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邬瑾指了方向,送莫聆风回府,自己才匆匆归家。
莫聆风一入莫府,莫府便蜿蜒着亮起了灯火,荒凉孤寂之景一扫而空,四处下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熏衣铺被,忙的好像莫府只有莫聆风一个主子一般。
莫聆风换了衣裳,就去寻莫千澜——莫千澜躲在中堂偷懒,没有去后院给姨娘们请安点卯。
莫聆风吃一口乳酪樱桃,对着莫千澜道:“麻龙有这么长——”
她极力伸展了手臂:“麻髯也有这么长,都扫到邬瑾的脸上去了,他流了许多眼泪。”
伸手拿银匙再舀上一勺,她一口吞下:“哥哥,为什么不是冰乳酪,我想吃冰乳酪。”
莫千澜一身常服,听了莫聆风的话,一边回答,一边从盘子里取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分量。
阿尨像他,他小的时候头发也这样黑——他在心里想。
第30章 秘密
莫聆风吃饱喝足,回长岁居睡觉,然而躺在床上,全没有睡意,夜猫子似的瞪着眼睛,竖着耳朵。
丫鬟在外间和衣而卧,翻身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这声音就许久不再响,只余下一阵寂静。
她坐起来,赤脚下床,提着鞋到屏风后,探头一看,就见丫鬟蜷缩成一团,睡了。
她站了片刻,确定丫鬟是睡沉了,才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到门边,踮起脚,用手一点一点拨动门栓,门栓落下,她一下一下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
外面冷清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莫聆风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像是一根针,慢慢从门缝里插了出去。
她如法炮制,打开院门,又将那一条小小缝隙关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走出去十多步,才谨慎地穿上鞋。
莫府极静、极暗,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悬挂,发出微弱萤光,花木在深夜盛到了极致,绿意几乎要从枝头滴落,浓阴砸地,不知遮掩了多少魑魅魍魉。
莫聆风小小的、薄薄的身影穿行在暗沉沉树影中,鬼鬼祟祟,出垂花门,穿过夹道,一直走到库房。
她脱下外衫,卷扎起裤腿,脱了鞋,赤脚攀后墙,从后墙气窗孔往里爬。
气窗孔窄小粗粝,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她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了进去,又落到地上。
眼前暗沉的厉害,只有气窗透进来一点光,隐约可见到处都是桌椅、屏风、等人高的铜镜、楠木小箱、樟木大箱,箱子里面堆放着不见天日的奇珍异宝,箱子外面贴了条子,上面有甲乙丙丁等号。
她借着那一点隐隐的天光,寻到壬字大樟木箱,打开之后,扯出一角蓝色细锦,借光细看。
上面的花纹是八达锦,八方连续不断,曲曲折折,是染过的靛蓝色丝线,是万民供奉的天家之锦,也曾由皇家御赐给莫千澜。
莫聆风随莫千澜看过一次,之后这匹锦就深锁进了库房,再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天晚上问路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是用的这一种蓝锦,而且着意打量了她的金项圈。
他以为自己打量的不露痕迹,却被莫聆风捕捉在眼中。
是什么人着此锦缎——是宫中内侍还是同样受过此锦恩惠的人家?
莫聆风的手有些哆嗦,意识到自己尚处于危险之中——哥哥与天子的博弈还未分出输赢。
无声无息将细锦放回原处,合上盖,她复又爬了出去。
窸窸窣窣,她像是鼠,从气孔中出去后,穿上外衫和鞋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轻车熟路找到冰鉴,一口气偷吃了里面盛放的一大盆冰乳酪,随后鼓着肚子回到自己的院子,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灰扑扑的上了床——她溜出去玩,并非今夜才有。
身上火辣辣的,肚子里冷冰冰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也极不安宁,一时梦见自己坐在马车中,前方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往何处,她环顾四周,不见莫千澜,也不见赵世恒,只有一片茫茫。
她知道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马车不断往前驶去。
翌日五更过后,奶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睡在榻上的丫鬟随之惊醒,翻身起来,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往屏风后觑了一眼,见莫聆风还在熟睡,便悄声问奶嬷嬷:“天还没亮呢,今天怎么这么早?”
“变天了,昨天晚上熏的纱衣不能穿了,换那件丁香色的轻便夹袍出来,裙子也一并换了,快拿出来熏上。”
不说还不觉得,奶嬷嬷一说,丫鬟果然也觉出了有一股凉风,连忙去找衣裳出来,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内备好了竹熏笼和一大罐滚水。
两人守着熏笼忙活,只听得外面风打树梢,涛涛作响,待衣裳熏好,便有一股阴冷潮气从地面腾起,将人的肌肤都润彻了。
奶嬷嬷看看刻漏香,眉头微皱——自从府中开了学斋,莫聆风总是起的绝早,兴致勃勃地去花园里等,今日五更已过,她却还没有动静。
“我去看看,你去备热水。”
她点了一根红烛,带着满身香气转至莫聆风床边,就见地上两只小鞋沾了灰,东一头西一头,暗道不妙,这个小祖宗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她连忙勾起帱帐,探身往里望。
哪只探身一看,就见莫聆风睡的眉头紧皱,面孔通红,嘴唇却是白的,再靠近一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带着一团团燥热的火。
奶嬷嬷伸手一摸莫聆风手心,烫的异样,再额头相抵,更觉灼热,当即慌了神。
而莫聆风迷迷糊糊睁开眼,连目光都是滚烫的,嗓门很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婆......”
