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不见了,她还是忍不住伸舌头舔一下牙床——一颗小牙冒了出来。
沉寂的老屋子忽然活了起来,油纸包开开合合,“沙沙”作响,咀嚼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说话声和大黄狗的挣扎之声。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栖息在九思轩中的山鹛,一群山鹛灰扑扑盘旋起来,发出尖锐的“得得得”的叫声。
山鹛一叫,花园里的鸟也都跟着对鸣,长久不息,喧闹无比。
九思轩前方就是莫府书房。
莫千澜最怕这种聒噪,叫声全都变成了细而长的针,刺入他脑中,让他头疼不已——每次发了痫病,他都要头疼几天,这一次尤为剧烈,稍微一动,脑子里就搅成了一团。
他闭上眼睛,半晌才缓过劲,听莫聆风的奶嬷嬷说话。
“昨天夜里兴奋的子时才睡下,今天一早,卯时初刻就醒了,穿了才做的新衣裳,什么也没吃,只让厨房里做二十四色馄饨,说等都来了一起吃,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天还没亮,就在后角门等着。”
莫千澜听了,头越发是痛的要炸。
赵世恒坐在下方,让奶嬷嬷先行退下,笑道:“姑娘长大了,想交朋友了。”
莫千澜脸色和成了精的冬瓜似的,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则是阴沉,咬牙切齿的,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在不忿。
片刻后,他费力道:“我也可以做她的朋友,她还有那么多小丫鬟,都可以做她的朋友。”
“您是老朽,丫鬟是仆人,”赵世恒毫不留情怼他,“都做不成她的朋友。”
莫千澜冷哼一声:“两个臭小子。”
赵世恒失笑,感觉自己要淹死在莫千澜的醋河之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尝尝二十四味馄饨,这可难得吃上,吃饱了,我好去干苦力,您吃吗?”
莫千澜歪倒在椅子里:“吃不下。”
他气都气饱了,头还疼,吃的药都像是泼在石头上,半分用也没有。
李一贴送来的膏药就在手边,他琢磨半晌,还是没往鬓角上贴。
鸟叫个没完,在莫府开了锅似的争斗,直到邬瑾三人吃完馄饨,又坐在一起吃糖时,才逐渐停歇。
大黄狗吃了一顿好的,不再横眉竖眼,只是耷拉着脸,和程廷保持最远距离,把狗绳绷的长而直,仿佛是一对怨侣。
莫、程二人暂时对狗失去兴趣,将狗绳栓在桌子腿上,大嚼花生酥,同时都要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
邬瑾便铺开一张纸,这纸平整厚实,不必压角,他又拿过墨条,慢慢研磨。
程廷先取过一管笔,蘸墨而书,在纸上留下一长串鬼画符:“看,我会草书!”
只有潦草,没有成书。
莫聆风不甘示弱,扯过纸来,夺了他的笔:“我会写大字。”
她确实会,字越写越大,大到一张纸装不下。
这二人一个写“草书”,一个写“大字”,连写数张,都疲乏起来,让邬瑾写。
邬瑾只会写正楷,提起笔,毫无新意地写了一张。
刚搁笔至笔架山,就听屋外有仆人称“赵先生”。
邬瑾连忙起身,欲要收拾,却是满眼狼藉,无从下手,只得疾走至门口,行斋仆迎送先生之职,躬身垂手,替赵世恒打帘子:“先生请进。”
“嗯。”赵世恒看他一眼,迈步进屋。
大黄狗出人意料,对着赵世恒眉来眼去,摇头摆尾,十分热情。
邬瑾仔细看了看赵世恒。
赵世恒头戴山谷巾,身穿皂色斓衫,人瘦,但不单薄,单眼皮高鼻梁,留有短须,走路时确实有点跛,一直走到莫聆风桌前站住,只有一只脚用力撑着身体。
他弯腰去拿他们写的字,每一根手指都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孤傲。
程廷对州学诸位讲郎没有丝毫惧怕,然而一见赵世恒,便有泰山压顶之感,老老实实搬着软垫往后坐,不敢轻易开口。
邬瑾也走进去,轻手轻脚归置笔墨纸砚,收起桌上摊开的油纸包,送去屋外,再把狗绳解开,让大黄狗出屋去。
等归置干净,他大气不敢出地坐到了程廷旁的平头条桌前。
第18章 字
忽的,九思轩安静下来,风在此间也不流动,下人们也站成了一棵树,无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是一片静谧。
“伯伯!”莫聆风的叫声甚是响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个猛跳,“我写了字!”
