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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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低声音:“他让人做成骡子了!”
邬瑾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没有挪动双臂,埋着头细听。
“骡子?”
“没听说过。”
“就是给那种人运货的……专门做金虏生意的……我听仵作行的人说,他肚子让人剖开,五脏六腑都给拿了出来,里面塞满铜钱铁币,再缝起来的。”
听众们立刻哇声一片。
邬瑾忽然想起莫聆风的话:“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他抬起头来,问道:“死的人叫什么?”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右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第11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金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他伸手摘去笔上脱落毫毛,拿捏着力道下笔,以免力重,墨散的快。
“元章二十年三月十六,小雪,
天乍冷,炭少价贵,幸得殷北相助,买得一秤碎炭。
程廷言一凶杀案,死者五脏六腑被掏空,腹中填满铜钱铁币,是为人骡。
课毕卖饼,送饼至莫府,拜见莫节度使,又见莫姑娘,脸肿牙坏。”
跌宕起伏的莫府夜行,他化成寥寥数字,将那不可说不能说之处通通隐去,只留下几句不带感情的事实,唯有他自己才能勾勒出其中联系。
搁笔吹灯,他摸到床上,被褥冷似铁,邬意缩成一团,睡了这么久,脚都还不热。
他把邬意双脚抱住,冻的牙关打颤,良久方才睡去。
鸡鸣时分,他听到屋外有了动静,也起身穿衣,出门去帮邬母烧火做饭:“阿娘,今日饼只做一百个吧,天冷,出门的人少了,卖不掉要折本。”
一个糖饼,卖七文,本钱便要六文,全靠多卖挣银子,天不好,家计更难。
“好,我给老二说,你吃个鸡蛋再走。”
两人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邬小哥。”
邬瑾连忙从灶前站起来,出去开门:“殷大哥!快进来坐!”
“阿娘,”他又朗声叫邬母,“来客了。”
邬母应了一声,擦手出来,当即就要进屋去搬炭盆出来。
殷北拦住他们母子二人:“不坐了,你家里做两百个糖饼,午牌前送去。”
邬瑾心知这是莫千澜照拂,点头道:“是,大哥放心,不会误了时候。”
他扭头对邬母道:“阿娘,快去叫老二起来,等我下课,领着他去认路。”
邬母也喜不自禁,赶紧去叫邬意起来。
她不知道来订饼的人是哪家,只当是邬瑾在州学认识的贵人,订下这两百个饼,邬意下午便可以再做一些出去卖。
邬瑾送殷北出去:“大哥是走路来的?”
殷北笑道:“骑马,你住的这街上太窄,马进不来,我只好把马栓在街口木桩子上了。”
“不好。”邬瑾脸色一变,狂奔至街口,气喘吁吁望着空荡荡的绳子,随后无言地看向紧随其后的殷北。
连根马毛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殷北没想到十石街里的三教九流手脚如此之快,再看看邬瑾,更想不出这种地方怎么出了这么个读书郎。
他浮起一个笑,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你去忙你的,好马识途,我自有办法找回来,倒是这些小毛贼要遭殃了。”
邬瑾也知殷北非是一般奴仆,便同他告别,回家拿了书,又叮嘱邬意要多放些沙糖,才去州学上课。
趁着中途休息,他又一路狂奔回家,带邬意去认路,再赶回州学上课,如此疲于奔命,把他这个少年郎累的越发困倦。
好在之后莫府也常来订饼,让他得以喘息片刻,跟上了课业。

第12章 榆钱饼
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邬瑾背个背篓,出城找了一颗大榆树,手脚并用蹿上树顶,摘了结结实实一篓子榆钱回家。
家里有一个小炉子,专用来熬药,今天也让他腾了出来,烧一根小柴火,架上一口小锅,倒上胡麻油,和邬母一起煎榆钱饼。
邬意蹲在一旁搅卖蒸饼用的面,手在面盆里,眼睛望着油锅垂涎三尺。
金黄油汪的饼出了锅,邬瑾就小心翼翼叠在油纸包上,免得弄破了。
邬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给莫节度使送去啊,他们还会缺这个东西吃?”
邬瑾把碎屑夹出来,放进邬意手里:“他们有吃是他们的,我送是为了谢他们照顾生意。”
邬意仰头吃了,小声嘀咕道:“我们卖饼,他们买饼,并没有多给我们一文钱,哪里算照顾了。”
邬瑾当即肃了脸,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满宽州卖饼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们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贫学子,何必非要我们的!你若是有这样想法,便是斗筲之辈,怨恨之根!”
他疾言厉色,邬母也在旁训斥两句小,邬意垂了头,嘟囔道:“节度使那么多银子……”
邬瑾耳朵里都是炸饼的声音,一时没听清他的嘟囔,严厉地盯着他:“什么?”