说完,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燥热不安的掀开被子,呼呼的往外喷热气。
奶嬷嬷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又知她素来不害病,忽然一病,就显得格外骇人,当即把被子给她掖牢,低声道:“您再睡会儿,还早呢。”
她安抚好莫聆风,扭身就走,风驰电掣地出了门——先让丫鬟来守着莫聆风,随后让人去找殷南请李一贴来,又让人去厨房等处查一查,最后自己披挂整齐,去姨娘们的住处掏莫千澜。
一刻钟不到,莫府这座沉睡中的庞然大物提前惊醒,每一扇门都打开,把住在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莫千澜隔着门听了奶嬷嬷的话,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他推开伺候他穿衣裳的姨娘,自己伸手去系衣带,一边系,一边赤脚下床,姨娘连忙拿了袜子,蹲身要给他穿,哪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光脚套进了鞋里。
连鞋跟都没提,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小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打帘子,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只剩下一股打头风吹了进来,把花瓶里插着的花枝吹的摇摇摆摆。
莫千澜边走边穿,直冲入长岁居。
莫聆风爬了起来,正要喝水,虚弱地连眼睛也睁不开,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小猫似的喵了一声:“哥哥。”
莫千澜一个箭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先尝了冷热,才送到莫聆风嘴边,等她喝了水,放下茶盏,他扶莫聆风躺下,才俯身,便感觉莫聆风呼吸灼人,还在高热。
莫千澜呼吸都停了一瞬。
然而对着莫聆风通红的小脸,他若无其事将她放好,掖好被子,轻声道:“哥哥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莫聆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摇头:“不喝药。”
莫千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哥让李一贴在方子里加一味冰糖,哥哥也常这么喝,一点都不苦,等喝完了,还给你吃琥珀核桃,好不好?”
莫聆风打起精神听着,伸出舌头一舔干燥苍白的嘴唇:“哥哥的药也有一点苦。”
“是,哥哥的药冰糖放的少,”莫千澜低声回答,“之前你说要送一枝宣城诸葛笔给邬瑾,哥哥早就差人去订了,等你病好了,笔也送到了,你亲自把它给邬瑾送去。”
他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苦又涩又酸,暗骂邬瑾是个臭小子。
莫聆风这才怏怏闭上眼睛。
莫千澜直起腰,骤然间变了神色,面孔和突如其来的风一般,既阴冷又彻骨。
他扫视屋中战战兢兢的下人,又低头看一眼脚踏上摆放好的两只软缎家常小鞋,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走到隔间去了。
奶嬷嬷跟在他身后,将刚得的消息告知他:“偷偷去了厨房里,爬高找着冰鉴,把里头剩下没做的乳酪全吃了,恐怕是贪凉害了病。”
“李一贴来了吗?”
“应该快到了。”
外面天色依旧未明,突如其来的风扫过檐角瓦当,无孔不入,寻了各种时机登堂入室,发出尖锐的啸声。
隔间里的烛火用琉璃灯罩罩住,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照亮急急忙忙赶来的赵世恒。
赵世恒一见莫千澜,便惊得上下打量他:“嬷嬷,这像什么样子,赶紧给他理理。”
莫千澜蓬着头赤着脚,趿拉着鞋,十分失仪,奶嬷嬷连忙吩咐人取莫千澜梳头的东西和鞋袜来。
“不要麻烦,就拿阿尨的梳子,拿她那根碧玉竹簪来,”莫千澜疾走出了热,想脱下鹤氅,“茶。”
他低头去解鹤氅系带,才发现自己系了个死结,解了几次也解不开,只能作罢。
奶嬷嬷果然取了莫聆风的梳子和未曾用过的玉簪来,细细给他通了头发,用一根簪子给他束了发。
莫千澜提上鞋跟,又恢复了人样,背上的汗也收敛了,手脚反倒冰凉起来。
随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到底,李一贴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拱起两只手要给莫千澜行礼,莫千澜已摆手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隔间:“快看看阿尨。”
李一贴疾步跟上,见莫聆风烧的昏昏沉沉,连忙伸手号脉,片刻之后,收回手,沉吟道:“有脾胃不和,内火外泄,有食积之症,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莫千澜道:“夜里吃多了冰乳酪。”
李一贴皱眉:“莫姑娘年幼不知事,不懂节制,节度使怎么也如此纵容,幼年时若是伤了脾胃,一生受累。”
莫千澜点头:“你说的是。”
李一贴哼了一声:“我去开方。”
他拿起药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身,面带疑虑,走回床边,细看莫聆风面色。
看过之后,他又探了探莫聆风脖颈后面,见没有汗意,又对莫千澜道:“劳您举灯。”
莫千澜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擎一枝蜡烛过来,举在李一贴身侧,见莫聆风眉头微皱,许是让烛火晃了眼睛,就拿一条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李一贴伸手捏住莫聆风两颊,挤开她的嘴,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她口中近臼齿处。
观过后,他直起腰,眉宇间神色松快了一些:“应该是食积,先退热,暂时不要喂吃的,让胃气先升起来,我去开方,不过高热也要时刻留神,过三个时辰我再来。”
他再次拎着药箱往外走:“府上有陈年好艾吧,拿出来熏蒸各个角落,今天变天,地上有潮气,虚邪贼风最易入体。”
莫千澜一一应下,等李一贴开方离去后,潮气已经更上一层,天边始终不曾放亮,长岁居开始升起艾草香气和药的微苦气味。
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第32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李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帕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