赵世恒立刻露出一个笑脸,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聆风懂事了,伯伯心里高兴。”
莫聆风指指点点,告诉赵世恒哪个字是自己写的,哪个字是程廷写的,哪个字是邬瑾写的。
赵世恒颇具耐心,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你写的好极了。”
程廷伸出脑袋,忍不住道:“当真?”
赵世恒看他一眼,顷刻之间变了脸,程廷打个哆嗦,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莫聆风又问:“那他们两个的好不好?”
赵世恒挑出程廷的草书:“不好。”
随后他挑出邬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风后背,小声道:“你家请的先生怎么是个睁眼瞎?”
此处不是州学,学子多,先生少,屋内本就安静,他说的话立刻传入了赵世恒耳中。
赵世恒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他眼中有种平静的黑暗,仿佛是见过了世间最好的,又忽然堕入深渊,领略过两重风景后,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澜。
程廷让他一眼看的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没有,先生真是慧眼识珠,比州学里的先生强多了。”
赵世恒摇头一笑,问邬瑾:“你也觉得我眼瞎吗?”
邬瑾也是诧异,但是听赵世恒说话时,他用心分辨过,赵世恒并非故意为难他,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因此认真道:“学生愚昧,不解其意,请先生赐教。”
赵世恒盯着他的脸,见他容色始终恭敬谦卑,眼跟心连在一起,通透敞亮,气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满意。
“既然你们已经写了字,第一堂课,就说说字。”赵世恒走到孔圣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学生正坐于地,仰望于他,使得他面目越发高深莫测,在烛火下阴晴不定,威严重重。
“邬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笔,处处掣肘,因此只能写小字,不敢写大字,然而小字又无大字之体格气势。”
“纵然邬瑾勤勉,将字写的十分漂亮,仍然难掩其怯,若是发解试,百中取一,倒是能过,可若是想过省试,难,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纸笔低劣不堪,致使他缩手缩脚,长此以往,字也跟着怯了起来。”
他语气淡然,声音不轻不重,然而振聋发聩,惊雷似的在邬瑾头顶炸开。
在州学里,他的字中规中矩,从未有讲郎提过此事。
而赵世恒一眼便看出了他字里的不足,连缘由都讲的明白。
赵世恒从方桌上的笔架山上取出一管宣城诸葛笔,亮给三人看:“世人都说白屋出公卿,实则不然,用此宝帚劲毫,可添其字之劲妙,若用鸡毛笔,不足两百字,必败之。”
程廷这回认为赵世恒不是睁眼瞎了,而且比州学里的先生更有学问,壮着胆子问:“那字要写成什么样才算好?”
“墨。”赵世恒提笔道。
邬瑾立刻起身,走至方桌边,卷起宽袖,端正姿势,平直持着墨条,垂直磨动。
待墨好后,他铺开纸,赵世恒提笔蘸墨,书了一个“田”字正楷。
字是大字,规矩整齐,犹如楷树之枝干,挺直不屈曲,一眼便能看出是好字。
赵世恒收了笔,吩咐邬瑾:“花厅中有把刻刀,叫人取了来,去纸存墨。”
邬瑾点头应下,往外走时,莫聆风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跑到邬瑾腿边,跟着出入,险些绊倒邬瑾。
程廷跃跃欲试,然而不敢站起来,只能把脖子抻的极长,看着邬瑾一丝不苟的将字刻下,见那字分毫未损时,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赵世恒随意支使着自己的学生:“把那两支烛熄掉。”
程廷蹦起三尺高,跑去熄掉蜡烛,又一溜烟上前,和莫聆风一左一右地依偎着邬瑾。
屋子里只剩下一根蜡烛,光线立刻变得昏暗不明,只有香案上那一点烛火发出盛大的光。
赵世恒捏着刻下来的“田”字,放置于灯后,字和他的影子都投于白墙之上,而后,他捏着字往后挪动,墙上的黑影也跟着越来越小。
莫、程二人统一的歪着脑袋,满脸疑惑。
而邬瑾一瞬不瞬地盯着字,两眼放光——赵世恒的楷书,非常精妙。
简单一个字,由大缩到指甲盖大小,那转折、提钩等笔锋依旧是清晰可见,结密无间!
