了,唇角凉凉一笑,忽然问她:“忘了?”
沈明酥神情逐渐凝固。
他真去了?
从早上等到这时候?
凌墨尘慢慢地从她质疑的脸上挪开了目光,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从她身边走过,走去房间。
沈明酥没想到他还会当真等,一面追上他脚步一面解释道:“刚开始是忘了,等想起来,见下了雨......”
确实是自己忘了,没啥好解释的,道了一声,“对不起。”见他没什么反应,心头很是愧疚,不断同他搭话,“你吃饭了吗?我让丹四给您热热?”
凌墨尘始终没应。
沈明酥一直跟到了房门前,脚步被挡在了门槛外,看着他进屋后转过头来,一张脸尽量笑得和善,“要不,我去给国师煮碗面?”
凌墨尘神色淡淡,双手扣上门扇,把她关在了门外,“不必。”
沈明酥看着跟前的门板,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他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也无用,那就等他睡上一觉,消了气,明儿她再去赔罪。
回到丹房,把剩下的药包完,已经过了亥时。
今日下雨,人容易犯倦,四丹早已歇下,沈明酥锁上丹房,回到了自己房间,正准备脱衣睡觉,外面有人敲门,“沈娘子......”
沈明酥还以为是四丹,打开门一看,却见到了冯肃。
冯肃站在门外,脸色着急,颇有些走投无路,别无选择的无奈,“主子发了热,还请沈娘子帮忙瞧一眼。”
若是外伤冯肃还能处理,可这发热,他不敢乱来。
主子身上还有余毒。
这些年主子都是自己替自己治病,今日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且护心丹对高热无用。
找沈娘子总比去太医院好。
沈明酥愣了愣,想起他今儿是怎么回来的,忙跟在冯肃赶了过去。
凌墨尘已换了一身衣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颊也被高烧烧得通红,沈明酥上前伸手一探,烫得吓人,顾不得那么多,挽起了他的衣袖的裤腿,同冯肃道:“打一盆温水来。”
温水端来,沈明酥让冯肃替他不断擦拭四肢,自己又匆匆返回丹房抓好药,把药包交给冯肃,“赶紧煎成水,五碗水煎成三碗,煲两回,晚上汤药不能断......”
冯肃没动,欲言而止。
沈明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娘子会把脉吗?”
沈明酥狐疑地看了冯肃一眼,指尖搭在了凌墨尘的脉搏上,屋内灯火安静,没有半点声音,片刻后沈明酥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终于明白了冯肃的犹豫,转头道:“放心,药能用,药性很小,主要在于水,今晚多饮水。”
冯肃点头,这才放心去煎药。
沈明酥摊开他的手脚,不断用温水擦他的手掌和脚底。
半个时辰后冯肃煎好了药。
沈明酥让冯肃扶凌墨尘起来,自己来喂,她曾这般照顾过封重彦半年,早就有了经验,勺子抵在凌墨尘的舌根,一勺一勺地逼着他吞下。
一碗药喂完,凌墨尘额头终于有了细细的汗珠。
沈明酥松了一口气,起身轻轻地剥开他的衣襟,只见其心口的位置,有一团明显的淤青,这是剧毒入过骨髓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