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第26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他一溜烟停到邬母跟前,没有看到邬瑾,只把双手往上托,手心里托着一个糖狻猊,糖色雪白,在日头下流动着洁白的光,空气里一下子就撒上了香甜气味。
“刘博文给我的,娘,刘博文他爹是员外,做买卖可厉害了,刘博文说他家里什么都有!”
他收回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猊糖上舔了一下,又端在手里细看:“娘,真好吃。”
随后,他那前方响起了邬瑾坚硬的声音:“刘博文为什么给你猊糖?”
邬意吓了一跳,一伸脑袋,才看到邬瑾就站在院子里,正在审视他和他的糖。
他挺直的背驼了下去,肩膀也往里缩,只有双手紧握着糖,像个小受气包:“哥,我、我和刘博文玩的好。”
邬瑾沉默地看着他。
他畏畏缩缩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我跟刘博文意气相投,你有富贵朋友,我也有,别人送你猊糖,当然也有人送我,你不信,去学里问先生好啦,反正我没有犯错。”
邬瑾看着邬意一屁股坐到廊下,丢开书袋,把一个猊糖舔的面目全非,心知有异,只是无处可问,就存在心里,先进屋去看邬父。
“爹,这个时候不要捡珠子了,伤眼睛。”
移开簸箩,他抱起邬父去解手,又带他出去坐坐,透透气,走到水缸想舀水,见里头水已经见底,就去挑水桶,打算去方井里打水。
等挑水回来,他再带上邬意去卖饼。
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个穿青衣短褐的小子,脚下堆放着大包小裹,见邬瑾开门,连忙拱手:“邬少爷,我正要敲门,没想到您就出来了。”
“大海,叫我邬瑾就行,你怎么在这儿?”邬瑾放下水桶扁担,请他进屋,“进屋说话,你家少爷有事?”
这小子是程廷的小厮,因为在牙行的时候,不知怎么肚子大的出奇,头脚倒是细瘦,是个两头尖,程廷看的稀奇,就买了他,还给他取名“胖大海”。
程廷刚到州学时,常使唤他,因此州学里不少人认识他。
胖大海如今已经长成个细长条,但是依旧叫着这么个名。
“不是少爷,是老爷。”大海弯腰,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的勾油纸包,然后一鼓作气运进门去,想寻张桌子放,然而没看见,复又放到地上。
隔着油纸包,邬瑾闻到了药味。
邬意听到动静,贴着墙根站好,馋的两眼放光。
大海机灵,既然叫了邬瑾一声少爷,就很尊重的拜见了邬父邬母。
邬母见大海衣裳鞋履比一般人家要好,猜是哪一家的小厮,便起身去给他搬凳子,客客气气请他坐,并无攀附谄媚之色。
大海不坐,也不要茶,说完话就走。
他口齿伶俐,很快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莫家的人动手很有分寸,二十杖下去,也只是叫程廷皮开肉绽,并未伤筋动骨,单是血肉模糊,看着骇人。
而程知府听了莫府下人带的话,气的发晕,想要再揍一次,偏偏程廷这个时候睁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的对他爹道:“爹,莫家有个斋仆,叫邬瑾,我连累他了,你快去救人。”
程知府叹了口气,歇了打儿子的心,马不停蹄去了莫府,得知邬瑾无事,才回转,又让程夫人捡几样礼送来。
大海拱手:“邬少爷,都是寻常东西,您别嫌弃,千万收下。”
邬瑾也拱手谢过,送他出街口,回来时,就见邬意正在搬东西,邬母脸色很不好。
“阿娘……”
邬母走到邬瑾身边,仔细打量他脸色,见他面色青白,眼里有血丝,灰色头巾脏了一块黄绿颜色,像是哪里蹭了苔藓。
再一捏邬瑾的手,也冰的似铁。
她哽咽一声:“老大,那衣裳到底是怎么坏的?”
邬瑾就摆手:“真是刮坏的。”
邬母抹泪:“那程少爷多大的势,也让人打了,你哪里能逃得过,你还瞒着我们。”
邬瑾眼看着父亲也沉着脸,便坦然一笑:“自然也受了几句难听话,不过不打紧,人在世上,哪有一点委屈也不受的,
再者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学斋里数我年纪最长,还和他们胡闹,闯出祸事来,我也有责任。”
邬父听了,心中难受,长叹一声,只恨自己腿残,不能让儿子安心读书。
“老二,去收拾饼笼,等我回来就出去卖饼。”邬瑾重新挑起水桶担子。
邬意正在拆油纸包,听到邬瑾叫自己,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邬瑾挑水回来,送邬父回屋,又出去卖饼,忙的不可开交,邬母收拾好家里,才坐下补衣裳。
天色昏黄,她看的费力,然而还是没点灯,外面喧闹的厉害,在外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气的人,把怨愤之气悉数撒在了这条街上,撒在了自己家里。
唯有他们家是安静的,因为邬瑾从没怨愤过谁,没责备过谁,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担着,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补着补着,她忽然泪如雨下,只恨老天爷专欺苦命人。
“元章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春光已逝。
今日在莫府恣意追赶戏耍,以致损毁奏书,当戒之,修己已敬,修己安人,方可免今日之祸。
祁畅在撒谎,奏书纵然不走前门,也当走中门入内,送至前堂,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中。”
写到这里,邬瑾沉吟半晌,又提笔写道:“莫节度使非蛮王梅安,率将数千,亦非割据一方,权大势大,更不是秦燕相争,使诸公子为质,天子为何要使莫聆风入京?”