赵世恒收了神通,令他们点起烛火,让他们坐回去:“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就是好字。”
他双手张开,一甩长袖,手肘放置于方桌上,以手撑着额头,架腿而坐:“今日,你们二位大学生就练字吧,字帖么,满墙都是。”
程廷张口结舌:“没、没了?那么多课呢?”
州学里一日要上的课漫长的他困倦不堪,莫府则简陋到令他害怕——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变的目不识丁。
赵世恒不以为意:“无用之术,不学也罢。”
邬瑾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激荡饱胀的心绪压下去。
在州学最后一日,他特地去看过州学记载的各科三鼎,其中提起赵世恒时,只有一句:“天下之能事毕矣也。”
既然赵世恒说是无用之术,那他要教的术,一定是闻所未闻。
邬瑾沉下心去,开始练字,耳边时而有声,乃是赵世恒在教莫聆风《三字经》,渐渐的,他入了神,这声音就模糊起来。
笔是宝帚,墨是潘家墨,纸是褾褙青纸,砚是瓦砚,俱是好物。
他在临摹墙上所挂的一副柳公楷书。
临完一贴,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确实是局缩过当,有蜷缩之感。
看过之后,他再细看柳公之字,揣摩其“侧、掠、啄、提”,而后再行改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动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闻到饭菜香气,肚子里猛地发出一串长鸣。
午时了。
程廷用一碗烧羊肉,总算是让邬瑾放下了笔,去耳房吃饭。
耳房里摆着一副樟木桌椅,满桌热气腾腾,香气亦是扑鼻,莫聆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块蒸饼,正在认真咀嚼。
邬瑾拉开椅子,在她右侧坐下,还未曾拿起碗筷,莫聆风忽然就停下嘴,把蒸饼从中掰开,伸长手臂,直递到邬瑾嘴边:“枣泥的,好吃。”
邬瑾连忙摆手:“你吃......”
然而在他张口说话之际,莫聆风已经强行把蒸饼塞进了他口中:“你自己吃,不要藏着回家。”
邬瑾一滞,没想到莫聆风会知道他在河边藏猊糖的事,还记在心里,心中一软,对莫聆风笑道:“是,我知道。”
莫聆风把手缩回去,只对着蒸饼使劲,从饼边一路的啃咬下去,去吃里面甜的枣泥馅。
桌上还有烧的十分软烂的烧羊肉、鱼福丸子、豆腐羹,另有两碟很爽口的鲊菜。
三人对坐着埋头吃饭,程廷牙口好,不爱吃过于软烂的羊肉,更不爱蒸饼里放的枣泥馅,把蒸饼边撕下来吃几口,又对着其他菜唉声叹气,挑三拣四吃完了这顿饭。
邬瑾不言语,只是吃,吃好后,放下碗筷,立刻起身去练字。
莫聆风和程廷百无聊赖,聚在一起吹埙弹琴,要合奏一曲《泉水叮当》。
邬瑾默默听着泉水“哐哐”、“咣咣”、“轰隆”作响,简直是泉水爆发成了山洪,又惊悚又哀怨,忍耐着听了片刻,他便专注于练字,任何声音都浮在远处了。
而赵世恒直到酉时放课,才重新迈入九思轩。
他不检查课业,只于纸上写下一行小字,行气贯串,望之如珠,放至莫聆风桌上,使他们三人传阅。
纸上所写,是一句: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莫聆风不认识这么多字,扭头去看邬瑾,邬瑾就小声念给她听。
赵世恒问:“你们认为这世上何物可如风,使万物折腰?”
莫聆风嗓门不小的回答:“是糖!伯伯,糖!牙齿那么硬,糖也让它坏掉了!”
程廷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两声,等意识到赵世恒也在时,笑声“嘎”的一下止住了,埋下脑袋,做个苦思状。
邬瑾没有回答,心中浮起无数个答案,又全都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站起来,看向赵世恒:“先生,学生以为是顺。”
“哦?”赵世恒笑看向他,“为何?”