他又夹出一块碎的来,在一旁放凉,留给邬意吃。
“没什么。”邬意不敢再多说,也不怕烫,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囫囵吞下,依旧是馋。
油锅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黄牙婆径直推门进来,插着手走到油锅边:“哎哟,不得了,雄山寺这是赔了多少钱啊,这油用的多。”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捏,却让邬意伸长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没吃呢,这是给恩人的。”
黄牙婆讪讪收回手,嘴里却道:“瑾哥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也让我们街坊四邻沾点香油嘛。”
邬瑾包好油纸,用细麻绳轻轻扎了,抬头道:“婆婆穿门入户,宽州城内无所不入,哄得动石人,何须晚生带携,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万万千的人提携你。”
黄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让他说的老脸抹不开,冷笑一声:“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钻营钻营,说不准莫节度使就让你做上门女婿了。”
邬母站起来,推着黄牙婆往外走:“婶子不要胡说,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让我沾沾光。”
两人说话间出了门,邬瑾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长衫,带着榆钱饼,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门。
门一叩便开,邬瑾说明来意,想将东西交给下人送进去,哪知下人却直接将他请了进去。
这一回再进莫府,正是个好日头,把一座花园照的亮亮堂堂,一丛丛花在阳光下怒放,草木油绿,藤蔓直扑檐顶,还放着一架秋千,甚是闲静。
下人领着他从游廊直入前院,随后让他侯在院门外,自去通报,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进去。
屋子里坐着莫家兄妹,邬瑾一进门,就发现莫千澜和自己那一夜所见截然不同。
莫千澜褪去了锐利和阴沉,束莲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接过油纸包,邬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叉手敛衽,垂目于前:“晚生见过节度使。”
莫千澜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软绵绵一挥:“坐,不必多礼,你送了什么过来?”
邬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钱饼,微不足道,望勿嫌弃。”
“物轻意重,”莫千澜看向莫聆风,“阿尨,你去年吃过的,还记得吗?”
莫聆风嘴撅的能挂一个油壶,用力一哼,还不足以表达心中气愤,皱起两条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尝尝?”莫千澜迟疑着说了一句。
殷北机灵地把榆钱饼放进碟子里,备上筷子,请莫聆风尝一尝。
莫聆风把嘴放下来一点,吃过饼过,嘴又放下来一点,最后转怒为喜,很高兴的一点头:“好吃,邬瑾,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逛花园。”
莫千澜大松一口气:“好,好好逛。”
邬瑾在一旁坐着,感觉莫千澜既不像兄长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风的孝子。
莫千澜清了清嗓子,很紧张的又开了口:“这个念书,其实也不累,就是写几个字,赵伯伯领着你念两页书,不信你问邬瑾......”
话没说完,莫聆风“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从椅子上跳下来,力大无穷地拽住邬瑾衣袖,拖着他往外走:“不读!”
莫千澜满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垂头丧气地吃了口饼,嚼蜡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钱饼的毛病,也挑不出邬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无中生有:“这叶子老的羊都嚼不动,你尝尝。”
殷北立在一边,团着一张笑脸尝了又尝,一尝再尝,险些将榆钱饼尝光,末了笑道:“是没有咱们府上做的好吃。”
莫千澜睨他一眼:“滚出去!”
殷北依言而滚,屋子里只剩下莫千澜唉声叹气。
莫聆风走的飞快。
枣红色衣裳在日头下翻飞,面孔浮现出一片粉红,眼睛忽闪忽闪,长睫毛扇子似的上下扇动,神情格外灵动。
她一鼓作气走进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片刻,仰着脸看邬瑾:“我识字,你看。”
邬瑾低头看地上“莫耳令风”四个大字,忍俊不禁:“你今年几岁?”
“八岁。”莫聆风熟练地爬上秋千座板,双手牢牢握住梗绳,不用周围丫鬟嬷嬷帮忙,自己像条泥鳅似的两头乱翘,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嘎吱”几声动静。
秋千慢慢悠悠荡起来,花影树影错落在她脸上,金项圈闪出灿烂金光,她仍觉不够高,蹲身用力往前一悠,把秋千荡至半空,垂下来的紫藤“哗啦”从她脸上拂过去。
邬瑾不知不觉中笑的满脸都是嘴,目光随着秋千而走。
眼见秋千越来越高,几乎和秋千架横齐,邬瑾脱口而出:“小心!”
他提着心,忽然瞥见了立在花园四周的下人。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泥塑的,连头也不抬,莫聆风的喜怒哀乐,都不和他们相干。
莫聆风大笑起来,慢慢收了力气,停下秋千,问邬瑾榆钱在哪里摘的,邬瑾和她有问有答,说了几句,正在其乐融融之际,莫聆风忽然掏出了陶埙。
邬瑾立刻如临大敌,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

回家时,邬母在院子里对着天光给珠行的人捡珍珠,邬意卖饼还未回。
邬瑾和母亲闲话两句,见日头还很不错,就进屋子去,把邬父从床上抱起来。
伴随着失去的两截腿,邬父还失去了满身的力气,原本健硕的躯壳萎缩下去,皮肉筋骨紧紧连在一起,分量只有一笼饼重。
分量虽不重,但是要将其收拾出模样来,却是费力。
邬瑾将邬父放在马桶上,等邬父撒好尿,他麻利地给邬父擦身体、穿衣裳、净面梳头,安置在铺了被褥的椅子上,最后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到太阳底下。
如此大费周折,他出了一身汗,来不及擦洗,便取了文章,坐在父亲身边认真背诵。
等日头下去,他把邬父搬回屋子里,借着昏沉沉的光,陪在父亲身边读书。
邬意回来的时候,饼笼里只剩下几个糖饼,他卸下饼笼,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欢天喜地进来找邬瑾:“哥,今天有肉!”
邬母把杂面窝头和一盆肉汤端进来:“看把你馋的。”
邬瑾放下书本,给邬父舀了汤和肉,拿上两个窝头,让他安安稳稳吃,自己舀了一碗菜汤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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