再次提笔沉吟半晌,直到灯火昏昏,将灭未灭,才猛地惊醒,见那引火棉芯已经缩成一团,即将熄灭,一时忙乱,竟伸出两根手指,一捻火芯,当即烫的把手缩了回来,捏在耳垂上。
油灯倒是亮堂起来。
片刻后,邬瑾放下手,顾不得手指通红,执笔急急写道:“莫家据西北十州,十州之地,献于当朝,十州之财,却在何处?
十州之财,当还在莫家,因此天家对莫家抓不得,放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所以使莫聆风入京为质,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写完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万分激烈,几欲冲口而出。
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门,一鼓作气走进院子里去,围着院子又快又急地走了几个圈,才让周身的躁动沉寂下去。
回到屋中,他给邬意盖好被子,才坐回去,看自己方才写的日录。
他写的过快,没有注意力道,纸上着墨过多,字都随着墨散开来。
散了好。
他再次提笔,写道:“花色如火,青墨无痕。光透纸,勘破天真。金玉为笼,锦衣做网。叹名利事,君非君,臣非臣。”
写过之后,他饱蘸一笔墨,将这难得做出来的诗句和所有猜测都抹去,只留下开头几句。
外头夜色明朗,莫府书房烛火高照,莫千澜歪坐在榻上,看莫聆风抛玩羊拐骨。
她编了发,垂在两侧,先将四个朱漆的小羊拐儿抛在榻上,随后高高抛起沙口袋。
一张小脸仰着,紧紧盯住沙口袋,脖颈和下颌清晰的显露出来,在口袋抛起的一瞬,她抄起四个羊拐骨,“嘿”的一声,迅速去接住沙口袋。
沙口袋落的快,待她去接,已经快要落到榻上,她合身一扑,连人带沙口袋全扑在了榻上,脑门正撞在围屏上。
莫千澜连忙将她捞在怀里,伸手去摸方才撞到的地方,连摸带吹,忽然问:“明天早上要不要吃糖角子?”
“吃。”
“外面的鲜花蜜水不干净,想喝了叫厨房做。”
“不,外面的好喝。”
他对莫聆风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
四下侍立的下人纹丝不动,影子投在地上和墙壁上,全都颀长黝黑,随着火光摇曳。
熏炉中燃着沉香,在衣裳上绽放出朵朵木灰色的花,逡巡不去。
尔后,屋中又响起羊拐骨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聆风玩过兴头,才回长岁居去,提琉璃灯的侍人在她左侧照亮,月华流动,落在屋脊、廊下、青石板上,四处都铺着一层清冷的光。
莫聆风追逐着花木零碎的黑影,穿过游廊,跑过夹道,在各种角落逗留玩耍。
莫家是个巨大的坟墓,而她是守陵人。
等躺到床上,她已经是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闪过奏书——莫千澜常给她念书,她认识的字,恐怕比程廷还多,只是没写过,不会写。
她眼睛亮,心也亮,知道要“拙”,要把莫千澜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奏书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翌日,没有人提起奏书一事,仿佛天子之言不过是一句笑谈。
邬瑾和莫聆风上了一日课,放课后,带上大黄狗,联袂探望重伤在床的程廷。
进了程府角门,两人一狗畅通无阻地往里走,直奔程廷所住的“顽乐居”。
程家人并未露面,只嘱咐人好生伺候——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累的动弹不得。
程廷不学无术,然而人缘极广,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先是他那君子社中的君子们蜂拥而至,来慰问这位光着屁股的君子,随后又是州学中几个同窗结伴而来,瞻仰程廷的腚,之后又有亲朋子弟提礼而来,也排着队对着程廷的尊臀大叹可怜。
还有要攀附知府的种种人士,打着探望程三爷的旗号,对着程知府叨叨个没完,又有许多女眷前来进献各种膏药,程夫人泡了整整一日的茶。
邬瑾和莫聆风作为过江之鲫中的两条小鲫,就这么悄悄地游了进去。
推门便是一座洒满阳光的敞亮院落,暖洋洋的喜人,廊下挂的八哥被迫献艺一整日,口干舌燥地趴在笼子里,瞅了人和狗一样,有气无力开口:“小爷回来了,小爷回来了。”
大黄狗拉拉个脸,晃到廊下躺着:“啧。”
胖大海无精打采守着门口,因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一天迎来送往,也累的够呛。
他看向来人,连忙站直了,刚要打起精神,莫聆风就冲他“嘘”了一声。
她放慢脚步上了台阶,掀开竹帘,往里伸脑袋,就见正堂空荡荡的,没人在,透过亮槅,能看到西次间里有一张榻,程廷趴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旁边坐着个大丫鬟,时不时摸一摸茶水。
莫聆风缩回脑袋,冲着站在院子里的邬瑾一挤眼睛,捏着嗓子道:“许姑娘,您也来看三爷?”
死狗一样躺着的程廷几乎是一跃——未起,反倒“哎哟”痛呼一声,又咬牙忍住,不再叫唤,而是强做镇定:“惠然姐姐,你来看我了,你坐坐,我……我收拾收拾。”
他穿不了裤子,起也起不来,只能把身上盖着的轻纱等物收拾整齐,大丫鬟也赶忙往熏炉里撒了一把香。
程廷又喊胖大海沏茶,还说有一罐樱桃煎,是用紫樱煎的,味最好,宽州来了一筐,全在他这里,请惠然姐姐务必尝一尝。
莫聆风一一笑纳,待程廷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才同邬瑾一起进去,探望程廷。
程廷一见莫聆风便知上当,再见莫聆风抱着他心爱的小罐,用一把长勺掏樱桃煎吃,当场气成个斗鸡眼,伸手一指门口:“滚!”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