邬瑾回答:“此言出自《说卦传》,易经中,风为巽,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
程廷宛如智障般张着嘴,全然忘记自己也上过《易》这堂课,心想这说的是啥?
“从书义上说,对,”赵世恒微笑,走到邬瑾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但是我要问的,不是书义,我要问的,是你心里的风,你要一股什么样的风,能让万物为你折腰。”
邬瑾神色茫然起来。
程廷眼睛里显出清澈的愚蠢。
“不必现在回答,”赵世恒漫不经心踱步至莫聆风身边,牵住她薄薄的手掌,把她往外带,“答案可能现在有,也可能多年以后才有,但是答案一出现,你们终其一生,都会追寻它。”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散了。”
莫聆风像只小鸟似的活泼起来,声音高高的:“伯伯,去哥哥那儿。”
“他头疼,你跟着伯伯,伯伯教你吹埙。”
“好,”莫聆风并不胡搅蛮缠,“伯伯,哥哥就是我的风,对不对?”
“也对。”
一日课程,便如此散去。
程廷逮回大黄狗,牵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分立于绳索两端,活像个大头朝上的阔口碗。
角门外,三个狐朋狗友正等着他——以及他袋子里的钱,四人合称宽州四君子,商议着去哪里胡吃海喝。
四君子与狗,滚滚而去,邬瑾在角门则见着了殷北。
殷北知他家中难处,去账房先给他支了一个月的月银。
邬瑾接过三个小银子,道谢告辞,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书坊看笔。
他想把自己用的那支鸡毛笔换下。
书坊中笔墨纸砚俱全,又出了今年春闱的杂文集,学子们争相传阅,又有许多人约好了共买一本,再行抄录。
邬瑾只看笔,想买一枝散卓笔,问过店家,最次一等的散卓笔,也要一百文。
一百文,可以买两斤盐了,再添点,也够买一石米。
他思索再三,还是没买,走出去三十来步,又折回了书坊,将那枝笔拿起来看了又看。
笔毫硬软合适,是羊合兔毫,束的很紧实,不易散开。
店家见他实在喜爱,便少了他五文钱。
他出书坊时,却依旧两手空空。
回到十石街时,比平日里还要晚,十石街不少在夜市上讨生活的人,挑担扛鼎往外涌,大家都灰扑扑的,好像是宽州城里忽然涌出来无数老鼠。
“瑾哥儿回来了!”
“瑾哥儿,你真不读书了?去做什么......给人童去了?”
“不读挺好,穷人家,本就不是读书的命。”
“给富贵人家童,那也不得了,主子手里随便洒出一点来,都够我们嚼用半年了。”
街坊四邻看到邬瑾之后,忽然热情起来,好似邬瑾忽然也滚进了淤泥里,即将满身肮脏,满腹恶臭,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了。
邬瑾不辩解,只一一打招呼,又回到街口,让出路来,等老鼠们倾巢出洞后,他也滚回了老鼠洞。
结果一进门,就见小老鼠邬意跪在天井里,哭的满脸通红,抬头见了邬瑾,就哭了起来:“哥……”
邬母从厨房里出来,喝道:“叫菩萨也没用!跪好!”
邬意一个哆嗦,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阿娘,”邬瑾去舀水洗手,揭开饼笼看了看,见一笼饼几乎没动,便问,“这是怎么了?”
邬母气的面如铁色:“他做贼!出去卖饼的时候,偷偷拿出去二十文,等我追出去,他全都花了,买了糖吃!饼笼架子都撂在一边!”
她越说越气,拿起藤条,照着邬意背上就是一抽。
邬意疼的哇哇大哭,喊哥救命,哥在一旁看着,没言语。
等邬母停了手,邬瑾才道:“阿娘,您进屋去,我跟您和爹商量件事。”
说罢,他扶着邬母往屋子里走,邬意见状,以为自己得了赦令,站了起来,哪料邬瑾回头,冷声道:“跪着。”
邬意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邬瑾想让邬意去蒙学开蒙读书——书犹药,善读之可以医愚。
他一个月有三两银子,俭省着用也能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嚼用,只是清贫,下午阿娘在家做饼,等他放课后,和邬意一起去卖饼,所得的钱,便可用来交屋赁钱,笔墨费资。
邬父邬母思量许久,也认为读书一事刻不容缓。
邬瑾吃了个粗粮窝窝头,换一身短褐,蹲下身去肩饼笼,衣衫单薄的裹住背部,脊梁骨仿佛是串珠,不必摸也知其瘦削,满满一笼饼,他肩惯了的,然而额上青筋也暴了起来。
邬意跪在地上,看的心里一酸,两行眼泪一落而下:“哥,我错了,我跟你一起去卖饼。”
邬瑾一言不发,深深看他一眼,肩起饼笼走了。
这一趟饼实在多,光在裕花街都卖不完,他走街串巷,又去夜市叫卖,直喊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也只是倚着榆树歇了一歇,又在避火缸里喝了口水,继续叫卖。
等卖完饼,他匆匆回家,十石街也是一片寂静,不见灯火,他推开家中木门,见邬意还跪在原来的地方没动,邬母坐在石阶上,借着月光给人浆洗衣裳。
“阿娘,去歇着吧,伤眼睛。”
邬母看向邬意,一时也不知该拿小儿子怎么办。
邬瑾放下饼笼:“阿娘,幕夜不责子,您去睡吧。”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煎个鸡蛋?”邬母站起来,擦干手。
“不饿,您睡吧,我也得睡了,明天还要去莫府。”
邬母这才想起来,未曾问一句邬瑾在莫府过的如何,待要开口,邬瑾已经先说了:“莫府的先生再好不过,吃的也好。”
他推着邬母回去休息,又扭头看邬意:“老二,起来吧,洗一洗。”
邬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麻木的犹如针扎,走到邬瑾身边,怯生生叫道:“哥……”
邬瑾没回答,只舀了一盆水放到他跟前,把巾子浸下去。
邬意连忙蹲下身去,自己拧帕子洗脸洗手,然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
两只薄薄的脚掌踩在地上,冻的通红,整个人都打起了摆子,又坐到石阶上,匆匆忙忙把脚擦干,趿拉着鞋站起来,等着邬瑾。
“进屋睡去。”邬瑾没看他。
他连忙进屋去了。
邬瑾换了水,蹲下身去,把自己也淘洗干净,等到站起来时,忽然眼前发黑,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咬牙站定,放置好脸盆巾子,走去厨房,从灶孔里取火点灯,回到屋中,摆开笔墨纸砚,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五……”
邬意探出头来看邬瑾,一点昏黄灯火下,邬瑾时而疾书,时而苦思,哪怕疲累至极,身形也始终端正。
他又躺回去,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然而总也睡不着,竖起两只耳朵听。
屋中很安静,能听到笔落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夜夜都响起,今夜却格外令他心惊肉跳——他知道邬瑾在写日录,那会不会也把他偷钱的事情写到日录里去?
八岁的邬意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开了锅,害怕这日录会让其他人看见。
他羞愧不安,忽然间臊的脸上发烫,翻来覆去的不敢睡,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出去见人,偷钱、被抓、罚跪,一幕幕都在他脑海里过,让他不知如何面对明天伙伴们的嘲笑。
迷迷糊糊,他不知怎么睡着的,直到天亮,他醒来时,邬瑾早已经不在家中。
他想起昨天的事,脸上又烧了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跑到邬瑾的箱笼前,打开来看。
里面是邬瑾的衣裳,日录就在最上面,他拿起一张看了许久,没看懂——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越是看不懂,他越是心慌,又不敢擅动邬瑾的东西,失魂落魄地盖上箱子,他变得好奇起来——那一沓沓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邬瑾并不知道邬意的心思,赶去莫府之后,吃了一碗分量沉重的面,见先生未到,便伏在桌上假寐,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鸡鸣时,邬父忽然痰迷,他帮着拍痰,给邬父换衣倒尿,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睡梦中,他忽然身处发解试考场之中。
去年秋试,他因春季才考入州学,并未参加发解试,只到了考场之外,也未曾见过试院内情形,然而在梦中,他却是孤身一人,提着笔墨等物,站在观西桥贡院外,心急如焚。
他来迟了。
他太累了,可再累也不该在这要紧时刻睡迟了,现在已经过了卯时入试的时候,这该如何是好。
家人期盼的目光顷刻间涌入他发胀的脑袋,让他不知所措地进了无人的大门。
大门过后,左右两侧公廨十分安静,弥封所、誊录所中黑影重重,没有人看到他,他不敢让人看见,又希望能有人对他网开一面。
三年,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三年,天变成了苍灰色,他又急又悔又痛——他怎么能睡着,他应该醒着,一直醒着,永远醒着,孜孜不倦、勤勤恳恳!
静悄悄进了中门,竟然真的没有考官发现他,他犹如做贼,看向场中所挂题目“静听松风寒”,再看看东西两廊的考间,找到末尾一个空的隔间落座。
桌上已经放有考试所用的富春竹纸,他连忙备好笔墨,握住自己那一枝鸡毛笔,冥思苦想。
半晌,纸上空空,未曾落笔,他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自己定然是不擅试贴诗,否则怎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抓耳挠腮,方得平平一句,落于纸上,志气已落半截。
偏巧此时,平地惊雷,场中所挂布幔卷纸倏忽而起,吹的哗啦作响,一滴雨落在他鼻尖,让他陡然生出寒意。
随后雨势渐大,场中水汽氤氲,他思索片刻,待要低头再写下第二句时,忽然见纸张湿润,上面墨迹尽数散开,一片模糊。
周遭一片安静,旁人都在安静作答,唯有他惊惶不定,坐立难安,衣裳也跟着一起有了潮意,湿哒哒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眼前一切都恍惚起来,只剩下十石街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布满考场,都在用目光刺探他。
猛地,又是一个雷,他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长条桌案,半晌缓不过神来。
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滚滚,天光黯淡。
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
第21章 课堂
邬瑾四肢因为这场梦软的厉害,还没动作,莫聆风已经歪着脑袋看了过来,金项圈大幅度晃动,晃的邬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大声道:“醒啦!”
他还没开口,莫聆风就已经塞了一块冰糖在他嘴里,甜味一下就在唇舌之间绽放,攻城掠地,直至五脏六腑,驱散噩梦带来的后怕。
程廷从另外一边歪过来,嬉笑着道:“你把太阳都睡没了。”
外面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击碎绿叶,重重落地,碎成数瓣,又汇聚成流,四处流淌,蔓延至石阶之下,本就阴沉的九思轩越发水汽扑人。
邬瑾鼻尖只闻得湿润的草木泥土之气,直起身来,刚要抬手揉眼睛,就见赵世恒不知何时到的,于门边负手而立,看外间滂沱大雨。
大黄狗趴在他脚边,慢慢摆尾。
“先生!”邬瑾猛地站了起来,囫囵吞下口中冰糖,“学生失仪,误了先生时辰。”
“坐,”赵世恒不以为意,望着他一笑,“听雨吧。”
程廷挠头:“怎么还听雨,听雨也算是功课吗?”
“算,”赵世恒走到程廷身边,伸出手来,在程廷脑袋上轻轻一敲,又在莫聆风脑袋上一摸,“你们一个无忧无虑,一个没心没肺,怎知凉雨入梦,自有一番愁绪。”
说罢,他拍了拍邬瑾肩膀,又回到了门边。
雨声惊人,风裹挟着树冠,也是声如潮涌,落在耳中,格外有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邬瑾打了个寒颤。
莫聆风扭身看向邬瑾:“你做什么梦了?”
邬瑾低声道:“我梦见发解试,我去迟了。”
莫聆风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要怕,等到了那一天,我早早起来叫你。”
程廷也认真一想,觉得自己更有可能迟到:“到时候,我要去两千里外参加别头试,到时候得多带几个人叫我,免得起不来。”
莫聆风问:“你要是在考场中睡着了怎么办?”
程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片刻才道:“那我爹会把我当蚊子打。”
莫聆风又问:“你不是说你爹疼你吗,怎么会打你?”
“疼,”程廷摸了摸脸,“是挺疼。”
邬瑾听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头也不由松快起来。
雨来的快,散的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就止住了,只是水汽氤氲,天光不明。
赵世恒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擀面条似的把自己抻开:“点灯。”
邬瑾起身,点起蜡烛,屋中这才明亮了。
屋中一亮,莫聆风和程廷就开始“嗤嗤”的笑,就连赵世恒嘴角也有了笑意。
邬瑾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丑,慌忙低头审视,却又未见异状,越发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